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间(短篇小说)∣《文学青年》任晓雯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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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任晓雯

任晓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她们》《岛上》,短篇集《阳台上》《飞毯》。1-4届新概念大赛连获一、二等奖。《她们》获2009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小说见于《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随笔、评论等见于《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世纪周刊》、《新京报》、《书城》、《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纽约时报中文网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瑞典语等。




任晓雯作品:《阳间》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独坐,妻忽排扉入,聂惊问:“何来?”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与作幽会。”


——《聊斋·鬼妻》



小时候,奶奶告诉我:人肩头有两盏灯,走夜路时,灯亮着,暗处游荡的鬼就不敢近身。听见有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灯就灭了,鬼就会索了你的命去。


所以小时走夜路,心里害怕,脚下飞快,无论如何也不回头。一次,小男孩晖从背后猛拍我肩,我惊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胸腔里传出来的,陌生、尖锐。我被自己吓着了。晖愣愣站在我身后,呆了半晌,突然“哇”地哭起来。


这以后很长时间,哪怕在大太阳底下,我都缺乏安全感。肩头被晖拍过的地方,一跳一跳发烫。我走路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脚下还打着绊。好像在每个楼梯或通道转弯处,都有人要从后面上来勒我脖子,或者用蒲扇一样的手把我肩头的灯扑灭。


后来小男孩晖死了。听大人说,他肺里冒出很多脓水。他被送进医院,吃了很多昂贵的药,还被剃光头发,插满管子,在各种仪器下照来照去。可他最后还是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胸部却高高凸起。医生说,那是种怪毛病,医书上没有的。


我见了他最后一面。我躲在很远处,看他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他妈妈庞大的身躯扑在病床边,她已筋疲力尽,倾家荡产。


我连着好几晚噩梦,梦里晖从后面冲上来猛拍我肩。我想我是幸运的,肩上的灯被扑灭,就必须得有人死。晖一定是走夜路极不小心。


《聊斋》里说:鬼也会死,鬼死后变成聻。聻很怕鬼,情形约摸就向客人鬼怕人那样。于是我想:为什么鬼会怕人呢?鬼不是可以轻易弄灭人肩头的灯,让人也变成鬼吗?我还从这本叫《聊斋》的书上读到,索命的方法有很多种:落水鬼从水里伸出手来把人拖下水;恶鬼附在活人身上,占据活人的躯壳;更有阴险一点的鬼,就让你灵魂出窍,疯癫而死。


不过心怀叵测的,通常是男性的鬼。《聊斋》里还有很多女鬼。她们或美丽,或善良,或者美丽又善良。比如《鬼妻》这个故事:一个人的妻子死了变成鬼,因怕他忧伤寂寞,就夜夜从坟里跑出来陪他。可后来男人家里嫌弃女鬼了,就又物色新妇,还在女鬼坟上施法,让她再不能跑出来。


蒲松龄似乎没太在意这男人的态度,只说他“并不敢左右袒”。我想,他也一定巴望鬼妻不再来烦自己呢。一则“妻不如新”,二则人鬼阴阳相隔,每晚搂着个鬼睡觉,就算面容身段再熟悉,冰凉的触感还是叫人后怕的。


于是我想,做鬼不好,做鬼就不能享受人的乐趣,尤其是做弃妇般的女鬼,就更是不好。但没人会同情这种不好,鬼属于一个更为肮脏低贱的世界,善男信女们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漠视。


《聊斋》里有《聂小倩》,我读了印象很深。长大后才发现,对这故事感兴趣的大有人在。聂小倩是二十世纪的明星,她被搬上荧幕,制成各种节目。导演们找来风情各异的美人,把特技镜头使得天花乱坠,最后再催一下情,非得逼下观众们的廉价眼泪。


接着是小说家们,一遍一遍改写故事:有人把聂小倩写成妓女,有人把宁采臣塑造为无情无意之徒,或者再加一个男鬼或女鬼,让他们来个人鬼三角恋。在某位先锋小说家手里,后现代版的聂小倩成了浓妆艳抹的时髦女郎,套着黑色网眼丝袜招摇过市,而宁采臣则是花花公子,每晚骑摩托上街勾搭女青年。


我试图想象二十世纪的聂小倩,这种想象依据心境和各类突发奇想而变,因此在我心中,小倩的形象始终无法确认。人只有一副面孔,鬼却可以有很多。鬼在每次轮回中,都拥有不一样的肉体,变成不同的人,甚至是动物。这些可能性让人浮想联翩。


