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三章 诗人自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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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诗人自渎(一)

  雅罗米尔把他的诗拿给玛曼看的那天,她徒劳地等待着丈夫归来。以后的日子他也没有回家。

  玛曼接到盖世太保的官方通知,她的丈夫被捕了。战争快结束时,又来了一份官方通知,大意是她的丈夫已死在一个集中营。

  她的婚姻也许是一个不幸,但她的孀居却庄重而崇高。她有一张丈夫的大照片,是他们定婚时候照的,她把它装上金框架,挂在墙上。

  后来战争结束了,布拉格的市民兴高采烈,德国人撤离波希米亚,玛曼开始过着一种节衣缩食的生活,这种生活被简朴的美所照亮;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钱已经用光,她不得不解雇了女佣人。阿里克死后,她不愿再买一条狗,而且她必须找一个工作。

  还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姐姐决定把市中心的住房让给刚结婚的儿子;同她丈夫和小儿子搬到父母别墅的底楼。外婆和孀居的玛曼则搬到二楼。

  自从玛曼听到姐夫宣称福尔特尔是发明伏特的物理学家后她对他就只有轻视。姐夫一家总是吵吵嚷嚷,成天迷于粗俗的娱乐。底楼的欢快生活与二楼的忧郁王国真有天壤之别。

  但是,玛曼走路的姿态比过去兴旺时期显得更加高傲了,仿佛她头上顶着(象巴尔干半岛的女人顶着葡萄篮)她丈夫无形的骨灰盒。

  浴室架上放满了小香水瓶,油膏管和雪花膏,但玛曼几乎没有再用过它们。不过她还是常常停下来望着它们,叹一口气,这些东西使她想起死去的父亲,他的药店(现在这财产已落到可憎的姐夫手中),以及从前那快乐无忧的岁月。

  她往日同父母和丈夫的生活好象笼罩在悲哀的半明之中,这种昏暗的感觉压抑着她。她意识到只有现在,当他们永远消失了,她才懂得了那些年头的美好,她责备自己对婚姻的不忠。毫无疑问,她丈夫一直在冒着生命危险,他的内心一定紧张不安,但为了保持她的安宁,他从来未向她吐露一句他的地下活动,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捕,他属于哪一个抵抗组织,他的实际使命是什么。对这一切她一无所知,她把自己的无知看作是对她女性的狭隘心理,对她把丈夫的行为仅仅想象成冷酷的令人屈辱的惩罚,一想到她的不忠正是他最后危险的时期,她就对自己无比轻视。

  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庞仍然年轻——事实上是没有必要地显得年轻,仿佛时光犯了个大错误,疏忽了这张脸似的。近来她听说,有人看见她和雅罗米尔在街上走,还以为他俩是兄妹哩。她听了觉得很好笑。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了恭维,从那时起,她就更加乐意带雅罗米尔去剧院和听音乐会了。

  不管怎样,除了雅罗米尔她还有什么呢?

  外婆的记忆力和身体愈来愈差。她整天坐在家里给雅罗米尔缝补袜子,为女儿熨烫衣服。沉浸在遗憾、回忆和忧虑之中,散发出一种可爱、忧郁的氛围。雅罗米尔就这样生活在女人的房子里。两个寡妇的房子里。

  雅罗米尔孩提时代的妙语已不再用来点缀他房间的墙壁(玛曼遗憾地把它们存放在抽屉里);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在纸板上的约摸二十张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复制品。一个悬晃着电话线的话筒也挂在墙上(这是一个电话修理工的馈赠,在这个被切断的话筒中,雅罗米尔看出了由于脱离上下画面而获得神奇力量的那种物体,它完全可以称为一种超现实主义物体)。然而,他经常凝目的还是挂在同一墙上镜子中自己的形象。他对自己面孔研究得比任何东西都要仔细,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折磨自己,同时他对自己的脸比任何东西都更有信心(即使这种信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获得的):

  这张脸长得象他的母亲,但由于他是个男人,它的俊秀就更引人注目:他有一个小巧好看的鼻子,一个微微向后削的小下巴。正是这个下巴使他痛苦不堪。他曾在叔本华一篇着名的论文里读到,一个向后缩的下巴特别令人反感,因为正是下巴的形状把人和猿区别开。但后来雅罗米尔碰巧看到一张里尔克的照片,发现这位诗人也有一个向后缩的下巴,这使他得到了安慰和鼓舞。他常常在很多时间照镜子,在一面靠猿一面靠里尔克的辽阔疆域里绝望地徘徊不定。

  实际上,雅罗米尔的下巴只是微微向后缩,玛曼就很公正地认为儿子的脸是迷人的。但正是这张脸比下巴本身更使雅罗米尔苦恼:俊秀的容貌使他看上去小好几岁,由于他的同学都比他大一岁,他脸上的稚气就更引人注目,避免不了,不断被人提到,于是雅罗米尔时时刻刻都想到这一点。

  带着这样一张脸是多么沉重!那柔弱秀气的容貌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雅罗米尔有时做恶梦:他梦见他必须举起一些非常轻的物体——茶杯,调羹,羽毛——但他举不动。物体愈轻,他就变得愈虚弱,他沉到它的轻下。他常常颤抖着醒过来,满脸大汗。我们相信,这些梦同他那秀气的脸有关,这张脸象蜘蛛网一样轻飘——他徒劳地想把这张网拭去。)

  一般说来,抒情诗人都产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的姐妹,勃洛克的姨妈,荷尔德林。和莱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保姆,当然,最重要的是母亲——那些高耸于父亲之上的母亲。王尔德的母亲和里尔克的母亲把她们的儿子打扮得象小女孩。男孩子焦虑地频频照镜子,这不是太奇怪吗?是成为男人的时候了,奥登

