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短篇小说)∣《文学青年》任晓雯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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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任晓雯

任晓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她们》《岛上》,短篇集《阳台上》《飞毯》。1-4届新概念大赛连获一、二等奖。《她们》获2009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小说见于《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随笔、评论等见于《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世纪周刊》、《新京报》、《书城》、《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纽约时报中文网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瑞典语等。





任晓雯作品:《阳台上》


去年12月,忽闻风声,说要动迁。先是三五人议论,接着所有人议论。男的女的,拢着手,缩着脖,在檐下嘁嘁测测。有说香港大老板花三个亿买了这地,有说不是三亿,是十亿。


张肃清喉咙被风灌毛了,进屋躺到床上,和封秀娟扯闲话。张肃清想在宝山买新房,最好地铁沿线。封秀娟说:“你下岗,我退休,要地铁干吗。我做钟点工,骑骑自行车就行了。”


张肃清说:“儿子嗳,你想买啥样的房?”


连问两遍,张英雄慢吞吞道:“有抽水马桶就行。”


张肃清道:“没用的东西,就这点出息。”


又和老婆絮叨,越说越兴奋,给妹妹张肃洁打电话。张肃洁道:“还是先想法多搞动迁费。捏着现金,什么样房子不能买。”张肃清挂断电话,让妹妹打过来。又商量一个多小时。


张肃清睁眼到破晓,赶去派出所。八点半,户籍科姗姗来人,上过厕所、泡好茶叶、理完桌面,乜斜着眼问:“什么事?”一听想迁户口,道:“你们这片早冻结了。”


“没办法了吗?真没办法了吗?”张肃清徒劳夹缠一会儿,踱到墙角,猛搔脑袋,搔到头皮微疼,出门找便利店。走了七八家,终于买到三包软中华。回派出所,户籍警吃饭去了,等到下午二点半才来。张肃清凑到窗口,递上香烟。


“这是干吗!”户籍警望望左右同事,“收起来,收起来!”


“帮帮忙吧,同志!”


户籍警将烟往外一推,盯着电脑屏幕,再不扭头看他。张肃清颓坐到门口长椅上,瞅着进出的人,最后盯住对墙锦旗,上面写着金字:“感谢张英雄同志为民除害。”张肃清心头一跳,定睛再望,是“张英豪”,不是“张英雄”,怅然靠回椅背,将烟放在大腿上,手指绞着白纱手套。


赖到下午三点,抵不住饿,出去吃了碗热汤面,慢慢踱回家。在弄口碰到张宝根,问:“你家迁户口了吗?”


张宝根道:“迁户来不及了,打算清空鸽子棚,放张床。”


“这是违章搭建。”


“关系搞好了,也算建筑面积的。我请你吃鸽子。”


“不要。”


“很补的,一大棚鸽子,吃不掉浪费。”


“补个屁。”


“嘁,跟我较什么劲。你晓得老俞迁进多少口人?八口。”


张肃清扭头冲到老俞家,咚咚敲门。


里头问:“谁呀?”


“我。”


“干吗呀?”


“你他妈有了消息,也不告诉我。你算人吗?”


“我有什么消息了?”


“你迁进那么多户口,为啥不告诉我一声?”


“我没迁户口。”


“迁了八个,还说没有。为啥不告诉我?”


“动迁是早晚的事,有消息才动手就晚了。自己不早做打算,还怪别人。”


“我怪你了吗?我恨你不给消息。”


“我说过了,我没消息。”


“你没消息,怎么可能迁户口?”


“这事得自己动脑筋判断。”


“你没消息,怎么能判断?”


门内沉默了,拒绝这种纠缠。


张肃清又一通捶门:“你给我出来,外面说话。”


“太冷了,我感冒了。”


张肃清将“老俞理发”招牌纸,愤然撕了一道口,回家去了。他吃不下饭,拆了中华烟,点上一根。“他妈的,便利店也卖假烟。”他一根一根抽起来。


封秀娟道:“假归假,也是人民币买的。这么贵也舍得抽?”


张肃清道:“一个户口几十万,能拉一卡车中华烟呢。”


封秀娟道:“那可怎么办?”


张肃清道:“什么怎么办,你就会问怎么办。”


抽完,闷闷上床躺着,后脑勺骤疼,一起身,手指也发麻。熬了熬,熬不住,到医院挂急诊,一查血压160。开了三百多元进口降压药。张肃清将处方单一揉:“我命贱,值不起这些钱。”


过完春节,拆迁小组派人挨户谈话。一个叫钱丽的女孩,头戴黑白夹花腈纶帽,露着半截僵红耳朵。她每晚七点来敲门。据说,这片房子拆后,将建公共绿地。“以你们的情况,”她哗哗翻资料,“可以拿三十五万!”


“打发叫花子啊。”张肃清一拍桌子。钱丽下意识地胳膊一挡,身体后仰。封秀娟按下张肃清的手。


“你们考虑考虑,我明天再来。”


第二晚七点,她又来敲门。张肃清不许张英雄开门。钱丽脆生生地喊:“叔叔,开开门吧,求你了,帮帮我的工作。”封秀娟叹着气,站起身。张肃清道:“你想干什么?”封秀娟又坐下。须臾,门外没声了。张肃清道:“就得这么着。”


到了开春,陆续有人搬走,留下空屋子和一堆流言。有说老俞拿到八百万,在市中心买了三室二厅,过起上等人生活。有说张宝根塞给勘测员五千块钱,鸽子棚多算了三平米。


“你吃过他的鸽子吗?”


“谁要吃他鸽子。”


“就是,蔫头蔫脑的,保不准生了瘟病。”


“我有件新衬衫,头一回洗晾,就沾了鸽子屎。让他赔钱,还跟我吵。早知道告他去,养鸽子、乱搭棚,都是违法的。可怜最后倒霉的,却是我们遵纪守法的好人。”


张肃清不肯错过每条小道消息。可听完以后,又吃不下饭,拼命灌白酒。他给亲戚、朋友、老同事,逐个打电话。大家都说:“没路子,我们也是小老百姓,帮不了什么。”张肃清道:“他妈的,我也有科长女婿就好了。”有时拎起张英雄打一顿:“没用的东西,这么大年纪,还吃父母、用父母。要是有点出息,我们不至这么惨。”


一晚,张肃清醉卧着,被敲门声惊醒。“别开门。”他告诫妻儿。敲门声持续二十多分钟,时疾时缓,时轻时重,执着不渝。张肃清翻来覆去,哼地起身。


门外站着个矮瘦中年男人。“我是52-3号地块拆迁小组组长,姓陆。”他晃了一下证件。


张肃清双手一撑,占住整个门框:“干什么?”