我揣摩了所有关于聂小倩的现代作品。我不喜欢王祖贤,腿儿长长,嘴巴宽宽,眼神一飘一飘。小倩是极致的美,而王祖贤不是,在世的任何女人都不是。当我们说到极致,事物就变得无法表述。极致的美、极致的丑、极致的善与恶,它们属于某种信念,永远是无形的,不可测的。



晖是我的童年小伙伴,我们两家有些渊源。他妈和我妈是远房亲戚,我爸和他爸则是业务伙伴。我爸做小商品批发,他爸是长途司机,他们一起搭挡去外地。晖死后一星期,他母亲在家上吊了。我没见到当时场景,但那一定很恐怖,像鬼书里说的:眼睛翻白,红舌头拖得老长。女人被抬出来时,我站在自家门口,二十米开外,我看见她衣服一角被风撩起,还有一只手,指头灰土土地卷成一卷。


死了儿子又死老婆,还欠了一屁股债,晖的父亲躲在门后面狠狠抽烟。后来听说他抽起一种比烟更厉害的东西,再后来他就坐牢了。


据说是很多穿制服的人把他抓走的。那天我正在上课,放学后才发现小伙伴家的屋子空了。那晚我做怪梦,梦见晖,他站在一级悬空的台阶上,要来伸手拍我肩,我不答应,他就哭起来。我安慰他,他又突然不哭了,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


他告诉我,一次出车去外地,他爸撞了一个农村女孩,压伤了她的手脚。他爸担心赔不起钱,就把她扔进河里。


这是报应,晖说,她是活活淹死的,现在要来索命了。


我被吓醒,晖的胸开始气球似的鼓起来,喉咙口“咕咚咕咚”向外冒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说,“昨晚电视新闻里就有这样的事儿,我担心你是看多了。”


她把哭个没完的我拉进怀里。妈妈的胸,热的、暖的。我躺着很舒服,就不再想晖了。昨晚电视新闻里,记者指着一条脏兮兮的河说个没完,旁边围了不少人,个个很愤怒的模样。很多人淹死了,很多人还活着。但这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想着晖,他就站在我身后,他在冒气泡,他要来拍灭我肩上的灯。


“妈妈,妈妈,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妈妈轻抚我背:“人死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于是我愁苦地想那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它在地图上找不着。地图是给人看的,所以鬼去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晖该走出很远了吧,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晖和他的爸爸、妈妈生前是一家,死后该是发配到不同地方去吧。那些地方都很远,但是在不同方向上的远。道路分岔,归宿不同。他们喝下孟婆汤,就互相忘记了。


“妈妈,你会忘记我吗?”我抱紧她。


“说什么呀你在,”她笑了,“傻,傻丫头。”


“我不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不会的,”妈妈把我整个人轻轻摇晃,“无论你到哪里,妈妈都会找到你。”


后来爸爸告诉我一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吃错药,送到医院时已不哭不闹,两眼直愣愣,满嘴白沫子。医生们都说这孩子保不住。可我妈不信,没日没夜守在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哪怕是趴着睡了也那么紧握着。后来我竟真的醒转来,两个月后健健康康出院。


用奶奶的说法是:我的魂没跑掉,被我妈守住了。自那以后,妈妈吃饭时抱着我,睡觉时抱着我,把我紧贴胸口,一步也不离,直到我能爬能走能说话。


这事我听过很多遍,爸爸说过,小姨说过,奶奶也说过。于是我就信了妈妈的话:无论我到哪里,妈妈总能把我找到。能守得住魂,就更能守得住身。


妈妈确实有能耐,她把我从任何隐秘的藏身处揪出来。比如放学调皮,无论在哪条七绕八弯的巷子里玩,妈妈总是双手叉腰,突然横在我面前。她还会跑到我同学家窗下喊:“丫头,吃晚饭啦--”,嗓门亮得隔两条弄堂都能听见。


偶尔妈妈没来找我,可能是加班或者别的原因。我就在附近的小弄堂玩,泥巴、蚯蚓、弹弓、树枝,如果天不暗,就一直玩下去,哪怕只剩我一个。


但天还是暗了,阴森森的墨蓝从四面八方围拢,窄小的弄堂变成巨兽的肠胃,开始在我脚下蠕动。这时我就害怕,就开始想念妈妈。我只在需要时想念她。我飞跑起来,越跑越害怕。晖会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扑灭我肩头的灯;还有他妈妈,翻白着眼,把红舌头拖到我面前。


我终于想起我的幸福。我高声喊:妈妈--,那扇叫作妈妈的门就开了,桔红的光亮把我一下裹进去。



我至今记得晖临死的样子,整个脸都在浮肿。他母亲伏在他身上,已经没气力再哭。她嘴角瘦出一圈圈的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


