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所成就的一个异数——古都史话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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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书屋》2006年第四期

   都江堰有一副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似乎是对四川历史政治的某种规律性所作出的高度概括。上联是说用兵,强调用兵的战略要义在攻心;下联是说治理,指出一定要掌握好执法宽严的尺度。意思都没有错,不过那口气总让人觉得有点像是为“开发”某个“化外之地”而制定的方略。前人曾说过:“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如果把这话和对联联系起来看,便又能产生出更深一层的体会。据说新出土的“三星堆遗物”揭示了一个上古时期曾经侪肩甚至超过中原的文明,但现有的文字史料却只能说明,四川是在秦国征服巴人的过程中逐渐开发的,由于它的边远、封闭和富足,到了“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关键时期,它就每每是“乱”在先而“定”在后。于是,收拾大局的人总不免要对四川用兵,而且还要善于“攻心”,善于制定恩威并济(“宽严”有度)的政策,否则难以成功,即便一时得手,也无法稳定。

    四川在地缘政治方面的上述特点,决定了成都在中国历史上的特定地位。如果不算上各朝分封的藩王以及元末的明玉珍(都在重庆)、明末的张献忠这类政权,在四川,先后至少建立了四个帝国,即蜀汉、成汉、前蜀、后蜀。它们的国都都在成都。然而,成都却未能享有和六大古都一样的历史地位,因为,这些帝国本质上终究不过是割据政权,尽管如蜀汉自认为是汉皇朝的正统,也没有用——从成都发出的政令未曾超出过北至汉中、南到云南的那么一块地盘,硬说代表中央,那只是长自己志气的宣传手段而已。但是,由于中国的历史总在“分”与“合”的循环中前进,而每到“分”的关头,四川就会以某种形式有所表现,于是,成都在许多时候成为独立的政治中心,发挥特殊的历史作用。

 

    最先把成都的地缘政治优势提到理论层面并运用于实践的是诸葛亮。他在《隆中对》里向刘备介绍的战略性纲领,就特别强调了当时形势下为何要选择益州作为“光复汉室”的基地。他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邦当初能在中原的混战中获胜,靠的就是四川这个丰饶的后方基地(刘邦是被迫来到汉中的,但如果不到汉中,他怎么能得到四川?这真叫歪打正着)。他又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则大业可成。”说着说着,他还拿出一幅西川地图,详加解释,再下结论:“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一番话说得刘备如醍醐灌顶,从此把诸葛亮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

    开始事情果然按诸葛亮的战略设想发展。刘备于建安十九年(214年)进了成都。虽然偏居一隅,但将士们追随的是诸葛亮制定的战略目标——“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诸葛亮还把它凝练成两句极富道义力量的政治口号,叫做“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眼光始终盯住朝廷所在的中原。六七年后,益州的建设和发展粗具规模。刘备根据诸葛亮的意见,为争取政治上的主动,自立为汉中王,打出讨贼除逆的大旗。既具备了相当的物质力量,又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诸葛亮准备动手,正好曹操意图向荆州用兵,他便命令关羽主动出击,不料后来形势逆转,使他的战略部署被全部打乱。

    关羽根本不理解“联吴拒曹”这一统战政策对于蜀国的安全和发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孙吴虽然一直坚持对荆州的领土主张权,但军事外交上却是一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曹魏为了减轻襄樊前线的军事压力,派满宠到东吴引诱唆使东吴以武力夺取荆州。孙权拿不定主意,向关羽提亲,以试探对方的反应,不料遭到了关羽极其粗暴的拒绝。吴国君臣终于决定和曹魏联手,从关羽的后方发起攻击。荆州失守后,被切断了后方而两面临敌的关羽,终于全军溃败。政治上的盲目在短短几个月里断送了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更严重的后续事件是在成都的刘备理智为感情所蒙蔽,置大局于不顾(此时曹丕已经篡代了汉室,刘备本人也被拥立为帝,孙权持观望态度,正是重组外交政治新格局的大好时机),倾全国之力东下伐吴。可是夷陵之战,火烧连营七百里,差点连四川都回不去了。打击接二连三,一生戎马倥偬年已六十三岁的刘备再也承受不起,病倒在白帝城(兵败之后,自觉无颜,不愿回成都去),几个月下来,药石无灵,撒手西去。

    刘备一死,曹魏发动五路大军攻蜀。诸葛亮只派出赵云重点防堵由长安南下汉中的曹真,其他各路全靠政治手腕一一化解,最成功的是又重新和东吴结成了反魏的统一战线。大局转危为安,蜀国赢得了恢复和发展国力的宝贵时间。公元225年,诸葛亮南征凯旋,第二年,曹丕死了,魏国政局动荡,诸葛亮向刘禅呈上了《出师表》,亲率诸军大举北伐。从这时开始,一直到他死,六年的时间里,他干的主要就是这一件事。对他来说,“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自己必须“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讨贼,讨贼,讨贼!

