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重返语词密林(一)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重返语词密林(一)
                
   尘元
                
   (0) “我回来了”
                
   若干年前我在《读书》杂志上开了一个专栏,名曰《在语词的密林里》,每期写那么几则札记体的闲文,写到一百条时,我就以“拜拜”跟读者话别,然后到海外游逛了一阵。海外归来,
  一堆“抗议信”送到我手里,我至今保留着好些亲切的来信,其中一封短简写道:
  
   “不瞒编者,每逢带着墨香的《读书》放在我案头的时候,我总是先看《在语词的密林里……》。去年第十二期忽见《拜拜》一条,不禁惘然若失,犹如一个朋友突然离我而去,而我竟不知缘由何在。据作者说,已到岁末。只是岁末岁首两相逢,读者也未必看腻,至少我是越看越有劲。何况日前正值造林季节,佳木恶竹层出不穷,万望作者别说‘拜拜’。”
  
   好一个“佳木恶竹层出不穷”! 但是我已经说了拜拜了,虽然很被读者亲切的声音所深深感动,也只好歇息了。当我带着一部从海外得来的珍贵画册,拜望我所尊敬的长者夏公( 夏衍) 时,他一见面就责备我说拜拜,表示了与那位读者同样的心情,并且督促我写下去!
   于是我再写了一百条,不过不好意思再占杂志的篇幅,只是连同原先的一百条,辑成小书—册面世。
   一晃又过了七年,可敬的长者已西归了,但他督促的声音却仍在耳边盘旋,而我自己好像步入老年痴呆境界了,于是横起心,重返旧地漫游。这回不说拜拜了,学老外说一声:海!
   海!——仅仅一个音节,表达了多少语义,多少感情,天晓得!
  
   (1) 搞和垮
                
   夏公的《懒寻旧梦录》有一段有趣的记载:“不久前胡愈之同志问我,你是不是在桂林‘造’了两个新字? 一个是‘垮’,一个是‘搞’。我承认,这是我根据实际需要而试用的,但不久,这两个一般字典上没有的新字,就被其他报刊接受了。”( 页440)字是人造的。人人都可以造字,人人都可能被称为仓颉。但是造出来的字能不能被公众认可,能不能被社会接受,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被社会公众接受,那么,造字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仓颉。
   “搞”和“垮”这两个字,确实一般字典没有收录,但解放后第—版《新华字典》倒是收了的,“搞”的一个用例是“搞通思想”,“垮”的一个用例是“打垮美帝”。
   这两个字的这种语义和语感,都是新赋予的,经过大约两个世代的运用,正所谓约定俗成,现在人们觉得它们是古已有之的了。这就是说,这个创造物被社会公众接受了。二十年前,我以为“搞”字是在解放区造的,我错了。在桂林时,经常见到夏公,竟不知夏公的新创造,其愚不可及也!
   我曾把“搞”字称为“神奇’的单词,神奇的多语义和神奇的语感,这正是创造。
   “把国民经济搞上去! ”这里的“搞”跟“搞点东西来吃”的“搞”,语义完全不一样。至于“搞掉他”的“搞”,带有恐怖分子的味道,那跟“乱搞男女关系”中的“搞”简直有天渊之别,后者的语感绝对不带丝毫的杀气,反而有点不太正经有点浪漫风流的味道,不可多说的。
   这几年流行的“搞定”( 或写作“搞掂”) 是我所说的“南词北伐”的例子,它是从南方( 香港) 人传到北方,进入普通话语词库的。粤方言:[dim] ,直也。把弯弯曲曲的东西弄直了,
  就是“搞dim ”。“定”是说普通话的人或泛称北方人的讹音,因为北方话没有-m结尾的音节,故将m 念作ng,于是 [dim]变成[ding]。
                