  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抒情诗人一生都在自己脸上寻找男子汉的标志。

  雅罗米尔不断地照镜子,直到看见了他渴望看到的东西:眼睛里严厉的神情,嘴唇边冷酷的线条。为了获得这个,他当然得做出某种特别的微笑,或更确切地说,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气,上嘴唇痉挛地往后缩。他也试图改变头发的式样来改变脸,把前额上的头发扎成卷,形成厚厚的、蓬乱的卷发。啊!他的头发,玛曼如此喜欢并且还用一个发夹留了一束的头发,最不合雅罗米尔的意:象刚孵出的小鸡绒毛一样黄,象蒲公英的冠毛一样细软。没有办法使它成形。母亲常常抚摸它,说它是天使的头发,但雅罗米尔却憎恨天使,喜欢魔鬼。他想把头发染成黑色,但又不敢这样做,因为染色的头发甚至比天生的金发更加女孩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它留长。而从来不要梳头。

  他一有机会就审视和调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橱窗经过,他都要飞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关注自己的容貌,它就变得愈熟悉,而同时它也就变得更令他懊恼和痛苦。瞧:

  他正从学校回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朝他走来。他们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罗米尔发现这位女人很美,于是他想到自己的脸。他企图做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会成功。他只想着自己那张愚蠢的脸。那女孩似的稚气使他在女人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他整个人都是那张愚蠢小脸的体现,那张脸此刻变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难当。他加快步子,想尽量不让那个女人瞧他,倘若一个美丽的女人看到他红脸,他将永远不能洗刷这一耻辱!

  在镜子前面花去的钟点总是把他投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幸运的是,还有一面镜子使他升到了星空。这面天上的镜子就是他的诗歌;他渴望还未写旧的诗句和已经创造出来的诗句,他带着男人回忆美丽女人时的那种愉快收集他的诗歌;他不仅是它们的作者,而且是它们的理论家和编年史家;他为他的诗写文章,把他的作品分为各个阶段,给这些时期命名,结果在两三年之内,他就学会了把他的诗看作一个值得文学史家重视的发展过程。

  这给了他安慰:在深渊,他活在一个日常生活的领域里,上学,同母亲和祖母一道吃饭,面对着单调乏味的空虚。而在天上,却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灯火辉煌的路标,时间分割为一道道灿烂的光谱,他无比兴奋地从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坚信他将落在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具有巨大创造力的时代。

  另一个使他充满信心的原因是,他坚信他是一笔珍奇财富的继承人,尽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众,可他却是一个上帝的选民。

  让我们来阐明这个意思:

  雅罗米尔继续去看画家,但并不常去,因为玛曼经常劝阻他;他早就不再绘画了,有一次他给画家看了一些他写的诗,从那以后,他渐渐把所有的诗都拿给画家看。画家津律有味地读着这些诗,有时候还留下它们给朋友们看,这使雅罗米尔得意非凡,因为对他来说,画家——他曾对雅罗米尔的画十分怀疑——始终是一个不可动摇的权威。雅罗米尔相信,估量艺术价值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在初学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国一个博物馆的白金米达尺一样神圣),而画家就知道这一标准。

  但有件事使雅罗米尔感到困惑:他总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诗会受到画家的垂青。有时他会对雅罗米尔用左手随意写的一些小诗备加赞赏,有时他又会冲着作者本人认为是自己杰作的一首诗打呵欠。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雅罗米尔不能认出自己作品的价值,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经意地、胡诌地、机械地写诗,没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没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个偶尔创造出来的狗头人世界使画家着迷一样)吗?

  "瞧这儿",有一次谈话涉及到这个问题时,画家说,"你在这首诗里表达的观念并不是你思维的结果,对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产生的,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地就来到你头脑里。这个观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内心的某个人,你头脑中的一个诗人。这位诗人就是流过每个人身上强有力的潜意识流。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潜意识流——它没有偏爱——碰巧选择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

  画家是想来一番有关谦虚的布道,但雅罗米尔却立刻从这番话里发现了一颗闪光的珠宝来装饰他的自尊。好吧,就算这些诗歌的意象不是他创造的,但一种神奇的力量还是把他选为了它的乐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种比"才能"大得多的东西为荣,他可以以"选择"为荣。

  而且,他从来没有忘记温泉疗养地那位女士的预言:这个孩子有远大的前程。他相信这些话,仿佛它们是神的预言。在雅罗米尔的头脑中,未来是地乎线外未知的王国,在那里,革命的模糊观念(画家经常谈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诗人狂放不羁的模糊观念混杂在一起。他知道,这个未来的王国将满载他的荣誉,这种认识给了他一种确信感,这种确信感(分离的,独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怀疑相互并存。

  呵,每当雅罗米尔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照着镜子,时而望着这一面,时而望着那一面,日子显得是多么漫长和空虚啊!

  这怎么可能?人们不总是在说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吗?那么,为什么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虚?