“找你谈谈。”


“深更半夜,不让人睡觉啊?”


“小钱每天来,你都不开门。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的。”


“都出去了,家里没人。”


“所以半夜来,半夜就有人了。”


他叫陆志强,张肃清仔细察看工作证,说了几遍:“我记住你了。”任凭张肃清怒吼,陆志强说话都轻轻慢慢。他将材料摊开,拿出计算器,滴答一通算:“四十五万封顶。”


“这点钱能干什么?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到。”


“我们按规章制度来。算出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凭啥隔壁姓俞的拿那么多钱。”


“他拿多少,你怎么知道?不要道听途说。”


张肃清放低声音道:“再多给点,行吗?算我求你。这点钱没法活呀。”


“什么叫没法活?你是上海户口,有房、有退休金、有老婆孩子,没事咪咪老酒。那些刚毕业的外地孩子,比如钱丽,父母乡下种着地,在上海举目无亲,拿着一千多块工资。你不知比她强多少。”


“我有一家子人,总得有个房啊。没房我上访去,你小心着。”


“全国十三亿人口,人人为着点小事找国家,国家哪管得了。我们有法律政策,得依法办事,这才是治国之本。”


陆志强拿出一叠“治国之本”--《拆迁补偿细则》,递给张肃清。张肃清翻了两页,随手一扔,继续厮缠,一会儿拍桌子,一会儿递水递烟。陆志强重新拿起计算器,一边算,一边将算法报出来,最后的数字是:42.742


“钱丽说三十五万,是严格按照政策。我对得起你,把门口水斗都算进面积,还给你凑个整数。四十五万是小数目吗?你的退休工资才多少。”


张肃清拽起计算器,狠狠盯着。陆志强双手托在下方,以防他突然摔砸。张肃清放下计算器,转身躺回床上。封秀娟也躺回床上。张英雄从被窝里转过脑袋,觑着陆志强。从张英雄的角度看,他像一名阅卷老师,提笔锁眉,在考量是否要给不及格。终于,他在纸上划了一杠,收好东西走了。


翌日,张肃清早醒,在床边怔怔坐着,喊:“封秀娟,拿只热水袋,我胃疼。”


“让你喝白酒,胃疼了吧,这可怎么办?”封秀娟冲了热水袋,给张肃清捂着。


俄顷,张肃清道:“难受,再睡会儿。”


一睡睡到傍晚五点。封秀娟在烧菜,忽听张肃清喊:“不行了,不行了!”丢了铲子,过去一瞧,张肃清扯着领口,大声喘气。封秀娟帮他捋胸,捋了几下,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封秀娟又是按摩,又是抚慰,最后搂住张肃清脑袋。她想起二十二年前,她羊水破了,在去医院的三轮车上,张肃清也这么搂着她。封秀娟摸摸丈夫的脸,他柔软的皮肉上,有硬碴碴的胡子。她又摸摸他头发,他花白的头发,像被风拂过的草,顺着她的手势低伏。张肃清在她怀里突然平静了。


张肃清心肌梗塞去世后,封秀娟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了字。他们暂住舅舅封宝钢家。她对张英雄说:“记住咱们的仇人,陆志强。”


……


张英雄在犹豫,是否再去看看那堆废墟。他到铁门前,停了一停,折身反向而去。走了十分钟,背上微汗,就看见陆志强的家。兵营式六层老公房,孤零零两排,插在抚安路和抚宁路之间,两条路斜斜交汇。从小到大,张英雄无数次经过这里。他记得自己满腔睡意,沿抚安路慢慢走。汽车喧着喇叭,甩着一屁股尾气,一辆一辆超过去。也许那种时候,他曾和陆志强打过照面。可谁会留意呢。再往前是菜场,封秀娟常让他捎点葱和草鸡蛋。有时记得,有时就忘了。边上一溜点心摊,热烘烘的油锅香,勾得人放慢脚步。张英雄喜欢米面饼和煎饼果子。他捧着早午饭,斜过马路,来到“奥特曼网吧”。傍晚时分,手机在腰间震动不绝。是封秀娟催他晚饭。他掐了手机,付了网费,上路回家。


只有一次,张英雄注意到这两排房子。脚手架搭得太密。它们沿街的外墙面,正被刷成粉红色。其他三面为什么不刷?张英雄有点奇怪,但很快懒得去想。


此刻,张英雄站在这儿。粉红有点脏了,变成粉灰色。楼腰悬着一条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楼旁新立着一只海宝,约两米高,举起的胳膊上,搭晾着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使它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店小二。


抚安路重铺了柏油和条石。一块黄黑条纹的施工路障斜出路边,逼得自行车绕道。没人想到挪开它。快车道隔离带新装了银色铁护栏。隔离带内的长春花、金边麦冬、大花萱草,枝叶沾染了银漆,在晨光中点点闪烁。


张英雄绕到楼房背面。每一栋都安了防盗门。昨晚,陆志强进的12号门。门牌下方,钉着两块铁牌:“禁止停车”、“小贩与拾荒者禁止入内”。张英雄后退两步,靠在一辆私家车上。是辆黑色雪铁龙,圆头圆脑的。张英雄想在车身划一刀,或者搞点别的破坏。他只是想了一想。一个穿翠绿冰丝练功服的大妈,腋下夹着艳红跳舞扇,从12号楼出来。张英雄窜上去,挡住打开的楼门。


楼里一梯二户,家家安了铁门。过道散置着扫帚、拖把、自行车、敞口垃圾袋。张英雄觉得,陆志强应该住在顶楼。这样猜测没什么理由。爬到五楼时,有些气喘。张英雄停靠在墙边。想到离陆志强如此之近,不知哪处骨骼“咔啦”一响。六楼两户同属一家,铁门封在楼梯口。两户之间的过道,铺着蜂窝状红白小格马塞克,装着顶天立地的胡桃木多门壁柜。一扇柜门镶有穿衣镜,张英雄照见愣头愣脑的自己。一个穿摇粒绒睡衣的女人,打开601室的门,去往602。她发现张英雄了,锥子似的下巴狠戳过来:“找谁?”


