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早晨与入口(诗集) 凤凰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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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瑞典语:Tomas Transtr?mer,1931年4月15日-2015年3月26日,出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是当今瑞典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也是一个心理学家和翻译家。他着有诗集十余卷,并曾被翻译成三十多国的文字,特别是荷兰语、英语和匈牙利语。现时与太太莫妮卡同于首都斯德哥尔摩以西四十公里的韦斯特罗斯居住。特兰斯特罗默于195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在瑞典诗坛引起轰动,成为20世纪五十年代瑞典诗坛上的一大亮点,成名以后陆续出版了诗集《路上的秘密》(1958)、《完成一半的天堂》(1962)、《钟声与辙迹》(1966)、《在黑暗中观看》(1970)、《路径》(1973)、《真理障碍物》(1978)及《狂野的市场》(1983)、《给生者与死者》(1989)、《悲哀的威尼斯平底船》(1996)等,获得了多项国际及瑞典国内的文学类奖项,颇有国际影响。


2015年3月28日凌晨,《欧洲时报》官方微博发布消息称,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诗歌巨匠”的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于当地时间3月27日去世,距离他84岁生日只差不到20天。


早晨与入口(诗集)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着

北岛、李笠、黄灿然│译



果戈理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李笠/




打开与关闭的房子



有人专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李笠/




愤激的沉思



风暴让风车展翅飞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着空虚——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肚皮是你那虚弱的灯


朦胧的记忆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滞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绿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时僵硬


李笠/




早晨与入口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驳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李笠/




宫殿



我们走进去。惟一的大厅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弃置的溜冰场

门关着。空气灰暗


墙上的画。我们看见

无力拥挤着的图像:乌龟

秤砣,鱼,喑哑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这片空虚里:

一匹马站在大厅的中央

我们被空虚抓住时

才注意到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啸更弱的

城市的喧杂和话音

围绕这间空屋

叫嚣着在寻找权力


还有其它东西,黑暗物

它们在感官的五道

门槛前停下脚步沙子流入静静的沙漏


是走动的时候。我们

走向那匹马。它很大

黑得像铁。帝王消失时

留下的权力化身


那匹马说:“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长

我吞噬着这里的荒寂。”


李笠/




论历史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相撞……

然后:一条抖颤的妥协的长桥

车辆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没有出生

米一样匿名的苍白的脸下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游历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见德雷福斯

的面孔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离房屋不远的树林里

一份充满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风雨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头,和大地融成一体

如同一个记忆渐渐变成你自己


李笠/




林间空地

森林里有一块迷路时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着。黑色树干披着地衣灰色的胡茬。缠在一起的树木一直干枯到树梢,只有若干绿枝在那里抚弄着阳光。地上:影子哺乳着影子,沼泽在生长。

但开阔地里的草苍翠欲滴,生机勃勃。这里有许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头。它们一定是房基,也许我猜错了。谁在此生活过?没人能回答。他们的名字存放在某个无人查阅的档案里(只有档案永远青春不朽)。口述的传统已经绝迹,记忆跟随着死去。吉普赛人能记,会写的人能忘。记录,遗忘。

农舍响着话音。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户已经死去或正在搬迁,事件表终止了延续。它已荒废多年。农舍变成了一座狮身人面像。最后除了基石,一切荡然无存。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到过这里,但现在我必须离去。我潜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马一样纵横跳跃才能向前移动。不一会森林稀疏亮堂起来。脚步放宽起来。一条小路悄悄向我走来。我回到了交通网上。

