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德班”:教现代女性守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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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圣先贤,降我蒙正,女学皇皇,我族永昌!”郭雅丽宣读完拜师词后,四十五个女人整齐地端平双手深鞠一躬。起身后双膝下跪,触地一叩。


“礼!”女人们叩首。“起!”女人们起身。每一次断句,郭雅丽都要略一停顿,待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停止后再继续。随着口令,女人们列队向孔子像下一个神情肃穆的男人鞠躬、叩首。


这是2014年9月2日晚上,广东东莞蒙正国学馆第九届女德班的第一课——拜师。郭雅丽是女德课程的主持人,也是义工,学员们跪拜的男人叫黄城,是蒙正国学馆的馆长。六个“大礼”——每个大礼包含一鞠躬三叩首——过后,学员正式“入门”,获得了成为“贤淑女人”的入场券。


学堂中,满眼的红木家具格外引人注目。黄城说,“众生是着相的,我在烂泥房办国学馆,谁来呢?所以我说,那些红木家具,多少万你都给我弄来。”


每年十二期,每期约五十人,提前一个月报名、确认录取后,各式各样的女人们带着自己的故事进入蒙正,希望在“温良恭俭让”的传统女德中找到一条救赎之路。


“政治正确”的女德班


“一个有德行的女人,承载的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每天,像蒙正女德班这样的拜师仪式,都要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女德学堂中上演。要学女德,磕头、鞠躬是必须完成的程序。


蒙正拜师仪式上,女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群体拜师仪式中,只有樊英一人始终未跪。


樊英是黑龙江人,生物系毕业的大学生,退休前官至惠州市人大有关负责人。这位退休干部,对女德始终抱着疑心。


这让跪在她身旁的张春梅异常着急。张春梅也来自惠州,曾任惠州市统计部门有关负责人。磕头磕得头晕眼花时,张春梅开始怀疑,自己将“老领导”拉到女德班,是不是惹了麻烦。


两姐妹此行是来“取经”的:学成后,她们希望回惠州也推行女德和传统文化。


女德班理论的源头是民国初年“善人”王凤仪。这个已经去世近80年的“善人”将女子德行誉为人类固本清源的根基。蒙正宣传说:“一个有德行的女人,承载的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黄城在课堂上,将“德行”解释为三道:“人有三道,姑娘道,媳妇道,老太太道,每道都有女人要守的本分。”


对樊英和张春梅来说,在退休老干部中推广“女德教育”还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女德教育,符合了党中央和政府“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精神。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多家女德班的招生简章中都引用了2011年10月,十七届六中全会上提出的《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


在东莞蒙正国学馆教学楼的墙壁上,贴着一幅以党旗为背景的大红色的宣传画,画中引述了2013年3月1日习近平在中央党校建校80周年庆祝大会暨2013年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学习和掌握其中的各种思想精华,对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很有益处……。


“我们也是老干部,也是有文化,对国家作出了贡献的。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学女德。”张春梅在介绍自己时说。


黄城乐见张春梅等老干部将女德发扬光大。他并不讳言女德班“洗脑”的性质:“很多人说我们洗脑,但洗脑不一定是错事,让圣贤洗脑,就愈圣贤;让企业家洗脑,你就是企业家。”


在“政治正确”的旗帜下,蒙正传统与现代、佛学与党性的糅合与混搭无处不在。与其他许多女德班一样,全程封闭式教学、食宿全免,每个早晨,学员们要进行三公里慢跑,慢跑的口号是:“厚德载物、自强不息、阿弥陀佛。”


早餐前,学员们被要求在孔子像下诵读餐前感恩词:“感谢自然滋养万物,感谢国家培养护佑……”


肖芬第一次念这个口号时,只觉得混搭得好笑。不过,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曾是科班出身的记者,现在则是一间建筑咨询公司的老总。


