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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致石民信（四十一通） (6)

　　前上一函，谅已收到，近况奚似，念念。弟连日向几位师长找位置，但春明颇有难于插足之概。也许忽然又找到一个约伯也，这也是说不定的。弟常觉得天下事皆难如恋爱，然亦皆易如恋爱，此理足下必知之更深，过于徒作恋爱论之可怜人也。

　　刘君有回信，说：太忙。转荐叶子静作稿，叶子静又谓须先知是何性质之刊物。现在此是不必说之事。然亦可以见吃洋面包者之盛气凌人。此后咱们还是敬鬼神而远之吧！

　　弟近来牢落万分，精神极其疲累。闻君失业，于图书部事更加留恋。然真是鸡肋。人生吃饭难焉！能不慨然于斯言？乞即覆，并请

　　着安

　　弟秋心顿首

　　六日

　　三十一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加上另页，共三张。另页信纸与前面两张信纸相同。

　　影清：

　　来函久未覆，不忙不病，春困而已，说来真是太小姐气了，怪难为情。前日雁君飘飘然下凡，谈了一天，他面壁十年，的确有他独到之处，你何时能北上与这班老友一话当年呢？昨日坐在洋车上，看见燕子穿杨柳枝飞过，觉得真是春到人间了。你记得这儿的柳树吗？那是上海永远找不到的，南京也许还可看得见，然而隔六朝太远了。近来颇有多读书、少做文章之意，也就是古之学者为己的办法，你以为如何？朱森已出发去调查地质没有？余不一一。

　　即颂

　　双安

　　秋心顿首

　　雁君贺礼已预备好了。

　　（以下写在另一信纸上）

　　昨寄与老板一篇小丛书译稿：conrad的youth（青春），这篇东西自己译得很高兴，你有闲时候，拜读一下，何如？

　　现在从事注《草堂随笔》，变个十足的马二先生了。你现译什么呢？《十日谈》还要不要？

　　友松兄处乞代道好。

　　四、廿四

　　一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四行宣纸信笺上。信末无日期。]

　　影清：

　　友松兄来，礼物已代收了，拟后日送去，还可以顺便一游山水。听说你要在首善之区举行婚礼，那么咱俩礼物寄到时，恐怕你已在燕子矶头细话流年了，那么，就算做你回上海时，老朋友向你俩说的一声欢迎吧！我的文章，洋洋一千言，前日才做好，定十九号可裱好。（裱得很讲究呀！）预算寄到上海总在廿一、二号左右，这并不是我起先懒惰，实因这篇文章做得太费工夫了，虽然见才拙，亦可见意隆也。《十日谈》明天寄上，足下其将作十夜谈乎？一笑。新婚后，拟往何处度蜜月？我昨天想，你此后大概不会向我发出“怨言”（单身汉对于结婚人们的怨言）了，觉得很喜欢。因此想到：“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恐怕也是因为免听怨言，一笑。

　　秋心顿首

　　二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

　　影清：

　　妆台眼波之消息如何说法，得容敝人如是我闻乎？家中二老北上。前日预备迎驾，现则忙于漫游，是以久不作信与这位新郎先生。近来生活状况，乞见告一二。此乃套话，现在说来却新鲜可喜，可见新郎不可不做，连朋友的文才都沾光不少。子元病现如何？言归正传，老板处稿费（《荡妇自传》）请代一催，游山玩水，须杖头钱故也。乞即回信。

　　并祝

　　你俩好

　　弟秋心顿首

　　六、七、

　　三②[②　此信是毛笔直书在宣纸笺纸上。]

　　影清：

　　天天等你俩结婚的玉照寄来，却老没看见这张俪影，现特大笔一挥，请立即赐下。礼物收到多久了？你俩觉得怎么样？现在预备着明年送汤饼会的东西。一笑。想到将来路过春申江上时，多一处下榻的地方，而且要吃咖啡，也用不着去洗前日的渣滓，觉得很欣然。未知何日能于风雨之夕在你那儿谈些琐碎的话，吃了满地的烟灰。《十日谈》已收到没有？大概在十夜谈之后。才能开始“谈”吗？雁君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西山多芦苇，大概是得其所哉。乞即复书并寄来载（戴）高帽的相片。

　　并问

　　嫂夫人好

　　秋心顿首

　　六、十、

　　四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信末无日期。]

