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试美人舌 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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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恰好是暮春三月,地点是一家号称“白云茶馆”的茶肆。该店位于距乌来仅一公里的途中,前有茂林修竹,背临清流潺潺的南势溪,风景不恶。我们应邀来此品茗小叙,在青山绿水之间,初试新茶,其兴味并不输于古人的兰亭修稹,不同的是王羲之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而我们只是纯吃茶。


白云茶馆不仅出售茶叶茶具,而且兼营客栈与茶座,以去供前来游览之路人打尖,或饮茶小憩。我们这次茶叙设在二楼,拾级而上,只见面积颇为宽敞的楼房,除了中间置有几张围成方形的桌子外,别无其他摆设,好像一幅留白过多的画,不免有点空旷之感:幸好窗外的青山,楼下的流水,帮忙填补了一些空白,使得楼中平添不少野趣和生意。


当年兰亭的集会,据说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想必热闹得紧;而这天我们只到了八仙,加上为我们表演泡茶艺术的几位茶道专家,总共才不过十来位。人数虽少,品茗却需分组进行。我与张梦机、张晓风一组,共享一壶茶,由诗人季野与品茗高手王昭文先生轮流主持泡茶。日本茶道讲究形式,品茗者警慎戒惧,面无表情,一副参禅的样子,哪有一点饮茶的趣味。我们虽也正襟危坐,心情却是轻松的,在谈笑中欣赏泡茶者煮水、温杯、洗茶、冲泡,然后一一注入杯中的各道必要手续。


我们尝到的第一泡茶是今年尚未上市由王先生私人享用的冻顶春茶。茶叶呈深褐色,看来毫不起眼,经过泡制后,盛在白色的小杯中,即泛成金黄色的液体。举杯一闻,一股清香冲入不设防的鼻道,竟然使人产生一种惊艳的迷惘。“惊艳”二字也许措辞有点夸张,但这种感觉的确存在,而且一直延伸到衔茶入口之后。茶味相当浓烈,虽由水泡,这时已非原水了,只感觉到衔在嘴中的乃是一件活生生的、有形体的事物。开始是清香温热,继而感到粘粘地滑润,徐徐通过喉管后,再由丹田涌出一股既暧昧而又确切存在的甜美。有人说饮茶会醉,过去我不相信,这次才真正体验到:这种醉不但是生理上的,而且也是心灵上的。


谈到茶艺,我纯是外行,平日也喝茶,但用的茶具是一只巨型玻璃杯,可供牛饮,茶艺则免谈,饮茶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求其清香而已。这次尝到专家泡制的冻顶乌龙,才领略到饮茶的另一境界,他们的手艺绝非乌龙。晓风啜过第一道春茶后,脱口赞道“曾经乌龙难为水”,我立刻和以“除却冻顶不是茶”,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次茶叙的主持人希望品茗者凭各人的感觉,为每一种茶起一个名字。我初尝春茶,骤然入口,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这种茶,色香味都很迷人,故我称之为“美人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一种形而下的情欲的冲动,我的初试“美人舌”,则是一种形而上的感觉的升华。这个名字虽不够含蓄,但用来比拟我最激赏的那壶茶,是再贴切不过了。


来源:《初试美人舌》



小贴士

茶中本没有“美人舌”,只有“雀儿舌”。“雀儿舌”是一种嫩茶芽,因其形尖小似雀舌而得名。唐代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说:“漆炉烹雀舌,洒水净龙须。”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里也说:“茶芽古人谓之雀舌麦颗,言其至嫩也。今茶之美者,其质素良,而所植之木又美。则新芽一发,便长寸余,其细如针,唯芽长为上品,北人不识,误为品题,予山居有《茶论》尝茶诗云:‘谁把嫩香名雀舌,定来北客未曾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寸长。’”那么,茶何来“美人舌”呢?



什么是女儿茶?(美人舌)

《红楼梦》第63回书里写,宝玉面吃多了不肯睡,林之孝家的就对袭人等说:“该沏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忙说:“沏了一杯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这里说的女儿茶,应是产自云南的普洱茶。满清马上得天下,是游牧民族,以肉食为主,入关之后,皇室饮食更是极尽奢华,山珍海味吃多了,难免消化不良,所以有消食、解油腻功效的普洱茶成了一时之尚。贡品普洱除了皇宫自用之外,还赏赐给皇亲国戚文臣武将,当时能拥有普洱茶成了满清显贵的一种标志。


为什么管这种普洱叫女儿茶呢?清人阮福在《普洱茶记》里写过:“小而圆者,名女儿茶,女儿茶为妇女所采,于雨前得之。”阮福说是“妇女所采”,其实准确来说应当是未婚处女,而且要穿上可盛叶芽的胸兜,采茶时先将茶芽放入胸兜,积攒到一定数量,再将茶芽从怀里拿出放入竹篓里——因为只有这样,茶芽才会氤氲上少女的体温与劳动时流出的香汗。


康熙理解中的女儿茶是这一种,而鳌拜端给他的那一杯却不同。鳌拜说了:“此茶又名‘闺贞茶’。是从杭州君山上采来的。春茶吐尖时,由闺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选取上等尖旗数片,采得之后噙于口中。只有佳婿娇客初登岳家之门才能尝尝。余者连见也难得一见。臣先时督师江南,出重金数千两,仅得二斤有余,大内又到何处寻得一担来赐臣!”


他说的采摘方法,听起来夸张,却又有据可循。清朝年间,最贵重的是女儿茶膏,用的都是最肥实的嫩芽,采摘时,少女要先将新茶嫩芽用嘴噙住,摘几片,放在嘴里,再噙住摘几片,还放在嘴里,直到满嘴茶芽才置入篾箩中,并且不能擦伤或折断茶芽。这种采摘方法因其香艳,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后来甚至传说少女在采茶前要先用美丽的睫毛扫去叶子上的露珠,这就不知真假了。


如此穷心费力,喝起来是否真有不同呢?鳌拜说了:”此茶与常茶不同:一遍冲下味淡明洁,二遍清香色郁,三遍冲下旗开叶展、红云漫杯。再饮第四遍也就无趣了。”沙漠里的阿拉伯人形容他们必喝的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听起来与鳌拜颇有默契。


无福品尝鳌拜的极品女儿茶,只凭只言片语,很难想象个中滋味。倒是读过一篇文章,诗人洛夫形容自己初尝春茶的感觉:“骤然入口,仿佛伸进了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陶醉之余,他将这种茶称之为“美人舌”。对于男人来说,这恐怕是最美妙的品茗之感了。女儿茶,或许、大概、可能,也是这种口感吧。


小说里,康熙端详了半天,最后疑惑道:“也不见得如你说的那样!”鳌拜哈哈大笑:“亏你做了皇上,竟不会吃茶!”——居然敢骂皇上是土老帽,呃,也不知后来康熙剪除鳌拜,跟这杯茶有没有关系?


来源:《康熙大帝》 二月河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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