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温良恭俭让的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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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纸媒与电视远看海峡对岸,一片混乱,闹翻天。我曾三次造访宝岛,只是末一回去台北,距今也有12个年头了。日前,因台湾文学期刊《印刻》举办的年度“文学营”课席,去了几天,看望台北的老朋友,兼带访故宫,逛诚品书店──没有阿扁与马哥,也没有蓝绿阵营和贪污案,我看见的只是台湾的日常,日常的台湾。
   
  日常所见不免琐屑而平凡,我的行迹无非是机场,海关,宾馆,街市,搭出租车,看路上的人群,和朋友在酒吧夜谈。台北故宫大幅装修过了,最高建筑“一○一”的北端现在是诚品的“旗舰店”,楼层内的咖啡座与各种时尚店,已近东京的水平。十多年前位于敦化南路的诚品书店正待停业翻修,附近街心花园的吴稚晖铜象,当阿扁主政时,已被拆除了……短暂逗留,我无意核对十多年来的变化,对台湾的政治是非既缺概念,也没意见。我所搜集的密集印象,仅只是交遇过往的生人与熟人,什么印象呢?很简单,用大陆的说法,即“五讲四美”,引祖宗的古语,就是温、良、恭、俭、让。
   
  台湾人情好,我早就领教的,但那时定居纽约,不以为珍贵,而今居住北京近八年,忽然置身台北,可就处处看得稀罕,然而难描述。譬如“文艺营”主办方的迎送招待,全程没有差错延误,没有横生枝节,大陆做不到这般周详与准确;又譬如旅馆服务敬业到令你诧怪,每个服务生会一再提醒你有访客的留言,额外的请求俱可商量,交代的小事,绝对准时照办;去隔壁连锁店买个卤蛋,摸出一把硬币,掌柜的看我裤袋里零钱太重,不吱声,迅速数过,换给你整数纸币。
   
  在故宫买画册,台币不够,人民币能用吗──台北尚未如香港那样通用人民币──营业员稍有迟疑,进去问过,欢天喜地回说可以,倒好像是她的麻烦,解决了,比我还要宽慰……礼貌、笑容、抱歉、连声谢谢,都不在话下,办各种琐事,没一次落空、尴尬、被拒绝。
   
  我本能预备遭遇粗暴的态度,冷漠的脸,僵硬荒谬的机制,穷凶极恶的生意经,还有,在零星小节上的不专业,不认真,权责不清,或心不在焉──那是我在北京随时随地的日常经验──走在这样的人丛中,我发现只有我自己时或粗心、急躁,在绿灯闪亮前跨越横道线,因为我已像久在大陆的人一样,惯于粗砺的生活,嫌种种礼数与自我克制,太麻烦。
   
  连日会面的新朋旧友则另是一番温良与教养:非常地想要见见,但必定问清你的安排,不使勉强或为难;席间随口应许的事,我倒忘了,不在意,翌日却已悄然办妥,如变戏法一般;谈话间难免涉及人事作品的议论,抑扬有度,不夸张,不渲染,总留三分余地,说是世故,却世故得自然而斯文,一点不是勉强,显然从来如此。
   
  通常,台湾对大陆的客人大抵格外的客气,格外热忱,我的留心观察却并非人家怎样待我,而是人家怎样对待彼此,这一看,我随时随处目击的人情,实在并非假装──集体性的温良恭俭让,装不出来,也装不像,我所以觉得以上种种情状难以举证描述,并非指社会的精英,而是在街市随处遇见的人。
   
  相比日本人的打起精神事事认真,台湾人的恭谨有汉民族的温润松爽,不给你看得吃力;相比香港人凡事规矩兢兢业业,台湾人的周到透着家常的欢然,并不安扳着脸。细想想,好像在吴、蜀、闽、粤,民间尚存稍许类似的遗风,偶或遭遇,会念及早先的南中国民风大致还好──北地的良民另是一种表现──而今日中国各大都市的民风民德,还用我来细说么?
   
