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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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少年名曰李璟,乃李国相之子,自幼文武兼备,少年成名,额有其父李国相之风范,一身是胆。在他身后,李国相正在和几十个乡民提练阵法。

管嗣裘、夫之与各处义军代表正在营帐内研究战略部署。他售约定,以火把为信号,七日后的夜半时分,趁清军休息、防备最弱之时,分散各处的义军集体行动,从四面八方合围城防清军,同时,来阳也会有一部分义军前来支援。

夜已经很深,兵勇已经歇息了,李国相走了进来。夫之站在一旁,盯着地图上的南岳群山和衡州城池,又一次陷入沉思。

夫之想到起兵的事情,问道:“耒阳义军当真会前来支援,助我等一臂之力?朱蕴金旗下现有数千人,此番会派多少援军前来?"

管嗣裘道:“具体数字尚不确定,据季林所言应不少于二百。”

想到郭凤跹,管嗣裘又道:“若非季林前去耒阳,我们便无法与南方义军取得联系,全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才能争取到援军。”

李国相道:“衡州与耒阳唇齿相依,虽说义军已夺取耒阳,然则衡州在清人手,耒阳始终羊在虎口,不得安宁,轻重缓急耒阳自能分辨。再者,同为大明子民,共守大明疆土,耒阳岂会坐视不理?"

夫之道:“季林必定会披甲上阵。

管嗣裘道:“我等诸生之中,季林最为敦厚,亦最为柔弱。季林-心只读圣贤书,不善舞刀弄枪,他披甲上阵似有不妥。”

李国相坦言道:“此去衡州,凶多吉少。无需季林再添一命。”管嗣裘道:“季林求战心切。可留他与叔直善后。”

夫之道:“这样也好,慈母亡故,希望叔直不至于太过哀伤。”

夏汝弼原本一直在河田军营,不料柱子突然前来寻他。原来,他的母亲亡故了,他必须回家奔丧。临走之时,他表示,一定在战斗之前赶回。夫之要他宽心:“百善孝为先,专心处理家事。”

两天后,夫之正与义军一同操练,果真看见夏汝弼缠着白纱出现在眼前,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初长成人的柱子。夏汝弼憔悴不堪,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眼圈都是黑的。见他如此,夫之心疼道:“为何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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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安心处理大人后事?"

“均已安排妥帖。再待在家里亦无意义。”夏汝弼道,"眼下正是起

柱子道:“我愿与先生同行。” 民关健时刻,母亲在天之灵也会体谅为儿的孝心。

夫之理解柱子的一片孝心与真心,他很感动,不再言语。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整个白天,夫之如坐针毡,不敢独处。他手握长剑,不停地摆弄着招式,又和李璟对打了几个回合。刚坐下来,喘了几口气,夏汝弼就闯进营帐,找不到管嗣裘,他便对夫之发脾气:“衡州诸生今日起兵抗清,为何我独自被排除在外?"

夫之道:“叔直,你并非置身事外,而是与我等同在。”夏汝弼坚持道:“何故我不在攻城义军之列?”

“不能上阵杀敌即不是抗清?非也。你曾说过,有心报国,处处可为。”夫之试图解释。

“叔直请勿激动。大家理解你一片报国之心!”夫之安慰道,"然冶仲安排亦有道理。同处一支队伍,职责各有不同,正规军队,亦有人不能手刃敌人者,但是他们需负责车马粮草等大事。叔直,你处理善后事项,其责任甚为重大。衡州义勇,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儿?若然反清,胜固然好,败则牵连家人。我等信任于你,故将妻儿老小一并托付矣。”

这时,郭凤跹见自己的名字亦不在列,亦激动道:“夫之,叔直有孝在身不上前线,我很赞同。有何道理把我也落下?大刀我都准备好了。

夫之道:“季林,你并非不上战场,唯先后有别而已。耒阳方面先前由你互通有无,今此,且在约定地点等待援军到达,待我等先锋与清军交战,你等引援兵从天而降,一举歼灭清军。此为总体目标。

