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能量、演化与复杂生命的起源》第四章 细胞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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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达尔文曾经在笔记本中,潦草地写下这两个字。就这两个字而已,旁边还描绘一株生命树的草稿;那是一八三七年,仅仅是从小猎犬号之旅回来一年后而已。二十二年之后,在《物种起源》第一版里面,多了一张更为精美的生命树图画,这也是书中唯一的一张图画。生命树的概念,几乎就是达尔文思想的中心,而且从那时开始,也一直是演化生物学的主流。因此,当它被宣称有误时,自然会是一件相当令人震惊的消息。二○○九年,适逢《物种起源》出版的一百五十年纪念,《新科学人》杂志就曾经在一月号,用斗大的字体强调这件事。不过纵然杂志封面极尽吸引读者之能事,内文本身却相对低调保守得多,而且有其论证。诚然,就某种程度来说,生命树确实有误;但是这意思并不是说,达尔文对科学的最重要贡献,也就是天择机制的演化理论,也是错的。我们顶多只能说,他当时所有的遗传学知识,极为有限。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早就知道,在达尔文的年代,无人知晓DNA、基因与孟德尔定律;更不知道细菌会把基因传来传去,所以他等于是带了一副深色墨镜在看遗传学。但是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天择理论。因此,就技术上来说,这本杂志的封面虽有其道理;但是在深层的意义上来讲,却大大误导。

若要说这篇文章达成了什么,那应该是让大家看见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吧。生命树的概念,根基于假设遗传是「垂直的」,也就是说父母透过有性生殖,将基因的拷贝传给子代。每一代每一代,这些基因几乎都在同一个物种之间流传,而物种之间极少有交集。同一个物种若被区隔成好几群,各自繁衍的话,就会出现愈来愈大的差异;因为它们彼此之间的交流愈来愈少,随着时间过去,新「种」就会诞生,这就形成了生命树的分支。细菌则比较难懂。因为它们没有跟真核生物一样的有性生殖,所以也不会有一样明确清晰的物种分类。要去定义细菌的「种」,一直都是个大问题。不过真正的问题在于,细菌会借着「水平」基因转移,把自己的基因散布出去;也就是说,它们除了把整套基因,往下传给子代细胞以外,还会把一小撮基因,像撒零钱一样,传给周围其他的细菌同伴。不过这些现象都没有颠覆天择,它们仍然是「代代相传,伴生着差异」,只不过造成「差异」的方式,比我们以前所知道的,要更复杂多元。

水平基因转移盛行的程度,让我们能够知道些什么,变得大有问题。这个问题,就跟物理学里面的「测不准原理」一样基本。在分子生物学兴起之后的现代纪元,你所看到的任何一棵生命树,都是根据分子谱系发生学家渥易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个基因所绘制的。这个基因,就是负责转录「核糖体小次单元RNA」的基因。渥易斯主张(而且有其理论根据),这个基因属于万物共有,而且极少(就算真有的话)透过水平基因转移,被传来传去。因此,可以用它来代表细胞唯一且真实的「种系发生」情况。就某方面来说,如果从一颗细胞分裂出一代又一代的子代细胞,那么这些子代细胞,确实都会跟亲代细胞,有着一样的核糖体RNA,这是没错的。但是,如果在许许多多世代之后,这些细胞其他的基因,都被水平基因转移换掉了呢?当然在多细胞生物中,这情形很罕见。在多细胞生物中,我们可以去分析一只老鹰的核糖体RNA(译注:这个步骤,科学家称它为「定序」),定序(sequence)的结果会告诉我们:这是一只鸟类。然后我们可以据此推测,这个动物有喙、有羽毛、有鸟爪、有翅膀、会下蛋……等等。这是因为透过垂直遗传,在核糖体RNA的「基因型」(genotype)跟个体的「表现型」(phenotype)之间,可以维持高度关联性。所有这些负责「鸟类特征」的基因,都算是核糖体RNA演化之旅上的旅伴。它们一代又一代的并肩同行,虽然经过长久的时光后,必定有些许改变,但是绝少有剧烈的变动。

现在假设水平基因转移,占了主导地位。当我们再去定序「核糖体RNA」,结果出来一样显示:这是一只鸟类的基因。然而,这只「鸟」却有一个身体,六只脚,眼睛长在膝盖上,全身长毛,会下如同蛙卵的蛋,没有翅膀,叫声却像鬃狗。这听起来当然很荒谬,然而,这正是当我们分析细菌基因的时候,所会遇到的问题。跟这些四不像的怪兽,面对面直接对视,其实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因为细菌的体积实在很小,外形也相对简单,所以我们没有被吓到惊慌尖叫。但是,从基因上来看,细菌几乎全部都是嵌合体,其中有些更是怪兽中的怪兽,它们的基因支离破碎,就像我说的「鸟」一样。从基因的角度来讲,这确实值得让我们大惊小怪。单从它们的核糖体基因型来看的话,实在很难去推测这些细菌,过去曾经长什么样子,曾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果测定「单一基因」的序列,没有办法告诉我们这些细胞从何而来,那这种分析还有什么用处呢?其实,随时间远近、基因转移速率的不同,在某些情况下,定序还是有其用处。如果水平基因转移的速率很慢(像植物、动物、许多原生生物,还有某些细菌),而且只要我们小心不要跨足到太久以前,那么在核糖体RNA基因型跟细胞表型之间,就会有很高的相关性。但是如果水平基因转移的速率很快,那么这样的相关性就不存在了。比如说,从核糖体RNA序列上,看不出变种的致病性大肠菌跟无害的大肠菌之间,差别在哪里;让大肠菌变成具有侵略性的,是从其他地方获得的基因。而不同株的大肠菌之间,其基因体的差异,可高达百分之三十,这可是人类跟黑猩猩之间差异的十倍之多呢!但是,我们却还是认为它们在分类上属于「同一种」!对于要了解这些小杀手来说,从核糖体RNA的亲缘关系,所分析出的资讯,恐怕是最不重要的事了。反过来说,即使水平基因转移的速率很低,但是时间一久远,相关性一样会消失。这也就是说,要知道细菌如何在三十亿年前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就算基因转移的速率很低,但是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内,它们的基因恐怕也已经被替换过好几次了。