  所谓“温良恭俭让”,现代的说法叫做“公德”,也近于如今大陆常说的所谓“底线”。倘若温良恭俭让被养成集体的习性,日常生活便不至于荒败。台湾的种种问题已被说得太多,不提政治状态,只说社会罪案,自我八十年代便在纽约华人报章不断读到,最惊心是九十年代演艺家白冰冰女儿的被绑架被撕票大案。
   
  然而由媒体了解一地,与亲履亲历的经验,实在天差地别,不可混同。我短暂的旅行印象必定表面肤浅,但我所看重的正是这点浅表。假使社会的浮面与浅表都不好看,不看好,我们如何与人相处,度过每一天?我不关心台湾曾经戒严与解严,也不关心那里如今实行的是真民主还是假民主,以我的阅历和记忆,民主实现之日并非太平世界,一如革命成功之时,世道尤为难测。我在乎人群的德行,社会的常态,是否失去底线。总之,在台湾,在这短短几天,我有所触动的并非阿扁的遗患或马哥的希望,而是以上微不足道的琐碎。
   
  台湾的文艺家
   
  自八十年代在纽约结识台湾文艺家,一来二去,总觉得这些同文同种的同行和我们有点异样。九十年代末常回大陆,新朋旧友的言状作风也渐变异──但并非台湾同行的那种异样──新世纪迄今可就日甚其异,我得悄悄调整才不至于在大陆同行面前暗暗受窘,最显着的进步,就是学会可别率而谈论艺术。不谈艺术,谈什么呢?细想起来,却不记得谈些什么。概括地说,可能是位子?票子?房子与车子?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路子……此外便是不咸不淡的闲话。几位熟透的老友自是例外,一见面仍旧挠痒痒似地聊艺术,而偏是这类憨人大致对位子路子之类不开窍、缺感应,直白地说,就是比较傻。
   
  这回去台北和几位老相识重逢,十几年没见了,一个个都还是从前那般,说不几句,就聊到各自永在周旋思忖的那一门子艺文,简直像卡带的唱片,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异样”固然不止一端,但相对今时中原文艺人普遍的老于世故或嬉于世俗,显得有点傻。
   
  侯孝贤六十开外了,惯常如老农般寡言,除非说到电影。譬如问及《海上花》劈面头一个镜头不可觉察地移动,他来神了,详详细细跟我说机位怎么摆,演员又该如何调弄……朱天文长我一两岁吧,辫子斜扎,还有校园姑娘气,她出书不断,居然至今手写,不用计算机,若是开口言说必是文学的心得,脸色一正,如正在写作中,好一番思量……诗人杨泽是在纽约相熟的老朋友,那时他出版诗集《彷佛在君父的城邦》,意指当年被阻隔的中原,日后回台主编时报副刊,这回面见,意态殷殷要我写写作为“南朝”的台湾文化,显然对宝岛仍在爱恨交加的思绪中,心灰而热肠……张大春,台湾文坛悍将,这回特意听他一堂课,单说“七言”的缘起,深入浅出,浅出而深入,真听得我佩服,参加文艺营的学生是社会上老中青业余爱好者,于各种典故应对如流,念及中原所谓“国学热”的虚火与声势,还是闹“运动”那一套,台湾则真的是在上课,好安静,好平常,窗外艳阳……九十年代以世界摄影观念启蒙大陆同业的阮义忠是个激动之人,才刚握手坐下,就讲起不久前在台北看珂特兹原作展:“哎呀呀,老兄!那种质地,那种震撼……”瞧着脸就涨红了,彷佛文艺青年,算算他也年近花甲。
   
  天下文艺人的性情行状,本无定规,不该有个模式。我自己平素就不热衷整天谈论绘画,念叨艺术。可那几天一拨拨与台湾老友倾谈,忽然置于一种疏远已久的氛围,那氛围,非指艺术,而是我们也曾有过的率真与本份:在我曾嘲笑的八十年代,中原文艺人群相聚首,一概热烈地犯傻,而此岸同行的集体来历,我也其中之一,毕竟熟悉而同情的,无非压抑过甚,穷贱过久,如今大约是该抖它一抖,活得猖狂一点吧,只是瞧着台湾同行的守本色,不免发生感触。
   