接触传统文化前,肖芬开奔驰、住豪宅,一度认为男人和婚姻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


在蒙正校长黄城看来,为数不多的“肖芬们”是他的重点拯救对象。黄城要求,学员们在七天后一定要搞明白女人一生要守哪些本分。结婚,便是其中一条:“老天爷生下你的生理结构就有子宫,你不结婚连你的生理结构都对不起”。


黄城亲授的五伦八德等内容多来自对儒家传统经典的节选和演绎,此外课程也会使用演讲视频作为教程。“谷大嫂”的讲座视频则是女德课的保留项目,“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绝不离婚”,半数以上的学员基本都会背“四项基本原则”。


谷大嫂的“四项基本原则”,正是蒙正“女德”的精髓:“如果要做女强人,你就得切掉子宫、切掉乳房,放弃所有女性特点”,黄城说。


“谷大嫂”原名谷爱琳,最早跟从陈大惠“出道”,早在2009年,央视前主持陈大惠就带领着一帮不同身份者组成的“中华传统文化”汇报团,在全国各地做了几十场“公益论坛”。


陈大惠“汇报团”的余热仍在蒙正延续,当年其着力推广的展现语言力量的实验——《水知道秘密》仍在女德班作为重点教程,尽管《水知道秘密》已被证实是伪科学,而陈大惠本人自2011年起饱受诟病。


然而,对更多的学员来说,顺从丈夫是惟一的选择。吴晓红今年十九岁,身材纤瘦,一头红发,在丈夫的要求下报名参班。没有人能看出来,她已经是一位8个月孩子的妈妈。


蒙正女德班中的大多数学员,都是“晓红”。他们没有受过高等的文化教育,不少笃信佛教,相信压缩自己、相夫教子是获得救赎的惟一方式。


吴晓红说,自己走马灯般地上各种不同的女德班,是因为只要是和传统文化沾边的“都好”。


为求“福报”


将前世“欠”家人的债还清,还了就好了。


现在,肖芬已经习惯每天到孔子像下诵读《朱子治家格言》,叫每一个义工“家人”。受到传统文化感召后,她在三十五岁那年结婚,如今已经怀孕4个月。肖芬说,来女德班,是为了“胎教”。


封闭培训的第二天开始,是蒙正特约教师宋玉萍的课。


宋玉萍是能“摸手聊病”的“高人”——号称十六岁瘫痪,十九岁精神病,二十三岁心脏病,但一个医生没看,一分钱药没吃,治病全靠传统文化。


“摸手聊病法”有一以贯之的理论体系,宋玉萍将之概括为“从头到脚因果病”。比如,看不惯父亲、公公,会头晕、头疼、脑血栓;爱管老公,易得心梗、脑梗;恨姐妹兄弟,会肩膀疼……


“听说过恨之入骨没有?类风湿病就是因为恨得的。肺病,是因为忧得的,不是金钱上的忧,就是感情上的忧。夫妻生活,男人有要求,女人不顺从就会腰疼。”


在宋的理论中,夫妻生活不顺从的女人,容易得子宫肌瘤、子宫癌、股骨头坏死:“过去女人为啥不得这些病?——顺从。过去女人白天被打了,晚上都顺从。”


“没有心情啊!”讲台下有学员喊道。“那是你没有慈悲心!”宋玉萍大声说。话音刚落,学员们都笑了。


蒙正女德班七天的封闭式培训中,有两天的时间完全属于宋玉萍。这个五十岁河南农村妇女,在蒙正是神一样的存在。


宋玉萍上课时,志愿者郭雅丽就站在讲台旁边。下课后,郭雅丽走上台:“宋老师站在那里辛苦地讲课,我却在下面坐着,我错了。”说着便哽咽着红了眼眶,向宋玉萍深深地鞠躬。


讲座当天,十几个人私下让宋玉萍“摸手”,其中有宣扬自己要当女企业家的二十岁精神病患者;也有十二岁就谈恋爱、堕胎,自愿在各国学馆做义工而不愿回家的抑郁症患者;更多的人则身陷夫妻不睦、父母不和、婆媳不和……宋玉萍一一为她们找到了症结:不孝顺、对老公不好,甚至被附身。