“陆……志强,陆志强在吗?”


“什么陆志强?”


“他是你邻居吗?”


“不知道什么陆志强。快滚,不然我喊人了。”女人“咣咣”摇着铁门。


张英雄飞速下楼,几次差点踩空。该死的陆志强,躲在哪个猫眼后面呢。张英雄冲出大楼,吐了口气。圆头圆脑的雪铁龙,用一侧车头灯觑着他。张英雄上前狠踢一脚,跑开了。


抚宁路上,新建了商业休闲街。街头一座塑料板搭制的凯旋门,缀满五彩小灯泡,一侧门柱镶着一杯霓虹咖啡,另一侧是霓虹高跟鞋。傍晚时分,杯口的轻烟和鞋帮的蝴蝶结,荧荧亮起来。部分店面还在装修,围板喷绘布上,印着“NewWorld休闲街OpeningSoon”。


张英雄没搬走时,休闲街就动工了。封秀娟说,这种地方是骗钱的,巴掌面包卖十来块,还没一块五的馒头好吃。张英雄走进一家面包店,发现有种圆面包,只卖四块五。他买了一只,小口吃起来。他不饿,只是有些渴。


在这里,一楼卖服饰,二楼三楼搞餐饮。餐饮店门口,纷纷贴着招聘启示,招传菜的、洗碗的、做饭的、接待的……张英雄走进一家“好又快”中式快餐店。装修味太浓,他咳几下,适应了。他要了杯豆浆,临窗而坐,忽然意识到,对面是一栋老公房。他探出窗外,看底楼门牌,居然真是12号。张英雄倾出窗外,脑门嗡嗡发烫。楼距约十米,扔块石头过去,就能砸到玻璃,说不准还砸破谁的头。一个服务员过来,“喂”了一声。张英雄重新坐定,端起杯子,吹了吹气。豆浆半凉了,含在舌根有点涩。


晚间十点,张英雄从网吧出来,到12号楼,一户户按楼门锁。“陆志强在吗?”


有的问“谁?”,有的“喂喂”两声,有的说“按错了”,有的没人接,有的不声不响挂断。按到302室,静了几秒,一个女声细细喊道:“爸。”


12号楼302室。张英雄躺在床上,努力回想,却想不起那家特色。有的人家倒贴“福”字,有的挂着“文明家庭”,还有一家门板上,并排两只猫眼,敌视着张英雄。它们都不是302。张英雄决定不想这个,反正陆志强逃不掉。他要守在拐角,在姓陆的出楼时,给他致命一击。血柱溅出来,天都红了。张英雄站在瓢泼血雨里,壮烈而高大。不,这太痛快了,得先折磨他,像电影里折磨被捕的地下党员。你也知道哭?当初怎么求你的?你想过我们的难处吗?……张英雄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忽听舅妈起床小便,才梦醒似的跌回现实。天迅速亮了。他被封秀娟叫起,吃过泡饭出门去。


张英雄坐在“好又快”。正对窗口那家,301还是302?他回想楼层结构,断定是陆志强家。阳台用水泥封起来,装了铝塑窗,悬着红黄彩条窗帘。一个女孩走进阳台,打开洗衣机,将衣物一件件叉晾到窗外。陆志强的灰白格两用衫,杂在裤衩和胸罩之间,摇摇晃晃。张英雄用目光射杀它。女孩关了窗,坐到桌前,绣起十字绣。她遗传了陆志强的国字脸,头发扭起在脑后,用塑料发抓夹住。


张英雄到办公室找经理,说想应聘服务生。


经理姓洛,他说:“我们不招上海人。”


“我不要加三金。以前我做过便利店,也不交三金的。”


“那得先写个条,说你自己不想加三金。”


洛经理盘问了身世、住址、学历,说:“试用期八百,正式录用一千。包吃住。你是上海人,包吃不包住。”


翌日下午四点,张英雄到店,填完个人信息,押好身份证,跟着一个叫沈重的。沈重是福建人,在上海三年了,头发染成金红,小指甲留了一厘米。他在“好又快”连锁餐饮公司一年整,月前调到这家新店。


沈重教推销超值套餐:“这个利润高,不推卖不掉。30%的人会听,10%会买……”有顾客进来,他就不再搭理张英雄。


张英雄看沈重收银,看女服务员配餐。女服务员姓严,手忙脚乱泼了汤,张英雄想帮忙,小严惊呼:“别乱动,我自己来。”


晚上八点就没顾客了。


沈重道:“姓张的,去拖地板。”


小严道:“长拖把短拖把,都洗一下。很久没洗了。”


沈重道:“少用点水。”


拖把头板结成块。男厕污水斗前的窗户,斜对12号楼。302室阳台里,国字脸女孩仍在十字绣。屋内家具皆八十年代式样。一个男人伏在书桌前,花白发旋秃了一片。张英雄剜着他,将拖把狠按到水斗底。木柄戳得他胸口疼痛。


九点多清洁完毕。小严闲闲倚着,摆弄指甲。沈重嘀嗒玩手机。张英雄照了照窗玻璃,吓一跳,他的腮帮凹陷如洞。


沈重道:“喂,有烟吗?”


“没有。”


“愣着干吗,买去。”


张英雄下去买了包双喜。沈重道:“靠,民工烟。”张英雄打开窗,十字绣女孩不见了。


十二点下班,末班车没了。张英雄呆在路边,过来一辆摩托。


“住哪儿?”头盔里声音沉闷。是沈重。


沈重与人合租,上班步行二十分钟路程。他买了辆铃木太子摩托车,借用郊区农民户口,办了沪C黄牌照。这牌照市中心不能开,他就半夜偷开。


“你真有钱,买得起摩托。”张英雄说。他从后座下来,膝盖都直不了了。


“孬种,差点夹断我的腰。”沈重喉咙哑了。刚才飙车时,他脱了头盔,“嗷嗷”狼吼。他的头发在路灯光里,像一窝迎风乱舞的红蛇。“玩摩托就得晚上,哗哗哗,跟飞似的,”沈重爱抚车头,“每晚骑一会儿。人就活这点乐子。”


“打游戏也很好玩,我喜欢打游戏。”


“没毛的小屁孩才打游戏,”沈重做个夹烟的手势,“来一根?”


