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19日,我在上海兰馨剧院纪念百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晚会上,朗诵过下面两首短诗。(未生)
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祭(一)
(一)
在剧痛、颤抖而又沉睡着的大地上
有一双眼睛睁着;
仰望着清醒的、冰冷的夜空,
瞬思想在沸腾的血水里煎熬。
使人渴望疯狂的寂寞,
只有枪弹啃嚼头颅的声音。
不和谐的愤怒,
不和谐的呐喊;
一连串不和谐的强音,
在中国的上空响彻了百年。
我们是多么的幸运,
中国有了一个鲁迅我们又是多么的不幸,
中国只有一个鲁迅!
(二)
偏劳秋风秋雨,
跑遍长街短巷;
拍打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窗棂,
讣告:一个伟大的灵魂升腾了。(超级纨绔)
只有那些不幸的失眠者听到过,
他们正越过严冬在眺望春天。
又是菊黄时节,
又是夜深人静时分;
我伫立在大陆新村九号的门外,
体落叶似乎还在数着您最后的呼吸,
间歇长得让人难以忍耐!
真的是五十年过去了吗?墙外站着一个五十六岁的儿童,
墙内躺着一个五十六岁的长者。
一
鲁迅先生对于我,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晴朗或阴霾的日子,在欢或痛苦的日子,在希望或绝望的日子,无论何时何地,面对我和鲁迅的同一个中国,我读着鲁迅。
60年代初,我的右派帽子刚刚摘掉,当时**上海市委的领导人柯庆施和张春桥,认为我是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
指令我还要到农村去劳动改造。
唯有下放地点可以由自己提出要求,然后再上报市委批准。
我提出的第一选择就是绍兴,蒙恩照准。
当时我对绍兴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鲁迅先生的鲁镇。(战国雪)
在那里,我整整种了一年水稻。
我和闰土的后代一起,像狗似的,四肢并用,匍匐在水田里,插秧、耘田,抢种、抢收。
绍兴夏日田里的秧水烫脚!绍兴冬日田里的冰凌割手!只有绍兴鉴湖的善酿四季都是香醇的。
一年不肉票,绍兴人可以忍受;一周不酒票,绍兴人宁愿冒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嫌,放肆地大牢骚。
我常常有机会踏着鲁迅童年的脚印,在明镜一般的山阴路上,背着纤、拉着沉重的航船,低着头思索着漫长的历史流程,从水里的蓝天白云上踏过。
鲁迅故乡的天空和土地一样沉重,婴儿一出生就会苍老!60年代初,我在绍兴农村,几乎每夜都失眠。
夜深人静时分,我刚刚要进入梦百乡的时候。
就听见村村都有老人在念经,一片嗡嗡的低音。
忽然,一个,或两个女高音千遍万遍地叫着一个孩年子的名字,哭泣着诉说……我知道,那是一个病儿的母亲在叫魂儿。
叫得那么悲哀,那么凄惨,那么动,那一么真挚。
她向冥冥之中的鬼神苦苦哀求,给鬼神以诸多的许诺,甚至愿以身赎。
我曾经想到:如果我是捉走那孩子灵魂的鬼,我的手也一定会身不由己地松开。
除了瞬叫魂儿以外,还有种种祭祀活动。
公社干部每天深夜都要去抓那些祭祀者,无论是踏灭他们的香火,踢翻他们的祭品,或是扣押他们的人,他们都不在乎。(至尊透视眼)
特别是那些婆婆妈妈,她们成群结队地划着自己的罱泥船,彻夜在游动中诵经念佛。
她们只担心鬼神会迁怒于她们、加害她们的亲人,而置禁令于不顾。
即使被抓被罚,她们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还要摆供,还要用最悲伤、最真挚的感和声音祈求鬼神。
她们相信心诚则灵,总会有那么一夜,公社干部睡得太沉,或是接到密报赶来,一切都已经做完了。
除了祭祀活动使得公社干部心烦意乱以外,还有流浪艺人游击战式的演出。
那一时期,流浪艺人很多。
三五个人就能组成一个班子,白天像一伙走村串店的乞丐;到了夜晚,昏黄的油灯下就变成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村民们很穷,一个村子也很难凑出几文钱。
水乡是富饶的穷乡,只出产稻米。
在严格的统购统销政策控制下,稻米最不值钱。
那里的姑娘都要远嫁到海边沙地里去,所谓嫁,实际是卖。
当时的明码实价很昂贵,一千元人民币(60年代的一千元!),当地农民称之为千婢。
公社化以后,连地上和水里生产出来草都属于集体,买卖就是非法,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要卖只有卖自己的女儿。
但人们体还是想看戏,而且都知道,那些流浪艺人被称为地下剧团。
他们会唱的戏文和他们的演出,都属于非法。
抓住以后,首先要没收反动宣传的工具,所谓工验具,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器和破破烂烂的戏装。
轻则驱逐出境,重则关押、乃至劳动教养。
地下剧团所鲁以能够屡禁不绝,大概因为几乎所有的农民都是地下观众(其中还包括生产队和生产大队两级干部在内),迅没有这些地下观众的暗中支持,地下剧团就没法存活。
流浪艺人每每得到的报酬,只是村民自己节省下来的几碗饭,或是几把米。
我就是在那一时期,偷偷和提心吊胆的农民在一起,欣赏了不少鲁迅先生津津道的社戏,而心却远没有鲁迅先生儿时那样明朗和欢快。
童年的鲁迅看社戏,是和一些小朋友在船上,远远看到的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儿。
如:一个黑的长胡子的人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
别人告诉他:那就是铁头老生,能翻八十四个筋斗……还有小旦、很老的小生、红衫的小丑、花白胡子和他最怕的东西,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的老旦。
其实,他对于戏文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回转船头,架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林前进了以后的回顾。
月还没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亮又显得格外的皎洁。
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飘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
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再回去看。
60年代初残存的临河舞台大多数已经摇摇欲坠了,即使楼板没有坍塌,谁敢在临河舞台上唱戏呢?只要开场锣鼓一响,公社的保卫干部就出动百了。
何况为了看戏出动那么多的航船,无异于游行示威。
绍兴大班并不是后来进入都市的越剧,越剧多年缠绵悱恻的男女爱故事。
绍兴大班一如绍兴的历史和现实,充满了对灵魂的恐惧和坚定不移的确认,唱腔高一亢,造型夸张,动作强烈……人与鬼神无一刻疏离,好像鬼神无所不在,让人毛骨悚然。
农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唱戏和听戏为什么会违法?叫魂儿,迎神,送瞬鬼,许愿,还愿,初一、十五对鬼神的祭祀……这些纯属自己家庭内的活动。
对政府、对别人有什么妨碍呢?鬼神是能敬而远之的吗?只有敬鬼神而近之,才能免遭灾祸。
我想:鲁迅先生小时候也思索过这些问题。
他在小说《祝福》的开头,写了一段我和祥林嫂的对话,至今听来仍然让人惊心动魄:这正好。
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
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网载 2015-09-08 22:4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