   (2) 性爱
                
   只有现代汉浯把“性”跟“爱”这两个字组成一个富有现代语感的语词:“性爱”。而在西方现代语文,却没有这样一个合成词。
   比如英语有两个独立的字,sex(性) ,love( 爱) ,绝对不能合成一个字sexlove 。
   即使在现代汉浯里,“性爱”这个语词也是近年才出现在书面语和口头语里的,改革开放以前的字典词典里,一般也没有收录这样一个合成词。这显示了社会生活中关于性和爱的观念悄悄
  地起了某种变化。
   大约两千年前后,我们的先人倒是很开通的,经书中居然有“食色性也”的说法,把食欲和性欲坦然并列,一点也不隐蔽,一点也不害羞,我们的圣人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很超前的。不过先
  人们也没有明确性和爱表面上是两码事,实质上却又是一码事的观念。
   西方有所谓灵和肉的冲突,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被人理解为爱和性的冲突,于是世间很久以来就有所谓“柏拉图式恋爱”——没有肉欲的爱情,纯粹精神上的恋爱,只有心灵的交往而没有肉
  体的接触,据说这才是恋爱的最高境界。我很怀疑世界上能否有纯粹的心灵相恋,也许那不该称为爱情,也许只能称之为最高的友谊,最美的友情,而并非男女之间的恋爱。
   现代汉语的“性爱”表达了现代意识:没有性欲的爱,只不过是友爱,即最崇高的友谊,那当然是很值得称赞的,但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即男女之爱。爱的升华必然要达到性的领地。
  狂热的爱情,最终一定表现为肉的交流。
   自然,反过来说,没有爱情的性活动,只不过是一种动物性,或者说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对于文明人来说,性跟爱是共生的。所以现代汉语这个语词是聪明的文明人的现代性语词。二战后美国英语出现了“make love”,即“做爱”。做爱不是创造爱情,更不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而是进行性活动,有点像我们的语词“性爱”那种味道。
                
   (3)881或“八八一”
                
   在台湾,据说社会上把最年轻的一代称为“x 世代”或“y世代”或甚至“z 世代”,即如二战后美国将年轻的一代称为“垮了的一代”一样。
  又据说x 世代也好,y 世代也好,z 世代也好,都流行着一些怪里怪气的语言,口语或文语( 书面语言) 都有。
  我们这里也有着同样的语言现象。年轻人当中常常流行着一些外人一时不能明了其语义的语词。这些流行语,大多数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就消失了,或者说,就不再流行了。但是一定会有很
  少的几个进入这个语言群体的通用语汇库,一直流传下去。
   每一个行业可能都有一些流行的行话。但是产生新语汇最多的则是年轻人——学生,青年职工或者其他年青的“一族”。
   世间唯有青年人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最丰富,他们硬是在无法进行创造的事物上造出彼此能相通的东西来。
   青春万岁!
   据说在台湾xyz 世代中——特别是在网上——流行着一些数字,通过这些数字表达语义,或者说,采用某些数字符号来表达语义。这在社会语言学上叫做“非语言交际”,即nonverbal co-
  mmumcation。
   人们举出这样的例子:
   881=byebye再见( 拼音为ba-ba-yi,把ba-yi [bai] 读快了,拼在—起,就成了bye)
   596= 我走了[ 取三字的首发子音wu-jiu-liu( 五九六) 中的w-j-l 而拼出(或想像出) “我走了”(wo-zou-liao) ——不过普通话的“九”跟“走”的首发子音(j 和z)是不同的,这里存在一点点音误]
   但在这些流行语中,为什么520 表达“我爱你”,530 表达“我想你”,则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2 ”“3 ”也取谐音) ,可见我老了,落伍了,追不上时代,正所谓“匪夷所思”了。
   但毕竟年轻人是可爱的,应当向他们说一声:520 !
                