张英雄摇头。


沈重掏出烟,摸摸口袋:“妈的,没打火机,”他跨上车,“记住,我喜欢抽中南海。”


第三天,张英雄正式实习。配餐看似简单,名堂不少。堂食豆浆杯盖只压两边,外带的则要扣紧。错一次,沈重骂一次。洛经理皱着眉头,阴着一脸青春痘疤。


张英雄干完活,拿一本《射雕英雄传》,躲进“小包房”。他们管靠窗最里处叫“小包房”,一块银灰包边铝塑板,将这桌与其他桌隔开。


“张英雄,死在里面干吗?”


“看书。”


“装你妈的知识分子。”沈重继续与小严打情骂俏。


这是本盗版书,小学生张英雄从街道图书馆偷的。书脊翻断了,封面上的黄蓉,惨遭圆珠笔涂抹,添了一口獠牙,一头波浪发,一对大乳房。张英雄摩挲着乳房,凝视对楼。


五点多,陆志强终于出现。一身灰底浅青条纹睡衣裤,站在厨房窗前切菜。细密的铁红色栅栏,衬得他像个囚徒。他和女儿默默吃饭。他吃得快,先洗掉自己的碗,坐在靠椅上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翻阅报纸。翻累了,起身给女儿削苹果。女儿愣愣盯着递来的苹果。他抓起她的手,将苹果塞给她。有时睡前,他躲在厨房抽烟,烟灰弹在水斗里。他的国字脸耷拉着,发际线向后荒芜,表情像个忧国忧民的领导。


早上六点,女儿出门买早点。八点,陆志强出门上班。女儿整天待在家,绣绣花,做做家务。有时不耐烦了,玩弄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亮闪闪、稠密密。她给自己扎辫子,扎麻花辫,扎马尾辫,又扎麻花辫。扎着扎着,伸手抚摸穿衣镜里的自己。张英雄微笑起来。他也喜欢照镜子,常对镜练习捋刘海,或将夹克衫哗地甩到肩上。他练不出那种潇洒,他是个走路东张西望的家伙。保安门卫总忍不住盯他几眼。


每逢双休日,有个年轻男人来做客。陆家女儿穿起连衣裙,头发光溜溜盘在脑后。她转动脖颈的样子,让张英雄想起天鹅。


年轻男人坐在阳台里,掏出手机和上网本,鼓囊囊的马夹袋扔在脚边。陆家女儿端来茶水、饼干、水果、瓜子。男人推开它们,仿佛被碍了手脚。陆家女儿捡起马夹袋,取出男人的内裤、衬衫、袜子。洗晾完毕,搓着湿手,走来走去,像要吸引注意。他岿然不动。她俯到电脑前。他挡开她。她凑到另一边。他阖上电脑,瞪她一眼。她坐到门边凳上。


一个月后,张英雄被正式录用。扣除三百元制服费,一百元培训费,到手实习报酬四百元。张英雄花二百五十元,买了个袖珍望远镜。镜头里的陆家女儿,脸颊多痣,鼻头小而尖。甚至书架上的书,也一清二楚。打头两本,是《民法原论》和《中国不高兴》。


“在看什么?”沈重抢走望远镜,“有美女洗澡吗?”搜了一圈,索然道,“什么好事,居然瞒着我。”


下班时分,张英雄熬不住盘问,说了。


沈重兴奋道:“原来不是看美女,是看警察。”


“不是警察,是搞拆迁的。”


“反正一伙的,都不是好东西。我有次把警察打得半死,那家伙硬搜我身。想搜就搜了?不看我是谁。呸--


张英雄擦掉脸上的唾沫粒。


“你得学我,狠一点。”张英雄勾勾指头,摊开手掌。张英雄掏出香烟,一看是双喜,放回去,另掏出中南海,递一支给沈重。


“那么,我该怎么办?”张英雄问。


“揍他一顿。”


“太便宜他了。我爸都被气死了。”


“还想怎样?杀了他?”


“不是不可以。”


沈重龇着牙,一口烟喷到张英雄脸上:“就凭你?小鸡似的胆量,口气这么大!”


张英雄面色凝重起来,迟疑着,将整包中南海塞到沈重手里。


沈重怂恿张英雄搬来同住。“二室一厅,朝南,有空调和淋浴器,还有DVD机。现在加上我,共住五个人。那几个都挺没劲,你也挺没劲,但人不坏。”


张英雄告诉封秀娟,他要节省路费,搬到单位附近住。房租三百,和舅舅收的一样。


“那谁给你烧饭呢?”


张英雄盯着母亲下巴的肉痣,瓮声瓮气道:“你不用管。”


其余四个室友是白领,抗议张英雄入住。沈重说:“会叫的狗不咬人,甭理他们。”卧室挤有三张宿舍床,张英雄睡在沈重上铺。每天清晨,他被类似芥末的味道熏醒,那是白领合用的德国发蜡。听了张英雄的抱怨,沈重将发蜡往窗外一扔:“这不解决了?那些娘娘腔,用你们上海话讲,就是‘瘪三’。出门人模狗样,进门鞋子一脱,袜尖上七八个洞。”


沈重和张英雄在同一班头。一周早班,一周晚班。白领此起彼伏抱怨。“三更半夜回来,吵得人神经衰弱。”沈重道:“自己想女人睡不着,赖我身上!”他捶开卫生间的门,响亮地小便。


轮到上早班,清晨五六点,一屋人打仗似的抢卫生间。抢到的立即把门反锁。沈重骂骂咧咧,出去尿在过道里。白领们背后议论:“什么素质,养乖的狗,都不会随地大小便。”他们担心迟到时,也会跑去别的楼层,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


一天晚班,张英雄替沈重买烟,迟到五分钟,进门见收银台前堆着人。小严声传十米:“昨晚杀人啦。”整个楼面搅起来。顾客忘了买东西,挤着挨着,竖着耳朵,唯恐错过精彩。小严不停进出,收集情报:“咖啡店的Julia说,被杀的是个城管。”“美甲店阿芬说,被杀的是个搞拆迁的。”“小冰说,昨晚一群人打一个人,她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咯嚓--吓死人了。”“Kevin说,没死人,重伤,送医院了。他表哥在派出所。”


洛经理说:“好了好了,专心上班。”


“啊呀呀,洛经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人呢。你见过吗?”