所以,尽管经过精心设计,绘制出来的生命树还是错了。我们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办法,重建所有细胞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这样才能推测每一个物种,如何从其他物种演变过来;然后一直追溯所有生物的关系,直到起点,最终让我们可以拼凑出,地球上所有生物共同祖先的基因组成。如果真的做到这一点,那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最后共祖细胞的所有特征,从它的细胞膜组成,一直到它生存在怎样的环境下,甚至它靠着吃哪些分子过活。但是我们却无法知道得这么详细。马丁做过一个惊人的测试,视觉效果相当矛盾,他称之为「神奇的消失树」。他选了四十八个「所有生物都共有的」基因,为每一个基因都画一棵生命树,借此来探讨五十种细菌,以及五十种古菌之间的亲缘关系。在最高的树梢上,根据这四十八个基因,对这一百种细菌所做的分析,都显示出一样的亲疏远近关系。而在靠近树根的地方也一样,四十八个基因的分析结果都显示出,最初的分岔,应该是介于细菌跟古菌之间。换句话说,这个万物最近共祖,我们又昵称为「露卡」,就是细菌跟古菌的共祖。但是当我们想看细菌与古菌族群,稍微深入一点的分支部分时,却发现四十八个基因显示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四十八个基因居然可以画出了四十八棵不一样的树!这结果可能是肇因于技术上的问题(因为地质时间久远,讯号被磨耗光了),也可能是因为水平基因转移(垂直传递基因形成的模式,被四处任意传播的个别基因摧毁了)。我们不知道原因是哪一个,而目前看起来,似乎也无法得知。

这是什么意思呢?基本上,这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哪一株细菌或是古菌,算是最古老的菌种。某一棵基因树可能暗示着产甲烷菌是最古老的细菌,另一棵树暗示不是。因此,实际上我们无法重建,最古老的细菌可能拥有过的特征。而且即使我们用了某些聪明的技巧,证明了产甲烷菌,确实是最古老的古菌,但是我们却无法知道,它们是否跟现代产甲烷菌一样,一直靠着制造甲烷维生。即便使用「把这些基因接在一起,去增强讯号」的办法,也无助于解决困境,因为每个基因都可能有不同的故事,因此组合出来的讯号,并无法代表任何事实。

但是马丁从这四十八个共有基因中所得到的结论,也就是在一棵生命树上,最早出现的第一个分歧,应该是介于细菌跟古菌之间,这倒是给我们带来一线希望。如果我们可以找出,哪些特征是所有细菌跟古菌所共有;哪些特征又是各自特有、是之后才出现在某些族群中的,那么我们或许有机会拼凑出露卡的「肖像」。不过,这样做很快就遇到另外一个问题:有些所谓细菌跟古菌所「共有」的基因,很有可能本来只存在于其中一群,之后透过水平基因转移,传遍所有细菌。基因有时会传遍全域生物,这并不稀奇。如果这种现象发生在演化早期,比如说,发生在那棵神奇的消失树,从树干到树枝中间空白的那一段呢?如此一来,这个基因看起来,就会像是透过垂直遗传,从共祖那里传出来,而其实并非如此。另外,愈是有用的基因,愈有可能在演化早期,被广泛地传播。为了要避开这种水平基因转移,把基因大量传播的现象,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归到真正的共有基因,也就是所有细菌跟古菌里面,每一群细菌的代表菌种都有的基因身上。至少,这些基因透过早期的水平基因转移,被四处传播的可能性,会少很多。不过问题是,这样的基因,大概只有不到一百个,数量非常少,而透过这些基因所画出来的露卡,非常独特。

在第二章中,我们已经提过这个独特的露卡肖像。根据现有的资料,露卡已经有了蛋白质跟DNA:这些万物通用的遗传密码已经就绪、开始运作了;也就是说,露卡已经开始将DNA转录成RNA,再透过核糖体这些大家都需要的小工厂,去制造蛋白质。这些性能精良,用来读取DNA以及制造蛋白质的小机器,是由细菌与古菌体内常见的蛋白质以及RNA所组成。从它们的构造以及基因序列来看,这些小机器,应该在演化非常早期就开始分化,而且应该没怎么被水平基因转移,四处随意散布。还有一点,细菌跟古菌都使用化学渗透机制,都利用在膜两侧建立质子梯度,来合成ATP。 ATP合成酶跟核糖体一样,也是一个极度精巧而且一样古老的机器,而且也跟核糖体一样,被良好地保存在所有细胞体内。但是这个酶,在细菌跟古菌体内,结构略有差别;这个现象显示,ATP合成酶,应该也是从露卡这群共祖之一流传下来,同时并没有被水平基因转移,改变太多。所以ATP合成酶、核糖体、DNA还有RNA,露卡应该全部都有。此外,还有一些核心生化反应,像是氨基酸合成反应、一部分的克氏循环(Krebs cycle),在细菌跟古菌体内也都一样;代表露卡应该也有。但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线索了。

这很重要吗?其实非常惊人。要知道在细菌跟古菌体内,用来复制DNA的酶,大部分都是不一样的。还有什么功能,要比这个更基础的吗?大概除了细胞膜以外吧?说到这个,细菌跟古菌的细胞膜,也是不一样的。还有它们的细胞壁也不一样。也就是说,关于这两层,将活细胞与环境隔绝开来的栅栏,细菌跟古菌,居然采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这样一来,我们根本无法得知,它们的共祖有怎样的膜。我们还可以继续列出它们的差异,不过现在够了。在前一章里面讲到活细胞的六项基本特质:碳流、能量流、催化剂、DNA复制、隔间,还有排泄。这些特质里面,只有前三个,在所有生物之间,有古老而深远的相似性,而且尽管如此,这些相似性也只局限于某些方面,等一下我会介绍。

对于这种现象,有几个可能的解释。其中之一是露卡可能每样东西都有两套,后来细菌遗失了其中一套,而古菌遗失了另外一套。这解释或许听起来很蠢,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否定。举个例子来说,我们知道将细菌与古菌的脂质混在一起,也可以形成结构稳定的膜,因此,或许露卡真的同时有两种脂质,而它的后代因为丢掉其中一种,而慢慢开始特化。不过这个解释,也许对某些特征来说讲得通,但是却无法适用全体,因为它会陷入一个我们称之为「亚当的基因体」的困境里面。如果露卡本来什么都有,而她的后代却开始瘦身变得精练,那么露卡一开始一定要有一套极大的基因体,要比今日任何一种原核生物的基因体都大才行。对我来说,这种说法根本是舍本逐末,这表示露卡本来应该很复杂,后代却变得很简单?而且为何所有的后代,每件东西都碰巧遗失一套呢?实在难以置信。所以来看看第二个可能。

另一个解释是,露卡其实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细菌,它有细菌的细胞膜、细胞壁,以及DNA复制系统。后来不知道何时,其中一支后代,也就是第一个古菌,可能为了要适应极端气候,像是热液地区的高温,所以把所有的特征都换掉了。这可能是目前最被广为接受的解释了,但是这个解释一样有难以说服人的地方。如果这个假设为真,那为什么在细菌与古菌体内,用来转录DNA跟转译蛋白质的程序,如此之像,而只有复制DNA的程序不一样呢?而如果,古菌的细胞膜跟细胞壁,真的有助于它们适应热液地区的环境,那为什么其他的「嗜极端细菌」(extremophile bacteria,译注:适应极端环境的细菌),一样也生活在热液区,却没有把它们的细胞膜跟细胞壁,换成古菌的版本,或者至少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呢?又为什么生活在土壤里面,或是海洋中的古菌,没有把它们的细胞膜跟细胞壁,换回成细菌的版本呢?事实上,在地球上许多角落,都有古菌跟细菌并存,但是,在这些地方,尽管水平基因转移可以横跨这两大域,它们的遗传跟生化机制,仍然是彻头彻尾的不同。要说这些非常基础的差异,是为了适应极端环境而出现,但是却是古菌限定版本,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同时,所谓为了适应极端环境的系统,到了其他许多地方却没换掉,不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了吗?