  这个词就象"失败"一词一样令人不愉快。还有一些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讲(至少在家里,在这个空虚的城堡里)。比如,"爱情"或"姑娘"这样的词。他多么讨厌居住在底楼的那三个亲戚!他们经常举办舞会,一直折腾到深更半夜,不时传来喧闹的谈笑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象在撕裂雅罗米尔的灵魂,他蜷缩在被窝里,无法入睡。他的表兄只比他大两岁,但这两岁却造成很大区别。表兄是一个大学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带到自己的房间(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赞同),对雅罗米尔既和气又冷淡。雅罗米尔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于继承的行当),但姨母的声音却在整幢房子里响个不休。每当遇见雅罗米尔,她都要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你同女孩们的关系处得怎样?雅罗米尔真想在她脸上啐一口,因为她那居高临下的快活的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并不是他同女孩子们没有任何来往,而是他与她们的约会非常少,

  象天上的星辰一样寥寥。"女孩"这个词就象"孤独"和"失败"这些词一样令人沮丧。

  尽管他与女孩子们在一起的实际时间很短,但每次约会前,他都要长时间地期待。不仅仅是在做白日梦,而且是在做艰苦的准备。雅罗米尔深信,要使约会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说会道,避免令人尴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约会主要是对谈话艺术的一次练习。他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适合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有关别人的轶事,而是有关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于他自己经历的冒险太少,于是他便编造了一些。他很有分寸:在这些杜撰(或读来或听来)的故事中,他都是让自己做主人公,但并没有使他变成一个英雄。它们只是为了驱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过沉闷不变的领域的界线,进入行动和冒险的领域。

  他也从各种诗歌中抄一些诗句(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些诗歌并不是他自己特别喜欢的),这些诗赞扬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观察。比如,他草草记下这句诗,"一面骄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的头发……"这样的诗句,只需移动一下有韵律的成分,便可以作为一个突发的独到思想讲给女孩听,就象是一句恢谐的恭维:"你知道,我刚刚意识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爱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头发。从现在起,我将决不在别的旗帜下效劳!"

  瞧:雅罗米尔正出去赴约。他一心只想着准备好的诗句,他担心他的声音会不自然,他的话听起来会象一个拙劣的业余演员在背诵台词。在最后一刻,他决定不讲这些话了,但由于他根本没考虑过别的话,所以他无话可讲。这天晚上的约会结果变得痛苦、尴尬,雅罗米尔感觉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于是他怀着彻底失败的心情向她告别。

  他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愤怒地在纸上乱划:你的眼光就象温热的尿,我的燧发枪瞄准你有如脆弱麻雀的愚蠢思想开火,肥胖的青蛙扑通一声跃进你大腿之间混浊的池塘……

  他写了又写,然后心满意足地读着他的诗句,对他那奔放不羁的幻想得意洋洋。

  我是一个诗人,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对自己说,然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是个伟大的诗人,我有非凡的敏感,我有恶魔的幻想,我敢于感觉……"

  玛曼回到家,径直走进她的房间。

  雅罗米尔伫立在镜子前,研究着他那张可厌的孩子脸。他久久地凝视着它,直到终于辨出一点不寻常的、精选的东西。

  在隔壁房间,玛曼踮着脚把丈夫那张装金框的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

  那天她得知,她的丈夫曾长期与一位犹太姑娘有暖昧关系,甚至在战前他们的关系就开始了。德国人占领了波希米亚后,犹太人不得不在衣袖上戴上屈辱的黄星,可他没有弃绝她,照样去看她,并且尽量帮助她。

  后来他们把她赶到特里森犹太人区,于是他采取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几个捷克看守的帮助下,他成功地溜进了严密看守的集中营,和他的情人见了几分钟面,被第一次的成功冲昏了头,他企图重建伟绩,结果却被逮住,他和那姑娘都没有再回来。

  顶在玛曼头上无形的骨灰盒随着丈夫的照片一道被丢弃了。她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高傲地挺直走路,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高昂着头。所有精神上的悲伤现在都是别人的遗产。

  一个犹太老妇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这位老妇是她丈夫情人的一个亲戚,她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的人。"接着又说:"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我全家都死在集中营了。"

  坐在她面前的这位犹太女人充满了庄严的悲哀,而玛曼感受的痛苦却毫无光彩。那是一种卑下的痛苦,可怜地在她内心扯动。

  你的干草堆在雾中冒烟

  把她的一瓣心香点燃

  他写道,想象着一个姑娘的尸体埋葬在田野里。

  死亡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诗里。玛曼(她仍是他全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把这个意念错误地解释为由于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不幸,使儿子的感觉变得早熟的缘故。

  实际上,雅罗米尔描写的死亡与真正的死亡没有多少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死亡只有在它穿透了老年的罅隙时才会降临。对雅罗米尔来说,死亡无限遥远;它是抽象的;它不是现实,而是一个梦。

  他在这个梦里寻找什么呢?

  他在寻找无限。他的生命毫无希望地渺小,周围的一切平淡而灰暗。死亡是绝对的。它既不能被分离,也不能被冲淡。

  他同姑娘们在一起的真实经验是微不足道的(几次抚摸和许多毫无意义的话),她们的销声匿迹才是壮丽的。当他想象一个姑娘埋在田野里时,他突然发现了悲伤的崇高和爱情的伟大。

  在他的死亡之梦中,他不仅在寻求绝对,而且也在寻求快乐。

  他梦想着一具尸体在土壤里慢慢消融,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美的爱的行为,一种躯体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转化。

  尘世继续伤害他。一见到女人他就脸红心跳,羞愧难当,到处都碰上嘲笑的眼光。在他死亡的幻想中,万籁俱寂,可以不受干扰。静静地、幸福地生活。是的,雅罗米尔的死亡就是活着。它同一个人无需进入世界的那段时期极其相似,因为在母亲腹部的拱顶下,他自身就是一个世界。

  他渴望在这样的死亡中,一种近似于永恒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个女人结合。在他的一首诗里,一对情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他们融为一体,变成一个不能移动的人,然后渐渐变成一块坚实的化石,永世长存。