见夏汝弼、郭凤跹仍在犹豫中,夫之抱拳道:“叔直、季林,我等皆为大明书生,情同手足,皆为大明而战。战争很残酷。军令如山。休要争论了。待凯旋时,希望还能与两位于衡州相见。”

与夏汝弼、郭凤跹一样,李璟的名字最终也被排除在首发义军之列。尽管李国相心甘情愿让儿子披挂出战,但是,夫之和管嗣裘仍旧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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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忍,瞒着李国相做出了这个决定。李璟誓死不从,令如山”,他再不从,管嗣裘便说:“此亦是你父亲大人之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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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只能与郭凤题一道,前往事先与援军约定的接头地点。入夜,篝火生起。在架起的木柴上吊着铁锅,锅里报着水的大火里还烧着从山林中猎杀的一头麇鹿。有人道:“好久没有吧到自了,还有肉。”又有人道:"这应该是咱们最后一顿。但又何妨?足,杀敌有劲!”众勇士填饱了肚子,开始在灯火里检查装备,武器,刀剑、斧头、铁锹都磨得锃亮。夜深之时,义军召开最后-大会,管嗣裘详细部署了行动安排,李国相做了战前动员:“衡州为我等之家乡,清人乃外敌,占我河山,杀我百姓,夺我家园。清入一日不走,我等一日活在刀口之下,有田无人耕,有屋不能住,有亲不错聚,有父不能养,有子不能教。与其惶惶度日,苟且求活,不如奋力一搏。我们今日聚首于此,我等抱定必死之心,誓要夺回家园,光复州……”

“杀!杀!杀!”李国相话毕,队伍喊声震天。

时间到了。李国相命人在高地上堆起干柴,浇上松油,然后举起支熊能燃烧的火把,他坚毅地走到柴堆前,对着众人高呼:“众位兄弟此刻开始,我等便将性命交由苍天与大明矣,拿起武器,奔向衡州,夺回我们失去的家园!”

一位大汉抱着一坛酒,给每位勇士斟上一碗。管嗣裘举起酒杯,听声吼道:“喝下这碗酒,挥师回衡州!"

酒一饮而尽,众人用力摔碎了酒碗。

李国相高高扬起手臂,身前的柴堆已经被点燃。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又亮起火光,接着是另一片火光,无数的火光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样在黑色的大地上亮起。

管嗣裘再吼一声:“进发!”

瞬间,夫之浑身一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剑,紧紧行走在队伍的前面。队伍穿越黑黝黝的丛林,步过熟悉的山涧。夫之的血一点点热起来,他的心跳动得厉害,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此刻,他全然忘却了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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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只剩下兴奋的战栗。

突然,夫之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你喊一声“瑒儿!"那人那下的步,转头看他,果然是李璟。原来,白天他和郭风鞋等几人一同有往街

等到队伍出发,他混进了人群当中。 山东南据点,走到半路,他又跑了回来,一直躲在河田附近的林子里。

“你怎么回来了?”夫之有些生气。

李璟铁了心要当急先锋。他小声求夫之道:先生,千万别声张,

我不想家父知道。”

微弱的光亮里,看着李璟青葱的面庞与澄澈的眼神,夫之不能自狗地想起年少的自己,又想起了年少俊美的欧阳淑,都是如此意气风发。都是如此无所畏惧,然而,璟儿毕竟是个孩子,不希望欧阳淑的悲剧再次发生。夫之决然道:““这是违抗军令!快回去。

李璟道:“我不回去,季林先生与援军接头足矣,我要上阵杀敌。见夫之仍旧一脸严肃,李璟又道:“如不能上阵杀敌,我当立马自刎。”言毕,就去拔剑。

“休得胡来!”夫之赶紧制止。事已至此,再责无用。夫之软下来道:“切记:一会儿投入战斗,只可跟在我身后,万不可冒进。”