现在我们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或许,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现象,其实一点也不矛盾。露卡真的使用化学渗透,来操作ATP合成酶,但是它也确实没有现代化的细胞膜,也没有任何现代细胞具备的大型呼吸复合物,可以泵出质子。它确实有DNA,会使用通用的遗传密码,它会转录、会转译,更会操纵核糖体;但它确实也还没有发展出现代化的DNA复制技术。这个若隐若现的鬼魂细胞,如果生活在大海中,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若是把前面讨论过的碱性温泉环境,也考虑进来,那就有点意思了。我们要从「细菌跟古菌如何在温泉区讨生活」出发,去寻找线索。它们之中至少有一些族群,可能靠着一种比较原始的代谢过程生存,我们称之为「乙酰辅酶A」路径,这条路径跟温泉附近的地质化学环境,有非比寻常的相似性。

解密「露卡」的崎岖之路

在整个生物世界中,总共只有六条化学反应途径,可以固定碳元素。所谓固碳,就是将二氧化碳这种无机物,转换成有机分子。六条路径中的五条都很复杂,而且都需要额外的能量来推动反应,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使用阳光的光合作用。举光合作用为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进行卡氏循环(Calvin cycle)。透过卡氏循环,生物可以把二氧化碳转换成糖之类的有机分子;而这个循环只存在光合细菌身上(当然还有植物,因为植物抓了光合细菌,把它们变成叶绿体)。这意思也就是说,卡氏循环多半不是我们祖先的生化反应。因为如果露卡也会行光合作用的话,难道所有的古菌,后来都一起抛弃了这个非常有用的能力吗?这未免也太不明智了。因此,卡氏循环比较有可能是后来才跟光合作用一起出现,只在光合细菌身上演化出来而已。其他几条固碳反应路径,也都有差不多的问题。在所有的固碳反应里面,只有这一个反应,同时存在细菌跟古菌体内,那就是乙酰辅酶A路径。这也就是说,这反应很可能曾出现在它们的共祖身上。

不过其实这样讲并不完全正确。在细菌跟古菌身上的乙酰辅酶A路径,还是有一些奇怪难解的差异,晚一点我们再回来谈这一点。现在暂且让我们看一下,为何这条路径,有资格被认为是先祖反应(虽然谱系发生学研究,尚未肯定这种说法,但是倒也没有否定就是了)。使用乙酰辅酶A路径的古菌,叫做产甲烷菌,此外还有产乙酸菌(细菌)。有些生命树,会将产甲烷菌放在很早期很低的分支上;有些则将产乙酸菌放在很早的分支上;还有一些树,则把这两群细菌都放在比较晚期的分支上,因为有人认为,这种比较简单的细菌,代表生物经过专一化、精简化的演化过程,所以比较可能出现在演化晚期,而不是先祖时期。但是如果我们只能严守谱系发生学的研究,可能至今还深陷五里雾中,毫无头绪。幸好我们不需要如此。

乙酰辅酶A路径,由氢气跟二氧化碳开始,就是在上一章中我们提过,在碱性热液喷发区这两种分子都很丰富。我们也说过,透过 H2跟 CO2去合成有机分子的反应,是一种「释能反应」,会放出能量;原则上来说,这个反应应该会自动发生才对。但是实际上,这反应有一道能量障壁,让 H2跟 CO2不会很快发生反应。今日的产甲烷菌,利用质子梯度去克服这道能量障壁,而我认为,它的祖先应该就是如此。就先假设我是对的,总之,产甲烷菌跟产乙酸菌,都只利用 H2跟 CO2之间的反应来生存:光靠这两个分子,它们就可以获得生长所需的一切能量与碳分子。光是这一点,就让乙酰辅酶A路径,跟其他五条反应路径远远分开。地质化学家夏柯(Everett Shock),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来总结这个现象,他说:「这就像是有人付钱请你吃一顿免费的午餐。」这餐点或许并不丰盛,但是在热液区,却是全天无限供应。

还有,乙酰辅酶A路径,不同于其他反应途径;它很短,而且是直线进行。从简单的无机分子开始,只需要很少的反应步骤,就可以制造出所有细胞都有的核心代谢分子,这个分子就是乙酰辅酶A,它是个不算太大,但具有高度反应性的分子。你不需要担心这些专有名词拗口,「辅酶A」就是「辅助酶A」的意思,它是一个重要而万物通用的化学「挂钩」,它会钩住小分子,让这些小分子容易被其他酵素催化。不过这个钩子的重要性,远不及它钩住什么东西。在乙酰辅酶A中,它钩住的是乙酰基(acetyl group)这个小分子。乙酰基跟乙酸(acetic acid,就是醋里面的醋酸)同源,是一个简单的二碳分子,它在所有细胞的生化代谢反应中,都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当乙酰基被辅酶A钩住时,会进入活化的状态(常被称为「活化的醋酸盐」,其实就是有反应性的醋),这让它很容易跟其他有机分子反应,因此可以驱动所谓的生合成反应。

因此,乙酰辅酶A路径可以从 H2跟 CO2分子出发,只透过几个步骤,就产生出活化的有机小分子,同时还会释出足够的能量,这些能量不只可以驱动核苷酸跟其他分子的合成,还足够把它们连接起来,聚合成长链的DNA、RNA、蛋白质等等的大分子。催化乙酰辅酶A路径前几步的酵素,带有含铁、镍跟硫的无机金属簇。可以把电子传到 CO2上面,把它变成活化的乙酰基。这些无机金属簇基本上就是矿物质,也就是岩石,它们的结构,跟沉淀在热液区的硫化铁矿物质差不多。碱性热液区所发生的地质化学反应,跟产甲烷菌以及产乙酸菌体内的化学反应,大部分都非常类似,事实上,用「类似」两字恐怕还不足以去形容。类似的意思是很相似,但是可能只是表面上相似而已。而这两者相近的程度,基本上应该被视为同一物才对:其中一套反应是另一套反应的始祖。也可以说,这是从地质化学演化出了生物化学,从无机物演变成有机生物,完全无缝接轨。化学家加纳(C. David Garner)说得好,「是无机元素使有机化学导致了生命之崛起」。