  还有一次,他想象一对情人职守在一起,日久天长,以至于他们身上长满了苔藓,最后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苔藓。后来有人偶然踩在他们身上,(因为苔藓碰巧在这时开花),他们象花粉一样飞过空中,感到不可名状的幸福,只有一对飞翔的情人才能这样幸福。

  你认为事情既已发生,往日便已结束,不可改变了吗?噢,不,往日裹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每次我们瞧它,都会看到不同的色彩。不久前,玛曼还在指责自己同画家一起背叛了她的丈夫而现在她却陷入绝望之中,正是出于对丈夫的忠实,她背弃了她那唯一真正的爱。

  她多么怯懦!他那工程师丈夫一直过着非常浪漫的冒险生活,而她却不得不满足于乏味的残汤剩饭,象一个家庭佣人一样。想到她一直备受焦虑折磨和良心的痛苦,以致她还来不及抓住她与画家的冒险的意义,它已从她身边消逝了。现在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已错过了生活赋予她的唯一良机。

  画家的形象开始狂热地、固执地盘据在她心头。应当指出,她的回忆并没有投映在城里他那间画室的背景上,在那间画室里她曾体验了肉体之爱的时刻,而是投映在一个田园诗景致的背景上,一个小小度假疗养地的河流,小船,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她把心中这个天堂般的景致放在那段宁静、轻松的日子里,那时爱情还没有诞生,而只是在孕育中,她渴望再见到画家,请求他同她一道重返他俩初次见面的那个色彩轻淡的地方,以便使他们的爱情故事自由地、欢乐地、毫无阻碍地得到更生。

  一天,她爬上他顶楼画室的楼梯,但没有掀门铃,因为她听到门后有一个滔滔不绝的女人声音。

  以后的几天,她都在他的房前走来走去,直到看见了他。他象过去一样穿着那件皮大衣;他正挽着一位年轻姑娘的手臂,送她去电车站。当他往回走时,她设法上前和他相遇。他认出了她,吃惊地向她打招呼。她也装出对这次邂逅很吃惊的样子。他请她到楼上的画室。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动,她知道,只要他一接触她,她就会融化在他的怀里。

  他给她倒了一些酒,把他的新画给她看,用一种亲切的方式对她微笑——就象我们对着往事微笑一样。他根本没有碰她一下,便把她送回了车站。

  一天,下课后,同学们都聚在教室前面,雅罗米尔觉得他的时刻到了;他不引人注意地朝那个独自坐在桌前的姑娘走去;他早就喜欢上她了,他俩经常眉目传情;此刻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些喧闹的同学看见他俩挤在一起,便成心搞一个恶作剧;他们低声耳语,略略傻笑,悄悄地走出教室,把门锁上。

  只要周围有其他同学,雅罗米尔便感到不引人注目,从容自在,但一当发现他和那女孩单独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就觉得自己象是坐在了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他企图用谈谐的谈话来掩饰他的慌乱不安(现在他已学会了不完全依靠准备好的轶事来谈话),他说,同学们的举动恰恰证明了他们的计划是失败的:对搞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是不利的,他们被关在外面,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对假想的受害者来说,却是很有利的,他俩得其所愿地单独在一起了。姑娘表示同意,并说他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一情形。一个吻悬浮在空气中。他只需靠得更近一点。可他好象觉得到她嘴唇的这段路程漫长而艰难。他不停地说呀说,没有吻她。

  铃响了,这就是说老师就要回来,并命令聚在外面的那伙同学打开门。铃声唤醒了里面的那一对。雅罗米尔说,向班上同学报复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忌妒。他用手指尖摸了一下姑娘的嘴唇(他哪来的勇气?)带着微笑说,被涂得这样好看的嘴唇吻一下,肯定会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同意地说,他们没有互相接吻;这是一个遗憾。走廊里老师愤怒的声音已经听得见了。

  雅罗米尔说,如果老师和同学们都看不到他脸上接吻的痕迹,那就太糟了。他再次想靠近一点,但她的嘴唇再次显得象埃非尔士峰一样遥远。

  "来,让我们真地叫他们忌妒"。姑娘说。她从书包里掏出唇膏和手绢,在雅罗米尔脸上抹了一点鲜红色。

  门打开了,班上的同学冲了进来,最前面是怒冲冲的老师。雅罗米尔和姑娘蓦地站起来,就象行为规矩的学生在老师进来时应当起立一样。他俩独自站在一排排空坐位中间,面对着一大群观众,他们的眼睛盯在雅罗米尔脸部那块美丽的红色斑点上。他感到幸福和自豪。

  玛曼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向她求爱,这位同事已经结了婚,他企图说服玛曼邀请他去她家。

  她急于想知道,对于她的性自由雅罗米尔会采取何种态度。她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对他讲起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男人的寡妇,她们开始过新生活所遇到的重重困难。

  "你是什么意思,'新生活'?"他念念地说,"你是说同另一个男人生活吗?"

  "噢,当然,那也是一个方面。生活得继续下去,雅罗米尔,生活有它自己的需要……"

  一个女人对死去的英雄忠贞不渝,这是雅罗米尔心目中最神圣的话语之一。它可以证明爱的绝对力量不仅是诗人的想象,而且具有值得为之而活着的真正价值。

  "体验过一个伟大爱情的女人怎么还能同另一个男人沉溺于床第之欢?"他痛责不贞的寡妇们。"当她们还记得被拷打被杀害的丈夫时,她们怎么能容忍自己去接触别的男人?她们怎么能折磨坟墓里头的丈夫,又一次杀害他?"