“璟儿记住了。”李璟兴奋异常。

不知不觉,队伍走出了南岳群山。衡州城头的灯火越来越近了。黑暗之中,众人蹑手蹑脚向前行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衡州城近在眼前,管嗣裘挥了一下手,众人俯下了身子。大地沉睡在深深的寂静与黑暗中,有些躁动和不安。战斗一触即发。

2.激战

衡州义士终于抵达他们的衡州。

夫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他与清军只有一步之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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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只能趴在草从之中,无法动弹。四下望去,微写的大光裘一脸铁青,空气似乎凝固了。

突然,一里之外亮起一点火光,接着,蒸湘河对岸他我起把,但来阳援军的方向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五更时分,月光推在的。整个天下涂抹着一层淡淡的光,凉意一点点升起。

情况有变,但再也不能等了!

“杀啊!”随着管嗣裘一声令下,李国相已经站到坐上,独臂得了。向天长味。数百位义士齐齐站了起来,挥动手中的武器,喊声一片,"声震天。

守城清军还在睡梦之中,几路义军已经杀到帐前。手忙脚乱,么清军还穿着睡衣,没抓到武器就已经命丧黄泉。

突袭战很快转为阵地战,数百名清军与数百名义军混成一片,短元相接之际,火光四起,鲜血乱溅。火光之中,人头攒动,刀飞剑舞。看军之中,夫之身如疾风,剑如流星,几个清军已命丧其剑下。李璟竟冲到了最前面,在数名清军的包围中,他闪转腾挪,左砍右刺,飞起之际,他刺中了一名清军的肩膀;翻滚之时,他砍到了两名清军的脚目,很快,更多的清军围了过来,他且战且退,且退且战,忽然后背碰到一个人,他用余光看见那人正是他的父亲李国相。李国相独臂挥刀,正与三名清军砍杀,袍子和脸上沾满了血污,看见儿子,他大吃一惊,喊了一声“璟儿!”身上已经挨了一刀,李璟一个转身挡到他身前,刺死了那名清军。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义军占据了绝对优势。衣衫不整的清军节节败退,仓皇逃窜之际,突然侧面传来震耳的呐喊声与马蹄声。夫之以为耒阳的援军到了,没想到一支满身裹着皮制铠甲的部队气势汹汹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高头大马、满身银光铁甲、头戴银光头盔的七尺大汉,头盔上还有一根尖顶,飘着红缨。大汉跃马跳到地上,挥舞着长刀,与数百人一同冲杀过来,原本望风而逃的守城清军也突然精神振奋,掉头杀过来,义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义军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乱了阵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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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就被冲得七季八落,跑的跑,死的死,被得的被件。关之和歌联我也她逼到了墙角,但是,他们仍旧在挥到砍杀,眼看义不大那已!。又亲死几名清军,管嗣裘决定撒退,美之还要向军中冲杀,他一把热性了夫之,转身进了巷子。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们吗妙地跑开了请军的追击。伤痕累累的李国相也被几位义勇拖进了巷子,转坐渡口,来船

我到蒸和河对岸。

一路上,李国相捶胸顿足,几次要重回战场,那被拉住;他想愤至额,要投江自尽,也被拦住。他的儿子查无音讯,他认定儿子已经战死。李璟确实没有逃出来,原本他和父亲并肩作战,但是,杀得兴起,冲得太前,清军援兵一到,他和父亲失去了联系,十几名清军合围之

下,他最终被俘。

夫之深切体会到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喊杀声远了,火光也熄灭了,鸣呜的风声中,月光有些凉,树上的寒鸦扯着嗓子哀号。夫之彻底清醒了,仿佛做了一个梦。

管嗣裘道:““非,是兄背信弃义,不守誓约。帐前气壮山河,战前临阵脱逃,此衡州之不幸。”

夫之更为痛切道:“此更为大明之不幸。”

衡州起义原本有十路义军响应与参与,然则,最后参战的只有三路,其时,有几路义军确实抵达了指定位置,但是,他们却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妄图等战事收尾,再杀上去抢夺功劳。如此打着小算盘,注定这次起兵的结局。因此,当突然见到清军大队人马赶来,他们立即未战先怯,最终也没有露面。

