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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语词密林(十一)
我 不 是 人
尘元
一、词典证明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
论证这个最简单的命题太容易了,只须查查词典就行。
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对“人”下的定义是:
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的高等动物。
我能制造工具吗?不能。我能使用工具吗?几乎可以说不。最平常最简单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我就不会使用,甭提汽车或飞机了。
由此可知,基本上我不是人。
至于我是高等动物还是低等动物,就不必深究了。
但是五十年代初,辞书还不能十分肯定我不是人。例如一九五三年的《新华字典》(初版本)给“人”下的定义只有上引文字的一半:
能使用工具生产的最高等动物。
似乎不必会制造工具,只须能使用工具去生产的动物就是人。
按此,我能使用例如纸笔之类的工具去进行写作,如果这算作生产,那么,论证我是人,多半还可以有一线生机。
但是四年之后(一九五七),这部小字典经过“猴子变人”的深入学习,这定义就深化了,此时,人成了
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动物。
加了一个条件:能制造工具;加了一个限语:不是—般地使用工具,而是使用工具去劳动(而不是生产);而且只是“动物”而不必是“高等动物”或“最高等动物”。
值得咬文嚼字的读者注意的是,这条释文开始“引进”现在进行时的文法结构,即不简单地说“生产”或“劳动”,而说“进行生产”或“进行劳动”——我们现在无论口头语还是书面语经常说“进行交谈”,“进行演讲”,“进行会见”——终会有一天,我们会说:
“我进行吃饭了”,
或
“我要进行告辞了。”
这且不去说它。可知在《现代汉语词典》正式问世之前,我这个高等或低等动物很容易就被证明不是人了。呜呼!
二、我有时是人有时不是人
《新华字典》到现在销行了不下三亿册。根据这部权威小字典的销售史来考究一下我是不是人,确实是颇有兴趣的。
一九五三年,能使用工具的动物就是人——我那时勉强可以说是人。
一九五七年,不止能使用还得会制造工具的动物才是人——我多半已不是人了。
十四年后(一九七一)——人们记得,整个中国大陆的书摊上,除了红宝书和八个样板戏之外,书这个玩意儿销声匿迹了,连这部小小的字典也不能上市了。然后有周恩来出来干预,才有《新华字典》修订版。
修订版贯彻了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最高指示,“人”字项下写道:
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动物。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属于一定的阶级。
尽管加了阶级属性,我还是被证明不是人。
我不是人,那还有什么阶级属性呢?
此时,从理论上说,我虽生活在社会里,但我不属于哪一个阶级,因为我不是人。我只是—种动物。难道随便哪一种动物都有阶级属性吗?
一九七六年,霹雳一声“四人帮”被消灭了,然后拨乱反正。
一九七九年版的《新华字典》中“人”的定义没有改变,只是把阶级属性那条尾巴割掉,回到人间了。
然而“类人猿”却变成“古类人猿”,直到最新版本(一九九八年修订版和中英文对照版)都沿用“古类人猿”一说。
我知道我不是人,但我又发现我的祖先不是由类人猿而是由古类人猿变的。
可惜我没有研习过生物学和古生物学,不知“类人猿”跟“古类人猿”是不是同—种动物,但是祖宗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是人的命运。
三、我顿时想考博士生
经过这样的历史论证,我顿时想考博士生。
我拟定的论文题目是
《当代世界人口众多传统文明辉煌的政治实体中若干颇具影响的语文词典的政治化与非政治化盛衰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初步探索与研究》。
不瞒各位尊敬的读者,我考博士生的主旨是想论证我是人——不过我若果去报名,肯定是不被接受的,因为我本想拟定一个由六十五个单字组成的博士论文题目吓倒我的博导(博士生导师的简称也),谁知弄巧反拙,这个充满唯物主义精神的最最朴实的题目,曲高和寡,任何博导看见都吓了一跳,绝对不会收录我这个高等动物的。
完了,前途黯淡了!
