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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 簡體 傳統 |
01 城墙 琢磨完这本地图册之后,我决定往西走 中国的很多公路仍然十分空旷,尤其在大西北的草原上,通往喜马拉雅的公路上,车辆稀少,只有漫天的北风和沙尘。即便在沿海那些发展迅猛的城镇里,也到处是空旷之路。它们连接着一个个正在建设中的工业区,在一片片梯田之间蜿蜒伸展着,而这些地方不久就将成为城市的郊区。二十多年前,这里的村民们只能步行出门。正是想到那些正在快速消失掉的空地—连接着故地的新路,以及即将被改变的景观—最终激起了我的愿望,在中国申领驾照。 为了新驾驶员的考试,周围几条街道都专门进行了封闭隔离,形成一个好似等待新生命降生的社区: 街上看不见任何机动车,自行车杳无踪迹,一个行人也没有。甚至连店铺,或者沿街随意摆放的摊位也没有。看不见负重超载的人力三轮车缓缓前行,也看不见改装的电动三轮车呼啸而过,更看不见出租车飞驰抢客。在北京,我从未见过这样平和宁静的街道。其后的几个月里,有时我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尽情体会那一刻的宁静。 最后,驾照上登记的是我的中文名字: 何伟。有效期六年。为了防止伪造,驾照上面印制了全息图: 一个人站在古式的马车上。那人穿着飘逸的长袍,宛如道家的大思想家老子,一只手臂高高举起,直指远方。就在那一年,稍后,我开始驾车周游中国。 在为这次旅行做准备工作时,一个北京司机向我推荐了《中国汽车司机地图册》。整个地图册把中国划分成158个小方格,琢磨完这本地图册之后,我决定往西走。翻到西部地区的页面时,道路逐渐稀少,城镇也逐渐稀少。有些页面差不多一半的纸面上全是散开的小点,用来表示一片片的沙漠。不过,西部省份涵盖的范围要广得多—仅藏北那一页就代表着整个中国十五分之一的陆地面积。地图中找不到比例尺,有时用极小的数字标出城镇之间的公里数。多数情况下,道路也没有被标示出来。高速公路用粗大的紫色线条绘制,犹如大动脉;国道用红色线条绘制,犹如连接在较大城市之间的静脉血管。省道用更细的红色线条绘制,绘制县乡道路的线条愈加细小—仿佛是在偏远山区汩汩流淌的毛细血管。 我很喜欢沿着这样的小路开车,但无名无姓的道路密如蛛网,要找出一条确切的道路横穿西部,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另一个符号倒不那么令人迷惑。这个标志出现在东北部的海滨城市山海关,自东向西横贯河北省,一路穿越山西省、陕西省,以及内蒙古自治区。《中国地图》里面,很容易理解的就是这一部分:甚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能认出,那就是长城。在我的童年时期,无论何时,只要我看见中国的地图,就会默念:沿着这道城墙,穿越整个国家,多么神奇啊! 02 村庄 这个地方一直处于衰败状态 拿到驾照那年,我开始在北京以北的农村寻找第二个家。空房子不难找到,有时会一连走过好几个被人遗弃的村庄。这样的村庄散落在燕山麓,挨着长城。由于难种植庄稼,人们对外出务工的诱惑几乎难以抗拒。在有些地方,人们似乎离去得十分匆忙。石磨翻覆在地,泥土地板上散落着垃圾,房屋只剩下框架,与沉寂的墓碑比肩而立。土墙已经开始剥落—这些房子比明代的防御工事还要衰落破败。每当我看见这些空荡荡的村落,就会对自己说:来晚了。 我希望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人们依旧在耕田种地,他们的生活节奏与农田时令合拍。在我的内心,隐隐约约有一种想法,想过那种隐居式的作家生活—从城市生活中悄悄地躲开,把手中的工作暂时放下来。有一阵子,我到密云水库那边靠近河北的地方搜寻过,那一带的道路仍旧是土路,路上跑的车子多是拖拉机。我有时开车过去,有时走路过去,都带着帐篷和睡袋。我靠着《中国地图》,沿长城的垛口标志在那些小路上穿梭着。2002年春季的一天早晨,我和同在乡下寻找住处的美国朋友郭眯眯一起开着车出发了。我们走过了北京平原北边的小城怀柔,然后进入了燕山的山麓。