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短篇·成名作)∣《文学青年》甫跃辉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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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网读书频道"文学青年"第11期:甫跃辉专号


甫跃辉,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师从作家王安忆。2005年底开始写小说。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今天》等刊。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家出版社2011年11月)。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文汇出版社2013年2月)、短篇小说集《动物园》(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主题中篇小说集《鱼王》(铁葫芦图书2013年12月)、中短篇小说集《散佚的族谱》(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多部小说入选选刊、年选及《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等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日语、俄语、英语等。


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2009年)、第十届、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2012年、2014年)、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2012年)、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创作奖(2013年)、第十届“十月文学奖”新人奖(2013年)、第五届高黎贡文学奖(2013年)等。



少年游



导读

《少年游》中,甫跃辉展现了一个少年眼里的农村,同时也是一个成人对乡村社会的记忆。他让我们看到农舍里升起的炊烟,听到了男女老少没有拘束的大呼小叫,看到了情仇并存的人与人的感情。这些大多是一时一地人们最基本、最常态的生活反映,是生死爱恨的基本形态的表现,而他是带着理解、同情的笔调去写的。甫跃辉以自己的方式,遵从自己的感受、感情和记忆,在写作中表达自己的意念和对生活的理解,寻找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要素:沟通。并探讨这种不可沟通与不可逾越造成的悲剧与悲哀。


我离家出走时,柳浪镇笼罩在一场鸭蛋青的大雾中。人们陷在自己的梦里,难以自拔。人们在梦里自言自语,在自言自语中看见世界。他们看见的世界与我看见的截然不同。一个人忽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走不了多远,悲哀是免不了的。世界很大,但能去的地方并不多,能到达的地方更少。十二岁那年,我孤身一人离开家,赤脚踩上凉冰冰的青石板时,深切地感受到了对世界的无能为力。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必须跑出来。昨晚脑子里刚蹦出离家出走的念头,一束火花就照亮了我对世界的想象。许多年以来,我的想象力要么在柳浪镇那条窄窄的小河上荡漾,要么在几条窄窄的小巷间徘徊,顶多不过攀上了镇东那棵不知道年岁的香樟。昨天傍晚,正是在这棵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几千年的香樟树下,我狭隘的想象力给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一时间还难以适应,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战战兢兢。爸妈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应该生气,或者说应该装作生气,但我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乐意我那样做的。但我仍应该离家出走。我应该把这个句号画完整,离家出走无疑是一个完满的告别的手势。


我并未走远,我刚刚跨过柳浪镇那座笨头笨脑的石桥,我就不知道该去哪了。昨晚在我脑中难以遏止地翻腾了一夜的想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仰起头望望镇东那一脉黛青的山头,几朵水红色的云趴在那儿,过不了多久,红彤彤的太阳就会升上来。可我站在石桥上不知道去哪了,脓包!脓包!我骂自己脓包也没用。刚刚赤脚上路时,浑身充满的愚蠢的自虐的快感也几乎消散,我很泄气地站在桥头。一个人忽然发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泄气是免不了的。


十二岁那年我跟大有干了一架,许多年后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依然占据了显要的位置。昨天傍晚,我一拳一拳把大有打趴在地上,我使劲坐在大有身上,我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厉害你现在知不知道我的厉害?想不到我一向丰富的想象力面对这个梦想多年的时刻,反反复复说的就只这句话。无数次的想象中,我应该有一番英勇盖世的演讲的,可现实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大有脸朝黄土,头顶流出的血与尘土搅和在一起堵住了他的嘴,他张大河马似的鼻孔呼气吸气,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这也有违我多年的幻想,他应该拼命喊叫,挣扎,骂骂咧咧,然后我就可以进一步打击他。可现实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尽管如此,胜利仍令我兴奋不已。我的世界一下子给突破了,我的世界扩大了无数倍,想象力信马由缰,那一刻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确认大有不会反抗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我一边回头看他,一边往家跑。我跑很远了,他兀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条乌黑的死狗。他身边的那棵老香樟树孤零零的,远方飞回的鸟渐渐清晰了,又忽然消失,藏进香樟树黑乌乌的枝叶间。暮色笼罩着香樟树,暮色浓得像大有头顶流出的血,越来越浓,渐渐凝固成了黑夜的颜色。


可鬼知道怎么搞的,离家老远,我就望见爸爸气势汹汹地站在家门口候着我了。我好不容易在外面打了一次胜战,回家又要反胜为败,我想这世道真他妈有问题。爸爸虽然暗暗为我高兴,他不可能不为他的儿子感到高兴,是他一次次教导他的儿子不能被人揍而要揍别人的,现在他儿子终于揍了别人,他会不高兴?可高兴归高兴,他的一顿老拳还是悉数落到了我身上。