而来阳援军也迟迟没有出现,郭凤跹入夜就抵达了约定地点,但三更不见援军踪影,四更没有风吹草动,到了五更,心急如焚的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声泪俱下了。本来,早在傍晚时分,周师文就准备带着数百人的队伍挥师北进了,然而,耒阳义军推举的盟主朱蕴金却硬生生把他拦住了。

再者,衡州起义,管嗣裘认为他们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和布局,为了摸清清军的实力,他多次派人到城中查探,确定城中只剩百余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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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而且都是归降清军的大明部队,军纪不严,士气涣散,所以,得夺取衡州有七八成把握,为何会突然杀出一支正规的清军?,他原来也是天命。其时南线战事正紧,何腾蛟指挥大军,在永代"军交战正酣,且清军开始出现败退迹象,所以,北方清军纷纷接到的令支援永州城防。同时,耒阳起兵之后,起兵反清的浪潮选起,为了一湖湘各城池,更多的清军被调到衡州、常德、湘潭等城市。那支突然出现的清军就是当晚才抵达衡州的部队,这些人听闻起义的风声,立即里

夜赶路,加入了战斗。

李国相在为儿子的事情担忧。探子风风火火地赶来,他得知儿子仍旧活着,被关在大牢里,清军要他说出义军的一切,严刑拷打之下,他却一个字也没说。然而,有一名被俘义军却受不得皮肉之苦,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了。清人知道此次起义乃管嗣裘、李国相与夫之等人发起军营就在渣江西岸的河田,正欲派兵前来。同时,他们留下了李璟的性命,要挟管嗣裘、夫之和李国相等人前来自首。

十万火急之下,李国相当即就要前去衡州营救儿子。管嗣裘与夫之拉住他,道:“敬公,当下不是拼命的时候。务必保持冷静,三思而行。

“小儿怎么办?”李国相问。

管嗣裘思忖道:“前往衡州,只是徒劳,清人万万不会归还璟儿。夫之冷静道:“你若不去,璟儿还有一线生机。”

然李国相心急如焚,他顾不得那么多了,道:“我不能让小儿一人独自送命。”

“既然如此,我与你一同前往,希望我二人能换璟儿性命。”夫之慨然道,“我本应照顾璟儿,或死于战场。他有难,我有责。”

“你去,我亦去!”管嗣裘也要一同前往,“作为总指挥,我亦有责。”

见两位兄弟如此决绝,李国相又不忍心了,于是,暂且搁下了前去衡州营救之事。而河田已不能久留,何去何从?管嗣裘等一时都难以决定。权宜之计,他们向南方耒阳方向撤了十几里地,在丛林之中暂且扎下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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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后,噩耗便按跟而至;被俘的义军大四分都在衡州的广场上被斩首示众,头颅被清军高高悬挂在衡州城上。农鼠表一家更是道了殃,从变节的义军口中,清军知道了管嗣裘为主事,又知道了怕家看的行踪,于是,派兵前去捕杀,管明装妻几老小皆被派死。儿子管永叙当时不在家中,幸免于难。

夏汝弼闻讯赶去,但见满院的尸体和血泊,他懊恼万分,自责不已,觉得有负于挚友所托。但清兵的残忍岂是他的责任所能抵挡?起义之前,夏汝弼负责安置众将士的家眷,夫之的儿子王败和侄子王救就被他带进了山中,李国相的其他家人也被他安置在了跑蔽的地方,还有更多义士的家属都有了各自的避难所,唯独管嗣袭的家人不愿随夏汝弼而去。管嗣裘的妻子说,管家二叔也在山中,他们自会前去投奔。是的,自从得脱于张献忠,管嗣箕已经隐居山野多年,山高林深。那里十分安全。听她这么说,夏汝粥也就安心了,说了一句"快快上山"后,便忙别的事情去了。不承想,管嗣裘的妻子只是口上说说,却没上山,于是,才招来这杀身之祸。