    诸葛亮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最后还是没有能实现自己平生的抱负。这不是因为付出的主观努力不够,而是由于主客观条件和既定的目标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客观条件的不利,只要力所能及,他都在长期实践中逐步改善了(比如后勤补给线太长,粮草不继的老问题);有的却不是他可以改变的,比如曹魏的国力和军力以及司马懿的才干等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至于主观条件的不足,则主要表现在他本人和他手下的将领缺乏临敌制胜的指挥才能。关于这一点,写《三国志》的陈寿作过如下的分析:

    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

    诸葛亮本人对此大概也有所认识,他在《后出师表》里写道:“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才弱而敌强也。”这就是说他深知自己面临的敌强我弱的形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接着说:“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一直不停地打下去,即使那结局是作为一名失败者“死而后已”。

    诸葛亮是历史上少见的伟大政治家,因为他身上具有政治家所要求的全部素质,历史对他的几乎没有争议的评价就是证明。以他的才识和干练,却把毕生大部分精力投入了明知其必然失败的事业,不能不说是他个人和历史的一大悲剧。诸葛亮从入成都到去世凡二十年,史书概括他的治绩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因此,四川和成都的民众,多少年来,对他的追思和传颂,“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民众是很容易满足的,你给他们留下了点滴美好的记忆,他们就会永远缅怀你。作为政治家,在实现自己政治意图的过程中,不可能不损害民众的利益,诸葛亮连年兴兵,人、财、物的消耗给蜀中民众造成的负担和牺牲不难想见,可是民众不埋怨反而歌颂他,无非因为他对百姓怀有的一点仁心。陈寿指出,孟子所说的“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就是这个道理。

 

    司马氏在263年灭掉了蜀汉,四十年后,四川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独立政权——304年,巴氐人李雄自立为成都王,两年后改称皇帝,国号为成(成都这回真是“名副其实”了,就是“成国的京都”)。

    所谓巴氐人,意思是生活在川东的氐人,原来叫賨人。自东汉后期以来,氐族被军队招募或豪强裹胁来到中原的日益增多(董卓从甘肃出来时,一次就带来氐、羌族士兵十万之众),中原长期战乱,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变成了没有根基的流民,再加上晋元康年间闹饥荒,从略阳、天水一带流入川北、汉中地区的氐人达数万家。流民生活艰难,成为重要的社会不稳定因素,朝廷要将他们遣返原籍。这时李雄的父亲李特兄弟几个(本都是地方豪强),以所谓巴氐人的身份赈济“同族弟兄”氐族流民,并向官府请求就地安置,这些举动,大得人心,流民们纷纷归附,不到半个月,李特兄弟就纠集成一支近三万人的队伍。流民们推举李特为镇北大将军,和朝廷军队对抗。李特很有点政治头脑,学刘邦的样,和四川百姓约法三章,而且还“施舍振贷,礼贤拔滞”,于是“军政肃然,蜀民大悦”。队伍拉起来的第二年秋天,就打到了成都外围地区。由于胜利来得太快,李特犯了轻敌的错误,把部队分散,结果中了敌人的招数,大本营被偷袭,自己也丢掉了性命。

    李特死后,儿子李雄继续率部众转战于川中、巴东等地,势力又一天天壮大起来。到了太安二年(303年)冬末,梁州刺史——四川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宣布投降,李雄进驻成都,第二年十月,由部下拥戴为成都王。他改元约法,赐爵封官,俨然一个小朝廷。此时的西晋已经在“八王之乱”的骨肉相残中风雨飘摇,奄奄一息。306年,李雄即皇帝位,国号大成。湘、鄂西的巴氐人看到他羽翼已丰,纷纷归附这位“民族救星”。这算是一份“人和”,再加上“天时”(晋室南渡,立足未稳,而军阀作乱;中原则是前赵和后赵的混战)、“地利”(秦岭巴山,谁敢轻易作翻越之想!),李雄这个北至汉中南达云贵的小朝廷,得以保持了四十年的相对稳定,也就是《资治通鉴》里说的“是时天下大乱,而蜀独无事”。

