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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湖南的民间社会 ——关于女书 图、文 / 唐朝晖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精神中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虚无缥缈,脚下的土地不再如前那般坚实。少了些什么?什么是我真正需要的?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我好像一直在说,没有去做?——那又该如何? 质问自己到体无完肤,阵痛之后,静下来。 第三年的一个下午,两个词突然降临,揪心地疼,一阵紧似一阵。"湘楚大地"四个字,突然把我唤醒。从那时开始,至今,只要提及湖南,提及湘楚文化,情绪如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生活的堤岸。 我出生在湖南湘乡农村,少年、青年时期全部在那里度过。 "必须回到那片土地。"强烈的使命感吸引着我,那里是我精神核心的散发地。但如何回去?回到哪里?关注什么?写什么?怎么写?又是一片茫然,幸运的是,我终究有了一个方向,明白自己的笔应该放在哪里。多次请教于张承志先生,聊起这些话题,得到他的肯定。他说,一定要在湖南有自己的大本营,不要离开今天的现实。我理解他的意思,铭记于心。 三年前,从北京出发,回到湖南。面对苍苍莽莽的湘楚大地,我无从下手。机缘巧合,我登上了一艘船,随船而飘,当时我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先整体感受一下深重的湖湘文化,从中发现契机。 从澧水上船,之后在湘江、沅江、资水、汨罗江、洞庭湖,一直漂到长江的武汉南段,才返回湖南境内里的河流。连续在船上住了二十多天,没有登岸,一直漂着,湘楚文化的悲壮之气,激荡着我。尤其是船长刘春生一家三口,他们在河流上驾船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船上,他们的简朴、善良和对爱的理解,让我寻找的心有了安放之处,我要关注的就是数千年的湖湘文化如何来到今天,影响当下环境中这些鲜活的人。 从流动的河流,从湘楚文化的东北边,我又去到了湘西花垣。通过作家龙宁英的介绍,我去了一个原生态的苗族村寨:花垣板栗村。住在老村长吴海深先生家里,老奶奶自己织布、缝衣,村子的大部分人老人还是穿自己做的苗族衣服,每天与老村长一起到寨子里转转,看几百年前的巨石围墙,村子里有自己的蜡染作坊,有汉法师和苗法师。 去年,我去了湖南最南边,永州江永,那里不仅地理位置特殊,重要的是有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吸引着我——女书文化。外界都知道女书,但其到底是什么,除了少数几位专家学者以外,并不太为人所知。 去之前,我初步的想法是先大而全的了解,然后找角度深入进去。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不是去做女书学术研究,不是去做人类学考察,那是西方观察的一种方式,我要用东方的方式,用文学的方式来写出真实的女书。 经过各种调查了解,在三位好朋友的帮助下,我们来到永州江永县里的一个小村寨,找到了何艳新老人。 图|女书传人何艳新老人 整个村庄就是一个美好的秘密,暗暗地深藏在群山的山凹里,即便路过,村庄的秘密也不可能被发现。 何艳新老人家,从房屋的环境,到屋子里的陈设摆件,没有一点女书的影子,更不要说女书传人的迹象了。与每户农家一模一样,甚至,没有一个女书字出现在任何可见的地方。 第一次见面,因为去的人较多,何艳新被动地接受我们的采访和谈话,一问一答,对于女书的书写,她说,眼睛不好,而拒绝。 几十年以来,采访和了解女书的专家学者都会想方设法找到何艳新。音乐家谭盾做的"女书"音乐,就来过她家数次,并让她在微电影和音乐里唱了一首女书古歌《思念歌》。日本和台湾的女书研究专家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与何艳新保持密切联系,她们每年都会来看她,生活上也给过何艳新老人诸多帮助,她们也早已结拜为姊妹。这是几个与她保持有密切联系的人,其他大部分采访者,就是一次性,过眼云烟,今天来了,闹哄哄地架起机器,明天就烟消云散,不见踪迹,一拨又一拨的采访者,估计已经让她多少有些疲倦。 当然,大部分时间,她就是和家里人在村庄里劳动,过着农村老太太最普通的生活。但在她的心里,有她自己的追求。 第一次见老太太,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我要寻找的人,她点亮了我的笔,好像这片土地在等待我的归来。 第二天,我去了,第三天,我又去了。第四天,她带我们去看她出生的房子,村里的祠堂。后来,很多天,每天都去。 我开车,去她学习女书的地方--田广洞村,外婆的家。站在外婆家的天井里,她指给我们看她小时候住的房间。 她带我们去其它村庄,找姊妹一起唱诵女书。 女书,不只是一种字,它是一种完整的民间文化,围绕女书,婚丧嫁娶都深层次地涉及到女书文化。 女书的核心地:江永县上江圩,群山中的一个小镇而已,各个村寨低低地,沿山的低洼处婉转回迂。2000年前,这些自然村落里,都有擅长女书的女学人,她们是当地的女秀才,为妇女、姊妹们写信,传情达意,为不认识女书的妇女唱诵女书,她们就是人们称之为的女书自然传人。 