四、也许小时候我曾经是人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出版的辞书,却没有论证我不是人。仿佛我从前曾经是人。
老《辞源》(一九—五)说:
人是“动物之最灵者”。
我这个东西是动物,似乎没有什么疑义,至于我这个东西是否最灵的动物,可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个定义没有能论证我不是人。
老《辞海》(—九三六)在“人”项下跟老《辞源》—样,一个字也不少,可是它接着引用了《说文》的释文:
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这样做算不算抄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没有判定我不是人。
所以我说,我小时候曾经是人;至少没有自我判断不是人。
可是,—旦学习了“猴子变人”的学说,我就身不由己,变成非人——或者如语言学大师赵元任的说法:我变成“不人”。
五、学习“猴子变人”
五十年代初,解放了的中国,为了论证社会主义是人类群体发展的必由之路,我们都在学习社会发展史,人们戏称之为学习“猴子变人”。
猴子变人是戏称,不是科学论证,论证源出资产阶级的人类学——哎哟,我不自觉地使用了阶级性的术语。不过无产阶级的导师之一恩格斯,也写过一篇很有说服力的论文,叫做《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
文章确实说到远古时代的一种类人猿如何变成人。他说得很谨慎,他论证是劳动促使类人猿变成人。他说:
它(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猴子变人”应当是一整套过程,包括手的使用,直立行走,劳动,生产,语言,思维,制造工具,使用工具,等等等等。
那时,五十年代初,人们还不怎么熟悉这套过程,于是产生了新辞书把创造“人”的过程简单化了——以致于我得出我不是人的惶惑。
我说简单化了,不是一句空话。
那时“一面倒”,万事看苏联,可是——
苏维埃时期的词典——以着名的四卷本乌沙可夫俄语大词典为例,却没有“进行”简单化。
这部词典的第四卷于一九四○年问世,第一二四七页“人”(che-lovek)字的定义,除了“在劳动过程中能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的要素外,指明“人”具有与其他动物不同的特征,即有思想和语言。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人是能说话(语言)的动物。
为什么五十年前我们的先行者把思想和语言的特征抽去了呢?不解。难道那时的人们竟以为没有思想也能是人吗?
难道人可以没有思想吗?
其实古人说,人为万物之灵——就是说,人必须有思想,如果没有思想,怎能灵呢?
西方的哲人也有同样的观念:“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
西方的词典编纂家对“人”字下的定义也离不开思想。英国如此,法国如此,美国也如此。
回到刚才提出的问题:人难道是没有思想的高等动物吗?
我不是人,所以我没有思想。
我没有思想,所以我不是人。
可能有三种情况导致我没有思想:
其一,先天的脑髓不发达,或后天的老年痴呆症;
其二,把灵魂卖给魔鬼,自然连思想也随着灵魂被魔鬼拉走了。
其三即最后,把灵魂献给神,自觉地放弃了独立的思想,成了字典上的某种不完全的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生产的工具。
六、原来我是牛鬼蛇神
我不是人。那么,我究竟是什么?
到一九六六年,真相大白。那一年六月一日,—份权威报纸的社论,擂响战鼓,挥舞大棍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一下子我就明白过来,我不是人,原来是牛鬼蛇神!我的周围也立刻就领会,我属于牛鬼蛇神那一族。
不只理论上证明我不是人,现实生活也活生生地证明我不是人。
那年八月某日,我有幸以牛鬼蛇神的姿态,陪同我的前辈夏公(夏衍)在北京的一个很小的仅仅容纳七八千人的体育馆,登台演出牛鬼蛇神的闹剧。
如今低头一想,我从未与电影沾边,也不搞话剧,文学领域也不过擦边而过,却居然有幸跟夏公同台表演,实在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话说当日天朗气清,在八千人的鼓噪声中,说时迟,那时快,一忽间三只牛鬼蛇神被押上来了。
只见夏公居中,左边是司徒慧敏——电影界的牛鬼蛇神,右边赫然是我——我是界外牛鬼蛇神,可我是幸运的牛鬼蛇神,因为我显得最神气:这得感谢我的一位可敬的部下,他那位灵巧的夫人,牺牲了睡眠,连夜给我赶制了一顶一米高的高帽子。感谢这位夫人,我戴着这么一顶高帽子,悠然自得,多少灭了造反派的威风——因为一米高的高帽子使我不能弯腰低头,只能昂首挺立,神气活现。
我折服了。我不止在辞书里被论证不是人,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也被界定为不是人。
那个时候,或者具体地说,那十年,在造反派“革命群众”心目中,我不是人。在我,失去了或者说被剥夺了人的尊严,既然人的尊严丧失殆尽,只能兽性复归,我成了能吃饭能被强迫劳动能挨斗能戴着一米高的高帽子游街的最最低等动物了。
七、找回我自己
后来呢?后来我躲进语词密林。经风雨见世面之后,终于找回我自己。不论权威辞书怎么说,我又变成人了。
我此刻是一个人。我此刻还原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我马上就要走出语词密林,回到人间去了。人间固然不是乐土,可是我在那里会找回我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我爱人间。
亲爱的朋友们,我不想再在密林里经受风吹雨打,我要走出密林,“安度晚年”了。
古拜麦迪亚,艾洛符幽!
(肖毛扫校自《万象》2001年第五期)
14:55 01-12-2
尘元 2013-08-21 14:4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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