    四川能在周边的混乱中保持局部的安定,和李雄个人的作风以及由他制定的政策是密切相关的。史称李雄“虚己好贤,随才授任”,他以极谦卑的姿态聘请蜀中的大地主、大名士范长生当丞相,“长生博学,多艺能,年近百岁,蜀人奉之如神”,没几年,范长生死了,李雄又用他的儿子范贲为相,当然是希望他继续保持父亲的政治影响并且遵循既定的方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是做领袖的人最重要的品质。由于用人得当,首先在司法方面,“刑政宽简,获无滞囚”;其次在文化方面,“兴学校,置史官”;再次是实行了宽厚的赋税政策:赋,“男丁岁谷三斛,女丁半之,疾病又半之”;调,“绢不过数丈,绵数两”;至于徭役,“事少役希”,而且“新附者皆给复除”。这样的政策,直接效果就是“民多富实……年谷屡登,乃至闾门不闭,路不拾遗”。当然,执政宽松也难免会带来另一方面的弊病,比如爵位的滥溢、官员的贪墨以及军纪的松弛等等。所以说“宽严”实在是一个不好掌握的尺度。

    李雄的任皇后没生儿子,其他嫔妃生子十余人,都不太令他满意,他把哥哥的儿子李班立为太子,认任皇后为母。大臣们不同意,请李雄从自己的儿子里面挑选一个,道理很简单,“先王立嗣必子者,明定分而防篡夺也”。可是李雄有自己的说法:“吾兄(李班的父亲李荡),先帝(李特)之嫡统,有奇才大功,事垂克而早逝,朕常悼之。且班仁孝好学,必能负荷先烈”——他主意已定,怎么劝也不行。太傅李骧(李特的弟弟)哭着说:“乱自此始矣!”还真是一语成谶!两年后,李雄病倒了,金疮复发,遍体流脓,“诸子皆恶而远之,独太子班昼夜侍侧,不脱衣冠,亲为吮脓”,对比之下,李雄更认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没几天,李雄死了,李班即位,政事全交给辅政大将军李寿,自己在宫中守丧。李班为人“谦恭下士,动遵礼法”,但却全无心计,不是个当皇帝的材料,两个月不到,就在宫廷政变中被杀。李雄的亲儿子李期即了帝位。李期靠政变上台,少不了要清除异己,建立清一色的帮派权力体系,一伙小人把持政务,才俊之士,非贬即杀,国势日见衰落。

    李雄的事业就这么垮下去了,根本原因是接班人问题没有解决好。这也怨不得李雄,立储以德以才,能说是错了么?问题是德和才的标准常常失之空泛或片面,而且观察角度的差异必然带来结论的偏颇,何况还容易被假象所掩蔽。这么多不确定因素只会为争权夺利者提供行动的口实,所以,历来礼法的制定者提出了以嫡以长的原则,虽然按这个原则并不一定能保证皇帝的质量,但至少能避免眼前的动乱。硬是碰上“嫡长子”是个暴君、昏君,也没有办法,只能让那个时代的百姓认命。其实,究竟应该怎样确定接班人,古往今来,这是一个封建专制制度下永远也解决不好的问题。

    李期的统治勉强维持了三年,国中岌岌自危的人太多了,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原先的托孤老臣李寿身上。李寿起兵,摧枯拉朽,很快杀进成都,把李期身边那伙人一概捕杀,李期本人贬为邛都县公。下一步怎么办?李寿的亲信,一部分主张用成都王名号,向东晋称臣,一部分坚持继续称帝。李寿命巫师占卦,巫师说:“可数年天子。”主张称帝者说:“一旦足矣况数年乎!”主张降晋者说:“数年天子,孰与百世诸侯?”而李寿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然后即了皇帝位。上面这几句简短的对话,很精彩,也很幽默。每人一句,表尽了各自的心态。李寿把国号改成汉,朝廷内外换上自己的亲信班底,而且索性把李雄所有的儿子全部杀光。李寿乖张残忍,却自视甚高,常托比于汉武、魏明(曹睿),就是不愿意听见别人说起他的伯父李特和堂兄李雄的政绩,以为自己比他们强。舍人杜袭写了十首诗,伪称曹魏时应璩所作,对他进行讽谏,他看过以后,不动声色地说:“省诗知意,若今人所作,乃贤哲之话言;若古人所作,则死鬼之常词耳。”他甚至还想兴师东下,与后赵的石虎联手灭了东晋,被臣下劝阻了。他听说邺中(后赵国都)繁华,宫殿壮丽,就强行把外郡人迁入成都,也大修宫室;又听说石虎“以刑杀御下,故能控制境内”,于是他也模仿,“人有小过,辄杀之以立威”,结果自然是怨声载道,人心思乱。好在不久他就病死了,皇帝当了五年而已。

