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忆杨朔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簡體     傳統


 杨朔是老革命、知名作家。我开始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抗美援朝小说《三千里江山》。那个时期这本书堪称“家喻户晓”,方今畅销书很少能与之相比。因为它不仅是文学作品,而且起政治辅导教材作用。与巍巍的《最可爱的人》可以相提并论。对于我这初出茅庐的青年来说,只有仰慕的份。没想到,几年后就因工作之故,与杨朔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大约1957年之后,杨朔开始参加“和大”(中国人民保卫和平委员会的简称,与中国亚非团结委员是同一机构)的工作。他主要在作协工作,同时兼任“和大”副秘书长、亚非团结委员会副主席。一度被派往开罗常驻,任亚非人民团结组织书记处中国书记。后来成立了亚非作家协会,他是亚非作协常设局联络委员、秘书长。我与他接触就是在这一范围内的各种国际会议的场合。
 
 文革之前的杨朔
 
 他很早就参加了领导的革命活动,当过战地记者,到过延安,革命经历丰富,又是名作家,在那个时候我们后生小辈是只能仰视的。不过在我印象中他完全是白面书生,既无大作家的傲气,也无老革命首长的架子,而且还没有文人浪漫不羁的作风。他对工作很认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在代表团内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与其他领导干部不同的是,发言稿都是他自己动笔,如果经团长审查有什么意见,他一般不坚持己见。他与我们这些小青年都能平等相处,态度谦和。一般来说,代表团出国以后,不像在国内那么等级森严,气氛比较放松,在廖承志、刘宁一两位喜欢开玩笑的领导带头之下,谈笑风生,笑话不断。而杨朔虽是文人,却很少参加这种玩笑。人家取笑他,他也只是一笑,很少反击。
 他一直是独身,这也是别人开玩笑的一个话题。廖公常逗他说,某某女士看上他了,要他抓紧机会。他也只是笑而不语。对于他终身不娶,有各种说法,一说是他原来有一位感情很深的妻子(或未婚妻?)在战争中牺牲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再作他想。还有说他并非有意独身,只是知己难逢,没有遇到合适的。以我对他的认识,这两种说法都可信。他是非常老实而认真的人,工作如此,对个人感情大约也是如此。
 杨朔的英文也很流利,平时与人交往、开会发言一般不需要翻译。只是同他的中国话一样,英语也有浓重的胶东口音,听起来有点费劲。更有意思的是,他提到地名、人名,不知道原文的就直接用中文译名发音,例如“hecomesfrom加拿大(读如JiaNaDa)”,“Iwentto东京(读如DongJing)”,令人忍俊不禁。进入60年代,中苏分歧公开化,在亚非团结运动中常常“吵架”。杨朔也用他的胶东口音英语认认真真地吵,寸步不让。总之,杨朔一直忠于职守,工作无可挑剔。与此同时,他很勤奋,笔耕不辍,在这期间又写了许多散文,大多与非洲风光和独立斗争有关。
 “文革”开始后,“和大”所有驻外人员陆续调回北京“接受运动的考验”。作为领导干部--所谓“当权派”,少不得要挨批斗。杨朔本来属于作协,并不在“和大”上班,何时正式调到“和大”,为何在“和大”“参加运动”,我就不清楚了。现在记忆模糊,对“批斗”杨朔的会印象不深,好像开他的会比较少,而是有几个造反派专门“研究”他的作品,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反动”思想,写出大字报。我有一点印象的是,说他的《三千里江山》中美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杨朔的散文文笔优美,但内容是与时俱进地配合政治形势的,所以对他作品从政治上挑剔,作各种反面的解释,实在是牵强附会。
 1968年,军代表进驻,造成了他的悲剧。军代表来了之后,接过了运动领导权,有了权威,气氛更加紧张起来。他们首先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把批斗对象都隔离起来。大约有六七人,多为原“和大”的领导干部,杨朔也在其中。有一个经常把“光屁股长大”挂在嘴边,自诩“根正苗红”的勤杂工得风气之先,在院子里的地上用粉笔写了“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杨朔”几个大字。杨朔被送到隔离室之前经过那里看到了这几个字。在这以前,他还没有被扣上这顶帽子,所以大约他以为这是军代表给他定的xing。他关进去之后,就递条子出来,要求与军代表谈话。我听说军代表说先冷他一下,给他点压力,让他好好交代问题。谁知杨朔就绝望自杀了。
 杨朔的悲剧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剧。不仅仅是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也包括他的作品。以他的学养、才华、文字的锤炼以及对生活的热爱和真挚的感情,如果在另一种无拘无束的氛围中得到自由发挥,是可以留下更多、更有个xing、更精彩的有永久价值的作品的。
 
 [ 本文选自《资中筠自选集:不尽之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

资中筠 2012-04-27 03:26:07

[新一篇] 資中筠:建國后百年的文化革新如何被“改造”成頌圣文化

[舊一篇] 資中筠:我為什么常常“感時憂世”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