我必须反抗,我必须成为一个大人,跟爸爸一样的大人。我不能娶老婆,我只好离家出走。现在想起来真不明白,那时候怎么一门心思认定离家出走能为我争取到大人的地位。


如果说打倒人人惧怕的大有在男孩子中树立起了威信,那么,我离家出走无疑在女孩子中站成了浪漫的形象。离家出走,这是多么伟大的想象,我不但想了,而且做了,这又是多么伟大的创举!那一阵子,我常常听到女孩子们对我唧唧喳渣的议论,回到家里,妹妹也大大地对我刮目相看了,她看我的目光里总闪烁着莫名其妙的光亮。这黄毛丫头一定跟那些女孩子一样,傻啦吧叽地给我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本来我对自己有个清醒的看法,给她们这么一弄,我也犯傻了,也以为自己成了英雄,盖世英雄!可惜那时候的女孩子们懂的太少,还不知道英雄需要女孩子的投怀送抱。当然咯,如果她们懂得太多,她们也就不会把我当作英雄了。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住在小镇西边的一个女孩子,舟舟,舟舟,我背书的时候心里都念叨着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在我心中温暖如一片融化的春水。鬼都不知道怎么搞的,没过多久,人们就传开了,说我跟舟舟好上了。起初这消息只作为内部参考,可春天是多么适合万物滋长啊,对于流言蜚语也不例外,没过几天,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镇柳絮飞了。


我表面上装作受了侮辱,实际对这传闻实在称心适意。我满以为舟舟也喜欢上我了,可丫头片子只是一味逆来顺受的样子,好似全世界的人联合起来欺负她。以前我碰见她的时候,她还会对我笑笑,甚至细声细气打声招呼,现在面对面撞见,她连屁都不放一个。那天我见她一个人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我朝她走过去,她一瞅见我,立即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拂了拂她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裙子,转身扭着屁股落荒而逃。我站在树下,又羞又气,满脸涨红半天恢复不过来。


我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我为此郁闷了好长时间。当我在那间破落的小饭馆,第一次把这桩陈年旧事讲给悠悠和小木头听,他俩笑得脸色通红,悠悠更是笑得趴在桌上,哈哈哈,想不到你初恋就给人甩了,哈哈哈。


悠悠和小木头是两年前搬到柳浪镇的。悠悠的爸爸调到工厂当会计,小木头的妈妈调到小学当老师。悠悠只有爸爸,小木头只有妈妈。后来小镇上就传言,说悠悠的爸爸和小木头的妈妈好上了,就跟当年人们传言我跟舟舟好上了一样,说得煞有介事。我也跟镇上的人一样,对他们作出了同样的猜想。他们是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现在小镇河面上的,那时候我刚巧四仰八叉地躺在小镇码头边,模模糊糊地听见两条船从不同的方向摇过来,咯吱咯吱,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两条陌生的船。那时候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对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我立即像受惊的兔子,站立起来,对远方竖起两只耳朵睁大两只眼睛。风生水起,两条船拨开明晃晃的水明晃晃的阳光,从不同的方向朝码头靠近,桐油刷过的船橹摇一下便亮闪一下。悠悠站在一条船头,小木头站在另一条船头,我站在码头,我们三个看见了彼此很开心地笑。我注意到悠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兴奋的红晕,我心里一动,这丫头竟然比舟舟还漂亮。后来我很平静地想过舟舟的脸蛋儿,鼻子有点塌,鼻梁两侧生了几粒浅褐色的雀斑,眼睛也过于细窄,算不得怎么漂亮,可见到悠悠以前,她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想起了舟舟,我心里禁不住有些难过,于是扭过头去看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小木头。小木头的脸色有些遮掩不住的忧郁,苍白的脸颊在明亮的阳光中一点即破。他看见我看他,很腼腆地对我笑笑。从此以后,我们仨就结成了死党,小木头常常被我和悠悠拉着去做很多鸡飞狗跳的事。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拉他去偷大有家的李子,他死活不肯去,后来悠悠说了一句话,这男人害羞呢。不知道这话怎么起了那么大的效用,小木头噌地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就往黄毛家的院子奔去。打我记事起,那座宽敞的院子里就只住着大有和他妈两个人,后来大有出了事情,大有妈妈便成年累月把自己藏在那座院子里。人们只在早晨和黄昏看到她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趿一双歪三斜四的拖鞋,沉默的老狗似的走到镇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人们都说大有出了事,她男人从外面赶回来跟她干了一架,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镇上的人纷纷议论,养不教,母之过,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男人在外面的时候,成天关上门找野男人回家压床,儿子不学坏才怪。现在大有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看还有没有野男人跟她回家,再怎样的男人也怕招惹上骚狐狸触霉头啊。镇上的人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我听到这话,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大有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大有是想报复我。不过大有妈妈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们说她什么,仍旧在每个早晨黄昏,无声无息地出了家门,默默地走到村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那小镇今后也就不会兴起那样大的波澜了,可是她没有。