    李寿一死,接位的儿子李势没有他父亲的那份滑稽,却比他父亲更残忍:李寿杀尽李雄的儿子——只是自己的从侄;而李势杀掉李寿的儿子——那可是自己的亲兄弟。至于其他被杀的老臣,更是不计其数,而且他“不恤国事,多居禁中,罕接公卿,信任左右,谗谄并进,刑法苛滥,由是中外离心……四境之内,遂至萧条”。而此时的东晋正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刚刚显达的大野心家桓温,以荆州刺史、安西将军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要想有所作为,没有比进攻四川更合理的选择了——荆、益毗邻,而成汉又国势衰颓,武备不修,功成之后,自己的声望和实力必将上一个台阶。他于永和二年(346年)冬天发兵,第二年春天便已深入蜀境,为了速战速决,他将大本营和辎重留在彭模,自己亲率步兵,只带三日干粮,直扑成都。在成都郊外的柞桥,双方展开决战。对成汉政权来说,这是最后一搏,因此被逼出了几分勇气,开始占了上风,晋兵眼看顶不住了,正准备退兵,谁知军中鼓吏打错了鼓点,把退鼓敲成了进鼓,晋兵鼓起勇气发起反扑,成汉兵大败,桓温就势杀入成都。李势乘夜色逃到葭萌,从那里派人送来降表,自称“略阳李势叩头死罪”,接着又捆绑着自己、抬着口棺材到桓温大营投降,桓温给他松了绑,烧掉棺材(以上是古代投降和受降的程序),然后将李势及其家属送往建康(南京)

    成汉灭亡了,此后的五百多年里四川再没有出现过独立的政权。

 

    五代时期,十个割据王国的开国之主,都是黄巢兴兵过程中乘势而起的地方军阀,而这些人的出身又大多是地痞无赖,其经历都颇有传奇色彩。在成都称帝的前蜀王建也不例外,而且他的传奇更具某些特点。

    王建是河南许昌人,从小就是个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业,乡人称他为“贼王八”。稍后投入当地的部队忠武军(许昌是忠武军节度使的辖区),因为作战勇敢,一路迁升,当上了一名都头(每都一千人,即相当于团长)。忠武军有八个都(包括王建的一都)的兵力参加讨伐黄巢的战争,黄巢从长安败走以后,这八千人在鹿晏弘率领下,进入汉中,赶走地方官员,鹿自任山南西道留后,几个都头便是附近各州刺史(唐末就这种规矩,占多大地方当多大官),可是鹿晏弘嫌汉中穷,不多久又带着部队杀回河南去了,王建等五个都掉转方向,到四川投奔唐僖宗。僖宗高兴极了,把这支部队号为“随驾五都”,交由大太监、十军观军容使田令孜节制。田深受僖宗倚重,王建拜在他名下当干儿子,成了一条线上的人,回都长安以后,僖宗让王建留在身边指挥神策军宿卫(中央警卫部队)。

    光启元年(885年),河中军阀王重荣进犯京师,僖宗逃到凤翔,第二年,又被迫逃往汉中,王建作为清道使,“负玉玺以从”。途中栈道被人放了火,王建亲控僖宗的坐骑,冒着烟焰通过几乎要坍塌的栈道,夜里没地方宿营,疲惫已极的僖宗枕着王建的腿膝睡了,醒来以后,悲感交集哭了一场,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了王建。这场战争是因田令孜和王重荣争夺盐池引起的,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田有点害怕,请求外放任西川监军,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是他的同母弟,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王建是田令孜线上的人,田一走,接任十军观军容使的杨复恭马上将王建从中枢调开,让他去做壁州(今四川通江)刺史。王建倒也不嫌弃——他早就有意独立发展。到了壁州,他很快拖起一支近万人的队伍,接连攻下了附近的阆州(今阆中)、利州(今广元)。陈敬瑄感到严重不安,找田令孜商量,田说:“王八是我的儿子,派个人去传话,就能将他招抚。”王建接到田令孜的召令,很高兴,对人说:“阿父召我,我欲至成都见陈公,以求一镇。”他选了两千精兵,兴冲冲地往成都进发,到了鹿头关,陈敬瑄却反悔了,下令要他停止前进。王建大怒,攻破鹿头关,取了汉州、彭州,又在新繁大破陈军,俘获万余人,横尸四十里。陈敬瑄集西川之力,发兵七万,双方在德阳、新都一线相持百余日。刚即位的唐昭宗下令罢兵议和,以宰相韦昭度为西川节度使,划出邛、蜀、黎、雅等州新立永平军,由王建任节度使。从此,王建以合法身份在四川站住了脚。