晖的妈妈曾是个很凶的胖女人,我帮着晖一起恨过她。但看见那女人软绵绵地伏在儿子床边,我就开始犯糊涂。在我印象中,做妈妈的天底下最凶狠,她们不让你尽性吃、尽性玩,她们审查你的每个朋友,缠着你做完每本作业,并且最最见不得你开心。


从医院回来,我紧拽自己妈妈的手。走两步,就抬头看看她。


“看什么看。”她说。


我仍偷偷看她。我第一次发现她的体香,头油和护手霜,夹杂冬日绒线衫的味道,淡淡的闻着很暖和。


平日里,我并不十分喜欢我妈。她的衣服有油腻味,她扇在我脸上的巴掌总是很重。相对而言,我喜欢好脾气的爸爸,还有爱说故事的奶奶。


如果有人问我:“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我就大声说:“我喜欢爸爸,不喜欢妈妈。”


我很得意让她听见,这时她的脸色会很难看,并在围兜里来回搓她粗糙的手。我不怕她,叔叔阿姨们会保护我,他们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儿的。”


我是认真的。我只偶尔喜欢我妈,比如想起幼年生病将死那件事,或者半夜噩梦惊醒被她抱着。妈妈应该是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可我的妈妈却脾气暴躁,说话尖嗓子,笑得很大声。最令我难堪的是她一边晒被子,一边和邻居讨论我的尿床。在这时候,我就恨她。为了报复,我把我的蚕宝宝放进她煮菜的锅里,当然事后是挨了打的。


这都是童年的事了。妈妈在我十岁时过世。那是个星期天,她一早出门,说要买菜,中午时分却在一棵桑树下被人发现。她死得很难看,头朝下,倒栽葱,整个人贴在树杆上,两条白花花的小腿从宽大的睡裤下露出来。菜篮子甩在十几米外,刚买的鲜鱼还在地上蹦。


这条路平时极少有人走,去菜场也不会路过那里。邻里传得厉害,有人说我妈是用她的命偿了我的命--我幼时吃错药那次,阳寿就该尽了的。但更多人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我妈白天撞见了鬼。两年前有个小乞丐,躲在桑树冠里乘凉,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他们说,暴死鬼只有找到替身,才能有机会投生。


奶奶在屋里念了很多天佛,爸爸和小姨给妈妈折了纸元宝,盖了纸房子。他们把纸元宝纸房子统统烧掉,还请隔壁老头来念了两天咒。据说那老头有些仙气。我横看竖看,除了满脸老人斑,什么都没看出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爸爸说。


他那么说着我就哭了。我从没想过妈妈要死,更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难过。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流泪流得眼睛疼。这时就看见妈妈坐在床边。床上铺了暗黄格子的床沿,她的大屁股在床沿上压出一个浅浅的轮廓。妈妈来抱我,还把我摇来晃去。我闭眼躺着,舒服极了。


“以后妈妈再不能抱你了。”


于是我又流眼泪。


妈妈把我放回枕头上,然后将那条暗黄床沿掀起来。我发现那下面铺满新鲜桑叶,水珠在月光下滴溜溜转,满屋子好闻的植物味道。


“妈妈给你采桑叶了呢,够蚕宝宝吃的了。”


桑叶不断往外冒,铺满整个床,还涌到地板上。桌上的小盒子里,我的蚕宝宝饿得“嘶嘶”叫。我跳下床,跑去喂它们。待到突然想起,妈妈早已不见了。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爸爸。他拍拍我脑袋,把我抱起来。我知道,他不信我,他宁愿相信桑树上的索命鬼。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爸爸说。


可这不是梦,我看见妈妈了。她坐在床沿上,抱着我,月亮光给她打出个大大的金轮廓。还有盒子里的蚕宝宝作证,它们肚子大了一圈,身子长了一截,有两条还结出了蛹。


但时间慢慢过去,我就想不确切,做证的蚕们也早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却仍收着变出桑叶的黄布床沿。那块布是妈妈出嫁时外婆给的,本来做窗帘,后来有了我,就改成床沿,免得我的脏裤子弄污床单。


我把那布藏在樟木箱底。二十岁时搬新家,箱子在路上不见了。


“里面都是没用的旧东西,就让它去吧。”爸爸说。他数了数卡车上的重要家具,一件没少。他放心了。


我又把搬家车走过的路重走两遍。樟木箱是真的掉了。那以后我再没梦见过我妈。我想她是留恋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不愿搬走吧。



一个人死后是孤独的,因为他无法让周围的人看见他,而鬼和鬼之间也不愿意沟通。一到傍晚,鬼们出来魂游,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鬼。他们从彼此的身体里穿过,从各种建筑物和活人的体内穿过。他们不说话,也很少交流。鬼在它们的世界里孤零零的,它们没有我们人所谓的社会。最孤独的是情鬼,它们所有的牵挂都在阳间。它们喜欢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那个舍不得的人,看他或她乘班车回家、吃饭、睡觉、跟别样的女人或者男人上床。