在一处偏远的路段,我们顺路搭上了一个人。这老头穿着部队的制式服装,刚赶完集,正要回家。我们问他,那一带哪个地方的长城最壮观,他丝毫犹豫都没有。“天华洞,”他回答道,“你们去那儿看看吧。”那个地方因为石灰石悬崖上的一道裂缝而得名。这里是北京以北的第一列山脉,在平原上拔地而起,海拔高度达到了九百多米。从烽火台那里看去,四周的景色简直令人惊叹不已,但吸引住我视线的,是西北方向上那一溜建筑物。这一溜建筑物位于一座小山丘上,完全与世隔绝—方圆几公里之内都看不见别的居民点。 我们找到了那个村庄,村庄叫作三岔。几个当地人引领着我们看了两处空房。月底,我们把其中一处租了下来。每个月的租金是三百六十元。门前是一大块用来碾晒庄稼的土坝,从这里可以看到长城。三岔从来就是一个小村子。近几年,这个村子的规模变得更小了。几十年来,这个地方一直处于衰败状态。1990年代初期,这儿的一所学校关闭了。村民们都没有买车,也不用手机。没有餐馆,没有商店。每隔一两天,会有个小贩开着敞篷货车从沟里上到这里来,车上装着大米、面条、肉,以及其他简单的日常用品。到了秋天,另外有卡车开上来收购村民们手里收获的东西。在上村,所有车辆都停靠在那条死胡同土路的尽头,那里进行了拓宽,用于停车。那块土坝子代表了当地的全部经济活动—完全是一种停车场经济。 03 村民 他们表情平静,双手背在身后 当地居民的年收入在两千元左右。这点收入差不多全来自果园:山中生长的核桃、板栗、杏仁等。他们把这些坚果全都卖了,栽种的其他东西则当作食物。人们养鸡,喂猪,种着玉米、大豆,还有蔬菜。周围这一带极其干燥,水稻种不出来,连小麦的长势都很差。北京离这儿不算太远,车程只有一两个小时。可在那个时候,城里人很少到乡下来游玩。汽车数量已经开始迅速增加—2001年,北京市新发放了三十多万本驾照,比前一年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但人们很少长距离地开车游乐。有时候,一群正儿八经的徒步旅行者会来这里,攀爬那段尚未修复的长城。不过,就多数周末而言,我和眯眯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外来者。村民们对我们还不太了解—他们只知道,我是个作家,在中国生活了多年,而眯眯是个美籍华人摄影师。但在那之前,并没有先例,没有哪个城里的年轻人愿意来农村打发时间。几个邻居常常会走过来,想好好地看看我们。跟中国的农村人一样,他们进屋之前懒得敲门。他们会把我们那碾晒庄稼的坝子巡视一番,往每个窗子里面瞟上一眼,并且把我们带来的行李捣鼓一番。有时候,我走到土路尽头的停车场,看见两三个村民正在围观我从城里租来的小轿车。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慈祥:表情平静,双手背在身后。 有一次,我一个人去村子里。我正坐在桌子边上写作的时候,感觉有人在观察着我。我转过头,差点叫出声来—屋子里竟然站着一个人。那也是个邻居,是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他脚上穿着布鞋,因此,进来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以及人们看电视时那种茫然的眼神,即便我转过头来,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眨一下。 那是中国人盯着别人看的时候,眼神里难得一见的优雅:如果某个人正在盯着你看,又被你察觉了,他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地扭头看别处,对于这样公然表现出来的好奇心,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一时间,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腾讯思享会 2015-08-23 08: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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