    陈敬瑄拒绝卸任,朝廷命韦昭度统兵征讨,打了三年,仍无结果,王建对韦昭度说:“公以数万之众,困两川之人,而师久无功,奈何?且唐室多故,东方诸镇兵接都畿,公当归相天子,静中原以固根本,此蛮夷之国,不足以留公!”这分明是要赶走韦昭度,韦当然也不想留在这里,但就这么走掉,心有不甘,正在犹豫不决时,王建派军士逮捕韦手下的官员,就在军营里杀了煮了吃掉,然后对韦昭度说:“军士们饿了,要吃这东西(人肉)。”韦昭度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赶紧把符节印信交给王建,任命他为权知(代理)三使(即山南西道、剑南西川、永平军三节度使)留后兼行营招讨使,自己立即走人。王建亲送他到新都,还“跪觞马前,泣拜而别”。韦昭度刚出剑门,王建就派军队封锁关隘,和朝廷从此断绝了往来。接下来,眉州、资州、简州、戎州、嘉州、茂州相继投降,陈敬瑄困守的成都只剩孤城一座,“城中乏食,弃儿满路,饿殍狼藉”,王建又不断向城中派出间谍,制造混乱。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田令孜登上城楼向王建喊话:“老夫与公相厚,何嫌而至此?”——不能不攀点老交情,但再也不敢用“王八吾儿”的口气了,只是求网开一面。王建答道:“父子之恩,心何可忘!然兵讨不受代者,天子命也。”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父子是私情,讨伐奉圣命,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当晚,田令孜就来到王建营中,交出了节度使牌印。第二天,陈敬瑄打开城门,将王建大军接入城内。

    王建估计到自己这支部队进了成都,难免会有奸淫掳掠等情况发生,为了避免局势失控,入城前,他任命以凶残着名的张勍为都虞候(军中执法长官),同时他告诫全军说:我用张勍为虞候,你们不要犯在他手里,如果他抓住你们先来见我,我还可以给你们活路,如果他先杀而后报,我也不可能追究他哟!话是说了,但这群暴徒岂是几句话所能约束的,进城之后便开始剽掠。张勍带着执法队,在成都街市巡逻,发现抢劫者,就在现场杀头,杀了百多人后,市面安静下来。陈敬瑄和田令孜,因为是降将,安排了职务,但没过多久,先后都被杀掉了,再不提“父子之恩”。天复三年(903年),唐昭宗下诏封王建为蜀王。四年以后,朱温灭唐,派人来给王建打招呼,王建“拒而不纳”,反而发出讨梁檄文,号召各地割据势力跟他联手出兵,因为自己声誉不佳,没人响应。朱温当皇帝,他当然是不服的,他觉得自己哪方面都比朱温强。既然朱温弑君自立的事都做得出来,我王建称帝也算得是“顺天应人”了。于是,907年9月,他正式在成都即皇帝位,国号大蜀。临即位前,带领官民大哭三天,表示对唐室沦亡的哀悼。此时唐朝的贵族世家不少人避乱入川,王建虽是文盲,但喜欢与文人交接,对从中原来的知识精英,一律以礼相待,并破格录用,诗人韦庄就是一例,曾被授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的重要职务。