哼着歌曲的电线杆子上坐着一只晒太阳的甲虫。翅膀收在闪光的盾牌后,精巧,像专家包打的降落伞。


李笠/




风暴



行路者突然走到那棵古橡树:一头

石化的巨鹿,它那宽如地平线的鹿角

守卫着秋天大海暗绿色的围墙。

一场来自北方的风暴。现在是花楸浆果的时节。

夜里醒来他听见——在那棵巨橡高处——

群星在马厩里踢蹄。


黄灿然/




轨迹



夜,两点钟:月光。火车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远方一座城镇的光点

在地平线上寒冷地闪耀。

如同一个人进入梦境那么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处

当他回到他的房间。

又如同一个人病得那么重

以致他从前所有日子都变成一些发光点,地平线上

一团微弱而阴冷的模糊物。

火车静止不动。

两点钟:遍地月光,几颗星。


黄灿然/




情侣



他们熄了灯,白色灯泡

闪烁了一会儿,像一颗药片在黑暗的杯中

升起又降落,然后溶解。他们周围

酒店墙壁高耸而起,溶入天空的黑暗里。

爱的戏剧已落幕,他们在睡觉了,

但他们的梦将相遇,如同

颜色在学童潮湿的画纸里相遇,

彼此交融。

周围都是黑暗和寂静。城市靠拢过来,

窗子纷纷关掉。房子相继走近。

它们紧贴着挤成一团,聚精会神:

这群没有面孔的观众。


黄灿然/




C大调



当他在约会之后来到大街上

空气正与雪花一起旋转。

冬天在他们躺在一起时

降临了。

黑夜照出白光。

他喜悦地快步走着。

整座城市都在下山。

一个个微笑从身边经过——

每个人都在竖起的衣领后微笑。

真轻松!

所有的问号都开始赞颂上帝的存在。

他这么想。

一支音乐突然出现

并与长脚步一起

走在旋转的雪花中。

路上一切都倾向C音。

一个颤抖的罗盘指向C

一个小时,高于所有痛苦。

真容易!

在竖起的衣领后每个人都在微笑。


黄灿然/




从山上



我站在山上眺望海湾。

轮船休息在夏天的表面上。

“我们是梦游者。漂流的月亮。”

白帆这么说。

“我们滑过沉睡的屋子。

我们轻轻打开房门。

我们倾向自由。”

白帆这么说。

有一次我看见世界的意志群出海。

它们走同一条航线——一支庞大的舰队。

“我们解散了。不再护送谁。”

白帆这么说。


黄灿然/




锡罗斯岛



在锡罗斯岛海港废弃的商船闲置着。

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船头。已停泊多年。

开普里翁号,蒙罗维亚。

克里托斯号,安德罗斯。

斯科舍号,巴拿马。

水上的黑暗油画,它们被悬搁一旁。

如同来自我们童年的玩具,变得庞大无比,

提醒我们

我们从未成为我们曾经想成为的。

克塞拉特罗斯号,比雷埃夫斯。

仙后号,蒙罗维亚。

海洋已不再扫瞄它们。

但是当我们刚到锡罗斯岛时,已经是夜里了,

我们看到月光下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船头,心想:

多么浩荡的船队,多么紧密地相连!


黄灿然/




在尼罗河三角洲



那年轻妻子在城里逛了一天

回酒店,吃饭时就哭了。

她在城里见到爬在地上躺在地上的病人

和将因匮乏而死的儿童。

她和丈夫上到他们的房间里去,

房间里洒了水,使尘土不飞扬。

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各自上床。

她睡得很沉。他醒着。

在黑暗中外面有一阵喧闹鱼贯而过。

抱怨声、脚步声、叫喊声、车辆声、歌声。

它在贫困中继续着。它永无尽头。

他透出一个“不”字便蜷缩着睡去。

来了一个梦。他在海上旅行。

灰色的水中升起一阵波动,

一个声音说:“有一个善良的人。

有一个可以看事物而不带憎恨的人。”


黄灿然/




快板



我在一个黑色日子之后弹奏海顿,

并感到双手有一种简单的温暖。

键盘很愿意。柔和的槌击。

声音是绿色、活泼和宁静的。

声音说存在着自由,

说有人不向恺撒纳税。

我把双手放在我的海顿口袋里

假装用冷眼看世界。

我举起海顿旗——它申明:

“我们不投降。但我们要和平。”

音乐是山边一座玻璃房子,

那里石头飞翔,石头粉碎。

石头直接撞穿玻璃,

但房子依然完整。


黄灿然/




半完成的天堂



消沉脱离它的航道。

苦恼脱离它的航道。

秃鹰脱离它的飞翔。

热忱的光川流而出,

就连鬼魂也喝一杯。

我们的绘画见到日光,

冰河时代洞穴里那些红野兽。

一切事物开始环顾四周。

我们一群几百个人走在阳光中。

每个人都是一道半开的门

通往让每个人进来的房间。

我们脚下是无尽的田野。

水在树林间照耀。

湖是望向大地的窗口。


黄灿然/




冬夜



风暴把它的大口对着屋子

想吹出一个音调。

我翻来覆去,我紧闭的眼睛

阅读风暴的文本。

小孩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

而风暴为他嗥叫。

两者都爱那晃荡的灯盏:

