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特刊:母亲是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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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定起风了,梦中我听到细雨中树枝的声响。天还没有亮,门廊那盏灯把院子里桂花树的枝叶投射到窗户上,恍惚间,我能够感觉到母亲的身影。我想开口喊,妈,你又这么早就起来了——声音没有发出,泪眼已经模糊。清明到了,那盏灯是我特意点亮的,今天,离去的亲人会归来的,有了那盏灯,早起的母亲就能够看清回家的路……


每一次听说我要回家,平时节俭的母亲总会把廊灯彻夜点亮,担心我认不出家门,又怕到处游荡的我在自家门前迷路。远游归来,疲惫的我睡在母亲铺垫的床铺上都特别香甜,只是我发现,当我在外游荡时,母亲牵肠挂肚;可我回来了,母亲睡得却并不安稳。夜晚有哪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母亲一大早准会比平时起得更早,蹑手蹑脚地来到我房间的窗户外。母亲怕吵醒我,却更怕我醒了后不知道添加衣物就走出寝室,于是就找机会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窗户下,一旦听到我房间里有动静,她就会说,老四,今天降温了,你要加一件毛衣才出来,我给你找来了一件……


我都四十的人了,母亲还是这样无微不至。直到她老人家生命的最后几年,她也未曾一刻放下作母亲的责任。回到母亲身边的好多个凌晨,只要我一睁开睡意朦胧的眼,就能看到窗户外母亲那熟悉的小小身影。只是,今天我虽然能够感觉到母亲又来到了窗外,却再也看不见她老人家了。


母亲去世后,我们姐弟在她的冰棺前陪伴了她三天。那三天,哭也好,笑也好,苦也好,累也好,我们都不肯睡觉。母亲生前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彻夜不眠的,但母亲再也不管我们了。


第三天火化前棺木打开,我看到了母亲,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么小,那么冷,那么寂寞和孤独……我猛然想起,这竟然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却听不到她来关心我,来问寒问暖。这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安静地睡觉……我这个儿子从来不曾到母亲的窗户下细心等待,也没有悄声走进母亲的房间为她把被子盖好。每一次都是母亲来到我的床边,甚至在她生了白血病后,母亲还颤巍巍地来到我的寝室,东看看,西摸摸,仔细察看我的被褥,只要她老人家还在世上一天,她是不会让严冷的冬天把她的儿子冻坏的……是的,在我忙碌的记忆里,这还真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躺在那里的样子,如此安详、恬静却无限的孤独——而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刻,我想扑过去把她老人家抱住,让她感觉一次儿子的温暖和爱,却被早就站在四周守卫母亲的八个彪形大汉挡住了——母亲已经和我阴阳相隔。


当母亲化为清烟从高耸的烟筒中随风飘去的时候,我的眼睛已流不出泪水,我的心在淌血,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悲伤填充,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哭泣。


老话说,那烧掉的只是母亲被病魔摧毁的躯体,母亲的灵魂已经飘出来,还会回来看望她最牵挂的人。于是第一个星期,我和母亲的两个孙子睡在灵位前的水泥地上,晚上不关门,她老人家的灵魂能够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母亲的眼睛不好使,为此,我们点亮了每一盏灯……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母亲还会托梦给我们的,告诉我们她在那边的情况。于是,那些晚上,我都在黯然伤心中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只有在梦乡,我才能够再次见到我的母亲。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母亲都没有出现。我怀着思念和惆怅离开了故乡,对于我,没有母亲的故乡,只有伤心,失去了向往。


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离开家乡后,母亲的声音接连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那声音虽然显得有些苍老,有些疲惫,但却仍然是那么熟悉,问长问短,絮絮叨叨,是母亲的声音,只是,尽管我能够听到母亲的声音,却看不到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我想知道她在那边还好吗?白血病是否在继续摧毁她的皮肤和头发?她老人家穿着什么衣服,她还是那么冷吗?……,我在梦中喊道,妈,你在哪里?不要在我后面说话,让我看一下你。母亲以让我能够感觉到却听不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了。母亲要走了,我挣扎着,使劲扭动身子搜寻母亲——终于醒来的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留下满脸的润湿。