“我也没见过,”洛经理唬着脸,唬不住,笑起来,“杀人有什么好看。”


沈重和张英雄溜出去。街尾书报亭边,果然有摊血迹,乍看像泔水渍。沈重蹲下,赶走苍蝇:“你闻闻,比狗血腥多了。”


张英雄后退半步,假装观赏过路女孩。


沈重道:“会不会是你仇家?”


“没那么巧。”


“是没那么巧,你还有机会。看了那么多古惑仔,胆量练出来没有?”


整整一天,张英雄想着那血,和粘在血上的苍蝇。他有点恶心,像被逼生吞了肥肉,卡在喉咙口,上下不得。他躲进“小包房”出神。


陆志强没有按时回家。女儿坐在阳台里,捧着饼干听,渐渐停住咀嚼,任由腮帮子鼓着。望远镜头中,她近在咫尺,仿佛张英雄一伸手,就能够到她。


八点多,陆志强回了。拿走饼干听,将一只肉松面包放到桌上,自己倚着阳台门,啃一只圆面包。女儿不看面包。陆志强又过来,将肉松面包搁在她手背。她仍不看。陆志强放下圆面包,捋抚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女儿依然注视前方,手却灵活地拿起肉松面包。她每咬一口,脑袋都借势后仰一下,仿佛费了很大劲。陆志强搂住她。他整个人是灰的,她却白里透红。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慢慢淌下眼泪。


张英雄收起望远镜。整个晚上,他不停思念她嚼着面包流着眼泪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这使他想起封秀娟。他给封秀娟打电话,始终关机。陆家阳台窗帘拉上了,灯还亮着。沈重使唤他洗抹布时,他恶声恶气道:“等等,没见我在拖地吗?”他吓了自己一跳。


沈重笑道:“算你有胆,敢顶撞我了。”


下班时,张英雄对沈重说:“你去玩车吧,我要去看妈妈。”


“你脑子进屎啦,都快一点钟了。”


“我要回去看妈妈。”


沈重盯着他。过了会儿,说:“好吧,上车。”


舅妈开的门,蓬着头,怒视张英雄,招呼也不打,扭头往里走。


俄顷,封秀娟出来,慌道:“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


“啥时候不能看,深更半夜的。”封秀娟瞧着儿子,眼睛亮亮的。


张英雄拉起妈妈的手,放到自己脑袋上。封秀娟轻抚起来。屋里有脚步声,她缩回了手。


“乖宝贝,今晚睡这儿吗?”


“不了,朋友在楼下等。”


“一个人住得惯吗?”


“嗯。”


“吃得好吗?”


“嗯。”


舅舅过来了:“别站在门口,邻居以为什么事呢。”


“我走了。”张英雄说。


“真不睡这儿?好吧……跟舅舅说再见。”


“舅舅再见。”


舅舅没有应声,一手扶着门,随时准备关上。张英雄挥挥手。封秀娟和封宝钢并排站着,他们一样的长脸,一样地皱着眉。封宝钢拨了一下门,封秀娟的脸消失在门后。


张英雄躲在楼梯上,等待哭泣停止。手机响了。他捂了捂眼睛,慢慢走出去。


沈重靠着摩托车,T恤撩到胸口,手里捏着手机,搁在松垮垮的肚子上。“这么长时间,死在里面啦?怎么哭成这样?”


张英雄吸了吸鼻子:“我妈……”


“别妈妈长,妈妈短的,你要回去吃奶啊。”


“你不想你妈吗?”


“我妈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沈重恶声恶气道。


“我爸也死了。”


“笨蛋,我妈没死,我当她死了。”


“为什么呀?”


“那个臭婊子,要是有点当妈的样儿,我也不会这样。难道我天生想做坏蛋、废物、人渣?谁不想做好人啊?”


张英雄摸摸脸,眼泪止住了,泪痕崩得皮肤发紧。


“我是个人渣,”沈重顿了顿,“我是个人渣,你承认吧。”


张英雄犹豫道:“哦。”又即刻摇摇头。


沈重挑挑眉毛,手机塞回兜里,手掌“啪啪”敲击摩托座。


张英雄赶紧说:“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人挺不错。”


“哦,哪儿不错?”


“大方,讲义气……还有……嗯……”


“行了。”沈重挥挥手,做个夹烟姿势。


张英雄掏出一支中南海,一支双喜烟。


沈重道:“别装了,在乎这点吗?”


张英雄换了一支中南海,一人一支,和沈重抽起来。


月光下,烟雾丝缕交错。无风的一刻,它们似乎静止,既不上升,也不下降。沈重和张英雄,默默注视对方吐出的烟。


“没事吧……大哥。”张英雄说。


“能有什么事,”沈重扔了烟头,跨上摩托,“你今天看起来像个小傻逼。”


张英雄也扔掉烟头,默默坐到后座。半路,他摘了头盔。夜风刮着他的耳朵,封着他的鼻孔,还将他的睫毛吹立起来,贴住上眼睑。沈重在嗷嗷怪叫,像哭,又像唱歌。他们沿着空旷的马路,超过泔水车,超过泥头车,超过鬼鬼祟祟的夜行人。路灯光拉远了每样物体的距离。张英雄闭起眼。那一刻,他感觉灵魂出窍。


“一定要报仇吗?”张英雄问沈重,“我爸已经死了,报仇又能怎样。”


“就知道拖着拖着,你会打退堂鼓。别啰嗦了,休息天练手去。”


练手,指的偷东西。


张英雄问:“怎么练?开水里捞硬币吗?”


沈重道:“你电影看多了吧,哪用那么搞,上街实练就好。我还是无师自通的。”


“先得学会看,谁有钱,谁没钱。钱放在什么部位,”沈重说,“第一次,别找有钱的。找普普通通、看起来迟钝的,最好是外地人。万一失手,不会有麻烦。”沈重不喜欢用刀片。“人多的地方,总有几个‘白给’的,咱们小打小闹,别太复杂了。”


沈重替张英雄选目标。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斜挎尼龙包,怀抱一个小男孩。男孩挂着鼻涕水,不断扭动身体,似被抱得不舒服。女人在橱窗前停下。塑脂模特儿浑身蕾丝,假发歪斜了,没有五官的面孔,微微侧向窗外。沈重搡着张英雄:“上。”


张英雄道:“你确定钱在她包里?”