两者都差不多就快会说话。

风暴有小孩的手和翅膀。

远方,旅行者急急躲避。

屋子感到它自己密集的钉子

正把墙壁钉牢。

在我们卧室里夜很安静,

脚步的所有回声都止息

如同池塘里的沉叶。

但外面的夜很凶猛。

一场更黑暗的风暴正虎视世界。

它把大口对着我们的灵魂

想吹出一个音调。我们害怕

风暴会把我们吹得干干净净。


黄灿然/




来自非洲日记



在矫情的刚果艺术家们的画里

那些人物瘦小如昆虫,他们的人类能量令人悲伤。

从一种生活方式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困难的。

那抵达的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一个非洲青年发现一个游客在一座座茅屋间迷失。

他犹豫不决,不知该跟他做朋友还是勒索他。

他的踌躇令他苦恼。他们在困惑中分手。

欧洲人缠着他们的汽车就像汽车是他们的母亲。

蝉鸣强烈如电须刨。汽车开回家。

很快那可爱的黑暗来临并把脏衣服洗干净。睡觉。

抵达的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也许一群迁移的握手会有帮助。

也许让真理逃出书本会有帮助。

我们必须走得更远。

那学生通宵学习,学习又学习,这样他才能自由。

当考试完了,他变成后来者的台阶。

一条困难的途径。

抵达的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黄灿然/



开放与封闭的空间



一个男人用他的工作来感觉世界,如同用一个手套。

他在午间休息一会儿,把手套脱下来,

放在架子上。

手套就在那里增长、扩大

并把整座屋子内部变成一片漆黑。

那座变成一片漆黑的屋子走开了,来到春风中间。

“大赦,”一个低语在草丛中传开:“大赦。”

一个少年随着一条朝着天空倾斜而去的看不见的线奋力

疾跑,

他那狂野的未来之梦在天空中飞翔如一个

比郊区还大的风筝。

向更北的地方,你从一座峰顶上能看见松林那无穷

无尽的蓝地毯,

那里云的阴影

静止不动。

不,在飞。


黄灿然/




慢音乐



这幢建筑物今天关门。太阳透过窗玻璃挤进来

温暖那些强大得足以

承受人类命运的写字台的表面。

今天我们待在外面,在一个长坡上。

很多人穿深色衣服。你可以站在阳光中闭着眼睛

感到自己被慢慢吹向前方。

我太少下来这海边。但此刻我在这里,

在背面安详的大石中间。

慢慢向后迁出海浪的大石。


黄灿然/




几分钟



沼泽中那棵低矮的松树顶着它的冠:一块黑暗的破布。

但你所见算不了什么

相对于它的根茎:分布广泛、秘密蔓延、不朽或半朽的

根系。

我你他她也伸出枝条。

伸出我们的意志之外。

伸出大都市之外。

一阵骤雨从奶白色的夏日天空里落下。

那感觉就像我的五官与另一个生物相连,

那生物执拗地运动

如同在夜幕降临的体育场里穿着鲜亮运动服的赛跑者。


黄灿然/




七月的休息机会



那躺在巨树下的人

也躺在巨树上。他把枝条伸入千枝万条。

他荡来荡去,

他坐在以慢动作向前冲的弹射椅里。

那站在码头的人对着海水眯起眼睛。

码头比人老得更快。

它们腹中有银灰色的木桩和巨砾。

眩目的光直接贯穿而入。

那在飞驰于发光的海湾的敞舱艇里

度过整天的人

终将在他那盏蓝灯的阴影里入睡

当一个个岛屿像巨蛾爬在灯泡上。


黄灿然/




给边境背后的朋友们



I


我谨慎地给你们写信。但我不能说的话

都充满并膨胀如一个热气球

最后在夜空中飘走。



II


现在我的信在审查官手里。他点起灯。

在灯光中我的文字如猴子贴着护栏网跳跃,

把它撞得当啷响,还停下来露出牙齿。



III


领会言外之意吧。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见,

那时酒店墙上的扩音器将被遗忘——

它们终于可以睡觉,变成鹦鹉螺化石。


黄灿然/




过街



冷风袭击我的眼睛,两三个太阳

在泪水的万花筒里舞蹈,当我越过

这条我如此熟悉的街道;