起兵失败,夏汝弼很痛心,知道清兵会疯狂报复。没想到报复得如此之快。当路过衡州城,远远地就看见那几颗高高悬挂的头颅,夏汝弼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紧拳头,眼泪却只能往心里流。起兵失败不在于义军不勇,而在于一群贪生怕死之徒关键时刻的临阵退缩。

惊闻家中变突,管嗣裘如遭雷击,差点晕厥过去,但是,他没有哭,只是坐着发呆,任凭谁来劝慰,他都没有反应。

当李璟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夫之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周师文带着部队北去寻找堵胤锡,路过衡州,与清军打了起来。起初,明军人数占优,清军节节败退;后来,清军援兵杀到,寻堵胤锡心切,周师文也就没有恋战,带着部队迅速撤离了。正是趁着两军交战的当口,李璟逃了出来,途中还杀了两个清兵。

一路逃到河田,义军却不见踪迹,李璟幸运地找到了夏汝弼。李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夫之万分高兴,但是,更让他高兴的还是当前的战局。他又听闻,明军牢牢掌握两广,永历皇帝已从广西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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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回了肇庆。和管解表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南下,一来寻找耒阳义军和

何接蛟的队伍,二来直接去肇庆,效命朝廷。

当晚、夫之等潜回管嗣裘家,将管家妻儿老小的尸体偷偷运出来安葬。翌日、夫之便要动身南去,临行,他见了夏汝弼与郭凤跹。

夫之道:“我与冶仲决定南去寻皇,请一同前往。”

夏汝姆不说话,郭凤跹则面露难色:“夫之,经此一战,我心力交瘁。天下非我等可左右。

夫之道:“怎能说此等丧气话?国一息尚存,当鞠躬尽瘁。郭凤跹摇了摇头,叹息道:“徒劳尔,我愿归园田居。

夏汝弼突地长叹道:“此朝廷还有望乎?朱氏还能依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等不幸也,徒增悲愤,莫若死。

夫之清楚,此一役,夏汝弼对大明失望极了。他理解夏汝粥,可是,他却不能放弃大明,因为这是他艰难活着的唯一价值与意义

几日后,夫之和管嗣裘一道,毅然决然,踏上了南去的路途。

3.舟上的大明

耐园何处?耐园者,王介之的隐居之地。自从父亲大人过世,自南岳归来,岳阡守丧之后,王介之便在衡阳长乐乡石仙岭下修葺了茅屋,名曰“耐园”,意谓“忍耐者之家园”。耐园与大云山接壤,亦与南岳群山相邻。耐园修成,王介之接了一家老小到此居住,夫之起兵之时,家人皆已寓居在此。

南去路上,夫之特地来到这里。白发苍苍的母亲坐在窗子下面,身子倚着墙壁,晒着暖阳,昏昏欲睡,又好似醒着。侄女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梳着头发,她怀里抱着的是王敞的儿子。王敞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夫之、管嗣裘和王介之坐在树荫下喝茶聊天之时,王敞

王敉。 背着弓箭,从后山提着一只野兔回到家里,身后跟着活蹦乱跳的王敛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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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你当真要南去肇庆?"王介之间。

夫之道:“弟在外,代兄行忠君之义;兄在内,代弟行人子之孝。一

你有劳兄长了。”

为了方便赶路,王敉和王放都留在了耐园。吃了一顿饱饭,喝了几口热汤,背上行囊,夫之感到一股力量,那是全家支持他一个人前行的

力量。

刚刚上路,走了十余里地,夫之就发现他们被跟踪了,他以为是清兵,哪知道竟是王敉。自从父亲死后,王敉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夫之在起度过,他早把小叔当成了父亲,小叔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此去肇庆,前路如何,夫之心里没底,加之兵荒马乱,他不想王敉跟着,万一有个闪失,他很难向死去的二哥交代,他还是想让救儿留在耐园,和众兄弟都有照应。再说,母亲身体有恙,敉儿留下来也多一个照应。

