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之后，新知识分子登场，取代了传统读书人。读书人的传统意识，虽说从此日益淡薄，却是不绝如缕，未尝真断。直至“文革”，这传统意识才彻底连根刨起。从此，士绝。 

　　士绝，随之，文脉断。文脉一断，世间遂只剩学术论文与所谓文学，不复有文章。 

　　学术论文言必有据，自诩客观；处处征引，讲究来历。事实上，却只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结果则是，干枯乏味，无趣至极。近年来，为求“标准”与“公平”，学术论文更彻底规格化；又因专业之分工，内容也日益细琐分化。于是，所谓论文，便常常只是象牙塔内三两知识分子的自说自话；一小撮人匆匆读罢，几乎就等着归档。此等文字，其实也就是报告，也就是一篇篇的数据，若说“论文”，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其中无“文”。 

　　现代社会，除了写“论文”的学者，另有一种专业，名曰作家；文学，系作家之所为。文学，有小资文学，有工农兵文学。前者，台湾是大宗；后者，则是大陆之主流。两者虽可反映时代，皆有动人之处；但前者多半耽溺于某些情调，后者则不平之心过多过甚。台湾的小资情调，随者资本主义之深化，随着社会之日益庸俗浅薄，要不，成日力探人性幽微，要不，穷究吃喝玩乐之极致，最终，所谓文学，遂成了另一种的玩物丧志。诸多文学者，要不堕入幽黯深渊，要不终至大废不起；他们或躁或郁，生命之极深处，普遍都有种苍白，有种无力。 

　　至于大陆，延续了1930年代的左翼传统，内容也好，文风也罢，始终有着炽烈的忿忿之气。而今，工农兵虽已杳远，但遗风犹存。大陆之主流作品，仍然过度尚俗非雅，遣词用字也过度无文；脏话粗口，更是稀松平常，处处可见。最要紧的是，尽管工农兵早已不再强调，但因微博等快速感染之传媒急遽兴起，那一向的忿忿之气，近年来不仅未尝稍减，反倒更激更长；因此，神州大地，满是愤青；迅速转发的一篇篇文字，让他们激愤不已，一个个投袂起身，挞伐怒斥，最终，正如当年鲁迅的横眉怒骂，固可博得愤青之彩声，也固可获取骨鲠之清誉，但事实上，中国却从未因此而越变越好；相反的，大家都清楚明白，越是斥骂，整个中国，只越是不堪。文学若是如此激愤，一时间，虽说读来痛快，但最终，却只落得个满身戾气；如此文字，自误误人哪！ 

　　于是，不论是小资，抑或是工农兵，所谓文学，总是让人起于向往，继而魅惑。一代代的文学青年，奉着神圣之名，高举文学大纛；捧持着理想，要献身于所谓文学。于是，他们大量阅读，不断讨论，不断活动；他们浸润于此，沉酣于斯。从嗜读，变耽溺，待时日一久，所谓文学，终究无法让他们生命获得清安，于是，或觉有异，遂起而挣扎；然而，病已重，疴已沉，那一身的忧郁愤懑，多半已成痼疾；真要挣脱，又岂是容易？ 

　　文章不然。文章，士之所为。孔子云，“士志于道”；道，修行之事；换言之，但凡志士，必有修行之自觉；志士之首务，是将自己修得心中时时有个清平世界。因为有此清平世界，“诚于中，形于外”，故而士之文章，必让人眼亮气清，精神一好；但凡文章，必然青天白日，无有阴郁；但凡文章，必可使人世安稳，岁月静好。于是，只要是好文章，读着读着，都可令人开豁，顿觉天清地宁。正因文章之根本体质如此，所以，中国人说“文章华国”；也因此，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百年来，中国读书人之苦痛不安，究其原因，固然林林总总，但关键之一，正是这文章传统之断绝。因文章断绝，不复清明，不再朗然，故读书人尽管浸淫于文字，成日为文，竟日读文，却不仅无益于自身之澄澈，反倒加深一己之苦痛与不安。结果，越读越苦，越苦越读。读书人本想从文字中获得解脱，没想到，却越读越纠缠不清；本想疗伤止痛，却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戕自虐。噫！悲夫！ 

　　所幸，物虽极，必反之；凡事否极，亦终将泰来。百年苦难之后，今日中国，已渐有一阳来复之机。于是，所谓国学，蔚然成风；儒释道三家，骎骎然勃发兴起。近十年来，读书之人，已渐有修行之切身感受；有此修行自觉，则断绝已久的士之传统，庶几可再重建。士再现，文脉可续；文脉一旦涌动，则文章亦将光大人世。届时，一篇篇的华国文章，将再如星宿历然，熠熠生辉；更如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由此观之，现今两岸不约而同地高喊文学衰落，其实，未尝不是一个转机。有志青年，借此转机，大可文风一变，不必拘泥于所谓的文学创作，转而往道艺交参的文字修行潜心精进。以西方的主流价值看来，这当然是背离了文学之路；但就生命的主体而言，却是回归了暌违已久的文章传统。然而，真要回归，又岂是容易？昔日孔子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即使王者，都还得三十年才能歙然有成；何况，百年来历史气运之倾颓，真要全面匡正，真要粲然新局，又岂能急在一时？世人皆云，十年磨一剑；但真说到文章，却又是千古之事。是呀！文章千古事；志士之一生，从来，也就是一生之修行；有志文章者，有志文字修行者，且不急，亦不徐，从从容容，盍兴乎来！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