不过,产生乙酰辅酶A最大的好处,应该是这个分子,刚好就处于碳代谢与能量代谢反应的分岔路口。最早指出乙酰辅酶A跟生命起源有关的人,是比利时优秀的生化学家德杜维(Christian de Duve),时间是一九九○年代初期;不过那时候他是在太古浓汤假说的架构中提出,而非碱性热液里面。乙酰辅酶A不只可以驱动合成有机分子,它也会直接跟磷酸盐发生反应,形成乙酰磷酸盐分子(acetyl phosphate)。这个分子的重要性,虽然不及当前的生物能量货币ATP,但是在生命世界中,它仍被广泛使用,而且功能跟ATP差不多。在上一章我们提过,ATP不单只会释放能量,它还会驱动脱水反应,也就是说,从两个氨基酸分子或是其他的生物分子中,抓走一个水分子,让这两个分子可以连在一起,形成长链。我们也说过,在溶液中进行脱水反应的问题,就好像在水中想要拧干衣服一样麻烦,但是这正是ATP分子会做的事。而我们在实验室里面已经成功地证实了,乙酰磷酸盐分子,可以引起一样的反应,因为它跟ATP的化学性质基本上一样。这结果代表,乙酰辅酶A这种简单的硫酯类化合物,非常可能可以推动最原始的碳代谢跟能量代谢。

「简单的化合物?」也许你会这样问。乙酰辅酶A上面的乙酰基,因为只有两个碳,结构相当简单。但是辅酶A可是一个复杂的分子,它毫无疑问是天择的杰作,因此应该是演化后期的作品。所以,这一切只是循环论证吗?其实不是。因为科学家找到一个非常简单且「非生物性」的分子,可以算是乙酰辅酶A的相等物。乙酰辅酶A的反应性,来自于一个被称为「硫酯键」的键结,硫酯键的结构,就是一颗硫原子接上一颗碳原子,然后这个碳原子上还连了一个氧原子。它的化学式可以这样写:

R-S-CO-CH3

在这里「R」的意思表示「其他的」分子,在乙酰辅酶A中,R就是「辅酶A」。右边的 CH3则代表一个甲基(译注:甲基跟 CO 接在一起就是乙酰基:-CO-CH3,所以才叫乙酰辅酶A)。不过其他化合物的R,未必需要是像辅酶A一样复杂的分子,它也可以简单如甲基,这样就变成一个小分子,硫代乙酸甲酯(methyl thioacetate):

CH3-S-CO-CH3

这也是一个具有活性的硫酯类化合物,在化学性质上跟乙酰辅酶A一样,但是结构够简单,可以在碱性热液区,由 H2跟 CO2产生反应直接合成。胡伯(Claudia Huber)跟瓦赫特绍泽,曾经成功地用 CO 跟 CH3SH 合成这个分子。此外,硫代乙酸甲酯跟乙酰辅酶A一样,都可以直接跟磷酸盐反应,产生乙酰磷酸盐。因此,有人提出了一个假设,主张这个具有反应性的硫酯类化合物,一方面可以直接驱动新的有机分子合成;另一方面也可以透过合成乙酰磷酸盐,去释放能量,让新分子聚合,然后形成复杂的长链分子,像是蛋白质或是RNA等等。我们正积极地设计实验,用实验室里的桌上型反应器,去验证这个假设,并且最近才刚刚成功地做出了乙酰磷酸盐呢,虽然浓度并不高就是了。

这种原始的「乙酰辅酶A路径」,原则上,已经足以让原始的细胞,从碱性热液喷发孔的微孔结构里面开始演化了。我认为这有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碱性热液微孔结构中形成的质子梯度,被带着硫化铁矿物质的薄壁分开,这种环境有利于简单有机分子合成。这些有机分子,流往热液出口的众多小孔时,会因为海水温度较低,而被热泳效应浓缩;接着,如同我们在第三章谈过,它们会变成效果比较好的催化剂。这就是生物化学的起源,这个过程会持续生产并浓缩有活性的前驱物,促进分子之间的反应,并形成简单的聚合物。

第二阶段则是在碱性热液的细小微孔结构里面,形成简单而有机的原始细胞。根据有机的分子之间的交互作用,形成这种简单而脆弱的细胞状耗散结构,应该是必然的趋势;这样的结构,这只不过是物质自我组织的本性,并不需要遗传基础,也还没有任何复杂性。我认为这些原始细胞,一样是靠着质子梯度,去合成有机分子的结构,只不过以前是隔着碱性热液喷发孔的岩石薄壁,现在则是隔着有机膜(比如由脂肪酸自动合成的脂双层膜)。这些过程都不需要蛋白质的参与,如前所述,质子梯度本身,就会驱使硫代乙酸甲酯跟乙酰磷酸盐的合成,因此也就会驱动碳代谢与能量代谢。这一阶段跟前一阶段,只有一处关键的不同:现在有机分子是在原始细胞内部合成;而驱动它们的,则是横跨生物有机膜的天然质子梯度。回头重读这一段,我发现自己不断地重复着「驱动」(drive)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我的字汇贫瘠之故,但是,其实真的也没有更好的词了。我所要传递的讯息,就是「这并不是被动的化学反应」,这些反应是被强迫、被推着走的,是被不断流入的碳、能量、质子等等所驱动。这些反应必须要发生,唯有如此,这些还原性、富含氢气的碱性热液,进入一种氧化的、充满金属的酸海中时,所产生的脆弱化学不平衡,才有可能消散。而也唯有如此,物质才能进入幸福的热力学平衡状态。

第三个阶段,才是基因密码的起源、是真正的遗传,它让原始细胞开始有能力,去复制跟自己大同小异的新细胞。最原始的天择,也就是完全依靠物质合成与降解的速率,来决定胜败,会慢慢演变成真正的天择:带有基因跟蛋白质的原始细胞,慢慢开始在碱性热液喷发孔的微孔结构中,为生存而竞争。演化的机制,最终让这些早期细胞,开始制造复杂一点的蛋白质,像是核糖体与ATP合成酶;结果这些蛋白质就这样,一路完好地保存到今日所有细胞中。我认为,「露卡」,这个细菌与古菌的共同祖先,应该是住在碱性热液喷发孔的微孔结构中。这意思也就是说,从最原始的无机物,一直到露卡诞生的三个阶段,应该都发生在这些小孔中。所有的事件,都是由隔着无机石头薄壁、或是有机膜的质子梯度来驱动。但是复杂的蛋白质像是ATP合成酶的出现,则要在露卡这段崎岖旅途的晚期才会发生。

我不拟在这本书中讨论太古生化反应的细节,像是遗传密码从何而来?或是其他同样难解的问题。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难题,而且已经有很多聪明的科学家投身其中去研究。答案虽然尚未可知,但是有供应充足而活化的前驱物,则是所有研究都预设的前提。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根据分子生物学家柯普莉(Shelley D. Copley)、史密斯(D. Eric Smith)与莫洛维兹(Harold Morowitz)对遗传密码的起源所做的研究,他们推测,具有催化功能的二核苷酸(也就是有两个核苷酸连在一起的分子),有可能可以透过丙酮酸盐(pyruvate)这种简单的前驱物,去制造氨基酸。他们的理论架构很聪明,同时透过这些「注定会发生的化学反应」,也为遗传密码的出现,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对于有兴趣的读者,在我的上一本着作《生命的跃升》中,有为DNA的起源,专门写了一章,里面也稍微触及了这些问题。但是所有的假设,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核苷酸、丙酮酸盐,或是其他前驱物,会源源不绝地稳定供应。而我们在这里想处理的问题则是,到底是哪些力量,迫使生命在地球上诞生?我的论点则是,关于有机碳分子、能量,以及催化剂的出现,然后开始形成复杂的生物分子,一直向上发展出基因与蛋白质,最后出现露卡,这里面实在没有什么观念上难以理解之处。