于是鬼的心就碎了,像塑料薄膜那样,“嘶”地破了一条口子,看不见的液体一柱一柱往外喷。如果有人被这液体射中,就会成为情种,为情所困、愁肠百结。情种中的一些成了诗人,心思敏感,触觉细腻,他们容易被爱情击倒。


还有一个传说是,人死了也可以选择不做鬼,他们把灵魂附在一件物品上。手中的杯子脚底的鞋,都可能藏着一个人的魂。这些魂魄能思想,还会在空气里飘来飘去,有固定的出游时间,就像阳间放风那样,在陌生或者熟悉的空间里东张西望,茫然不知所之。


当然,这类魂魄在城里极少,因为阳气太重,浊气也太重,鬼和魂魄都会受不了。


大多数鬼是善良的,因为它们除了自身的无形存在,就不再拥有他物。没了占有欲,鬼就变得善良。不过有的鬼心怀仇恨,他们生前被人辜负,死后就结成怨气,变得疯狂。如果这个鬼死了,怨气还会消散开来,粘附到活人身上,这个人就变得很邪恶。


我曾为此写过一个鬼故事。就像你一生中听到的其他鬼故事那样,题材老掉牙,还试图塞给你善恶相报的陈腐道理。但不同的是,它不是编出来吓小孩的,也不是坐在路边听来的。它是我的故事,绝对真实,所以,你一定要听。


那是个大雨夜,通常鬼故事都发生在大雨夜。


一辆卡车往北开。它出市中心,经老城区,过小郊县,到达一个村落。车上俩男人,一个开车,一个运货。司机很熟悉这条道,十几年里来回了上百次。上次是六个月前,他酒后驾车,撞上河边的一棵树。之后他说这路晦气,宁愿往东北绕个大圈子,经由邻郊,再折向北方。但这晚大雨,他又喝多了,开得兴起,忘了忌讳。


突然车子停住不动。旁边运货的感觉前轮颠了颠,卡在什么东西上。他也喝了酒,但不多。司机咕哝着下车,俄顷钻回驾驶室,他完全清醒了。


“撞、撞了一人,是个小女孩。”他惨白的脸被雨水划出一条条的。


“那快救人吧。”运货的急了,想下车。司机拉住他。


“手脚都压断了。估计咱两家全搭进去,也未必赔得起。”


“有那么严重?”运货的问,开门的动作停下来。


“你是小本生意,我也只是搞搞运输,能有多少钱。”


运货的将手从车把上悄悄挪开。


“而且,她只是个村姑。”


你看我,我看你。


“那……”


“那……”


片刻不说话。


“旁边有条河,”开车的又道,“我上次就撞在河边那棵树上。”他用手一指,正好一道闪电,运货的看清了树,也看见了河。


“那……我们就……”


开车的松了口气,点点头。


他们合力把女孩抬起来。雨小了一些,女孩在哼哼,断了的手脚抽搐着。


“快,快。”


淋了雨的躯体重极了,他们将她顺着河沿滚下去。


“咕咚”一下,四周突然安静了。只有雨点疯狂击打树枝、田地和车顶。


这件事连他们的老婆都不知道。之后不久,司机的儿子突然暴毙。又过很多年,运货人的女儿也死了,时年二十岁,和抛到河里的村姑年龄相仿。她当时在路上走,突然被一辆卡车迎面撞上。


对,故事就是这样。你应该知道,我就是运货人的女儿。在寻找樟木箱的路上,我突然成了一只鬼。从人变鬼仅仅一瞬间,身子一松,来不及想,魂魄就飘起来。我看见血、自己的身体,还有卡车司机惨白的脸。四周的景物半透明。


这时,一个同类飘过来。她似乎在路边守候许久了,就等着卡车撞我那一刻。


这个同类是女鬼,断了一臂一腿。她腆着大肚子,蓬头垢面站在我面前。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女鬼指指自己的肚子。


我摇头。我突然知道她是谁了。


“他当时认出我来啦,”她说,“那次他把车撞到树上,我就在旁边。他从车上摇摇晃晃下来时,还醉着酒呢,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要看吗?你要看吗?”女鬼说,“看那个孩子。”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女鬼不理我,将手伸进肚子,白花花的肠子就给她抓出来。抓呀抓,肠子把周围的地面盘满后,就热腾腾地飘到半空中。


初写于2000/8/16

再改于2003/7/29



本作品由任晓雯授权《文学青年》发表,转来请注明出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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