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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悲哀
读太平军资料,有个现象引人注意:有文化的人很少参加,极少数参加的,几乎没有贯串始终者。
这既归根于首要领导人洪秀全,也符合太平军兴亡的历史逻辑。
抄几句1864年太平军败亡时,忠王李秀成的供词。
有一日,天王忽病,此是丁酉年(1837)之病,死去七日还魂。自从还魂之后,俱讲天话,凡间之话少言,劝世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敬上帝者不得拜剐神,拜别神者有罪。
洪秀全和首先紧跟的冯云山,虽然在家乡广东竭力宣传,但在比较开放、比较有文化的广东,他那些只能蒙骗小孩甚至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天话”,不会有什么市场。更何况,洪秀全此时为人怪诞、名声很差,不可能赢得多少同乡的信从。不但没人信从,而且自己无法立足。于是,只好转到广西深山。即使不说缺乏耐心和临危逃跑,洪秀全并没有做多少实事,他的主要作用是作为一个教主和偶像。由于冯云山多年锲而不舍、艰苦细致的努力,吸收了一批信徒,同时向重点对象说明造反的真实底蕴。结果,“读书明白之士子不从,从者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公开造反初期,读书人参与的,除共同策划“立国”的冯云山、石达开外,还有其他很少的几个人:卢贤拔、曾钊杨、黄玉昆、赖汉英、何震川、曾水源、黄再兴等。他们有的是主动参加,有的是囡亲戚牵连而参加,有的是被裹胁而不得不参加。读书人一则有传统文化的正负面影响,二则有基本的人生社会常识,难于无保留地信从荒诞胡说。这正是洪秀全所讨厌、所忌克的。他不但要成为政治、宗教的权威,还要成为文化上的权威。于是,有文化者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从宗教和功劳而言,明明应当成为第二号人物的冯云山,被压到第四号,原因固然很多,但洪秀全的偏见是冼定性因素。不然,即使因现实需要而提杨秀清于冯云山之上,也不应再让萧朝贵也居于冯云山之上。最后冯云山死于蓑衣渡,责任完全在洪秀全。不但说明洪秀全的任性、瞎指挥,同时也说明他凡事只顾自己,并不多考虑冯云山的安危生死。洪为冯死而悲哭,是真情与做秀的结合。作为参与策划“立国”的石达开,如果讲能力,可以排在第二三位,结果被排在第六位。
洪秀全在排座次中明显地贬抑有文化者的思想意识,当然会得到杨秀清等无文化之人的赞同。于是成了太平军的用人原则,用现代的说法叫干部政策。这样一来杨秀清当然也大力实行蒙昧主义。一则是维护和巩固“天父下凡”的特权,二则是愈来愈强烈的篡位需要。他要所有部下绝对服从,盲目服从,不要你明白的不可明白,不要你知道的不可知道,以便于他提高权势和实行种种黑箱操作。于是,最初参加造反的其他几个通文墨的人,在太平军攻占南京之后不几年里,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被杀掉。下面分别说说。
卢贤拔。造反之初,人们称之为卢先生。他与杨秀清是亲戚,又为洪秀全写过不少东西,重要典章制度也由他奏请施行。到南京不久,调到东王府任职,提升很快。在调东王府之前,曾请杨秀清假借“天父下凡”,阻止洪秀全焚烧《四书》《五经》。进东王府后,又用老办法,说是“千古流传之书不可毁弃”,制止洪秀全毁尽古书。这时,他已被封为镇国侯,第九号人物。就在制止洪秀全毁尽古书之后不久,因与妻子同宿,犯了“天条”当斩。由于杨秀清力保,“革职带罪立功”。既然“天父下凡”说古书不可尽毁,谁也没办法改变。但洪秀全又不甘心让“妖言”流传,就成立删书衙并且亲自抓。也许他并不知道两次“天父”制止焚毁古书都是卢贤拔出的点子,也许他不想或不敢与杨秀清摊牌,也许他念及卢贤拔代为写过不少东西,也许他觉得卢以后另有用处,就让卢到删书衙删改《五经》,并且主持编纂“太平天国”史。因此,卢没有卷入后来的太平军最高层内讧,也就没有被作为杨党而消灭。随后,他还是尽快进城逃离南京,不知去向。当然是鉴于内讧的残酷,自身全无安全感,同时也是对太平军的绝望。