“笨蛋,你看她外衣哪有口袋。”


这时,女人走开,在另一橱窗前停住。她的鼻头扁扁贴住玻璃。男孩从母亲肩上瞅着张英雄,张英雄一眨不眨回视。小男孩转过脸去。沈重狠掐张英雄胳膊。张英雄靠到女人背后,闻到她铁锈般的汗味。他捏住尼龙包拉链头,抬脸假装看橱窗。拉链紧涩,尼龙包轻轻扯动。张英雄听到沈重在哼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歌声似乎越来越响,盖过其他喧哗,震得张英雄脑袋隆隆。女人掂了掂孩子,重心换个脚。沈重又掐张英雄。张英雄在裤管上擦擦手汗,屏住呼吸,将拉链一拉到底。


忽地,女人又走起来。张英雄褪出手,对沈重道:“要不算了吧。”沈重沉住脸。张英雄默默跟上。女人经过食品店,男孩嗯嗯哭起来。女人哄了哄,又假装生气。男孩软硬不吃。女人折回食品店,排到买鲜肉月饼的队伍里。男孩立即收住哭泣。张英雄和沈重挨到她身后。沈重使了个眼色。张英雄到女人包内掏摸。一瓶风油精、一块黏乎乎的手帕、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有个巴掌大小、半软不硬的东西,应该就是钱包。张英雄的手被报纸硌到。女人蓦然回头,目光烫了张英雄一下。她想低头看自己的包,沈重突然往前挤,边挤边嚷:“慢死啦,还要排多久。”女人稀里糊涂地,被推压到前排身上。前排老太回过头,怒道:“干吗呀!有点素质好不好!外地人!”不停掸拍被女人碰到的衣服。沈重拉拉张英雄,快步离开。


他们在麦当劳要了两份套餐。张英雄一气吸掉大半杯可乐。方头方脑的塑料钱包里,一张身份证、一百五十四元八角钱、三张从上海到安徽安庆的火车票,发车时间是四小时以后。女人的身份证照片,比真人苍老,头发油油反光,伏软在头皮上。眼睛瞪得一大一小,像是刚发了个问,尚未得到答案。她的家庭地址是安徽岳西,她和封秀娟同名,叫王秀娟。


“这票要是明后天的,还能放网上卖掉。”沈重将车票撕成一条条。


张英雄捡起一条,捻在指间。“我们为啥偷她?”


“她适合用来练手呗。”


“偷她的钱,和报复陆志强没关系……”


“偷东西有胆了,打人就有胆了。做坏事是两只手,一条胆,”沈重笑起来,“教人学坏,真他妈有意思。”


张英雄将身份证正反地看:“我还是觉得,偷她不太好。”


“靠,还没完了。钱是小钱,但也是钱。这顿麦当劳六十多块,你付啊!”


张英雄将吸管捣来捣去,冰块在纸杯底“咔咔”作响。沈重夺过身份证,塞进兜里:“把这卖了,还能吃几顿麦当劳。”


晚餐时分,座位满员。一个胖男人捧着托盘等在旁边。沈重故意细嚼慢咽。薯条冷却变软了。男人招呼女儿:“过来,这桌快结束了,”低头问沈重,“你们吃好了?”


沈重舔着指肚上的盐粒。张英雄继续吮吸管,发出空洞的“滋滋”声。男人打量形势,另找桌子去了。


这时,沈重笑起来:“张狗熊,你知道吗,我搞过小严了。”


小严身板窄小,脑袋圆润。下班时,她套上紧身T恤和牛仔裤,远看像一根棒棒糖。她管自己叫Lily,还让同事这么叫,甚至向洛经理建议:“我觉得每人都该取个英文名,我们企业文化就提升了。”洛经理冷冷驳回:“我们是卖豆浆的,不是卖咖啡的。”


Lily是百合的意思。”她的手机屏保,就是一朵百合花,手机壳上粘满大头贴和水钻,有几次掉了钻,让张英雄满地帮着找。


“瞧那副假纯样儿,以为是个处呢,”沈重说,“这年头,破处得去幼儿园。”


小严喜欢从后面来,她的臀沟有粒痣,这种女人,骨子里骚得很。张英雄听着听着,停止捣弄吸管。


沈重观察他的表情,坏笑道:“你怎么了?”


张英雄平了平情绪,道:“没怎么。”


“现在说说你。有天半夜睡着觉,突然叫唤起来,像女人那样叫唤。”


“我吗?不可能。”


“靠,怎么不可能。就一星期前。梦里爽过了,醒来不记得,不是白爽吗。”


张英雄摇头。


“你搞过几个女人?”


张英雄继续摇头。


“妈的,不会是个雏吧。”沈重戳张英雄胸脯,戳得他肋骨作痛。


“趁年轻多搞搞,老了搞不动……对了,搞姓陆的女儿吧。打她老子,嫌拳头疼,搞他女儿,你还自己舒服了。”


张英雄见过陆家女儿裸体。那天的雨,下得黏乎乎。她脱去睡裙,走到床边,穿起外出衣物。这个过程极其漫长,张英雄脑袋“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仿佛雨下在他的身体里。她腰长,臀扁,三角裤卡在髋骨上。当他回忆到她的乳房,“滴答”声又出现了。那对乳房不同于色情图片。挺拔,却嫩小,伴随她的动作,矜持地微颤。换上衣服后,她才意识到下雨。站在阳台里,双手扒着玻璃。一刻,张英雄以为她发现自己了。她却转过脸,望着空气的某个点。她的身体藏在碎花连衣裙里,脖颈从花边累赘的领口伸出,悄无声息地转动。雨珠越来越大,扑向玻璃,一条条淌下。她显得隐隐绰绰,像个言情剧人物。


一个休息天,沈重不知去向。张英雄独逛NewWorld商业休闲街。他买了双仿耐克运动袜。走进店时,只想随便看看。圆眼睛的推销员说:“这款式很运动的,你小腿这么好看,不买可惜了,”又说,“穿在脚上,谁看得出真假呢。”张英雄低头瞅瞅小腿,犹豫一下,就掏钱了。