　　影清：

　　久未得来信，甚念。子元兄前日抵此，颇有病容。他没有将福琳带来，弟殊为失望也。

　　相片已照好没有？渴望着。你近来生活如何？杜医生大概久违了。弟夏间添一女，终日脱不了儿女事，有时也以为苦。

　　图书部搬到操场后面松公府，弟忙碌非常，真厌于办公生涯矣。寂寞中甚盼来信。

　　你俩好

　　秋心顿首

　　五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信末无日期。

　　影清：

　　乘去雁之便，送些笔墨诗韵以及饽饽，当时匆忙忘却写信，现在只好付邮了。我译的小品文续选，你见到没有？我自己觉得比前一本好些。你近来忙不忙？前日有位朋友从南方来，据说江南草尚未黄也。前日读托翁之anna karenina（《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一段说到新婚，据云，蜜月里糊糊涂涂，三月后才感到家常般之生活。你们现在已经三月了，所以我更想知道你俩的情形，其他一切话，雁君俱能详述，所以就不赘了，请即回信，并请

　　俪安

　　弟秋心顿首

　　六②[②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信末无日期。

　　影清：

　　得到你的大札并小书，实在感激你俩的盛意。雁君真是不愧为红娘，他一去，你的信就滔滔不绝的来，愁闷如我者，自己也不知道多么欢喜。日来这儿天气阴阴，这与我这郁郁心情倒很相宜，因此如鱼得水，在十丈灰雾之中，颇觉恬然。北平居住的确不像上海那样，时时刻刻感到生活的压迫，雁君当能详言之。我近来的确有些老了，不过很喜欢说自己是中年人，甚至于高谈世故，可见还脱不了孩子气，不说别的，雁飞去后，有时就觉得人间真没有什么可以畅谈的人，因此很嫉妒你，这种不随和的癖（脾）气，大概是我辈之特色。总之，离不开稚子性情。雁君虽而立了，恐也未能免此吧！你愿意教书吗？这里，仿佛这条路比较容易些。至于北平图书馆，那是有了大人先生们的“八行”还不行的，而且里面乌烟瘴气，整天谈莫名其妙的图书馆学，也不算个好所在。博士的翻译计划好像偏重于历史及社会科学，文学方面听说有译莎翁全集的打算，此外就得打听一下了。近来读“安娜”及“战与和”[①　指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及《战争与和平》。

　　]①，颇动写长篇小说之意。自然我所写的，不会像那位老头子那样的东西，但是这恐将同足下之散文一样的未见只字也。余再叙，顺问嫂夫人好。

　　弟秋心顿首

　　七②[②　此信是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

　　影清：

　　玉照已收到，恍如一团云彩飞来，内子也拜见过了。雁君已抵家，可是又将回平。前日读红楼至那段昆曲“何处觅雨笠烟蓑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颇思写副对联送他，可惜我的字蹩脚。世人只赏（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如昆明湖中波臣所说的，天下解人正不易得也。你以为如何？子元兄回申，见过否？今日天气晴和，昨夜做个好梦（极平常的，所以尤其好），对窗濡笔，谨祝你俩炉边絮语的乐趣（这是我从前要做的一篇文章，现在却连里面意思都忘记了）。他人酒杯若已印出，何妨让我啜一口？即问

　　弟秋心顿首五日

　　老板不但不寄钱（那倒是小事），而且信五去而不一覆，我真是怫然了。

　　八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信末无日期。]

　　影清：

　　前上一函，谅已收到，此间连日天阴欲雪，却没有下起雪，昨日沿着河沿闲踱，看见几只鸟低低飞着，低低的灰色云团一衬，鸟的羽翼看得分明极了，四围空气是这么默然，它们飞着，却好像停着，简直像一幅油画，这种风景，晴朗的江南是看不到的，所以特地用拙笔描出赠与诗人。中华文化基金闻在译莎士比亚全集，外尚有译《衣裳哲学》、哈代之《谛斯姑娘》[①　疑指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

　　]①者，可见范围很广也。这几天，我胡乱看些近代哲学论文，倒也可以解闷销愁。余再叙。

　　即祝

　　俪安

　　弟秋心顿首

　　九②[②　此信系钢笔横书，写在16开白道林纸上。]

