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一个人 陶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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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次告别


江南的春天。


在窗前吃早饭。一段全麦面包,一小碗橄榄油,一杯今春的雨前茶。附近山上产的茶,以雨前的最好,由于今年春寒,所以产量少。


早睡早起,注意饮食,有规律的生活。John Bayley说“an adopted routinepreserves sanity”,此言非虚。


家中养过两只小鸟。去年冬天的时候其中一只因为贪恋洗澡,得了风寒,所以羽毛变得不再光鲜亮泽。在乡下方言里,说一个人头发杂乱倒竖为“仓”。于是我就将那只生病的鸟取名为“小仓山”,另一只则自然被叫作“袁枚”。


“袁枚”与“小仓山”初到我家时,晚上总是轮流睡觉,一只在旁边守着,另一只将头埋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等后来熟悉了环境,就会一同入睡,睡觉的时候紧紧贴着,将尾巴依靠在一起,从背后看过去,呈一颗心的形状。


袁枚一直灵敏善动,有一次趁换水添食的间隙从笼里飞了出去。却又在第二天早上飞了回来,在笼外等候。如今袁枚不在了,埋在院中茶树下。而小仓山则被送到山中放生,原来她为自己选这样一个名字,也还有别的意思,仿佛是在向大家预示自己的命运。


外婆也是这个时节去的。送她走的时候,每转一个弯,每过一座桥,都大声告诉她知道。因为这一次送她走,就再不能把她带回来。再以后的路,我们都送不到了,全要靠她一个人走。


后来写了长信给她,大约是收到了,再没有梦见。


仍然记得葬礼回来精疲力竭,大雨瞬间落在车窗玻璃上,看不见前面的路。到家倒头便睡。睡梦里,梦见自己开着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左手边是悬崖,悬崖下蓝灰色的海水波光粼粼。


然后一座城市出现在海边,呈一颗心的样子,伸进海里,我听见某种类似歌唱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知道那是尼斯的卵石沙滩在唱歌。


醒来的时候想,我常说: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其实该说完接下来的一句: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

梧桐花


外婆:


我又梦见自己站在梧桐树下,仰望它的高大、静默与孤独。


开花的梧桐树有种特别盛大的戏剧感,大朵的紫色钟形花聚集成更加巨大的塔状花球,沉甸甸结在光滑细枝的顶端,尤其在阴天的时候,确实是一种更适合出现在诡异梦境而并非现实的植物。


当梧桐花落,又是另一场声势浩大的落幕,所有花朵选择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坠落,路过时踏在上面,仿佛能感觉汁水从厚重的花瓣中渗出,散发某种沉静且叫人迷惑的香气。紫灰色。


当春意渐深,梧桐树长出浓密绿叶来,它就又变回一种敦厚稳重叫人亲近的树木。


外婆,你走的时候,梧桐树正在开花。


妈妈说你想吃葡萄,要我去买。时值仲春,开车到市区去找。买到红提回来的路上,等一个红灯。发现自己一直看着交通灯上那个倒数的红色数字,突然泪如泉涌。


当你从昏迷中醒来,会提及过去吃过的某样食物。所以在你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开着车,四处寻找:葡萄、松子、话梅、西瓜、桂圆甚至香烟。这仿佛是你在和我玩一个寻宝游戏,如果我完成任务,就可以留住你作为奖励。而我,多么想把你留下来。


有一次你突然说要抽烟,抽一种我没听说过的牌子。你已然忘却了,自己已经戒烟很多年。


我也知道,买来的那些都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没有人能买回往昔岁月。但是你沉默,不让我知道你的失望。迷惘的眼神,那么想因为我的出现而笑一笑。努力良久,却终不能够。后来你越来越久地陷入昏迷。眼角,总是有泪。


癌细胞正从内里侵蚀着你的身体,剥夺你的吞咽能力与味觉。在无法控制的时候,你从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我只是一遍一遍在你耳边说:我知道,外婆,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妈妈有两个母亲,这是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的事,而你是给了她生命的那一个。当年因贫穷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对于你来说,是打在心头的一个死结。