格陵兰的夏天从雪池照射而来。

街道巨大的生命在我周围旋转;

它想不起什么,也不欲求什么。

在交通下面,在大地深处,

未出生的森林静静等待了一千年。

我似乎感到街道能看见我。

它的视力如此差,就连太阳

也是黑色空间里一个灰色线团。

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被照亮。它看见我。


黄灿然/




舒伯特风格



I


在纽约外一个高处,你一眼就能收尽那些居住着八百万人

类生命的楼房。

前方那座庞大城市是一团忽隐忽现的漂游物,一个螺旋状

银河系。

在银河系内部,咖啡杯正被推向桌面另一端,百货商店橱

房在乞求,一大群鞋子不留下任何痕迹。

走火通道向上爬,电梯门无声地关闭,防盗门背后传来一

阵阵声浪。

低头垂肩的身体打着瞌睡,在地铁车厢,那飞驰的地下墓

穴里。

我还知道——不需要统计数字——某个房间里有人正在

弹奏舒伯特,而对那个人来说此刻这些音符比任何事物

都要真实。



II


人类大脑无尽的平原压皱又压皱,直到缩成一个攥着的拳

头。

四月的燕子准确无误地回到同一个镇子同一座谷仓檐槽

下去年的旧巢。

她从德兰士瓦飞来,经过赤道,在六星期内飞越两个大陆,

准确无误地飞至这个消失在地块中的点。

而那个把一生收集来的讯号变成一些颇为普通的和弦让

五个弦乐音乐家演奏的人,

那个使一条河流穿过针眼的人,是一个来自维也纳的

胖嘟嘟青年,朋友们都叫他“蘑菇”,他戴着眼镜睡觉,

每天早晨准时站在高高的写字台前。

当他写乐谱时奇妙的蜈蚣便开始在纸上爬动。



III


五件乐器在演奏。我穿过温暖的树林回家,脚下的土地富

有弹力,

蜷缩如未出来的婴儿,睡着,轻飘飘朝着未来滚去,突然

明白植物在思考。



IV


我们必须怎样不加思索地相信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不会

突然掉进大地深处!

相信一层层积雪会继续黏附在村子的岩壁上。

相信未说出的诺言和同意的微笑,相信电报与我们无关,

相信内心的利斧不会突然砍起来。

相信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驾驶的车轴会继续运转在一群群

放大三百倍的铁蜂中间。

但所有这些东西都不真正值得我们相信。

五件弦乐乐器说,我们可以相信一点别的东西,它们还陪

我们走了一小段路。

如同楼梯上的灯泡熄灭了,那只手仍能跟着——相信——

那道在黑暗中找到路的盲目栏杆。



V


我们挤坐在钢琴椅上演奏四手联弹的F小调,同一辆马车

两个车夫,有点滑稽。

仿佛这些手在把用声音做成的重量移来移去,仿佛我们在

移动砝码,

努力想改变大天平上那可怕的平衡:快乐与痛苦的重量完

全一样。

安妮说:“这音乐充满英雄气息。”她说得没错。

但是那些怀着妒意看别人行动的人,那些内心里为自己不

是杀人者而鄙视自己的人

在这音乐中将找不到自己。

而那些买卖别人和那些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买的人在这

里将找不到自己。

不是他们的音乐。这首在其所有时而闪亮时而温柔时而粗

犷时而豪迈时而是蜗牛痕迹时而是钢线的变奏中完整

保存自己的漫长乐曲。

这执拗的哼唱声,此刻它与我们一起

升入

深处。


黄灿然/




打电话回家



我们的通话外溢,进入黑暗中。

在农村与城市之间闪耀,

像刀战那样一团混乱。

之后,我整夜神经过敏,躺在酒店床上度过。

我梦见自己是一根罗盘针,某个定向越野比赛者

带着它穿过森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黄灿然/



来自793



厌倦于所有那些只有文字、文字而没有语言的人,

我到那白雪覆盖的岛上去。

荒野没有文字。

空白的书页从四面八方摊开!