　　影清：

　　得两信始一覆，弟心绪之凄其，可想而知也。哈代之《市长》弟遍觅不得，初拟购北大翻印本，后一查，知系排印，并非影印，那么错误当然是多极了。结果长老上山跑一趟，想起此刻已经收到了。《哈代传》我倒有一本，也放在家中，已函家中，直寄你那里，大概也收到了吧。

　　近来我饱食终日、咄咄书空，真有“白日昭昭未易昏”之意，前日读词至“坐久不知何所待”，于身世恍有所悟。我的新居非常寂寞，深夜默坐，颇有入定之意，你近况如何？读你来函，看到你潇洒的文笔，很为神往，觉得比我日来干燥的心境，强得多了。你从前（不是）很夸奖我写信的天才吗？这个招牌此刻颇有还赠之意。长老对于足下的书札，亦啧啧称善。

　　子元兄前曾有一来信，知道他也安全，数星期的烦恼一扫而空，可是总不想作信，这封信就让你们两位去平分春色吧。子元近况如何，目下当然谈不到出外调查了。他的弟弟已自前线归来没有？我近来的懒性真是该打，大概因为消失于灰色的愁雾里面的缘故吧。我的缄默就会滔滔不绝地告诉你们我的悲哀了（这句话极像翻译的）。

　　昨日寄上一本文法（west：revised grammar）[①　韦氏文法修订本。

　　]①，这本书本来放在作猷兄那儿，我去拿这本书，提起这件事，他就写了一封信附在这里。他说，假使能够就寄钱（？），那么上半部卖三百元也可以，否则先寄二百，其余二百可俟出版时再寄。你近来想不想编什么小丛书？我这儿有些小本英国中小学生读物，假使你要，可以寄上。

　　前几天冷得很，现在暖和起来了，希望你常来信，你的信我真喜欢念。覆此并请

　　旅安

　　弟秋心顿首

　　三月十八日

　　十②[②　此信用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

　　影清：

　　久未得来函，近况奚似？我也久不作信了，要说是懒，那么，天天仿佛都很忙，要说是没有工夫，那么无聊赖的时候又真不少，不说别的，我近来在那里看《联语汇编》同《灯谜丛话》以及宋人笔记，这总可算有闲了。其实，忙也好，闲也好，总脱不了一个“闷”字，仿佛这一颗心儿真是孤单单地关在门里了。

　　你问的几个问题，已找人翻出了。第一句是：phoebe，mighty diana of the woods[①　此语意为“福柏，森林中强有力的狄安娜”。（按：福柏是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①;第二个问题是希腊字，就是新约圣经的意思；第三个问题是两句诗：

　　neighbourhood brought about acquaintance＆the first stages （of love）

　　love grew with time②[②　这两句诗的大意是：

　　邻人带来相识，带来爱的最初阶段

　　恋情正随着时间而发育成长]

　　还有那个花字，我跑到tess（《苔丝》）书里去找，寻到头昏眼痛，还是目花字不花，忽然大悟，拿下《裘德》来，一目了然。（有人拿这四个字来打一俗语：“阅后付丙”。这个谜倒不坏。说到谜，还要告诉你一两个：“二十四桥明月夜”，射“梦”字；“终须一个土馒头”，射古文一句；“故陵不免耳”，还有秦少游的“一钩残月带双星”，据说是打他赠这首词的官妓“陶心儿”的“心”字，可惜心无灵犀一点通，恐怕算不上好谜）原来是：alleluia[①　alleluia亦作halleluia，即“哈利路亚”，犹太教和基督徒欢呼用语，对神的赞美。

　　]①：an exclamation meaning praise the lord，就是“赞美上帝”的意思，所以堪称为绝妙好字也。

　　前日长老送我一管笔，近日颇有学书之意，涂出寒鸦万点，亦一快事也。近来写了一两篇文章，颇有继续写下去之意，恐怕也单是个念头吧。文稿已收到，谢谢。它这么往海上一游，好像红楼梦中之宝玉，所以我对它也刮目相待了。昨日阴霾，今天晴朗，天公好像在嘲笑人世的凄凉，我不禁为之扼腕，余不一一。

　　即问

　　太太好

　　弟秋心顿首十八日

　　写完信封，觉得我的字大有进步了，老哥以为如何？嫂嫂却不要见笑。

　　原载《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4期，

　　李冰封整理、注释，唐荫荪翻译校正

2023-11-24 15: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