并不是每个人都对宋玉萍的理论深信不疑。樊英不止一次暗自嘀咕:“这么神,那医院都关门好了。”


可是,三十六岁的大学毕业生肖芬笃信宋玉萍。宋讲课当天,她甚至让从事保险行业的丈夫放下工作,专程来到蒙正“看看宋老师”。


面对爱徒,宋玉萍推荐起了自己开办的“摸手聊病”班,五天课程,学费三千,一人报名全家可听。肖芬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她相信,宋玉萍是“修得好,有大成就的人”。


“摸手聊病和传统文化一样,都是知识。”肖芬稳稳地说。按照女德班的逻辑,德行好的人才能拥有健康和财富。所以,修德修福是许多蒙正女德班学员们终极追求。


肖芬想求的福报,来自父母和姐妹。为了逃避超生罚款,肖芬从小就被放在外婆家抚养,至今仍然难以融入父母和弟妹——她先后供养了三个妹妹读大学,却从未被邀请回家过春节。


“我小时候每天都在想象我爸爸妈妈的样子。”肖芬说,“但父母找我,就是要钱。”


“做女人很苦”是黄城女德教育的出发点:“我办女学就是因为女子很苦,希望帮助大家离苦得乐。”而将前世“欠”家人的债还清,是蒙正教给肖芬解释自己命运的方式:“还了就好了。”


在蒙正,每节课前都有义工带领大家跳班歌班舞——《礼》、《让爱传出去》。“礼是敬,敬我身影笑相迎;礼是雅,雅出风情好风景……”每唱到“礼”字学员们都需要鞠一躬,同时配合手部动作。


《礼》一共10个“礼”字,加上副歌,要鞠超过20个躬。三十六岁的准妈妈肖芬身体愈加笨重,可她还是尽量随着音乐比划出“心”的手势,从胸口缓缓推出。


亏了“孝道”?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和肖芬一样,六十五岁的周素云也报名参加了“摸手聊病”班。


周素云来自河南农村,她来上课,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女儿。


“我父母吵架吵了三十几年。”蒙正女德班开班的第一天,周素云的女儿张仪便在自我介绍时提到了父母的矛盾:母亲每天不着家,父母间争吵不断。


女儿说话时,周素云的头埋得很深。但对女德班推崇的“绝对顺从”,周素云不服气:“他一说话我就生气,能不吵吗?”


在女德班,晨光熹微时便有义工挨房鞠躬叫起。在那之前,周素云总会提前起来,帮女儿准备好衣服和洗漱用品。


女儿的心思周素云很了解。“我和老伴就是拌拌嘴,有时候她自己心情不好就觉得是我俩吵的。”周素云俩老与女儿一同生活在广州,张仪事业有成,开了两家幼儿园,但年逾三十至今未婚。


上课时,周素云总是昏昏欲睡,百无聊赖,“讲的跟老太太拉家常一样,没意思”。


除打瞌睡外,周素云所有时间都用来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出自己名字,“周、素、云”——她仅有的认识的三个字。


上过女德班的年轻女性,许多都希望能带母亲再来一次。百度女德贴吧不时有人询问应如何规劝自己患病或脾气火爆的母亲上女德班;市面上众多女德班的招生启事中,也明列要母女同行。


蒙正女德班招生以来,二十四岁的卢晓旭就开始劝母亲来这个食宿全免的女德班,但母亲只告诉她学国学要适可而止:“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卢晓旭并没有适可而止。到蒙正的第一天,她就在“蒙正华服坊”买了两件画着朵朵莲花的棉麻制女服——“也算给国学馆捐钱”——并且寻思给阿姨的孩子买一部“国学机”。