    王建出身于流氓无产者,这个阶层在中国历史上一直起着比较特殊的作用。在分合治乱的规律性的循环中,历史不断地给他们提供机会,每到关键时刻,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就会出现在政治的前台大显身手。这些人有很多共同点,如暴戾凶残、勇猛果决、虚伪狡黠、好学强记,当然也有一定的人格魅力,能力强、运气好的竟有成为一代开国雄主的,次一等的分疆裂土建立割据政权,再次一等的便是流窜四方被人剿灭的草寇了。中国历史上的很多时候,便是由这类人的意志决定着同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死存亡、悲欢苦乐(实际上,他们带给民众的永远是牺牲远远大于福祉)。他们在“创业”的初期,一般都比较清醒,讲究策略,注重形象,用以笼络人心,发展实力,可总是越到后来便越陷于昏聩、残暴的泥潭而不能自拔,正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王建在这类人中,是“次一等”的典型,不仅个人应具有的特点他无不具备,而且事业发展的逻辑也不逾常规。起事的早期,人们称赞他“勇而有谋,得士卒心”、“王公治众,严而不残”,到后来却沉湎酒色、昏悖多疑,以致臣下离心,朝政混乱。特别是在立储问题上屡犯错误,最后在宠妃和权臣的愚弄下,把一个无德无能的懦夫王衍立为太子,导致了自己手创的基业迅速走向崩溃。

    918年,王建死了,王衍登基。王建的儿子多,个个拥兵自重,将领们也互不服气,朝堂上经常可见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形。王衍荒淫无度,而且善于变着法儿找乐。他的宫殿园林修造得极其豪华,经常在里面举行大型游乐活动,管弦不绝,通宵达旦。蜀中产锦,他把御园里的亭台楼阁和树木花草都用织锦包扎装饰起来,风雨损坏了又换新的。他还在园中修了一条水渠,直通后宫,在园中流连竟日,深夜乘彩船回宫,两边数以千计的宫女举着蜡炬,照耀得如同白昼。而且,他还颇有几分艺术气质,喜欢给宫女们设计服装和化妆,有一种所谓醉妆最令他得意,他写有醉妆词一首,命宫女们演唱,词曰:

    者(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样一个混球,如果不是当时中原战事激烈,他是绝对混不了几天的。等到李存勖取代了后梁,形势稳定以后,果然就把进攻的矛头对准了他。后唐军队所向披靡,众叛亲离的王衍很快宣布投降,这是925年——居然让他快活逍遥了七年之久。

 

    李存勖的儿子魏王李继岌和大将郭崇韬受命各统一路大军进攻后蜀,功成以后,李继岌在班师回朝时按他母亲的密令,设计杀了郭崇韬(背后有复杂的原因,主要是宦官们的诬陷),此时,朝廷派来了孟知祥接管西川,衔位很高——成都尹、西川剑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就是此人,随后不久又自立为大蜀皇帝。

    孟知祥少年时跟随他的叔父投在李克用的帐下,奉命守卫泽、潞(今晋东南地区),朱温来进攻时,叔父投降梁军,而孟知祥却回到了晋营。李克用对他的表现当然很满意,后来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李存勖称帝以后,要他当中门使(沟通宫、府之间联系的职务,内传外达,地位重要),他觉得这个职位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风险很大,便向李存勖推荐了郭崇韬,自己则当了马步军都虞候,迁都以后,留在太原(北京)任太原尹、北京留守。郭崇韬是个急功务竞的人,不大考虑风险问题,对孟知祥的推荐心存感激,后来出征四川,他也向庄宗建议:“臣等平蜀,陛下择帅守西川,无如孟知祥者。”李存勖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等到孟知祥到四川上任时,郭崇韬早已被杀——自己很轻松地弄到了这么一块好地盘,连对举荐者说上几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了。

    孟知祥刚到四川时,局势仍不平静,他镇压叛将,收集乱兵,颇有成效。不久,中原传来李存勖、李继岌父子在兵变中被杀,李嗣源(明宗)当了皇帝的消息。李嗣源的宰相安重晦也正怀疑孟有不轨之志,准备大举进攻西川。为了抢得主动权,孟联络东川节度使董璋先后起兵造反。朝廷派石敬瑭为招讨使、夏鲁奇为副使分兵进攻四川。先是剑门一战,唐军大败,后来蜀军又攻破遂州,杀了夏鲁奇,并把夏的首级送到石敬瑭营中。石敬瑭大概吓得不轻,只好班师回朝。进兵四川确实难度大,特别是后勤补给,所谓“自潼关以西,民苦转馈,每费一石不能致一斗”。李嗣源权衡利弊,决定还是招降。正好当时安重晦因谗被杀,便把决策错误的担子全推在他身上。孟知祥本是李家的女婿,还不想做得太绝,但董璋态度很坚决(他的家属已被朝廷杀尽),双方多次协商不果,导致一场火并,董军失败,董氏父子自杀,整个东川落入孟氏手中。明宗既无力进攻,就只有承认现实,委任孟知祥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成都尹、东西两川节度使、统押近界诸蛮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使,随后又册封为蜀王。933年冬,李嗣源死了,第二年开春,孟知祥即皇帝位,国号蜀。