他拆掉包装,将袜子塞进裤兜,打算去网吧,一眼撞见陆家女儿。她正迎面穿过一群花花绿绿的女孩。那可能是些模特,或者拉拉队员。其中几个回头看了看她。她穿土黄格纹老式衬衫,黑色直统裤,裤管长过鞋帮,使她走路一步一绊。她进入一家服装店。两个超短裙店员,在隔着衣架子说话。陆家女儿拎起一件T恤。店员过来道:“这件三百。”陆家女儿又拎起一件。大家不闲聊了,都盯住她。店员夺回T恤问:“买吗?”陆家女儿保持捏衣服的姿势。片刻,她垂下手,低着头,一步一绊走出去。“一看就是神经病,”店员回头问张英雄,“你买什么?”张英雄道:“你才神经病。”


陆家女儿走到下一家店,在门口犹豫一下。她一路犹豫着,走到街尾,进入便利店,买了一根棒棒糖。十块减去二块八,是八块二,还是七块二?收银老伯指着POS机顾客显示屏,让她看零额。她似懂非懂看着。她身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没错,是七块二。”张英雄插嘴道。陆家女儿瞥他一眼,收起找零。张英雄要了一包烟,跟出去。“喂。”他喊。陆家女儿继续向前。张英雄拍她肩膀。她扭过头。


“你……你爸叫陆志强?”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猛力点头。


“我是陆志强的朋友。你叫什么?”


“陆珊珊。”


“那么……你男朋友叫什么?”


陆珊珊吮着棒棒糖,舌头一卷一伸。


“男朋友,就是星期天来你家玩的。”


陆珊珊缩起脖颈,扑哧一笑,仿佛不好意思。


张英雄想说:跟我去玩吧,或者,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不出口。眼看陆珊珊转身而去。她衬衫末粒纽扣脱开了,下摆列列飘扬。


接着的一周,天气发了疯。绵雨,骤晴,又雨,阴霾。沈重说:“老天爷更年期了吗?姓洛的也跟着更年期。”洛经理锁着脸,背着手,在店里转悠,忽地发现死角,刮捻一番,就近逮个人,将手指戳到他面前:“看看,积了十年灰吧。”


员工排成一排,站到门口听他训话:“我说过多少遍了,工作要认真负责、重视细节。你们这帮懒骨头。”


沈重悄悄道:“客人这么少,干净给谁看啊。以为当家作主人了?其实也是个打工的。”


洛经理有点怵沈重,骂张英雄最多。骂到激动,手臂哗哗挥舞。沈重疏远了张英雄。一个清早,张英雄撞见他和小严,手拉手走出影院。小严戴好头盔,坐上摩托,牢牢附住沈重,仿佛她是从他背上长出来的。他们没有看见他。


张英雄合租的住处,对楼也是老公房。那儿的302室,住着一对小夫妻,他们在阳台里养了条灰毛土狗,狗脑袋挤在阳台围栏间,木呆呆往外瞅着。小夫妻居家,吃薯片、打游戏。张英雄很快感到无聊,收起望远镜,躲到上铺。他一遍一遍,回忆陆珊珊的身体。他仿佛熟悉她很久了。如果他吐露烦恼,她也许会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一个星期六,才来了十几单午餐客。洛经理不停责骂张英雄。桌子没摆正,抹布太脏了。


沈重插嘴道:“抹布嘛,本来就是脏的。”


洛经理道:“脏抹布能把桌子擦干净吗?”


“多擦擦就干净了。”


“沈重啊沈重,瞧你流里流气的,总部怎会看中你。”


沈重正想顶嘴,那男人进来了,带着个雀斑脸女人。张英雄连看几眼,想起他是谁了。


这对男女走进“小包房”。女人拎包一摔,气鼓鼓坐下。


“什么意思啊,宋放!”她说。


“轻些。”宋放说。


“我不怕,这里没人。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已经解释了……”


小严过来,菜单往桌上一扔,懒洋洋问:“吃什么?”


宋放点了一杯牛奶,女人点了柠檬茶和香草冰激淋。沈重坐到附近玩手机。张英雄注意到,他将手机按键调成了静音。


“我就不明白了,”女人说,“非得跟那个弱智结婚。”


“假结婚而已。”


“假结婚也是结婚。”


“陆老头买了两套老房子。他有内部消息,等着拆迁呢。拆了就是数钱了。”


“数的也不是你的钱。”


“都结婚了,还不是我的钱?那丫头很好搞定。”


“这么说,你把自己卖了?”


“卖给谁去呀。我一穷二白漂在上海,只有你要我。”


“我比不上一个弱智。”


“瑶瑶,你来真的吗?我没房没车,你肯嫁给我?”


女人不响了。


“所以,”宋放哼了一声,“别说我不要你。你有大老板,给你买Gucci。”


女人将拎包放在腿上,双臂前倾护住:“这是我自己买的,超A货。”


“别蒙了,你……”宋放嘎然打住,转而笑道,“我的意思是,不管真包假包,你背都好看。”


沈重突然咳了一声。“小包房”里的男女,停了一停。


“这叫曲线救国,”宋放用自以为压低了的声音说,“以后有房子了,我们就真正在一起。”


“可她是个弱智,弱智,弱智。”


张英雄用抹布擦擦手,拦住小严,五根手指撮起,依次浸到托盘的两份饮料里。小严和沈重不出声地坏笑。


这对男女喝着污染了的牛奶和柠檬茶,又聊片刻。女人问宋放回哪里。宋放说:“回弱智那里。”他们走出去。宋放拉女人的手。女人甩开。他又拉。她被他拉住了。


沈重道:“靠,一对傻逼,演电视剧啊。”


张英雄跑进“小包房”。对楼阳台空着。陆珊珊去哪了?不知怎的,他想起她吃东西的样子,虎牙小口啮啃着,像一只鼹鼠。


张英雄向洛经理请假,说身体不适,他确实有点胸闷。“又想偷懒?”洛经理观察他的面色,“好吧,不舒服就去躺着,多喝水。”


张英雄到便利店,买了折叠刀,蹲在12号楼门口。折叠刀二十公分长,暗红外壳。张英雄将刀尖扎在鞋面,脚趾隐隐作痛。他转了转刀尖,体会这疼痛。胃里搅作一团,仿佛吸入的香烟,在腹腔内缭绕不散。