妈妈还告诉我,你年幼时,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再娶,都忙于计较各自眼下的生活,不愿承担抚养你的义务。后来你的父亲死于胃癌,而继母在去世的时候留下遗言:不许你在她葬礼上穿白鞋子。这在乡下的风俗里,就是不认这个女儿的意思。


自己少年时的不幸遭遇让你竭尽全力想对自己的子女多加疼爱,但最后却因经济拮据无力妥善照顾而放弃自己的一个女儿。我无法想象,这个决定对你和外公来说有多么艰难。但人生里,多的是艰难的决定。百上加斤。


外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累加到一起,有无一个星期?我们都不擅长诉说,也不擅长靠近。现在我给你写信,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写完。不知我的努力,能否被你看见。但是都没有关系,外婆,我知道你疼爱我,我都知道。是不是你对我的关心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更为沉重的情绪?当时年纪尚小不知个中缘由的我,并不太喜欢接近你,因为你神情里偶尔不自觉流露的悲伤会让人觉得不安,它们太沉,太重。


如今我知道,你只是努力在做着当初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为着不能重来的过去,进行着其实毫无必要的补偿。你在病榻上做的最后一双鞋也是给我的。穿上它,我没有办法挪动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你心上。所以我捧着它们,失声痛哭。


你患的是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并发肠癌。遗传自父亲的病仿佛是一个上天迟迟才肯给出的证明:你真的是他的骨肉,无论他曾如何忽略你,离弃你。


而我的好记性不知是不是遗传自你,记得你年轻时,身形轻捷,善抽烟喝酒,大笑的时候仰起头,没有一丝保留。如今你被病榻困住,已长时间不能进食,时常陷入昏迷。呼吸里渐渐有死亡的气息,醒来时眼角蓄满泪水。我在床边坐下,为你缓解疼痛,轻轻抚摩你的胃。那一根根嶙峋的肋骨,细得仿佛鸟类易折损的翅膀。这就是我的外婆。


从亲生父母那里除却这如今正在消亡的肉身与无可医治的癌症,什么也没有继承到。你从小只好随着姑母长大,一生的时光绝大部分在困苦里煎熬。而养育你长大的那位姑母,为着养育你,不得不在花季的年龄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中年男人。


她守寡大半生,从无子嗣。粗重的体力活与粗糙的饮食将她捶打成一个体格瘦弱的女人,却从不曾改变她那总是心怀慈爱的柔软内心。所以成年后的你,像她一样乐观和善,凭自己双手解决困难。看着你被单外如今枯瘦如柴的手,才发现外貌上与你毫不相像的我,其实继承了你的一双手,它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形状。


外婆,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些时间。不知除却这双手,我还从你那里继承了些什么,是一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吗?


入学那一年我七岁,你带我去看相士,问我的学业前程。先头那些溢美之辞都被忘记了,只记得后来那个看来干瘦体弱的老太太说:这个孩子,命似石榴木。你哈哈大笑:好,像我!


得到你去世的消息时,我刚为工作在异地逗留四天,回程早已经体力透支。到住处已经是深夜,潦草地睡了。早上起床,阳光很好。电话响,爸爸在电话那头说,外婆走了。


离上次见你,也不过是三个礼拜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那一次,就已是诀别。所以,那样轻易地松开了手。转身的刹那,参商永诀。出差时积存下来的脏衣服来不及洗,收拾一下,扔进汽车后备厢。再回到公司坐下来开两个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终于得以在天色暗下来那刻将车开上高速公路。“归家洗客袍”,原以为这是长假里才会满心欢喜去做的事情,但奈何,命运常常翻云覆雨手,我再一次换上黑衣回家奔丧。


下葬那日,天气也很好,仿佛你对我们的体谅。我们穿白衣送你走。你的棺木就在我脚边,而我已经无法辨认你的容貌。每过一座桥,每绕一个弯,都大声呼喊着让你知道。


我们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但其实,你对我们的爱永不会迷失。生老病死,人生不可免。看多后,就逐渐逐渐忘记去挣扎。也逐渐逐渐忘记了,当年看似平常实则阳春白雪的快乐。