靠着 H2与CO2维生的古菌,也就是产甲烷菌,它们体内的生化反应,跟我们在这里描绘的热液世界之间,有着完美的连续性,两者靠着「乙酰辅酶A路径」连接起来。这些细菌很明显地极度古老,它们隔着细胞膜,创造了质子梯度(等一下我会解释它们是如何办到的),也完整复制了原本在碱性温泉区可以自由取用的一切。质子梯度驱动乙酰辅酶A路径的方式,是利用一种嵌在膜中间的铁硫蛋白质,它叫做「能量转换氢化酶」(energy-converting hydrogenase),缩写是 Ech。这个酶会引导质子通过膜,把质子传给另一个叫做铁氧化还原蛋白(Fd)的铁硫蛋白质,然后把 CO2还原。在上一章中我曾假设过,隔着热液微孔铁硫薄壁的天然质子梯度,可以借着改变 H2与 CO2的还原电位,把 CO2还原。我猜,从奈米等级的尺度来看,这也正是 Ech 所做的工作。酶经常会在自己的蛋白质皱折中,也就是几埃的距离之中,精密地控制生理条件,比如改变质子浓度;因此,Ech 很可能也会如此。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古早细胞所维持的原始状态,与现代产甲烷菌的生理状态,就有着牢不可破的连续性:原始细菌在脂肪酸形成的细胞膜中,嵌着许多硫化铁矿物,并让短短的多肽稳定地结合着来推动代谢;现代产甲烷菌则靠着基因编码,制造 Ech 这种膜蛋白,来推动碳代谢。

不论如何,在已经有了基因与蛋白质的现代环境中,Ech 是利用甲烷生成时产生的质子梯度,来还原 CO2。产甲烷菌也会利用质子梯度,透过ATP合成酶去直接合成ATP。所以,对现代产甲烷菌来说,质子梯度可以同时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而在温泉区则可以免费提供带有质子梯度的环境。最早住在碱性温泉区的原始细胞,或许正是利用一模一样的机制,去推动它们的碳代谢与能量代谢。这论点听起来,可信度相当高。然而依赖质子梯度,会有它本身的问题,而且是非常严重又难解的问题。马丁跟我都知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一个方法。同时,这也让我们更深入看透了,为何细菌跟古菌,会在根本上不同。

细胞膜渗透性的问题

我们细胞里面的线粒体,它们的膜,对于质子来说几乎完全不能穿透。这一点是绝对必要的。如果线粒体奋力把质子泵出膜外,质子却马上又透过无数小孔漏回来,那可一点也不妙。这就像你把水打入一个水缸里,但是缸底却是一层会漏的网子一样糟糕。我们的线粒体,借着传输出质子来建立一条电流回路,而这层膜就像绝缘体一样:质子被打出膜后,大部分会从某个像涡轮一样的膜蛋白中间流回去,同时推动涡轮。如果这个膜蛋白是ATP合成酶,那从这个奈米机器中流过的质子,就会推动ATP合成。不过请注意,这一切的过程,所依赖的都是能主动运作的泵。如果我们把这些泵堵住,那所有动作都会戛然停止。这就是氰化物毒药的作用原理。如果你吞下一颗氰化物,它会马上堵住线粒体里面呼吸链中最后一个质子泵。当呼吸链的泵受到这样干扰后,剩下外面的质子,还会继续从ATP合成酶中间流回几秒钟,但当膜内外的质子浓度趋于一致时,所有的电流都会消失。虽说死亡跟生命一样都难以定义,不过当线粒体的膜电位,受到不可逆的崩解时,应该几乎就是死亡的同义词了。

那么,天然的质子梯度,要如何推动ATP合成呢?它会遇到跟「氰化物」一样的难题。想像在热液喷发隔间中,有一颗原始细胞,它靠着天然的质子梯度提供能量。细胞的一边,面对的是持续流过的海水;细胞的另一边则是持续流过的碱性热液。四十亿年以前,海洋可能呈弱酸状态(pH 5–7),而碱性热液则跟今天一样,大概是 pH 7–9 的碱性。这样巨大的酸碱差异,让 pH 的差异横跨了三到五个单位,也就是说,两侧液体的质子浓度,可能差了一千倍到十万倍之多。简单的来讲,就先假设一开始,在细胞里面的质子浓度跟温泉液里的一样好了。这样一来,细胞内外就形成了巨大的质子梯度,而质子倾向从浓度梯度高的海水,流往梯度较低的细胞内。不过除非有办法把流进来的质子搬走,否则在几秒钟之后,这个流动就会停止。有两个原因会让质子停止流入:第一,因为内外的质子浓度,很快就一致了;第二,除了浓度以外,还有电荷的问题。质子(H+)是带正电的,但是在海水中,它们的正电会被带负电的离子中和,比如被氯离子(Cl-)平衡掉。但是质子进入细胞的速率,会比氯离子要快得多,因此,大量进入细胞中的正电荷,将无法被负电荷平衡掉,这就造成了问题;细胞里面很快就会比外面带更多的正电,如此一来就会阻止更多的 H+继续流入。简而言之,除非有一个泵,可以把质子不断打出细胞,否则这种天然的质子梯度,将无法驱动任何反应。它们会进入平衡状态,而平衡,就是死亡。

不过有一个例外。如果这层细胞膜让质子难以穿透,那么质子流确实会停止,因为进到细胞里面的质子无法出去。但是如果这层膜是会漏的,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持续从海水进入的质子,可以从其他出口漏出去,虽然是被动的,但是至少可以透过渗漏的膜,流往细胞的另一侧。结果,会漏的膜反而比较不会对质子流造成阻碍。此外,从碱性热液流过来的氢氧离子(OH-),穿过膜的速率跟质子差不多。当它们碰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形成水(H2O),因此可以同时一并消除流入的质子跟正电荷。我们可以利用传统的电化学方程式,透过电脑模拟一颗假设的细胞,根据膜的通透性,来计算质子流入跟流出细胞的速率。我跟波明安可夫斯基所指导的一个博士班学生苏活(Victor Sojo),就在研究这个问题。苏活主修化学,也对于生命起源的大问题很有兴趣。我们测量了在稳定状态下,当质子浓度不同的时候,单纯因为细胞内外 pH 梯度的不同,所能获得的自由能(∆G)有何差别?结果计算出非常漂亮的结果。我们发现,膜对质子的通透性,是推动质子流入的力量。如果这层膜通透性很高,那么质子会进来得非常快,但是也消失得快,因为它们很快就会被用同样速率渗进来的 OH-离子中和掉。不过我们也发现,即使是通透性很大的膜,质子透过脂质膜直接进入细胞的速率,仍不及透过膜蛋白(像是ATP合成酶这种)进入的速率。这意思也就是说,质子流可以透过像 Ech 这种膜蛋白,来合成ATP或是来还原 CO2。如果把离子浓度差异跟电荷都纳入考量,再加上ATP合成酶这种蛋白质,我们发现只有通透性非常高的细胞膜,才有可能利用质子流来驱动碳代谢以及能量代谢。值得注意的是,根据计算,这些漏很大的细胞,在内外差了三个 pH 的情况下,就可以从天然的质子梯度,得到跟现代细胞借着呼吸作用所得到一样多的能量。