可我知道,从今以后,母亲就在我身边,为了理想远走他乡,只有心中还有母亲伴随,他乡也就是故乡。


* * * *


自从母亲得了白血病,我的世界突然变了样,我辞去了工作,回到母亲身边,决定陪伴她老人家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但我却没有想到,那段时间却是那么艰难,使得我这个到处游荡、横冲直闯、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竟然茫然无措,不但没有缓解母亲的病痛,差一点自己也迷失了方向。那段时间,一想到母亲会随时发病离开我,我就备受折磨。而且,我这才发现,哪怕我早就自认为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我其实对死亡的意义却仍然一无所知。


为了陪伴母亲走完最后这段艰难的人间路,也为了帮助我自己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我开始写作记录母亲生病的长篇纪实《伴你走过人间路》。我想以此篇纪实探索家庭、社会、爱、生与死,我企盼在写作中找到慰籍和力量。我心中有一个愿望,我要和母亲一起探索和追寻:死亡会把母亲带到哪里去?又会把我引向何方?


就这样,母亲生病的前六个月,我白天和哥哥姐姐轮流陪伴在她身边,尽量让她开心,让她忘掉白血病,晚上我就一个人一边流泪一边记录下白天发生的一切,包括我的所思所想。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能够持续到2007年春节后,那个春节是我们全家聚得最齐却也是最悲伤的一个春节。家人都很清楚,母亲所得的这种白血病是不治之症——陪伴我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的母亲,就要在2007年的某一天永远离开我们……


2007年春节过后,看到母亲日益衰弱的身体,看着母亲失神的眼睛,看着母亲开始出现血块的皮肤,我心如刀绞却又那么的无能为力,那时我已经意识到,我没有办法把《伴你走过人间路》写下去了,至少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就在我快要被死亡的恐惧摧毁的时候,母亲反而坚强了起来。一开始听到自己得了白血病,身为医生的母亲自然也知道在她那个年龄是很难挺过去的,可是一生都在和命运搏斗并把我们姐弟四个拉扯大的母亲,偏偏不信那个邪。那段时间看到我们姐弟忧愁痛苦的样子,母亲常常说,你们不要紧张,我死不了的!看到你们长大事业有成,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求生的欲望和对生命的热爱。然而,那种欲望和热爱对于我们早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病情的姐弟四个来说,无疑带来的是更大的悲伤和痛苦。


2007年春节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这个时候要想隐瞒身为医生的母亲也愈来愈困难了。最后两个月,母亲自己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那时她有一半时间是清醒的,在她清醒的时候,总是拉住回来看望她的女儿、儿子、孙子和孙女的手,絮絮叨叨——母亲是在交待后事。


母亲一生没有积蓄,她常常说她最大的财富就是我们四个子女。她希望我们过得好,但母亲希望子女的“好”却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这一点是最让我惊讶的。母亲并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权有势,荣华富贵,她只是想我们活得“好”。母亲活得好的标准太简单了,那就是活得快活,活得不辜负他人,活得对得起良心。——多么简单的“好”,以致当今世风日下的中国,已经对这种“好”不屑一顾了。


母亲常常告诫做生意的子女“要做生意先做人”,生意做得再大,忘记了如何做人,枉活一世;她又反复嘱咐手里有点小权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一分也不能拿”,否则活着就不安稳。


而最让母亲操心的就是我这个小儿子——母亲的断肠儿。刚参加工作时,因为工作的保密性,我曾经突然消失过好长一段时间,本来我也有办法给母亲报一个平安,可我疏忽了。后来我听哥哥姐姐说,那段时间,母亲想到了各种可能性,每天到处打听我的下落,头发都急掉了,没有少伤心……


现在最让母亲担心的还是我。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告诉母亲,我辞掉了可以让我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的工作,投身到一些在很多人看来都不可理喻的事情中去,但我也告诉母亲,我喜欢现在所做的,我把它当成事业,而不是工作。我还告诉母亲,我希望自己的事业能够帮助我的亲人,我的家乡人,和所有的中国人。我计划从四十岁开始写作,写到四十五岁时,我将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也许给我带来更大危险的道路。


这样的交谈以前也出现在我和其他至亲好友之间,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误解,就是被数落一通,好像我已经误入歧途,不再脚踏实地。可是,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虚弱得说话都不太流利的母亲竟然连连点头,表示对我人生选择的理解。


我想,即使今天写下来,也许还有很多亲戚朋友不相信母亲竟然支持我走那条独木桥,不过我也不想解释了。我在想,今后我一定要面对儿子的质问,他们会问我,爸爸,为什么呢?