“国学机”其实就是带有存储功能的播放器。根据蒙正的宣传,国学机内主要存放了两个方面内容:除孔孟中国经典外,还有“西方经典——《百科全书》和《十万个为什么》”。


卢晓旭说,自己对于幸福的想象就是找个义工男友,呆在国学馆做事:卢晓旭的母亲患直肠癌,在家中郁郁寡欢,而父亲因为生意不顺,总是唠叨抱怨。


姨妈给单身已久的卢晓旭介绍了五六个相亲对象,可一直没有回音。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联系我了,因为我亏孝道!”课程结束之前,她忽然记起自己假期回家,父亲就早早来到车站接她,在雨中站了一个小时。


管他国学不国学


今天,物质发达、经济发达、科技发达,却没有了传统文化的基础,没有了家庭孝道,我们的生活将走入空虚与迷茫的名利与物欲的追逐中,精神世界一片渺茫……


在百度输入“女德班”,得到15万个相关搜索。授课地点从北京、山东、河北一直延绵到陕西、广东、海南……女德班在全国遍地开花。


女德班形式多样,有传统私塾,也有公益学校,其运营资金多来自基金会、企业、高校,一些女德学院,甚至还有政府背景。


张春梅与女德班的第一次接触,就是潮州市政府的朋友牵线搭桥。那次女德班结束后,她立刻回到惠州,向当地领导汇报。“惠州市政协主席很惊讶,问我:‘听说这个东西,能救中国?’”


此后,张春梅成为了该国学班的固定学员,每期课程都带10个退休老干部参加。她还打算在女德班结束后,就向惠州市政府建议再增强传统文化节目的分量。


女德班提倡“止语”,平日蒙正的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2014年9月7日,因为中秋节,蒙正女德班提前结业,开课前就被收走的手机回到了女人们手中,院落中开始叽叽喳喳,七天前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又回来了。


结课前,张春梅在大家的撺掇下上了台。这位曾经的正处级女干部,退休后患上了更年期综合征:“其实说白了,就是退休综合征”。


张春梅的母亲是医生,小时候她经常到妈妈工作的医院帮精神病人送饭:“那时觉得他们好可怜,没想到今天我也一把一把吃着和他们一样的药”。


“为政府打工35年,也没什么意思。”张春梅说,自己的“老领导”樊英也曾受“退休综合征”的困扰,但对那段经历,樊英不愿多说。只告诉大家,上完女德课后,自己回家再也不会对老伴“瞎唠叨”了。


“以后管他什么国学不国学的,老伴一说话你就笑,不就行了嘛。”她对喜欢和老伴拌嘴的周素云说。


似乎只有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女人们才能够剥开自己坚强的外壳,也只有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亏德”、“福报”的信条才逐渐散去,所有秘密和伤疤都可以向别人展现,“国学热”“女德热”背后,是鲜活个体的百态人生。


蒙正的规定,每位学员离开前必须把自己用过的床上用品清洗干净。“崔大妈,你让女儿自己洗嘛。”有人说。“小丫头哪会洗这个。”在家里,女儿的衣服从来都是由周素云洗。


新洗的衣物成片地晾晒在天台,午后的阳光洒在床单上,也透进窗户。


就连一直板着面孔的卢晓旭也微微翘起嘴角,用手机播放着童声合唱《让爱传出去》:“爱是仰着头的喜悦,爱是说不出的感谢……”她收拾着东西,轻轻地跟着和。


女德班的第一节课上,樊英曾在本子上画画,有人问这是什么。“灯塔,我们来这,不就是为了寻找灯塔吗?”樊英说。


“今天,物质发达、经济发达、科技发达,却没有了传统文化的基础,没有了家庭孝道,我们的生活将走入空虚与迷茫的名利与物欲的追逐中,精神世界一片渺茫……”这是某女德班的宣传语,也是更多人们的内心的声音。


(文中郭雅丽、吴晓红、樊英、张春梅、周素云、卢晓旭、肖芬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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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15-08-23 08: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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