事实上,这些细胞可能会获得更多能量。想想看产甲烷菌,它们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制造甲烷,自然因此得名。平均来讲,产甲烷菌每产生一份有机物质就要制造四十倍的垃圾(也就是甲烷跟水)。所有借着合成甲烷所获得的能量,都用来泵出质子。产甲烷菌大约花掉将近百分之九十八的能量预算,借着甲烷生成作用,去制造质子梯度;大约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用来合成新的有机物质。如果有天然的质子梯度,加上会渗漏的细胞膜的话,这些额外的能量浪费都是不必要的。它们可以得到一样多的能量,但是经常性开支却可以降低四十倍,这是非常明显的优势!想想看,如果你可以得到四十倍之多的能量!那活力可以远远胜过自己的后代。在前一章里面,我曾经讲过,原始的细胞会比现代细胞,需要更多的能量与碳元素,但是如果不需要依赖泵而活的话,那它们其实会有更多的碳跟能量来运用。

假设有一颗会渗漏的细胞,处于天然的质子梯度环境中。还记得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于拥有基因与蛋白质的时代了。我们的基因跟蛋白质,是天择作用在原始细胞身上的结果。如果这颗会渗漏的细胞,可以利用天然质子流,去操作前面提过的 Ech,来推动碳代谢。 Ech 让 H2能够跟 CO2反应,去生产乙酰辅酶A,从此开始就可以制造所有所需的建筑材料。这个会漏的细胞,还可以利用天然质子梯度,去驱动ATP合成酶来合成ATP。当然它接着就可以利用ATP,去聚合氨基酸跟核苷酸,这样就可以合成蛋白质、RNA还有DNA,最后就有能力自我复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颗会渗漏的细胞,并不需要消耗能量来泵出质子,所以即使使用的是几十亿年以前、尚未受到演化雕琢的低效能原始酶,它们仍应该能够好好地生长。

但是这种渗漏细胞,也会因此被局限在原生地,变成完完全全依赖着碱性热液,而无法在其他地方存活。一旦有一天热液停止喷发,或是喷口转移到其他地方,这些细胞就完蛋了。更糟的是,它们很可能处于一种无法演化的状态。改善细胞膜的通透性,并不会带来任何演化上的好处。相反地,通透性比较小的膜,反而会因为无法排除堆积在细胞内的质子,结果反而摧毁质子梯度。所以任何细胞一旦发生变异,制造出「现代化」的不透膜的话,反而会被天择淘汰。当然啦,除非它们同时学会如何泵出质子,然而这件事也是困难重重。我们刚刚讲过,在一层会漏的膜上面泵质子,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而我们自己的研究也显示,即使细胞膜的渗透程度降低整整三个数量级,泵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让我细说,身处于质子梯度中的渗漏细胞,已经可以获得大量的能量,大到足以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假设出现某个神秘的演化过程,很快地变出一座功能完整的泵,然后放到细胞膜上,会怎样呢?从获得能量的角度来看,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管有没有这座泵,细胞获得的能量都一模一样。把质子泵过一层会漏的膜,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它们马上就会流回原处。即使把膜的通透性降低十倍,再试试看,结果还是没什么用处。如果把膜的通透性降低一百倍呢?还是没有什么用处;降低一千倍呢?仍然没有好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各种力量的影响,会达到一种平衡。虽然降低细胞膜的通透性,有助于泵的运作,但是同时也会让质子梯度难以维持,因而降低细胞的能量供应。除非可以把大量的泵,布置在几乎完全不透的细胞膜表面各处(大概跟我们今日的细胞膜一样),泵的好处才会出现。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在温泉世界没有选择的压力,让细胞需要去演化出现代化的细胞膜,以及现代化的质子泵。而没有演化动力,它们就不会出现。可是现代化的细胞膜跟泵,明明就出现了,那么到底哪个环节有错呢?

科学经常有着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这里就有一个例子。我跟马丁一直在苦思这个问题,我们假设产甲烷菌会使用一种叫做「反向运输蛋白」(antiporter)的东西。我们所研究的产甲烷菌,实际上是泵出的是钠离子(Na+)而非质子(H+),但是它们还是会有质子累积在细胞里面的问题。这个反向运输蛋白,会用 Na+来交换 H+,就好像一座双向的旋转栅栏,或是旋转门一样。细胞每打入一个 Na+,就会吐出一个 H+。这其实是一座靠钠离子梯度来驱动的质子泵。不过这座泵并没有一定的运作方向。如果一颗细胞比较倾向泵入 H+而不是 Na+,那么反向运输蛋白只需要倒转运作即可。细胞每打入一个 H+,就有一个 Na+ 会被打出去。霎时间,我们就有了可用的工具。如果在碱性温泉喷口的原始细胞,演化出 Na+/ H+反向运输蛋白的话,它就好像有了一台靠质子推动的 Na+泵。每一个 H+进入到细胞里,就必须丢出一颗 Na+,理论上来说,一台反向运输蛋白,会把天然的质子梯度,转换成为生化的钠离子梯度。

那这样有什么帮助呢?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基于我们对蛋白质特性的了解,所做出的理论性推论,但是根据计算,这个蛋白质会改变很多事情。一般来说,脂质膜对于 Na+的通透性,比对 H+的通透性来说,要小了六个数量级;所以一层对质子来说极易渗透的膜,对于钠离子来说会极不容易渗透。我们每泵出一颗质子,它会很快地流回膜内,但是如果泵出的是钠离子,它不会那么快流回来。这也就是说,反向运输蛋白可以被天然的质子梯度驱动:每泵进入一颗 H+,就会排出一颗 Na+。只要这层膜对质子一直保持着通透性,反向运输蛋白就可以持续运作,把 Na+一直泵出去。因为这层膜不透 Na+,所以一旦被排出去,就会一直待在外面;或者,它要回来就必须透过某种膜蛋白,而不能直接穿过脂质膜流回细胞。这样一来,把 Na+流加入细胞机器一起运作,对事情就有帮助。