  譬如老友请我吃饭,亦如从前那样寻个街边店铺,并不去豪华宾馆开包间,因出入各种场合,他们不在乎朋友是否在乎彼此身份的贵贱;除了本业,我至今不清楚这些哥们儿挂靠哪个“单位”,或有人兼课任教,或阶段性属于某些民间机构吧,但台湾哪有遍布中原的作协、影协或美协,他们向来只是“个人”、“自己”。享誉台湾数十年,以上几位无可置疑是岛内一流艺术家,可是没一位身居官位,言谈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周旋官场的潜意识或显意识;他们的青春记忆有过白色恐怖,书报查禁,但从未彼此揭发、痛遭批判、革职流放的经验,是故说及戒严年代,大抵平静笑谈,既不会咬牙切齿,也不会因创伤太深而刻意遗忘。他们中好几位出身“眷村子弟”,即王朔似的“军区大院”孩子,但细究其详,却又不好比较:譬如朱天文的父亲朱西宁原是“国军”作家,一路南渡,居然带着张爱玲的书,又在七十年代胡兰成来台授课而被正人君子讨伐之际,邀胡来家久居,日后成了朱家小姐妹的启蒙师,这在“我军”简直大逆不道。另一位“国军”画家李仲生,南来台湾,五十年代即以立体派与抽象画影响弟子,培育了岛内第一拨现代主义画家,这在“我军”又是匪夷所思……说起台湾种种,我们时或粗粗撮要国共之间两岸历史的相似,一笑而过,细究其故,其实越说越见分殊,这分殊,是当我将两岸同行一事一事比照过,这才愈见其深,背后的缘故,说来话长。
   
  那天新竹文艺营课后,教员休息室挤满十来位被邀请的文艺家,或年逾古稀,或正当少壮,报出名姓,全是岛内精英,如雷贯耳,也不过一人分一盒便当,如今中原大学客串教席的最低待遇也必是校园餐厅开包房──他们无官无衔,各自经营一摊行当,惟美其名曰文艺家。忽然我想起邓丽君、三毛、琼瑶、罗大佑、李敖、柏杨……二三十年前,这些人物的作品远渡大陆,如消息,如南风,拂润浩劫过后艺文枯败的大中原,如今中原的无产阶级文艺家变阔了,神气了,还记得昔时台湾吹来的如缕南风吗?
   
  那时他们出去进来,调笑逗趣很开心,显然好久不见了。我从旁闲看,心里想:他们也会有异见、门派、代沟、猜忌吧?老一辈,则可曾在蒋家父子的时代有过同行相残的冤案与中伤?凡有人的地方总有这等小故事,但眼前这台湾文艺的日常一幕,又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并非仅止温良恭俭让──隐隐约约,又像又不像,我瞧着偏安岛内半个多世纪的同行与同胞,无端望见了民国时期的文艺家。
   
  备注: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1970年至1978年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并自习绘画。1978年他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班,198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留任油画系第一工作室。早在1980年,陈丹青便以油画《西藏组画》蜚声海内外,成为中国油画界的巅峰人物。陈丹青于80年代初曾被国中同仁认为是当时最具才华的油画家,甚至直至今日,油画圈仍存在着“陈丹青情结”。“西藏组画”被公认为文革后划时代的现实主义经典油画作品,在美术界及文艺界引起很大轰动,持续获得广泛的关注、评论、研究与影响。《西藏组画》对当时长期盛行并严重教条化的主题性创作模式发生冲击,被认为是中国写实油画自前苏联影响转向溯源欧洲传统的转折点。而他对写实能力的熟练把握,对欧洲古典油画语言的深刻理解,令沉醉于油画传统手法的观众佩服不已。1982年,陈丹青以自由画家身份移居纽约,2000年回国后作为清华大学特聘教授之一,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主持“陈丹青工作室”的工作。 2004年末提交了辞去清华美院教授职务的辞职报告。
   
  中时电子报


华夏经纬网 2013-07-09 16: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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