王敉还是不依,他追来,也是祖母大人的意思。夫之一人在外,母亲不放心,特让敉儿前去照应。

王敉道:“敉儿想跟二叔到外面闯荡。”见他不听话,夫之发了脾气;他还是不回去,也只好由他了。兵荒马乱,每个孩子都懂事得早。既然欧阳淑、柱子、李璟等能够漂荡于战乱中,王敉也没有理由只能守在耐园里,做一只见不到山外的鸟儿。况且,富贵有命,生死由天。夫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们抵达耒阳之时,这里正是一座太平之城。

大明的军队在何腾蛟的统一指挥之下,由南往北前往衡州去了。寻找何腾蛟扑空,夫之有些失落,但是,知道明军北上,夫之还是十分欣慰。在城郊寻得民宿,他与管嗣裘喝了几杯,王敉从农家弄来几个小菜。

管嗣裘喝下杯中酒,道:“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你我初心竟然未改。”

夫之听了,没有吱声。

国不成国,战事离乱,有志难以抒怀,有才难以立命,有家难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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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但他们依然怀着一颗热血沸腾、怦怦跃动的心。 9,如学摩一样飘零浪迹,如草芥一般蝇营苟活,又如老牛一般徒劳奔

是的,入期做官,建功立业,这是作为书生的夫之从未放弃过的梦想,是敬阳镇所言的书生追求的正途。而一想到欧阳镇,夫之又是一阵刚病。好在他把欧阳镇的梦延续下来了。大明崩塌,进京无门,可入朝微方的梦想从未消失,就藏在夫之心底的某个角落。如今,他又坚定了信念:危难之中,应大明圣待能臣良将之需,位列朝堂,图经国复兴大业。就像他的祖辈随从洪武皇帝打江山一样,他要跟随永历皇帝再造大明。在耒阳,夫之又与管嗣裘走访了杜甫的陵墓。故地重游,想到三年之前,与二哥一起带着父亲避难游历此处,他无限感慨。当时,挚友陈耳臣也在身边,且如今,父兄皆已过世,而陈耳臣也音讯全无。听闻隆武皇帝被杀之后,他就隐入深山,再也不见踪迹。此刻,杜甫的坟墓已经荒废,覆盖着白霜的厚厚枯草淹没了一切,地上的小径早已消失,看起来很久没人过问此处了。江山依旧,物是人非,他无限感怀,但是,他相信大明气数未尽,只要万千义士志不灭,枯木总会再逢春。夫之触景生情,念了一句“郴江无限水,不与挽流波”后,便和管嗣裘一道义无反顾地奔赴肇庆。

就在夫之正赶往肇庆之时,大明军队已经收复了衡州。

此时的何腾蛟几乎是永历朝廷最重要的一个人,所有的军队的指挥权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与他相互应和的是堵胤锡。何腾蛟委派曹志建、卢鼎、焦琏、赵印选等率军围城三月,大小三十六战,终于攻下永州。何腾蛟自己也亲率大军一路向北上,取下衡州。何腾蛟驻扎于衡州后,又派部队北上,夺取了湘潭与长沙,攻占永州。西线堵胤锡则指挥部队又夺取了宝庆等地,湖湘以前所失的土地,渐次恢复,抗清声势为之大振。

与此同时,广东、四川等地归降的明军也发起了抗清斗争。清军后方的榆园军,吕梁山的起义军和关中农民义军都发动了广泛的攻势,同时,郑鸿连,郑成功也从台湾反攻,收复福建沿海州县。一时间,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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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省,由此,出现了南明时期第一次抗清高潮。 政权控制的区域扩大到了云南、贵州、广西、湖南、江西、四川、广东

自清军进入北京城以来,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了。占据着半登江山,大明似乎真的重现复国曙光。夫之对此坚信不疑。

临近春节,夫之与管嗣裘怀着忐忑的心情抵达了南明的核心肇庆。虽说这小小的肇庆与大大的北京和南京不同。但是,走进城门的一瞬间,夫之还是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抵达南明的首都。虽说这帝国已是破败不堪和苟延残喘,然而,这样的大明毕竟还是大明,而大明是他唯一的祖国。即便国不成国,君不像君,但是,只要有个皇帝在,他的梦就可以有所依托。现在,他终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走在那石板路上,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梦。