当然啦,这样会有帮助的前提是,那些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的膜蛋白(也就是 Ech 跟ATP合成酶),无法区别 Na+跟 H+有什么不同。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让人讶异的是,竟然真的有这种事。有些产甲烷菌的ATP合成酶,可以同时被 H+或是 Na+推动,而效率几乎一样好。在无趣的化学字汇中,称呼这种模式是「偶发的」。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这两种离子的电荷数一样,而粒子半径也差不多。虽然 H+比 Na+要小很多,但是质子很少单独存在。当它溶在水中时,会跟水分子结合成为 H3O+,这样一来,半径就几乎跟 Na+一样大了。另一个膜蛋白 Ech,对于 H+跟 Na+的辨识度也是「偶发的」,原因应该也一样。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 Na+泵出细胞外面去,并非全然无意义。首先,如果是靠天然的质子梯度来推动,那把 Na+泵出细胞根本不花一毛钱。而一旦细胞建立起钠离子梯度之后,Na+比较有可能透过 Ech 跟ATP合成酶这类膜蛋白,而不是透过脂质膜,回到细胞里面。这样一来,使用完全隔离的细胞膜,反而比较好,因为这样比较不容易出现短路。而结果呢?细胞将有比较多种不同的离子,可以用来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如此,细胞把离子泵出去的投资报酬率会比较好。

这样一个简单的新发现,会带来许多意外的分歧。首先,把钠离子打出细胞,必然会降低细胞里面的钠离子浓度。我们发现许多细菌跟古菌的核心酶(比如说那些负责转录跟转译的酶),最适当的工作环境,都是在低 Na+浓度的情况下。这些酶,当初应该是在四十亿年前的海洋中演化出来,而彼时海中 Na+浓度,应该不会低到哪里去,所以这样的性质,无疑是天择筛选的结果。因此,反向运输蛋白可能很久以前就出现并开始运作,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所有细胞虽然从高 Na+的海洋中演化出来,却最适应在低 Na+浓度的环境下工作。

跟我们原本的目的比较有关的改变,是反向运输蛋白可以在原本的 H+梯度外,又快速地增加了 Na+梯度这件事。细胞仍然需要靠质子梯度提供能量,因此它们还保有质子渗透膜;但是现在又多了 Na+梯度,而根据我们的计算,比起只依赖质子时,细胞又可以多百分之六十额外的能量。这会为细胞带来两大好处:首先,有反向运输蛋白的细胞,可以获得比较多的能量,因此比那些没有的细胞,可以更迅速地生长与复制;这很明显会让它们在天择竞争中,占尽优势。再来,即使天然的质子梯度降低,细胞也还可以继续生存。根据我们的研究,带有渗漏膜的细胞,可以在质子梯度为三个 pH 单位的环境中,生长的很好。三个 pH 单位的意思就是说,海洋中的质子浓度(约为 pH 7),比起碱性热液(约为 pH 10),要高了三个数量级。当细胞有了反向运输蛋白之后,可以从天然质子梯度获得比较多的能量,它们就可以在梯度小于两个 pH 单位的环境下生存;这让它们有办法扩散,并定居在更广的范围内,或是搬到邻近的热液系统处。因此,带有反向运输蛋白的细胞,应该会胜过其他细胞,也会在热液喷发孔演化并扩散。但是,因为它们仍是完全依赖天然的质子梯度而活,所以还不能离开热液喷发孔。还差一步。

现在情况进到一个关键点。有了反向运输蛋白,细胞尚不能离开热液喷发孔,但是它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可以说,反向运输蛋白其实是一种「预先适应」(preadaptation),是助长之后演化发展,一个必要的第一步。反向运输蛋白的出现,是第一个有利于主动泵演化的因素,这件事相当出人意料(至少对我来说如此)。之前我曾经说过,用主动泵把质子打出渗漏膜,并没有好处,因为它们马上就会流回来。但是反向运输蛋白出现之后,好处也浮现了。当质子被传输出去后,有一些不见得会直接从脂质膜漏回来,而会从反向运输蛋白进入,同时把一个 Na+交换出去。既然细胞膜对 Na+的隔绝性比较好,那么当细胞花能量把质子打出去后,就会转换成膜两侧的钠离子梯度。每多打出去一个钠离子,它们就多一点点留在外面的机会。因此也可以说,现在每传输出一个质子,也就可以多一点好处,而以前则是毫无用处。因此,质子泵只有在反向运输蛋白存在的情况下,才会有用。

除此之外,当质子泵演化出来后,改善细胞膜的渗透性,也开始有点好处了。我再解释一次:要利用天然质子梯度,一定要有一层会渗漏的细胞膜才行。在这种膜上操作质子泵,没有任何意义。反向运输蛋白可以改善一些情况,因为它让细胞在天然质子梯度外,又可以额外多获得一点能量;但是它并没有办法,切断细胞对质子梯度的依赖性。但是有了反向运输蛋白后,运输出质子就开始有一点好处了,也就是说,细胞将可以少依赖一点天然质子梯度。而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片渗漏比较少的细胞膜,会比较好。细胞膜少渗漏一点,质子泵的好处就多一点。愈改善,好处就会愈大,一直到现代化的质子隔离膜出现为止。而这应该也是史上第一次,一股持续性的演化动力,可以同时创造质子泵跟现代化细胞膜。演化到最后,细胞终于有办法切断它跟天然质子梯度的脐带:现在它们可以自由地离开热液喷发孔,奔向外面空旷而宽广的世界中。

这一组物理条件的制约,非常漂亮。从这种限制上去思考,它跟谱系发生学的研究方法不同,谱系发生学提供的答案很少,也很模糊;物理条件的限制,却可以把演化可能出现的步骤,按照顺序先后排列出来,从依赖天然质子梯度为始,到出现现代化细胞(横跨不透膜,自己制造质子梯度)为终。此外,这样的物理条件限制,还可以解释细菌与古菌当初如何分歧。虽然这两种细菌,都靠着「隔着细胞膜所产生的质子梯度」来生产ATP,但是这两种不同域的细菌,它们的细胞膜,从根本上来说就完全不同;外加上其他许许多多特征上面的不同,像是膜泵、细胞壁、DNA复制机制。下面我将一一解释。

为什么细菌跟古菌完全不同

这个故事讲到现在,我来帮它做个总结吧。在上一章中,我们从能量的观点来讨论,早期地球上哪些环境,可能导致生命出现?我们慢慢排除各种可能,最后锁定在碱性热液区,因为这里可以稳定地供应碳元素跟能源,同时还有矿物质催化剂、以及天然的微小隔间。但是这些热液有个问题:这里的碳跟能量,是以 H2跟 CO2的形式流进来,而这两种分子,本来并不容易发生反应。不过地质化学所造成的天然质子梯度、热液喷发孔微孔隔间的半导性薄壁,都有助于让分子横跨原本的能量障壁,发生反应。反应会产生如硫代乙酸甲酯(功能上等同于乙酰辅酶A)之类的活化硫酯类分子,就可以在有质子梯度的环境中,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这些代谢反应所形成的有机分子,会堆积在热液喷发孔的小洞中。分子堆积在一起,有利于「脱水」反应进行,然后形成像是DNA、RNA以及蛋白质这样的复杂聚合物。在这里,有些细节被我刻意略过,像是遗传密码如何出现之类的问题;我只着重在观念上的论证,说明根据理论,这样的环境,可以制造出带有基因跟蛋白质的原始细胞。这样一群细胞,就成了完美的天择作用目标。我认为,细菌跟古菌的最后一个共同祖先,也就是称为「露卡」,应该就曾经住在碱性热液喷发孔的小孔中。它是这里众多简单细胞群中的一员,依赖着天然质子梯度而活,后来被天择筛选出来。天择会让复杂的蛋白质慢慢演化出来,像是核糖体、Ech 还有ATP合成酶等等。这些蛋白质,后来被保存下来,成为万物共有的特征。