   (4) 网上笑容
                
   您上网了吗? 世纪之交,上网不止是一种时髦,也是一种乐趣,且不说万里之外一两秒钟就可互通信息了。
  如果您在网上发现一些符号,别慌,那不是病毒,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比方您看见这样一个符号:
  :-)
   瞧!这是网上笑容。那个冒号:是两只眼睛,短横-是鼻子,那个单括号) 是嘴巴。不信? 请您把这张纸旋转九十度看看。像不像一个人在笑? 还有
   :-( 或者 :->
  简直是苦笑,或者笑得很不自然。也有笑得张开嘴巴的怪相:
   :-D
  要是您想告诉您的网上朋友说您绝对保密,“把嘴巴封起来了”,那么请您打上
   :-x
  x就像用胶布把嘴巴封着的样子。若果把小写的x 换成大写的X ,那么就应理解为“接吻”:
   :-X
  为啥接吻跟封嘴巴有相近之处呢,也许接过吻的人能说出道理来。而接吻也有写作 :* 的,看!吻得连鼻子都不见了。
   如果把鼻子下面的符号换成@(:-@),据说那就表示“我发誓”的意思,为什么? 我不知道。
   所有这些符号出自美国威斯康孙大学的大卫•山德孙所编符号集——它被人戏称为韦氏笑话大字典。
   美国人,美国学人,大都很幽默,很乐天,总是有办法寻笑料。
                
   (5) 拉长
                
   有朋自海外来,多年不见了,却没头没脑的向我发问:老兄,我在你们一部电视剧里听到的“拉长”是几品官员?
   拉长[lachang],不就是把短短的什么东西拉[1a]到长长[changchang]的么! “官谱”中有我们熟悉的部长,局长,处长,科长,铁路上有站长,段长,列车长,小学校里有班长——对了,
  还有路长(放学时负责带领一群走同一路向的同学回家的一个同学) ,银行里有行长——哎哟! 这许多“长”不念长短的“长”(chang) ,却念长辈的“长”(zhang) ,正如上面哪个“行长”的“行”不念“行路难”的那个“行”(Xing),却念作“hang”。
   那么,“拉长”的“长”念作chang 还是念作zhang 呢? 想了又想,才记起几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名叫《打工妹》的,一个电子玩具厂的一位女工被提升为“拉长”或“助理拉长”。
   客问:对了,对了,那么“拉长”是什么话呢? 我说:拉长中的“长”是道地的中国话,“拉”是外国话,吸收一个外国字的语词,当然也是中国话。
   拉,粤方言读作[lai] 是英语里的line的音译( 把n 省略了的音译词) ,英浯中line就是生产线的“线”。那位女工被提拔做一条生产线的负责人了,故称“拉长”。
   客人苦笑点头自语:我怎么没想到?
   粤方言保存了汉语的很多古音( 中古音) 。恐怕多少年前,汉人——我们的祖先从中原迁徙来粤,说着当时的汉语( 当然是古音了) ,后来中原地区的汉浯发展了,音调简化了,原先的入
  声不知不觉废了,而流落在粤的汉人,由于关山阻隔,照样说着他们的古音,所以直到现在,粤方言仍然保存着古音( 例如入声) 。我在论述岭南文化( 岭南地域文化) 时,曾说过粤北的大庾岭起过某种屏障作用,跟这有点关系。
   请看,现今普通话里同一个la音的三个汉字,在粤方言里保存了中古音的三种不同念法
                
   拉 中古音念作[lep] 粤方言念作[lai]
   蜡 [lap] [lap]
   辣 [lat] [lat]
  