  往日裹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玛曼婉言拒绝了那位讨人喜欢的同事,她的整个过去再一次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调。

  事实上她背弃画家并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雅罗米尔。她一直想为了儿子维持一个体面的家!如果直到今天她的裸体都使她感到不安,那是因为雅罗米尔已经永远损毁了她的腹部。由于她执意要把雅罗米尔带到这个世界来,她甚至失去了丈夫的爱。

  正是从一开始,他就带走了她的一切!

  一次(此时他己体验了多次接吻),他同一个在舞蹈班认识的姑娘沿着斯特姆维克公园空寂无人的小路散步。他们谈话中的停顿变得愈来愈长,到最后他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就是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他们共同的脚步声,这声音使他们意识到某种他们以前不敢正视的东西:他们不断地在约会。而如果他们在约会,那他们一定彼此喜欢。他们的脚步声证实了这种想法,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姑娘突然把头靠在雅罗米尔的肩上。

  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但雅罗米尔还没来得及尽情品尝它的魅力,就感到自己变得兴奋起来,那种方式任何人都容易明了。他试图控制他的身躯,以便立即结束这种可耻的表现,但是他愈是努力就愈不成功。一想到姑娘的目光也许会移到他的下身,发现他身躯泄露的表示,他就恐惧万分。他极力谈起云彩和树梢的小鸟,企图把她的视线转移上来。

  这次散步充满了幸福(以前还没有任何女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把这个姿势看作是一个今生今世以身相许的誓约)但同时,这次出游又使他羞愧万分。他害怕他的身躯会重犯这种痛苦的失检行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从玛曼的内衣橱里取出一条又长又宽的带子,在下一次约会前,在他的裤子下面做了妥当的安排,直到确信他那兴奋的信号机制会一直拴在他的大腿上。

  我们从许多插曲中选出这一段,目的是为了说明,到目前为止,雅罗米尔所体验过的幸福顶点,不过是使一个姑娘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姑娘的头对他来说比姑娘的身子更有意义。他不太了解女人的身躯,(漂亮的大腿到底象什么样?你怎么判断一个臀部?),而判断一张脸他就很有自信,在他眼里,一张脸庞就可以判断一个女人可爱与否。

  我们并不想说雅罗米尔对身躯的美不感兴趣。不过一想到姑娘的裸体,他就会感到头晕目眩。还是让我们来指出这一细微的区别吧:

  他并不向往姑娘的裸体;他向往的是被这裸体照亮的姑娘的脸庞。

  他并不想占有姑娘的身子;他想占有的是愿意委身于他、以证明她爱情的姑娘的脸庞。

  身躯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成了无数诗歌的主题。"子宫"这个词在他那段时期的诗歌中出现了多少次?但是,通过诗歌的魔力(没有经验的魔力),雅罗米尔把交配和生育的器官变成了一个梦幻中乌有的意念。

  在一首诗里,他写道,姑娘的身躯中央有一个滴答滴答的小钟。

  在另一句诗里,他想象姑娘的生殖器是看不见的人家。

  接着他又迷恋于一个环的意象,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小孩的弹子,穿过一个孔穴不停地往下落,直到最后完全变成他穿过她的身躯不停地往下落。

  在另一首诗里,姑娘的双腿变成了两条汇流的河;在它们的交汇处,他想象有一座神秘的山,他用听起来象圣经中的名字的哈拉布山称呼它。

  另一首诗写了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的长途漫游("脚踏车"这个词在他看来就象落日一样美丽),他疲倦不堪地蹬车穿过一片风景。这片风景就是一个姑娘的身躯,他渴望在上面憩息的两堆干草就是她的乳房。

  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心醉神迷,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这种旅行,这是一个看不见,无法辨认,不真实的躯体,没有瑕疵,没有缺陷或疾病,一个完全奇异的躯体——一个田园诗般的游乐场!

  采用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的语气来描写子宫和乳房,真是绝妙极了。是的,雅罗米尔生活在柔弱之乡,人造童年之乡。我们说"人造",因为真正的童年决非天堂,它也并不特别柔弱。

  当生活突然踢了一个人一脚,把他推向成年的门槛时,他就会产生柔弱的感觉。他不安地领悟到了童年的一切好处。而作为一个儿童,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柔弱惧怕成熟。

  它企图创造一个小小的人造空间,在那里大家公认,我们应把别人当作小孩。

  柔弱也惧怕肉体的爱,它企图从成人的领域里把爱取出来(在那里爱是附有义务的,不可靠的。充满了责任和肉欲),把女人看作是一个小孩。

  她的舌头是一个欢快跳动的心脏,他的一句诗中写道。在他看来,她的舌头,她的小指,胸脯,肚脐都是用听不见的声音在说话的独立的生命。在他看来,姑娘的身躯包含着千百个这样的生命,爱这个躯体就是意味着聆听众多的生命,听见她的一对乳房用暗号在悄声低语。

  她用回忆来折磨自己。但最后,当她沉思过去时,她瞥见了她曾与婴儿雅罗米尔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天堂,她改变了看法。不,事实上雅罗米尔并没有夺走她的一切;相反,他给予她的比任何人都。多。他给了她一份没有被谎言玷污的生活。任何一个来自集中营的犹太人都不能把这份幸福贬斥为虚伪和空虚。是的。这块天堂是她唯一的真实。

  于是,过去(象变化万千的万花筒图案)又显得不同了:雅罗米尔从未夺走她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只是把金色的帷幕拉开,揭示出谎言和虚伪。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帮助她发现了丈夫并不爱她。十三年后,他又把她从一场疯狂的只会给她带来新的悲伤的冒险中救了出来。

  她常对自己说,与雅罗米尔童年时代的相依为命对他俩来说是一份保证和神圣契约。但是,她愈来愈感到儿子正在违背这个契约。她跟他谈话时,发现他几乎没有在听,他的头脑中装满了不愿意同她分享的思想。她获知他耻于将他的小秘密,那些身心的秘密告诉她,他正在把自己掩藏在她无法穿透的面罩后面。

  她痛苦,她恼怒。他们在他幼年时签订的那个神圣的契约——它不是保证他要始终信任她,毫不羞耻地向她吐露心事吗?