夫之与管嗣裘穿行在街道上,目光所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楼宇栉比鳞次地列在两旁,饭店和酒馆的生意火爆,织坊和药铺门前人头措动。气派的妓院门口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南来北往的客人,沿街摆满了各种摊子,卖肉的、卖包子的、卖绸缎的、卖鞋子的,等等,花花绿绿之中,那些大红灯笼和红色的春联格外抢眼,节日的气氛正浓,形形色色的人们漫不经心地走着,脸上都挂着笑容和一份莫名的安详,这本就应是新年的氛围。

然而,夫之却觉得有些诡异。人们何以如此放松,甚至享受普天同庆与歌舞升平?就连那偶然经过的几顶官员的轿子也是不紧不慢,一下一下懒散地晃着。若不是亲身经历,夫之一定不会想到,天下正是危在旦夕之时。只有几个闲散逛荡的士兵,无精打采地走过,算和战争有了点联系。

终于看到那传说中的皇家船队,夫之激动难平。

宽阔的河面上,波光荡漾,上百只华贵的大船聚集在一起,仿佛一片硕大的陆地。风吹过,船只金光闪闪,旌旗飘动,这便是大明皇帝的行在,永历就身在那最大的龙舟上,每日,在船上召见群臣,商议国家大事。而大明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大小机关也几乎都分布在这些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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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看似气派,实际上,却又恰好说明了大明的尴尬。而水面和陆地之分,也将平民百姓与王公贵族们自然地分开成两个世界,只隔着一道窄

窄的舢板和几个守卫,皇朝便成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夫之和管嗣裘拿着帖子,找了半天,才算找到贡院的船只,刚一上前,就被哨兵拦挡了下来。皇城毕竟是皇城,想见哪个官员都不容易,无奈之下,他们请求哨兵传话,哨兵却懒得搭理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识字的差役,他们上前拜会。这人果然是贡院的一个当差,真是喜从天降,夫之和管嗣裘赶紧细声细语,请求他递上帖子。听闻夫之二人是当年的举人,差役瞥了他们一眼,嘀咕道:“大明举人遍布天下,都

想求个一官半职,这还得了?"

看着他们手里的帖子,那人又说:“前儿还有几位举人前来送帖,说是想参加阁试,被我给回了。官不好当,皇上的面更不好见。”

夫之觉得这个差役可恨,他们是在按规矩办事,否则也不会站在门口,千辛万苦等着递帖子。还好,这差役最终接过了帖子。

差役道:“回去等着吧。”

接连好几日,夫之与管嗣裘都往贡院跑,却是音讯全无,也没见到那差役。

新年那日,三人的盘缠眼看就要用光了。夜幕降临,满城火树银花,河面上大船更是灯火辉煌,好像所有人都是喜庆的,好像天下真的太平。三人沮丧又灰心,走在喧闹的大街上。

夫之一肚子火气,嚷道:“以忠义之心前来报效朝廷,奈何真的报国无门乎?”

夫之拉着管嗣裘,去了饭馆,不承想酒馆里客满了,寻了几遍,也没找到空位,却看见了一位熟人,一怔:竟是邹统鲁。

原来,张献忠入衡州,邹统鲁就做了明军的幕僚。清人作乱之后,他跟过唐王,后来,桂王称帝,他转投桂王,入朝被授中书舍人。一番叙旧之后,夫之说出了送帖后无回音之事,已经有几分醉意的邹统鲁告诉了他们其中的门道。

原来,在朝廷行走,没有银子是不行的,送帖之事更是如此。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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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中国的举人贡生都在向肇庆汇集,想要入朝做官的人不在少入门就要孝敬,尤其是那些看门的奴才和差役。这些举人大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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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演,无才无德,出钱买官,他们乐得其所。于是,一些有真才实学的我生就被埋没了。