女书,深藏在文明的最隐秘处,藏身于几十个小小的村落里,方圆不外乎几十公里,用现在并不准确的辖区来划分,也就分布在江永和道县两个县的相邻处,几十个村子,相对于中国几百万个村来说,是一个微乎至微的数字,但她们竟然形成了自己的文字、语言、歌谣、习俗等等。 有一个调查显示,江永县上江圩镇曾有女书自然传人45人,江永县黄甲岭有1人,道县有15人(其中何艳新的外婆家所在的田广洞村有12人)。 在这么小的几十个村寨里,能够上千年的流传一种自己独有的文化,不能说不是一种奇迹。我只有敬畏。可惜的是,现在女书自然传人只剩何艳新老人一位。 女书的文字,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种为女性所专用的文字,不为男人所识、所用,八百多个女书字,可以完整地表达汉字所要表达的一切内容。 于江永的女性来说,女书,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全中国一样,清明节应该给祖先上坟扫墓,春节是全家团聚的时候,因为女书,使得江永女性们有了自己的一个个节日,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民间习俗。 村里女子出嫁,有伴红娘、嘈屋、坐歌堂、闹歌堂、哭嫁等系列习俗活动。其中,女书在婚嫁中起到重大作用的《三朝书》是女书文化的重点体现之一。 《三朝书》就是女性嫁到夫家的第三天,娘家挑来货担,里面有最重要的一件东西就是《三朝书》,是新娘的姊妹给她写的,绸布的封面、封底,红纸为前后环扉,中间是几张素雅的白纸,上书女书诗句,道出姊妹情深。这一天,夫家村里的姊妹会集聚阁楼,她们唱诵《三朝书》,这也是对新娘的一种了解。这一天,新娘回到娘家,怀孕后才可以回夫家居住,这种"不落夫家"的习俗,因为有了女书才代代相传。 昭显女性精神的另一宝物是《结交书》,这是情投意合的姐妹们结交的文字物件,类似于桃园结义,只是,她们有文字作证,《结交书》写在纸上或手帕上。女书自然传人阳焕宜、唐保贞、义年华等七姊妹虽然命运各部一样,但姊妹情意让她们走完艰苦的一生。想念姊妹的时候,她们会把思念的诗句写在折扇上,托人带给对方,一把折扇,是她们世界里一盏温暖的灯。 江永女性,在出生不久,父母会找到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让她们结为姊妹,叫"同庚",如果是同年出生的孩子,就叫"老同",终生为姊妹,终生为情感的依靠,当地人认为,这样认了姊妹的孩子好养活。李冰冰主演的《雪花秘扇》里,就是女书的风俗。 村庄里,有花山庙,敬奉有她们自己的神仙,是两位姐妹。村民家中有事,男人女人都会爬上山,在菩萨前,跪下,烧香、烧纸钱,不同的是,她们还会烧写有女书字的纸,内容就是她们的愿望。 当地女性死后,尤其是女书传人逝世后,家人会把家里的女书作品焚烧。何艳新说,她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要看书,需要女书。这也是女书作品流传不广的原因之一。女性的墓碑上,刻写的全部是女书字,而男人的墓碑才刻汉字。 女书最动人的另一形式是歌谣,何艳新说,给你唱首歌吧。她声音一起,我的眼睛闭上,短短几秒,我回到了远古的丛林,几千年前的情境来到了现在,时间不再是一条河流,而是一个小小的圆点。 其实,一切都没有远去。 何艳新老人,一首接一首地唱。她的声音可以救治一个孤独的灵魂。 终究有分别之日,当她知道我第二天要离开时,她说,我的汉语不好,你看需要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老人年近八十,身体、精神状况都很好,我想到了一个字,也是对她健康长寿的一种祝福,"那就请您写一个"鹿"字吧。村子里,石头上的浮雕、木板上的雕刻、墙上的壁画,都有"鹿"的影子。老人说,在女书里,"鹿"就用"路"来代替,"路"即"鹿"是同一个字。女书字中这种表音字占了绝大部分。 黑色的天空慢慢地给大地拉上帷幕,该休息了。老人在灯光下,给我写了一个又一个女书字。她的字古朴简单,蕴含古韵,这些字里,有着远古的信息。老人还写了我的名字"唐朝晖九月"五个字,她说在女书字里"晖""辉""飞"是同一个字。 今天上午,与何艳新老人联系好了,我将于2015年4月9日,从北京去到她的身边,用直觉去发现那片土地的美丽,用敬畏的爱去接触每一个真实的人,用文字去观看今天的湘楚民间社会,用行动的影像记录她们的情感。 口传心授,让女书始终保持鲜活的姿态,如植物,生长在江永一带的山水之间,用浪漫的情怀,形成女性的独立精神世界,那里有自由,有爱,还有美,那里阳光充足,雨水充沛。 此文发表于中国作协主办的《作家通讯》)2015年3月,经作者授权在凤凰读书发布 注:本文作者唐朝晖,湖南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人。原《青年文学》杂志执行主编,笔名九月。有作品发表于《花城》《大家》《天涯》等报刊。《我在石灰窑的青春年华》上榜《北京文学》举办的"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出版有个人作品《一个人的工厂》《梦语者》《通灵者》等图书。
图|女书传人何艳新写的女书字——“鹿”
图|何艳新老人
图|女书——"唐朝晖九月"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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