我们一起到了大有家的院子外,仰起脸望树上大个大个橙黄的李子。那李子在小镇上是独一无二的品种,早熟,水灵,松脆,甘甜。有人跟大有妈妈要过秧子回去栽,可活个一年半载不是给虫蛀了就是无缘无故地蔫了,总也活不了。于是大有妈妈又有了一条罪状,骚狐狸才养得出那样妩媚的李子,你看那李子成天伸出头来,诱人哩!我们也给那些李子诱惑住了。盛夏的阳光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微风吹过,斑斑驳驳的影子晃来荡去。我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千钧大石沉到了心底。墙不太高,黄土塑的砖头大大咧咧垒在石砌的地基上。我们站上地基边缘,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便望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偌大个院子荒芜冷落,野草东一簇西一簇,三五只芦花鸡悠闲地在野草间昂首阔步,门虚掩着,没个人影。我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都用一只手扶着墙,腾空了另一只手伸向枝头,憋住气拧又黄又大的李子。忽然,枝头一个黄熟的李子经不住我们的摇晃,掉进了院子。一石惊起千层浪,那几只目中无人的蠢鸡给李子一吓,抬起头又望见了伏在墙头贼惊贼惊的我们,立即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咯咯咯地聒噪起来,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我们一时间愣住了,竟没想到逃跑。想起来时,大有妈妈已经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前了。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逃回了我家,看看没人跟来才关上了门。幽暗的屋子里,小木头阴着一张脸,悠悠却已经笑岔了气。悠悠拽住我的一只胳膊,虾米似的笑弯了腰,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我:你看没看见?她究竟想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道。悠悠笑了很久,直笑得喉咙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她拽住我的手才放松。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床沿,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我感觉她全身都笑软了。我们把偷来的李子在放在床上,半青不黄的一大堆。悠悠一看,嘴角又弯了上去。悠悠和我毫不客气就嚼开了,小木头只攥住了一个李子,犹豫不决地摩挲着,许久,那个李子给他磨得亮锃锃的。怎么不吃?悠悠歪过脸问,怕回到家木头老师拿雷锋叔叔吓你?(悠悠总是喊小木头他妈“木头老师”,“木头老师”喊小木头为“木头”,而悠悠总是极其柔媚地喊他“小木头”,后来我也受了影响,喊木头为“小木头”了。)小木头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勉强啃了一口手中的李子。悠悠一看,嘴角又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一会儿,我从门缝往外睃了一眼,立即两眼睖睁,双颊燊热。悠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门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小木头的脸更是腾起了一大团明艳的火焰。


大有妈妈推开了门,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这李子还没熟透呢,吃了会出毛病的。她说这话时背对着阳光站在我们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她一走,下午的阳光就从门框灌进了屋子,屋子里恍若灌满了明亮透彻的水,水面微波不兴。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我们仨一句话也不说,大有妈妈的背影仿佛黑暗的旋涡,把我们的目光和精神都吸进去,我们脸如土灰,所有的力气都如一口气消散在黑暗的背影里,直到背影消失在盛夏明亮的阳光边缘,我们才透过一口气。悠悠忽然又笑了,她把脸埋在我狗窝般的床上,怕我们看见似的,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她的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悠悠笑够了,笑得身子都软了,重又立起身子,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悠悠和我再次投入消灭李子的战役中,小木头却只呆坐着,一张脸绷得阴沉沉的。他手中仍旧攥着那个咬了一口的李子,嘴里含着一包嚼碎了的果泥,可他只是呆坐着,再也不动手中的李子了。我和悠悠看看他老僧入定般,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男人害羞呢,悠悠又说道。没想到悠悠这话刚出口,小木头竟然哭了,人高马大的小木头咧开嘴哭了,那包没咽下去的果泥散发出一丝丝青涩的味道,恍如青色的荇藻在水中飘浮。后来我和悠悠常常提起这事,小木头总是轻轻地避过,我想他仍然害羞。不过打那以后,悠悠再没说过这男人害羞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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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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