曾钊扬。乡村私塾教师,随其叔父曾水源参加造反。参与太平军早期檄文的写作,后来改为记述天王言行。1853年底,升到天官又副丞相。在东王府理事。他对杨秀清的心腹侯谦芳很看不惯,所以删书衙成立后,主动要求从东王府调去这个无实权单位。被委派“总其成”,也就是总编辑。他原来地位在“狂妄异常”的卢贤拔之下,与洪秀全关系又不如同事何震川,却能与他们相安无事。对诸王的为人品性,比较了解也有较清醒的看法。在韦昌辉被杨秀清打了数百大板却十分恭顺逢迎的表演结束后,他明确向熟人说:“北王阴恶而残刻,今扶之而不怒,其心叵测”。非议的是韦昌辉,却犯了杨秀清的忌。杨秀清极忌有人道破最高层矛盾的真相,尤其是诸王中貌服心不满的底蕴,以免自己的地位受人们的怀疑,于是在1855年3月,假托天父名义,给他一个“不杀为奴”的惩处,还说是什么念及前功的“大沛殊恩”。三个月后,又杀了他叔父曾水源,他因不在东王府了,得免一同被杀。他对石达开较尊敬,两人关系较好。洪杨内讧、石达开被逼出走后,他向洪秀全要求去劝说石达开回南京。得到洪准许后,根本没有去找石达开,而是借机跑得不知去向。他是深受杨秀清迫害之人。洪杨内讧后不存在个人安全问题,出走全然是对洪秀全和太平军不抱任何幻想。
何震川。与前两人同为太平军中主要笔杆子,而只有他是秀才。他去应北闱乡试时,写了文章到处送给两广藉京官看,文中多有不满清廷之言,人家看了都怕。没有中举人,就更加愤懑。太平军造反时,一家二十几口都参加了,不多久,家人大多死于战争中。他起初为洪秀全写诏旨,后来专门记录洪起居。太平军攻下南京时,他知道洪、杨的真实心思,带头写《建天京于金陵论》,很是风光。1854年,做到夏官正丞相。参加删书衙的工作,仍旧兼办军务,不像曾钊扬之专职。他与杨秀清及其女秘书兼情妇傅善祥关系都好,尤受傅的钦佩。洪杨内讧之后,对太平军前途完全丧失信心,借口到安徽帮助陈玉成,逃得不知去向。
赖汉英。洪秀全的妻弟。原是农村中医,参加造反后曾做洪的御医。不久调去领兵打仗。在太平军攻占南京时,率先在城内遍贴告示,宣传太平军宗旨。旋被封为夏官副丞相。后因带兵久攻南昌不下,被革职,派到删书衙做事。不久,又被派出去打仗。完成任务后,被派任东殿尚书。他看到杨秀清要篡位,劝洪秀全及时想办法解决。最高层内讧之后,见洪仁发、洪仁达兄弟把持大权,抑郁而死。另一说是,太平军失败后出走到九龙,多年后再回广东老家。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必然是带着悔不当初的悲哀走向生命尽头的。
黄玉昆。原是讼师,现代称为律师。多计谋,会打仗。是第四号人物翼王石达开的岳父。 1853年任夏官正丞相,次年封卫国侯,主管刑部事务。因判决一件小事,让杨秀清不高兴,被杖三百并革职。因并无过失而受此重罚,愤然投水自杀,未遂。经石达开说项,得以复官,在石手下做事。1855年随石征战于安徽、湖北、江西,次年代石主持江西军务。后来。在吉安战死。
黄再兴。造反时任两司马、卒长。因有文才,被任命编纂诏书。1853年升到地官副丞相,先后在韦昌辉、石达开手下做事。1854年到武昌任石凤魁的副手,办理民政。见石凤魁妄自尊大而庸碌无能,密奏南京改派别人来作主将。南京派的人未到时,武昌被清军攻打危急。他不得已代为指挥,组织太平军撤退,自带精兵掩护,在不损失兵力的情况下,在田家镇集结整顿队伍,阻止清军东下。按常理,他对武昌被清军攻占没有责任,而出色指挥撤退则是有功的。但杨秀清竟不加区别,将他和石凤魁一同斩首。也许,杨秀清是要借此打击石达开,树立自已的绝对权威。
曾水源。造反前是私塾教师,写文章小有名气。金田造反之初.一直在洪秀垒、杨秀清身边,代拟诏书,批答奏章。进南京后,一直在东王府理事,一年里几次升官,做到天官正丞相。1855年,看到东府里的女官“极为仓卒”,也就是行动或神态很紧张很不正常;又听到女官说“东王若升天,你们为官的都难了”。这是可能了解到杨秀清“金体违和”——生病的底蕴。杨就假托“天父下凡”,将他和另一个一同看到听到的大官(东殿吏部——尚书李寿春),一起杀掉,尽管他们二人并没有扩散。曾水源这么一个笔杆子,就这样飞来横祸,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罪名竟是什么“敢在府门用眼看”!尤其骇人听闻的,连他儿子曾启彬也一起被杀了。要是他侄儿曾钊扬仍在东王府理事,就会多一个枉死鬼。尽管杨秀清被杀后,曾水源恢复名誉,得以在墓碑写上“天朝元勋”,但他的悲惨结局,大约是他参加造反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更可悲的是,这“天朝元勋”的谥号,其实是对他一生的永久的嘲讽。