  她渴望恢复在他俩相依为命中曾经享有的那种真实。正如她在他小时所做的那样,每天早晨她都要告诉他穿什么衣服,通过为他选择短裤和汗衫,她可以象征性地整天伴随在他身边。当她觉察雅罗米尔对此感到不快时,她便为他的内衣上有一点脏而责备他,以此作为报复。在他穿衣和脱衣时,她喜欢呆在他的房间,以此惩罚他那令人气恼的羞怯感。

  "雅罗米尔,过来,让我看看你象什么样子!"一次当客人们在场时,她对他叫道。当她注意到儿子精心弄乱的头发时,她大声说:"我的天哪,你这个样子真怪!"她取来一把梳子,一边继续与客人谈话,一边给他梳头。这位伟大的诗人,有恶魔的幻想和一张象里尔克静坐时的脸——气得通红——听从了玛曼的摆布。唯一的反抗迹象是脸上的僵化和一丝残酷的冷笑(这种冷笑他已经练习了几年)。

  玛曼后退几步,打量她那理发手艺的效果,然后转向她的客人。"有谁愿意告诉我,我这个孩子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怪相?"

  雅罗米尔发誓要永远效忠于对这个世界的根本改变。

  他到达时,辩论已经在热烈地进行。他们正在争论进步的定义,以及象进步之类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他环视周围,发现这个年轻的马克思主义者圈子全是由一些典型的布拉格中学学生组成,是他的一位同学邀请他参加了他们的集会。这里的气氛似乎比那位捷克语教师在学校主持的辩论更加严肃,但即使这样的集会也还是有时常捣乱的人。其中一个人拿看一朵枯萎的百合花,不时地嗅上一嗅,招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至于那个留着短短黑发的人——他们就在这个人的房间集会——最后不得不把花从他的手中拿走。

  接着,雅罗米尔竖起了耳朵,因为这时有人宣称,人们不能说艺术的进步,没有人可以称莎士比亚不如当代剧作家。雅罗米尔很想加入这个辩论,但他发觉对不熟悉的人讲话很困难。他害怕人人都会盯着他的脸,脸会变红,盯着他的手,手会做出笨拙的手势。可他又极想加入这个小圈子,他明白他必须讲话才能加入进去。

  为了鼓起勇气,他想到了画家,那位他从来没怀疑过的权威,于是提醒自己,他是他的朋友和弟子。这使他振作起来,终于大起胆子加入了讨论,把他从画家那里听来的观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值得注意的还不是他没有讲自己的观点,而是他甚至没有用自己的声音。听到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象画家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而且这个声音还影响了他的手,那双手也开始模仿起画家特有的姿势。

  雅罗米尔争论说,在艺术中也不容置辩地产生了进步:现代潮流体现了千百年来艺术发展中的一切彻底的革命。艺术已经最终从宣传政治和哲学观点以及模仿现实的责任中解放出来,以至于人们甚至可以说,艺术的真正历史只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这当儿有几个人想要插话,但雅罗米尔决不愿放弃发言。最初,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画家的言词和声调,他觉得很不愉快,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感到这另一个我是安全与保险的源泉;它象一面盾把他掩蔽起来。他不再紧张和羞怯。他喜欢他说话的声调,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他援引马克思的观点,迄今为止,人类一直生活在史前时期,它的真正历史仅仅始于无产阶级革命,这场革命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在艺术史上,一个类似的决定性转折点是安德列·布勒东

  及其他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发现了无意识写作,揭示了人的潜意识这一隐藏的珍宝的那个时刻。它与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发生在大约同一时期,这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人类想象力的解放有如从经济奴役中的解放一样。同样需要向自由王国飞跃。

  这时,那个黑头发男人加人了辩论。他表扬雅罗米尔扞卫了进步的原则,但对是否可以把超现实主义同无产阶级革命如此紧密联系起来表示怀疑。他陈述了他的观点,现代艺术是颓废的,最符合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艺术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是安德列·布勒东,而是伊希·沃尔克

  ——捷克社会主义诗歌的创始人——必须成为我们的典范!