我该怎么回答他们呢?答案当然有很多,但我最想告诉他们的则是——因为你们的奶奶。是的,他们的奶奶,我的母亲,那个没有读过几年书的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永远在我身边,在我做出最艰难选择的时候,总是默默支持。她对人世间的认识、对民间疾苦的感受和对生命的热爱,影响我选择了一条我认为是正确的人生道路。


当母亲在交待后事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总是强忍住眼泪,这些母亲不可能没有看出来,结果,一个让人惊讶的情景出现了,那就是在母亲一天一天接近死亡的时候,她也一天一天坚强了起来,至少是在我们姐弟面前假装坚强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做,正如她所说的,你们不要这样,我还没有死,你们就被死亡吓死了。


是的,死亡的恐惧快要把我吓死了。爷爷奶奶虽然也过世了,但我对他们了解不多,也没有住在一起过,母亲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第一个要离开我的人。母亲的病和即将到来的死亡给我的震撼不是颠覆,而是几乎粉碎了我的世界。以前我的世界里没有死亡,我现在则不得不面对死亡。


于是,我开始追寻死亡的意义。可我越是追寻死亡的意义,越是感觉到死亡毫无意义。没有宗教信仰的我,当时就走进了死胡同。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在《伴你走过人间路》里详细描写了一个城市里的高楼和坟墓分庭抗礼、死人与活人平分秋色后不到两个月,一个叫余虹的教授在《南方周末》上刊登了一张背景是高楼大厦的公墓群碑的照片。不久后,余虹自杀了。而当后来读到余虹自杀前的一些思想时,我惊悚地发现,我当时和他想的几乎一模一样。我惊出一身冷汗。


是什么让我走出了当时余虹陷进去的那个困境?毫无疑问,就是母亲。一步一步陪伴我走出死亡阴影的竟然是正在急速走向死亡的母亲。母亲一再鼓励我,不要太悲伤,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母亲鼓励了我,可母亲说着说着,目光就茫然了,她老人家宁愿一个人独自承担死亡的悲伤。我知道。


去年清明过后不久,母亲走了。母亲走了,我们强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 * * *


母亲虽然被死亡带走了,但她并没有向死亡的恐惧屈服。母亲走得很平静,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她常常提到自己的母亲——我的外婆。她说,她的母亲在梦中告诉她,她们在那边都很好。母亲很小就死了父亲,母亲说,梦中外婆说,如果母亲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安心地过去吧,这样母亲就可以见到几乎没有了记忆的父亲。母亲说着,脸上会浮上一层光芒。


母亲走了,她不但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战胜了死亡的恐惧,而且,母亲被死亡带走的霎那,我突然发现,我也不再惧怕死亡。43年前,我也惧怕这个世界,我哇哇大哭地来到这个世界,是母亲用双手和乳房让我安静下来,不久,我学会了笑,对母亲笑……


我不再惧怕死亡,因为不再惧怕那个陌生的死亡的世界,只因为我的母亲已经过去了——她老人家已经过去了,那个世界不再陌生。有母亲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只要母亲在那边,她会把一切都准备好。


我多么想把自己对死亡的认识讲给母亲听,我多么想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让母亲看一眼儿子多么坚强,听一听儿子的讲述。


这个清明节,我点燃一盏灯,照亮母亲回来的路……如果她就在附近,我要悄悄地告诉她:


妈妈,你永远是我生命中的一盏灯,照亮我前行的路!


杨恒均 2008年4月5日 清明节



杨恒均 2015-08-23 08:5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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