洪秀全对待有文化者的态度,决定了太平军的人员构成。他自己和太平军的方针和行为,明显地将有文化者置于对立乃至你死我活的地位。所以,公开造反之后,只有少数读书人参加。太平军即将或者刚刚占领某地之时,读书人便设法逃走。有些无法逃走的,宁愿自杀,也不为之效劳。因为在他们看来,为太平军做事,不但丧失了人生的全部价值,而且成了中国文化的罪人,死后无颜见祖先于地下,留下永久骂名,还贻害子孙后代。无论这种看法应当怎么分析评估。在当时确是一边倒的观念。所以,当太平军需要一些识字的人作统治工具,在南京初次招考时,告示竟说,通文墨而不应考者斩首不留。然而,纵然出了这种极为凶暴的公告,偌大南京,被屠刀赶进考场的,也只有三十多人。其中几个,如郑之侨、夏宗铣等人,特意借试卷痛骂或发泄敌对情绪,他们明知这样做会被杀被磔也在所不顾,比不应考更决绝更勇烈。后来,为庆祝诸王生日,也再举办过几次文、武会试,湖北、安徽、福建、苏福(江苏)、浙江还举办过乡试。武科中试者一律回原衙听候调用,文科则更不当一回事,诱骗或胁迫一些人去热闹一阵,也就作罢。
洪秀全对有文化者的态度,是他性格、经历和地位造成的。一个极端自负、十分狂妄的人,从十四岁到三十岁,先后四次,考不上区区秀才。第三次没考上就已经身心交瘁,半真半假病了一场。第四次还考不上,在冯云山促进下决心造反。这样的老童生,这样的造反者,对科举、对读书人的心理反弹之猛烈,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他的造反宣传,“读书明白”之人绝大多数又嗤之以鼻,对他更是火上浇油。从这个事实,他更深切体会到,不读书不识字的贫民和游民,才是他造反可以利用的最好又最广泛的资源。一些共同策划“立国”或较早参加拜上帝会的读书人,各人肩上扛着一个脑子,有一些基本的是非标准,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看法,总是要表达或流露出来,教规教条虽多且严也难以禁绝,妨碍他成为思想文化的绝对权威,所以,意识和潜意识中总或多或少地将这些人视为异己。冯云山之被排名第四,石达开之不能封义王,卢贤拔等人要安排到删书衙用其一技之长,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一条就是他们是读过书的人,很难甚至不可能成为纯粹的奴才或没有思想的工具。他后来在天王府里享尽“天福”,对外边实际相当隔膜,享福之余又要巩固和加强思想文化权威的地位,尽毁古书的办法被制止,便成立删书衙作为实行这个意图的措施。不料,恰恰是杨秀清等没有文化的人出了大事,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和美梦,同时也成了“地上天堂”倾覆的前奏。
联系到洪秀全建立太平军的思想方针,这种思想方针在各方面的实践,比如,建立君权和神权相结合的超奴隶主统治。扫荡一切历史文物,摧残和拒绝所有近代化工商业,将南京搞成一个大军营和大集中营,宣称自己是天下万国独一真主,梦想将南京这一套搬到全世界,可见他既要灭绝所不合他胃口的中国传统文化,又排斥世界近代文明。然而,他不是在试管里成长起来的君主加教主,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腐败与恶劣的基因,在非常的条件下,产生出来的西装上衣套龙袍的瘟神。
少数有文化的人参加了太平军,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他们喝下自身参与酿成的苦酒。这不但是他们少数人的悲剧,更是恶质文化毁灭太平军占领区原有文化的历史灾难。随着诸子百家之被禁绝,极少数有文化的人或死或走,广袤的大地上只有一片混沌。
潘旭澜 2013-08-20 16:4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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