   (6) 线
                
   上面提到“拉”即“线”。“线”字有很多用途,也应当说是一个神奇的字眼,也是一个构词力很强的单字。
   战线,阵线,前线,路线,黑线,红线,内线,外线,热线,曲线,天线……
   还有生产线,贫困线,有线电视,无线电话,科学上的线性或非线性……
   难怪前年英国发生词典大战前后出版的柯林斯字典( 就是敢向老权威牛津字典挑战的那一方) ,“线”(1ine)一字竟罗列了五十四个义项。
   在那荒唐的十年( 就是叫做“文化的革命”的那十年) ,我们这“一族”大多被目为“黑线人物”——据说有那么两个司令部,一个是红线—个是黑线,现在理论家说,这是对形势的错误
  估计和判断。不错不错,普通人却宁愿说这是一种幻想狂病症发作。
   其时,造反派头头和什么宣传队头头,反复对我说:你是踩线人物,推一推就是敌我矛盾,拉一拉就是人民内部…哦,踩线! 原来我踩了一条幻想中的线。我运交华盖,竟然正好踩在( 站在) 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线上。而且推一推就——进入无边苦海。我那时真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过去呢? 但我始终不敢问;要是我问了,我肯定被推下深渊,此刻也无法再回到浯词密林里饶舌了。
                
   (7) 管道
                
   新一轮海峡两岸对话开始了,这当然是九八灾年的一个可喜的信息。境外评论说,这是“在两岸正式交流管道已告废弛的情况下”( 港刊) ,志在“重建两岸制度化的协商管道”( 台报)。
   人们注意到,境外传媒大量报道和评论这个正在启动的“管道”。境内的传媒则称之为“渠道”。
   一边是“管道”,一边是“渠道”,其语义一也。
   这就是社会语言学所说的语汇因地域不同而发生的变异。
   《现代汉语词典》( 修订版) “管道”只是一根管子,用来传送水呀气呀油呀什么的,没有境外所引申的释义( =渠道) 。而“渠道”一词则有二义,除了作为水道的语义外,还有作“途
  径”的引申义。
   说来可能你不太相信,这两个语词( 引申义) 都是外来语。外来语不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借词,既不是音译借词,也不是意译借词,但将管子或水道引申为一种途径,一种通道,是从英语
  的channel 来的。此字在现代欧洲浯言中,即不限于英语,都有此义,或者都可引申为途径。
   语言学家萨丕尔(Sapir) 有个着名的论点: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是自给自足的。信哉!
                
   (8) 热
                
   我曾经生造过一个语词:热词。
   热词当然是一个谁也不懂的东西,应该进语词病院。热词的生成是仿照热门,热点,热恋,以及科学上的热寂论,或新近出现的热点文学之类“创造”出来的。
   体温比正常高,叫做发热,俗称发烧。发烧语义引申,便是热爰得不可开交的程度。于是时下有所谓“发烧友”之说。发烧友专指那些可爱的先生女士们。他们和她们对音响设备爱得发狂,或者不如说讲究得发狂,买个音箱花上十万八万,“弹指一挥间”。有人不以为然,竟冷冷地说,他们爱的是机器,不是音乐。发烧友听了笑一笑,说,没有好机器,能听绝对纯真的音乐么? 公说公有理。至于我,我发烧不起来,因为我领养老金,没有足够的$$$ 。
   近年两国之间建立“热线”电话,则是人人都晓得的了。西方一些词典说,热线一词是五十年代冷战时期才出现的。据说那时两个超级大国设立了这么一条热线电话,以便出现紧急情况时
  两国元首可以直接通话。不言而喻,通话的目的是在迅速解决问题,以便它们可以取得主宰世界的妥协方案。为了保持这条热线每天二十四小时畅通,不出任何故障,每一个特定时间( 例如每小时) 彼此都要收发一段话语( 对不起,我在此处借用了后现代的一个术语) ,一段与政治绝对无关的话语,以便测试线路是否畅通。据说那时苏联播发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片段。本来《战争与和平》这部小说,与当前现实政治完全无关,不过敏感的传媒家却嗅出这里大有文章云云。据说这里播发的小说,是一种无言的信号,没有语言的语言,据说它可能暗示:战争乎? 和平乎? 请君三思!
   过敏症患者任何年代任何地方都会有的。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一卷第一期)


尘元 2013-08-21 14:40:22

[新一篇] 『閑閑書話』《萬象》文選 序

[舊一篇] 《萬象》文選 在語詞的密林里(二)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