    孟知祥能在蜀地称孤道寡,似乎有些侥幸,至少他没有费王建那么大的力气,事实上,论能力与手段,他也算不得“枭雄”一流人物,而且他还缺少福分,元月里登基,六月里就中风,一下子偏瘫,连酒杯都举不起来,赶紧诏命太子孟昶监国。很快孟知祥死了,孟昶即位,开始了他长达三十年之久的骄奢淫逸的帝王生活。这个家伙好酒、好色,既无政治远见,又无作战能力,特别在用人方面简直一塌糊涂,所宠信的不是与他诗词唱和的文人墨客,就是从小和他狎玩亲近的纨绔膏粱。然而他性情柔懦,平时残民害民还不算太过分,所以在他治下的那些年,蜀地大体太平丰足。而同时,中原的晋、汉、周几朝都无暇或无力来理会他,内无忧外无患,成全了他三十年的风流潇洒,真所谓“混人自有混人福”!

    孟昶爱赏花,他把成都建成为一座花市,春天宣华苑赏牡丹,夏天浣花溪赏荷花,秋天城头看芙蓉,冬天芳林苑赏红栀,各处园林都极其豪华,他曾得意地说:“唐人所谓‘曲江金殿锁千门’,我看比不上朕的宫阙楼台之盛。”他在城上种满了芙蓉,赏花时全部用蜀锦做帷幕装饰起来,锦衬花,花映锦,逶迤极望,蔚为壮观。孟昶说:“自古以成都为锦城,今日观之,始真锦城也!”他不仅爱花,而且爱色,曾下令选美,民间凡十三岁至二十岁的女孩都必须参选。后宫女子多达数千,为便于管理,他为宫内女官列出十四个品级,秩列森严,比他朝中的卿相大臣还规范得多。

    大约是因为气数已尽,要自寻死路,孟昶在志大才疏的宠臣王昭远的怂恿下,竟想与北汉王刘钧结盟,联手进攻北宋王朝。此时赵匡胤刚刚征服了荆南的高氏和湖南的周氏,下一个打谁还没有最后决定,孟昶却把发兵的由头主动送上门来。964年冬天,北宋大军兵分两路杀向蜀国。北面一路由王全斌率领,由凤翔南下汉中,迅速抢占了嘉陵江上游的兴州,蜀军虽然依山仗险组织了几场抵抗,却无法阻挡来势凶猛的宋军,一退再退,没几天便放弃了整个山南地区,西撤到剑门关内,才稍稍止住了敌人的攻势。东面的一路由刘光义和曹彬率领,从归州出发,溯江而上,不数日便到了夔州城下。这里是蜀军经营多年的江防重点,但也是一战而溃。从此东面门户大开,宋军长驱直入。开战不到两个月,孟昶的军队就差不多拼光了,特别是第一线的将领大都非死即降,而这些将领基本上是他年轻时马球队(孟昶热爱此项运动)里的伙伴,纨绔出身,没有实战经验,失败在情理之中。在剑门前线的王昭远原本只会纸上谈兵,宋军从小道绕到剑门南面,他亲自率兵前往汉原坡堵截,结果是剑门空虚被宋军攻破,他自己只身逃往东川,在那里当了俘虏。

    剑门吃紧时,孟昶曾派出太子孟元喆,率领最后一支预备队前往增援。这个孟元喆吃喝玩乐无所不精,就是不会打仗。他和唐庄宗一样,酷爱“戏剧事业”,投入的精力可能更多。他把出征当作一次演出,在成都大街上举行的发兵仪式真是空前绝后。所有将士的军服一律新置,鲜亮夺目,旌旗仪仗尤其讲究,连旗杆都用锦绸包裹起来。彩色斑斓的旗阵之后,便是由他的几十名姬妾和几十名伶官戏子组成的指挥中心,再往后才是将领和参谋人员,一路上笙箫管笛,响遏行云;生旦净丑,轮番献唱,街道两旁甚至房顶屋脊,站满欢欣雀跃的成都百姓,在欣赏不花钱的好戏。天公不作美,队伍尚未出城,下起了小雨,孟元喆心痛那些锦绣彩旗,命令全数取下,少顷雨停,又命人重新装上去。谁知彩旗装反了,都倒挂在旗杆上,乐队继续奏乐,伶人依旧高歌,场面之滑稽,乐得成都百姓前俯后仰。这种队伍当然不是去打仗的,到了绵阳,听说剑门已失,孟元喆带着他的“大剧团”又开回了成都。这时,任何抵抗都无从说起了。