我在雪中遇见小鹿的蹄迹。

语言但没有文字。


黄灿然/




火车站



列车驶进来。一节节车厢停下,

但门都没开,也没人下车或上车。

是根本找不到门吗?车厢里拥挤着

被锁在里面的人,他们前后走动。

他们从静止的车窗里向外望。

外面一个男子带着一把锤子沿着列车走。

他敲打车轮,车轮微鸣。除了这里!

这里鸣响难以理解地膨胀:如霹雳,

如教堂打钟,如绕地球一圈的回声,

把整列火车和邻近的湿石都掀起来。

一切都在歌唱。你会记住这一刻。继续前进!


黄灿然/




黑色明信片



I


日历满满的,但未来一片空白。

电缆哼着某个被遗忘的国家的民歌。

雪落在铅一般静止的大海上。阴影

在码头上挣扎。



II


在人生中途,死亡

来测量你。这次到访

被遗忘,生活继续。但那套衣服

已在悄悄缝制中。


黄灿然/




罗马式拱形



游客成群挤进这座庞大罗马式教堂的半黑暗里。

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看不到远景。

几柱烛火闪忽着。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天使拥抱我

他的低语贯穿我全身:

“不要为自己是人类而羞耻,要自豪!

你内部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无穷尽地。

你永远不会圆满,因为本来就该这样。”

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当我们成群出来走进阳光猛烈的广场,

与琼斯先生和太太、塔纳卡先生和萨巴蒂尼夫人一起;

他们内部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无穷尽地。


黄灿然/




蓝房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转向我那雾蓝色墙壁的房子。好像我刚死去,从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过八十多个夏天。其木头饱含四倍的欢乐三倍的痛苦。当住这儿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从里边。


房子后面,开阔地。曾是花园,如今已荒芜。静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动的文本,荒草的奥义书,荒草的海盗船队,龙头,长矛,一个荒草帝国。


一个不断抛出的飞去来器的阴影穿过荒芜的花园。这一定和很久前住这儿的人有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的一种冲动,一种思想,一种行动意志般的思想:“画……画……”。逃脱他的命运。


那房子像一张儿童画。它所代表的稚气长大,因为某人过早地放弃了做孩子的使命。开门,进来!天花板不安,墙内平静。床上挂着有17张帆的舰船的画,镀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响的浪头和风。


这里总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选择以前。感谢今生!我依然怀念别的选择。所有那些速写,都想变成现实。


一艘汽艇很远,在伸向夏夜地平线的水面。苦与乐在露水放大镜中膨胀。无从真的知道,我们是神圣的;我们的生活有条姐妹船,完全沿着另一条航线。当太阳在群岛后面闪耀。


北岛/




对一封信的回答



在底层抽屉我发现一封26年前收到的信。一封惊慌中写成的信,它再次出现仍在喘息。


一所房子有五扇窗户:日光在其中四扇闪耀,清澈而宁静。第五扇面对黑暗天空、雷电和暴风雨。我站在第五扇窗户前。这封信。


有时一道深渊隔开星期二和星期三,而26年会转瞬即逝。时间不是直线,它甚于迷宫,如果紧贴墙上的某个地方,你会听到匆忙的脚步和语音,你会听到自己从墙的另一边走过。


那封信有过回答吗?我不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海无边的门槛在漂荡。心脏一秒一秒地跳跃,好像八月之夜潮湿草地上的蟾蜍。


那些未曾回答的信聚拢,如同卷层云预示着坏天气。它们遮暗了阳光。有一天我将回答。在死去的一天我最终会集中思想。或至少远离这儿我将重新发现自己。我,刚刚抵达,漫步在那座大城市,在125街,垃圾在风中飞舞。我喜欢闲逛,消失在人群中,一个大写T在浩瀚的文本中。


北岛/


(以上作品摘自中国诗歌学会zgsgxh2014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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