因为死亡,我们渐渐看不到一些东西了。


你的葬礼结束后,我连夜赶回去上班。地平线消失在暗中,那一刻又感觉像是独自急速行驶在黑暗的海上,苍茫沉重之间,就只有手里的这一线光亮。想哭没有眼泪的困乏无力。心里想起的,是早在三百多年前另一个总是浪迹天涯的人代为写下的,每每想起都要哭的句子:“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你还好吗?我也,已经在这人世飘零很久了。


外婆,你离去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来,我希望生命里有更多改变可以说给你听。你走的那年,我26岁,刚刚失去第一段感情,整日觉得衣不衬身。也曾年轻气盛,拖着行李箱去陌生的城市找他,而他已经把心放在了另一个人手里。听着他漏洞百出的解释,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盲目地爱一个陌生人。


外婆,你走的那天,外公在你的病榻上和衣而眠。乡下的风俗里,必须换过所有被褥。他只说:这么多年,有什么要紧。我想起外公独自躺在暗中,为你守夜。你走后,他越来越沉默寡言。我经过他身边,他突然说:她先走了。


所以我收拾行李离开,再没有回头。多年后重遇,那个人对我说:当初是你一言不发地放弃了我。我点头同意,并没有给他看内心那些结了疤的创伤。


我已明白,人生是不能计算的,因为实在经不起计算。我们谈抱负,谈得失,谈对错,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语气,好像长日无尽,前程无量。但其实,我们有多少时间呢?无非是各自从命运的掌心领了些残羹冷炙,各自消受。我们能得到的温暖,又有多少?


外婆,是否沉默倔强地去爱,也是种遗传?


如今我已过而立,依旧孑然一身,常感觉光线太亮,照得人手足无措,但在累累伤痕掩护下渐渐学会假装,如穿上一具贴身的铠甲。我想告诉你,生活继续向前。


亲爱的外婆,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里,清晨与傍晚是多么相像。屋檐街角堆着金色光线,天际染了朝霞的微红,整个城市从喧嚣拥挤回归空阔寂静,空气清凉里带着微醺。觅食的麻雀在我经过时,呼一声四散。古老的树上,还有不知名的鸟在婉转地唱。地铁里都是赶着上学或放学的中学生,一样的校服,让车厢仿佛校园走廊。还有许多拖着行李箱的人,滑轮轰响,让灯光明亮的地铁车站仿佛一个建在地下的机场,人们匆匆奔赴旅程的终点。


外婆,你走后,我看见了时间。我开始知道,光阴是有尽头的。我开始知道,失去不是世上最严重的事。


我们初来这个世上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如今失去些什么,也绝不至于严重到关乎死生,不需要呕心沥血。


流光偷换,北斗光寒。


有一天我们都会不在的,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短暂而唯一的财富,也随肉身一起消散。


原来我们并不需要在不知名的神明面前长跪不起,才能参透生与死,失去你,我便什么都懂得了。


外婆,我又梦见开花的梧桐树。树下的我,满手血污,鲜血正从手腕处汩汩流出,洒在满地的白纸上。


一页复一页。


说的是,世事轻易,无不可为。只要你,愿意承担。


清晨醒来,我坐在废弃多年的书桌前,坐下来写字。


我在纸上写,离去的人在我们生命里留下空洞。


但我们一定会再见。那时候或许你会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手指夹一支烟,带我去看算命先生。


外婆,我想念你。


想念那些从来不曾发生过的拥抱。还有小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布鞋子,踩着它们,去走人生里最初的一段路。到此时,终始见广阔。


外婆,我有很多话问你。


我想问,人生有多痛。


我想问,承受有多痛。


我想问,仅凭忍耐,能否度过这一生?


那一次自昏迷中醒来,我记得你这样问妈妈:“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我要给你做一双白鞋子,等我走了,你肯穿么?”


妈妈竭力忍住泪水。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外婆,五月来了又走,江南的梧桐花已经落了。


大朵大朵的花掉在地上,掷地有声,是一句句郑重的道别。


而我们,再会了。


选自《联系一个人》 陶立夏 着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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