    已是濒于绝境的孟昶问计于群臣,宰相李昊说:“成都既已无法可守,不如就此见机纳土称臣,尚可以保全身家。江山者,得之于人,失之于人,又何恨焉!”孟昶觉得这几句话倒也实在,便叫李昊起草文书向宋军投降。李昊是四川的老笔杆子,文章倚马可待,前蜀的降表也是他一手炮制,轻车熟路,自然不辱使命,成都市民之好事者,夜间在他府门上,大书“世修降表李家”六字,真有些“黑色幽默”的意思。

    投降避免了围城战,成都得以保全,百姓免遭涂炭。王全斌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在升仙桥街口代表朝廷受降。因为没有进行过激烈的反抗,赵匡胤对孟昶君臣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至于孟昶本人入朝后七天即得病死去,情节可疑,猜测虽多,迄无定论)。至此四川问题本来已经解决了,如果不是王全斌在政策上犯了严重错误的话。当时赵匡胤曾下令,凡后蜀军队中的可用之兵选送京师补入禁军,而且要从优发给路费补贴,可是王全斌擅自减少朝廷核准的数额,又纵容部下去敲诈勒索,蜀军心存怨愤,在出川的路上(还只走到绵阳)造反作乱,几天功夫便发展到十多万人,形势愈演愈烈,宋军屡战屡败。这时,成都城里还有三万降卒,怎么处理?毫无策略观念的王全斌听任部下大开杀戒,一批一批,杀了个精光。这对于川人的反抗自然是火上浇油,十七个州公推叛军首领全师雄为兴蜀大王,朝廷刚刚到手的胜利果实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幸好东路军里还有一个政策观念很强的曹彬,他的军队从入川起一直纪律严明,颇得川人好感。龟缩在成都城里无法动弹的王全斌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只好请曹彬收拾局面。曹彬深谙军事和政治两手并用的原理,更知道在这场平乱战争中政治攻心的作用将更为重要。他和全师雄的军队在新繁接战,由于战前做了大量策反工作,对叛军官兵晓以利害,动以感情,战斗刚开始,叛军纷纷倒戈,登时阵脚大乱。全师雄见大势已去,带领残部逃奔郫县,后又窜往灌口。经此一战,形势逆转。但乱局既已形成,短期实难收拾,这边压下去,那边冒出来,几经反复,直到966年冬天,全师雄病死,四川全境才逐渐平静下来。

    灭蜀只用了两个月,平叛却用了两年,时间账不说,损失账更是难以细算。赵匡胤看到了对于解决四川问题,政策和策略是何等重要。它确乎是开创和维护一个权力体系的生命线,各级官员,都是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的。他把兼具谨慎持重和胆略决断的老部下吕余庆派到四川,以参知政事(副总理)的身份知成都府事。由于吕的资格老,原则性强,打击那些胡作非为的骄兵悍将敢下狠手,秩序混乱的成都在最短时间内平静下来,蜀中百姓也归心于新朝的统治。

 

    七百年后,张献忠在成都也当了两年皇帝。1640年,他曾一度窜入四川,呆不下去,又突围而去。1644年,他再度杀回四川,并在成都称帝。1646年,清兵入川,张中箭身死。在四川的前后三年时间里,他一共杀了多少人,很难精确统计,大约至少以百万计吧!据信有的州县已经是所余无几,从清初的“湖广填四川”那种大型移民活动的迫切性里,可以想见当时他杀戮的疯狂程度。这样残暴的外来政权,成都和四川人民当然憎恶,不过因为它过于凶残而且相对强大,一时组织不起成规摸的反抗。

    至于张献忠,大约因为年轻时遭遇的悲惨,始终燃烧着一种对社会进行报复性破坏的欲望,特别是到了后期,眼看覆亡已不可免,更是恨不得全世界为他陪葬,所以他毫无忌惮地提出杀人的口号,还要找出人类该杀的理由——“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按他的逻辑,人类应该消灭。这样一种极端仇恨人类的理念及其实践,在旧的教科书里竟被说成是“严厉镇压地主阶级的反抗”,成都和四川千百万惨死的冤魂,地下有知,当同声为之一恸!
  


雷池月 2011-04-11 20: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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