  雅罗米尔以前曾听到过这样的观点。事实上,画家曾用嘲讽的口吻把这些观点描述给他听过。雅罗米尔现在也试图带着嘲笑的口气回答,从艺术的观点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只是旧的资产阶级"拙劣艺术"的复制品。黑头发男人反驳道,唯一的现代艺术是有助于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斗争的艺术。这决不可能是超现实主义,因为超现实主义是群众不能理解的。

  这场讨论很有趣味。黑头发男人很有说服力地发表了他的反对意见,不带丝毫教条主义,因此辩论没有变成一场争吵——尽管雅罗米尔因成为注意的中心而有点飘飘然,偶尔采取了过分辛辣嘲讽的态度。结果没有得出定论。其他人发言了。雅罗米尔讨论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其它问题所掩盖。

  但是,弄清楚进步是不是存在,超现实主义是资产阶级运动还是革命运动,这的确很重要吗?谁是对的,他还是他们,这真的要紧吗?对雅罗米尔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现在同他们连在一起。他虽与他们争论,但他却非常同情这群人。他甚至没有再听下去,他的内心充满了幸福,他已找到了一群人,在他们中间,他不再作为母亲的儿子,或班上的学生,而是作为他自己而存在。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只有当他完全处在别人中间,他才能成为他自己。

  黑头发男人站起来,他们全都意识到该离开了,因为他们的领导故意含糊地提到他还有工作要做,这给了他一种表示他很重要的意味。当他们聚集在过道门口,准备离开时,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走到雅罗米尔身边。我们应当指出,在整个会上,雅罗米尔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不管怎样,她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但却难以形容——不丑,只是有点矮胖。她的头发很光滑地盖住前额,式样并不特别,没有化妆,穿了一件破旧的仅仅可以蔽体的衣服。

  "你刚才讲的真有趣,"她对他说,"我很想跟你再探讨一下。"

  离黑头发男人的公寓不远处有一个公园。他俩朝那里走去,热烈地交谈。雅罗米尔得知这个姑娘是一个大学生,比他整整大两岁(这使他洋洋自得)。他们沿着环形小路散步,姑娘的言谈很有教养,雅罗米尔也有一种有分量的方式讲话。他们都渴望让对方知道他们想什么,信仰什么,是怎样的人(姑娘注重科学。雅罗米尔注重艺术)。他们列举了他们崇拜的所有伟大的名字,姑娘重又说她被雅罗米尔不落陈套的观点吸引住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称他是一个伊菲贝斯

  ;是的,当他一走进房间,她就觉得他象一个迷人的伊菲贝斯。

  雅罗米尔虽不知道这个词的确切意思,但得到一个特殊的名称——而且是一个希腊名称,这似乎很不错,他感到这个词与青春有关系;这不是他从个人经历中了解的那种笨拙、卑微的青春,而是强健的令人欣羡的青春。因此这位女大学生虽然暗指他不成熟,但同时又使这种不成熟失去了痛苦的性质,而使它成了一个优点。当他们第六次围着公园散步时,雅罗米尔采取了一个大胆的行动,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这样做,但为此他必须鼓足勇气;他挽住了姑娘的胳膊。

  "挽住姑娘的胳膊"还不完全确切,更正确地说,应该是他"把手小心地放在她的臀部和上臂之间。"他这样做时毫不引人注意,仿佛他希望连姑娘也不会注意到,的确,她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以致他的手就象一个不相干的东西,一个她已经忘记并快要掉下来的手提包或包裹一样不稳定地贴在她的身上。但接着这只手突然感觉到它紧贴着的那只胳膊已经意识到它的存在。他的腿开始感觉到姑娘的步子逐渐慢了下来。过去他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知道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已悬在空气中。象通常所发生的那样,当某种不可避免的事临近时,人们总会加速这个必然,至少加速一两秒钟(也许是为了证明他们至少有某些自由意志)。不管怎样,雅罗米尔的手刚才一直软弱无力,此刻却有了生气,紧紧地压住姑娘的胳膊。就在这时,姑娘突然停了下来,朝他抬起戴着眼镜的脸,把书包扔在地上。

  这个动作使雅罗米尔大为惊异。首先,由于他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他根本没意识到姑娘带了什么东西。因此书包就象天上的启示掉在这个场景里。其次,雅罗米尔意识到姑娘是直接从大学来参加马克思主义讨论的,那么书包里很有可能装有高等学术材料和学者的小册子,他完全陶醉了。在他看来,她让所有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掉在地上,只是为了能用空着的手臂抱住他。

  书包的掉落的确富有戏剧性,他们开始狂吻起来,接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当他们精疲力竭时,他们一下子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她朝他倾着那张戴眼镜的面孔,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的激动:"我敢肯定你认为我和其他女人一样!但我要告诉你,我不象她们!我和她们不一样。"

  这些话似乎比书包的掉落更包含着动人的力量,雅罗米尔惊异地意识到,他同一个爱他的女人在一起,一个奇迹般地对他一见钟情,不需要他付出任何努力的女人。他很快注意到(在他意识的边缘,以后还会不断地仔细回味)这个事实,她认为他阅历丰富,可以给任何爱他的女人带来痛苦。

  他向她保证,他并不把她看作象其他女人。她拾起书包(现在雅罗米尔终于能够仔细瞧它了:它的确很重,外表令人难忘,装满了书),他们开始第七次围着公园散步。当他们再次停下来接吻时,突然发现一道强光射着他们。两个警察面对着他们,向他们要身份证。

  两个窘迫的情人在口袋里摸索着身份证。他们用颤抖的手指把身份证递给警察,这两个警察不是想追踪妓女,就是仅仅想在令人厌烦的巡逻中寻点开心。不管怎样,对这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事: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雅罗米尔送姑娘回家),他们讨论了受到偏见、狭隘的世俗道德、愚蠢的警察、老一代人、过时的法律;以及整个世界的腐败状况威胁的真正爱情的困境。

  这是一个美好的白昼,一个美好的夜晚,但当雅罗米尔终于回到家时,已经快半夜了,玛曼正焦急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我都急病了!你到哪儿去了?你一点不为我着想!"