夫之听了颇为心寒。再破败的朝廷也是朝廷,再窘迫的官场还是有应领之道。后来入朝,他才深刻体会到在朝中做官比他起兵杀敌还要凶受与因难。得知他和管嗣裘刚刚在衡州起义反清,差点战死,邹统鲁肃然起敬,面露赧颜道:“两位在衡州血战沙场,我却在此苟且度日,实在断悦。

夫之道:“这是哪里话?你在朝堂也是为国效命。”

之后的十几天,夫之和管嗣裘每天都在为进入朝廷的事情东奔西志,邹统鲁则为了他们的事情到处求神拜佛,却是没有一点起色。沮丧之中,夫之正在感慨做官太难的时候,噩耗突然从天而降。

4.风悲雨愁

何腾蛟自杀殉国了!部队四分五裂,大明岌岌可危。夫之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朝廷旁,本想过些时间就能见到何大人,并在他手下谋事。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自杀了!这不等于夫之的梦想眼睁睁破灭了吗?

“夫之,你别难过了。也许我们本就不该前来!”管嗣裘看见夫之如此痛苦,有些手脚无措,轻声道,"你还记得叔直说过的话吗?连他都对大明绝望了,我们还在一厢情愿!”

提到夏汝弼,夫之立即想起与他分别时他恨恨地发出的长叹:"此朝廷还有望乎?朱氏还能依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等不幸也,徒增悲愤,莫若死。”的确,夏汝弼比夫之要清醒,他早就意识到大明已无救,朱氏不可依了。作为朝廷之外的人尚有如此感叹,在朝廷之中的何大人岂非感触更多、体会更深?当他承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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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唯有一死啊。否则,你能指望他把天支撑起来吗?在朝死自为内道不比在战场战死更凄苦、更悲壮、更痛楚吗?但是,若他的死大用

怕他的死,对朝廷并无半点影响。 还有一丝震动、对大明的图兴还有一丝帮助的话,他的死倒还值得。只

果真,夫之看不到朝廷有什么变化。大明就像一只烂透了的苹果,外面看起来还光鲜,里面早已腐臭生蛆。夫之人微言轻,做一只的无法撼动历史的大树。他突然想要回衡州,管嗣裘惊道:“夫之,不要把大明跟某一个人联系起来。何大人固为人杰,但一个何大人顶不起去明的天穹。大明需要的是更多像何大人这样正直的人。若正直的人都自杀、都逃避,这岂不中了那些小人的计?那些小人不是更加得逞,大明

不是灭亡得更快了吗?"

管嗣裘的这番话,又让夫之觉得口服心服。是啊,若正直的人都离开朝廷,天下岂不更乱了吗?自己就这么离去,对得起那些死难者吗?更何况,何腾蛟何大人虽然殉国,但堵公恩师还在啊。自己这一次来,更多的不是奔堵公来的吗?想到这里,夫之的情绪稳定下来。管嗣表见状,立即拉着他,再次来找邹统鲁。

这些日子,邹统鲁在朝中找了很多人,最终找到了已经入朝做官的蒙正发。

原来章旷死时,曾举荐蒙正发为翰林院庶吉士,后来,何腾蛟又举荐他入内掌户科事。"若蒙大人还不能帮你入朝,那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都人能做的极限莫过如此矣。”邹统鲁如此告诫夫之

实际上,蒙正发从章旷嘴里多次听闻过夫之的事情,章旷曾多次提及夫之和衡州诸生,尤其提到夫之与他的脾性很像,欣赏之情写在脸上。正因为此,当邹统鲁提到夫之已经到了肇庆,正希望得到他的推荐时,蒙正发当即表示见见夫之

夫之本来还有些紧张。幸亏蒙正发十分和气,没有一点架子,见到夫之,他笑道:“早闻而农冶仲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夫之连忙行礼,道:“久仰兄之事迹,见兄如见章公。”夫之将章旷微出来,显然更拉近了与蒙正发的距离。


2022-12-08 19: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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