八点多,宋放出楼了。衬衫、西裤、皮鞋,提着公文包,头发齐整地闪着光。他像个卖不出房产的中介。张英雄跟上去,踩住他的影子。影子反复拉长缩短。走到路灯之间时,他拥有一前一后两条影子。他停在站牌下。后脑勺扁平,头发蹭在领口上。狗日的白领,张英雄学着沈重,暗中咒骂。公交车来得太快。张英雄捏紧折叠刀,在宋放上车的瞬间,用刀壳刺他的背。车门关闭,宋放回过脸。张英雄看不清表情。他的眼睛反着黄光,像狼一样。


张英雄在网吧消磨到凌晨三点,刚回屋躺下,接到封秀娟电话:“当初动迁,说要建绿地,现在却盖楼了。盖楼和建绿地,拆迁费不一样,我们本来有钱买房的……”张英雄听见母亲喘气,听了几声,意识到她在哭。他晕晕乎乎,挂断电话,睡到六点半,被室友进出漱洗声吵醒,想着封秀娟的话,渐渐清醒了,拨回去,却一直“不在服务区”。他抹了把脸,出门去。


老屋的废墟上,立着一幢新楼,裹着脚手架和绿色安全网。它比旁边的楼都高,安了个清真寺式的圆顶,涂成血红色。那顶似在变大。张英雄瞪着它,它真的在变大。怎么回事呢?我在哪儿呢?他想了想张肃清,居然记不清他的长相。又想了想陆珊珊。哦,她只是个弱智。他重新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彩印店前。门口站着个纸人,剪成真人大小,蓝制服,红丝巾,托举着一只墨盒。她脸蛋圆润,头发盘起,让张英雄想起陆珊珊。其实她们一点不像。张英雄掏出折叠刀,捅了一下。纸人轻晃。张英雄又捅。店里有人出来。张英雄转身离开,察觉路人眼神异样,一低头,手里仍提着刀。


他坐在路边花坛背阴处,不知多久,手机响了。


“你妈病了。”


“你谁呀?”张英雄恹恹地问。


“封宝钢。”


张英雄想了想,是舅舅。


“我们双职工,很忙的。你弟马上高考了。没人照顾你妈。”


“我知道了。”


“知道是什么意思?”


“知道就是知道了。”


“所谓救急不救穷。不可能一直住我这儿。我们有自己的……”


张英雄将手机举离耳朵,又放回嘴边,对着它吹气。他听见那头“喂喂”几声,随后一串“嘟嘟嘟”。张英雄擦拭显示屏上的指印。擦一个,留一个,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忽然记起父亲的模样,躺在棺材里,脸涂得煞白,还抹了口红,头颈却是灰黄的。他缩小了一圈,看着像个陌生老头。


沈重道:“怎么回事,你吸毒了?快瘦成骷髅了。”


张英雄道:“我也想有钱吸毒。”他吃不下饭。有时催命似的饿起来,却没一样食物引得起兴趣。他还患上失眠。室友们磨牙、放屁、梦呓,窗外野猫如婴泣,不知名的生物“啾啾”作响。有人骑着轮胎没气的自行车,“咔嚓咔嚓”,像行进在空阔无边之中。


漫长的白天,紧接漫长的黑夜。张英雄一下班,就去12号楼转悠。一次,一个大妈来问:“小伙子,最近老见你在这儿,失恋了吗?”


上午八点,陆志强出门上班。走到房管所,大约花半小时。有自行车驶在人行道,他像用后脑勺看到了,往旁一避,自行车超过去。他踩到了狗屎,在树干上蹭蹭鞋底,继续向前。除此之外,他动作机械不变。头颈前倾,双肩微耸,一手拎公文包,一手甩如钟摆。甩一段,换个手。他换手越来越频繁,仿佛行走已是令人生厌的任务。


更早一些,清晨六点,陆珊珊出来买早饭。身穿睡衣,面孔有些水肿,头发拱乱着。她四处闲逛,直至吃完自己那份。她爱买煎饼、油条、炸馄饨。她吃得满嘴油光,唱起歌来,仿佛动物般的哼哼。她还腾出手,摘一棵杂草,插草标似的插进头发。她把自己呛住了,咳蹲在地,蜷成小小一团。一个胖子迎面而来,小心绕开她。


活该,弱智、白痴、神经病。张英雄暗暗咒骂一通,却没有因此高兴。


那是个星期天,半夜雨过,收晴了。张英雄晚班后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五点,起床外出。人字拖很快黏湿了,脚心微凉。浅灰的晨光慢慢转白,再过一小时,它会变成金色。一辆出租车靠在路边,车玻璃被雨水冲洗一净。司机躺在后倾的驾驶座上,嘴唇半张,眼底露着一条眼白。张英雄取出折叠刀,在车身划了一道。他忽觉自己气概非凡,环顾左右,希望有人看见。


过了几秒,他收好刀,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在煎饼摊前看到陆珊珊。今天,她起早了。


陆珊珊吃着饼,穿过马路,走进一条弄堂。弄底铁门锁住了。她停在铁门前,一心一意吃饼。张英雄按按兜里的折叠刀,走过去。


“喂。”他说。


陆珊珊继续吃饼。


“喂,陆珊珊。”


陆珊珊扭过头。她下巴沾着饼屑,嘴巴不停嚼动。张英雄走近她。“你好吗?”


她没认出他。她瞳孔透明,睫状肌一收一扩,仿佛要将他吸入眼中。


张英雄张臂抱住她。她“嗯嗯”叫起来,挣脱出手,举着煎饼,生怕被碰落。张英雄将她压在铁门上,一亲,亲到她的额头。她头发里有股蜂花洗发水的味道。他也用这牌子。她又矮又小,乳房冷冷的,像两块果冻。张英雄隔着衣服,握住其中之一。那个瞬间,他触电似的,涌起一股羞愧。陆珊珊不动了。她伏在他臂弯里,后颈皮发着烫,背脊沾到门上铁锈,一条条的。张英雄抱紧她,又松开她。他回忆起甜蜜的时刻。她仍然不动。他像摆放玩具似的,将她身体摆正,一只手仍恋恋不舍,搭住她的胳膊。她捡起煎饼,抠掉饼面污垢。张英雄掏出一把钞票,递到陆珊珊面前。“赔你的早饭。”她怀抱煎饼,绕开他的手。她抱得那么紧,仿佛那是她的宝贝。这个时刻,晨光倏然温暖。张英雄睒睒眼。陆珊珊越走越小,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金色之中。


写于2010830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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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由任晓雯授权《文学青年》发表,转来请注明出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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