  雅罗米尔仍然沉浸在他那不平凡的经历中,他回答玛曼的方式就象他在马克思主义者圈子里那样,模仿画家那自信的声音。

  玛曼立刻就认出了它。她听见儿子用她过去情人的声音对她讲话。她看见一张不属于她的脸,听见一个不属于她的声音。她的儿子象一个双重否定的象征站在她的面前。她觉得这无法忍受。

  "你要气死我!你要气死我!"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跑进了隔壁房间。

  雅罗米尔还站在原地,他吓坏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传遍全身。

  (噢,亲爱的雅罗米尔,你将永远不能摆脱这种感觉!你有罪,你有罪!每当你离开这幢房子,你都将带着一道指责的眼光,命令你回来:你将象一条系着长皮带的狗在这个世上行走!甚至当你走得很远很远;你也还会感到脖子上的项圈!甚至当你同女人们在一起,甚至当你同她们躺在床上,一根长长的皮带也将系住你的脖子,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玛曼的手里将抓住皮带的一端,从它的摇动感觉到你身躯可耻的运动!)

  "玛曼,请别生气。请原谅我!"他焦急地跪在她的床边,抚摸着她湿润的脸颊。

  (夏尔·波德莱尔,你四十岁上还会害怕她,你的母亲!)

  玛曼为了尽可能久地感到他手指在她脸上触摸,隔了很长时间才原谅了他。

  (对泽维尔来说,这种事决不会发生,因为泽维尔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而没有双亲是自由的首要前提。

  但是要知道,这不是失去一个人的双亲的问题。杰拉德·奈瓦尔还是婴儿时,她母亲就去世了,可他却在她那美丽眼睛的催眠般的注视下,度过了他的一生。

  自由并不是始于父母被背弃或被埋葬的时候;父母一出生,自由就死了。

  不会意识到自己出身的人是自由的。

  从掉在树林中的鸡蛋里生出来的人是自由的。

  从天空落下来,没有一点感恩的剧痛而接触到地面的人是自由的。)

  在他与那个女大学生恋爱的第一个星期,雅罗米尔感到自己得到了新生。他听到自己被形容成一个伊菲贝斯,他被告知他很英俊,聪明伶俐,富于幻想。他发现这个戴眼镜的姑娘爱他,生怕他离开她(她告诉他,那天晚上他们告别后,她望着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样子:一个正在离去,走远,消失的男人……)。他终于发现了他真正的肖像,他在他的那面镜子里,寻找了很久的肖像。

  第一个星期,他们每天见面。他们花了三个晚上在全城久久地散步,一个晚上他们去了剧院(他们坐在一个包厢里,接吻,对演出毫不注意),两个晚上他们去了电影院。第七天他们又出去散步。外面刺骨的寒冷,他穿着一件轻便大衣,外套下面没穿毛衣(玛曼督促他穿的那件针织灰背心似乎只适合那些乡巴佬)他也没有戴帽子(姑娘曾夸赞他蓬乱的头发,说他的头发就象他本人一样不驯服)。由于那双长统袜的松紧带松了,袜子老是滑到他的小腿上,他便穿了一双灰色短袜(他忽略了袜子与裤子的不协调,因为他还不懂得雅致)。

  他们在七点左右见面,开始朝城郊慢慢走去。通过郊区空地,雪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接吻。她身躯的顺从给他留下相当深的印象。到那时为止,他与女孩子们的关系就象一次沉闷的攀登,他缓慢地从一个台阶爬到另一个台阶:要等很久,姑娘才会让他吻她,又要等很久,才会让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当最后他设法摸到她的屁股时,他自己认为已走了很长的路——毕竟,他从没有再继续走下去。然而,这次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同一般。这个女孩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毫不防御,百依百顺,他想摸她什么地方就可以摸她什么地方。他把这看作是爱的示意,但同时他又感到窘迫,因为他不很知道怎样使用这一未曾料到的特权。

  那天(第七天),姑娘告诉他,她的父母经常不在家,她很想邀请雅罗米尔到她家去。这些眩惑的话一下子说出来以后,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俩都意识到在一幢无人的房子里幽会意味着什么(让我们回想,这位年轻姑娘在雅罗米尔的怀里是毫不设防的)。他们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姑娘才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我相信,就心而论,是没有什么折中的。爱就是你把一切都献给对方。"

  雅罗米尔非常赞同,因为他也相信爱就是一切。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停下来,带着悲悯的神情凝视着姑娘(忘记了这是夜里,悲悯的神情在黑暗中很难看出来),然后开始狂热地抱她,吻她。

  沉默了一刻钟,姑娘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告诉他,他是她邀请去她家的第一个男人。她说,她有许多男朋友,但他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他们已习惯了这一点,开玩笑地称她是石头姑娘。

  雅罗米尔非常高兴地得知,他是石头姑娘的第一个情人,但同时他又有一种怯场的感觉。他听说过各种有关爱情行为的故事,知道使一个姑娘失去贞洁通常被认为是相当困难的事。他发现他的思想在开小差,很难加入姑娘的谈话。他沉浸在对那个许诺的事件的欢乐和不安之中,这个事件将标志着他生活史上的真正端(他突然想起这个想法与马克思关于人类从史前史向历史飞的着名论断十分相似)。

  尽管他们谈话不多,他们还是在全城散步了很长时间。夜深了,天气愈来愈冷,雅罗米尔感到寒气透过了他穿得单薄的身子。他提议找一个地方暖和一下,但是他们离市中心太远了,四下里看不见一个旅馆和其它公共场所。当他最后回到家里时,他周身都冻僵了(散步快结束时,他不得不拼命不让牙齿打战)。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的喉咙痛得厉害。玛曼拿来一支温度计,诊断出他在发烧。
 


米兰·昆德拉 2013-08-23 10:4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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