原则上,露卡可以借着天然的质子梯度,透过ATP合成酶与 Ech,来供应自身碳代谢与能量代谢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不过这样一来,露卡需要有一层渗透性极高的细胞膜。它将无法演化出现代细菌跟古菌的细胞膜,因为那种完全不透的「现代化」细胞膜,将会摧毁露卡赖以为生的质子梯度。不过,后来出现了反向运输蛋白,改善了这种情况。这个蛋白质可以将天然的质子梯度,转换成生化的钠离子梯度,这样可以提供额外的能量,让细菌可以在质子梯度低一点的地方生存。这样一来,细菌就有办法扩散,并在原本站不住脚的范围内生存,也比较容易让族群开始分化。一旦细菌可以拓展到比较广的范围生存,它们就甚至可以开始「感染」邻近的热液系统;而在古早的地球上,碱性热液喷发孔在海底的分布,应该要比今日广泛得多,那时候许多地方都容易发生蛇纹岩化作用。

反向运输蛋白,同时也有利于质子泵的发展。最终,我们要来讨论一下一件奇怪的事,也就是关于产甲烷菌跟产乙酸菌,两者为何有不同的乙酰辅酶A路径。这样的差异,暗示了主动泵,应该是反向运输蛋白的帮助下,分别出现在两群不同的细菌身上,而这两群细菌,都是从共祖分化出来的。回想一下,产甲烷菌属于古菌,产乙酸菌属于细菌,这两种细菌,分别代表了原核生物的两大域,同时也是「生命树」上最最古老的分支。细菌跟古菌有非常相似的DNA转录跟转译系统、相似的核糖体、相似的蛋白质合成系统等等。但是它们也有一些非常基本的不同处,包括细胞膜的成分。我还提过,它们的乙酰辅酶A反应路径,虽然都是非常古老的反应路径,但是在细节上面却不一样。这两域细菌的相同与不同处,揭露了一些秘密。

产乙酸菌跟产甲烷菌一样,都利用 H2跟 CO2发生的反应,去制造乙酰辅酶A,其反应步骤非常相似。这两种细菌,都利用一种叫做电子分歧(electron bifurcation)的灵巧手法去推动质子泵。这手法最近才被德国优秀的微生物学家陶尔(Rudolf K. Thauer),跟他所带领的团队所发现;而这个现象,可以算得上是近几十年来生物能量学领域中,最划时代的突破了。这些隐晦的微生物,明明根据化学计量学的结果,是无法生长的,可是它们却完全无视理论,持续产生能量并且大长特长。为何如此?数十年来学界始终一筹莫展。陶尔现在已经正式退休了,不过他的众多发现,为这长年徒劳无功的解谜过程,画下了一个句点。演化往往比我们所设想的还要精明。基本上,电子分歧可以看成一种「能源的短期租赁」过程,所依赖的是欠的债可以马上偿还。之前曾提过,H2跟 CO2的反应,整体来说是一种释能反应(会放出能量);但是这系列反应的前几步,是需能反应(需要输入能量)。电子分歧现象所促成的,其实只是把反应的后几步,当 CO2被还原时所释放出来的能量,挪用到前几步来而已。既然最后几步所释放出来的能量,大于前几步所需要的能量,多出的能量有一些会被用来制造质子梯度。整体来说,H2跟 CO2反应所产生的能量,是被用来将质子泵出细胞膜。

而关于这个反应最大的谜团,在于产甲烷菌跟产乙酸菌两者体内,对于电子分歧的反应路径,有着不同的「配线」(wiring)。虽然两者都依赖类似的铁-镍-硫蛋白质,但是反应机制却不一样,而很多参与反应的蛋白质也不同。产乙酸菌跟产甲烷菌,都会把 CO2跟 H2反应所释放出来的能量,转换成隔着细胞膜的 Na+或是 H+梯度;两者也都利用这个离子梯度,来驱动碳代谢跟能量代谢。不过虽然产乙酸菌跟产甲烷菌一样,也有ATP合成酶跟 Ech;但是产乙酸菌却不直接使用 Ech 去推动碳代谢。相反地,有些产乙酸菌,会把它当成 Na+或是 H+泵来使用。同时它们两者碳代谢反应过程,也迥然不同。由于这些不同处实在太过基础,以至于一些学者认为,搞不好两种细菌反应的相似处,并不是来自于共同祖先,而是趋同演化、或是水平基因转移的结果。

不过,关于这些相同处与不同处,如果考量到露卡确实是生活在「依赖天然质子梯度」的环境中,那就变得合理了。这样一来,质子泵演化的关键就在于,质子原本是从哪一个方向流过 Ech 的:它是自然地从 Ech 流入细胞内,去进行固碳作用;或者反过来,由 Ech 扮演质子泵的角色,把质子打出细胞呢?我认为,在远古的细胞体内,原本天然的质子流通过 Ech 时,是用来还原「铁氧化还原蛋白」,如此才能还原 CO2。两群细菌分家后,各自演化出质子泵。其中一群,也就是后来变成产乙酸菌的细菌,倒转了 Ech 的方向,它们透过氧化「铁氧化还原蛋白」所产生的能量,把质子运输出细胞外面。这样既简单又有好处,但是却马上出现了问题:以前用来还原二氧化碳的铁氧化还原蛋白,现在被用来帮助把质子运输出细胞。所以产乙酸菌必须另辟蹊径来还原二氧化碳,而且不能依赖铁氧化还原蛋白。它们的祖先找到了解药,那就是透过电子分歧这聪明的手段,让它们可以间接地还原 CO2。整个产乙酸菌的生化反应,其实就是根基在一个简单的前提下:当流经 Ech 的质子流方向反转时,带给产乙酸菌一个有用的质子泵,但同时也留给它一道难题去解决。

第二群细菌,也就是后来变成产甲烷菌的细菌,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径。它们维持着祖先的习惯,仍然用质子梯度来还原「铁氧化还原蛋白」,然后用这个被还原的蛋白质去固碳。但是现在它们必须要从无中生有,来「创生出」一个质子泵。好吧,或许不是真的从无中生有,它们很可能只是改装了现有的蛋白质。目前看来,它们似乎是改装了某个反向运输蛋白,让它变成一台泵。基本上,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是有一个难题:哪里来的电力,让泵运作呢?为此,产甲烷菌发明了不一样的电子分歧手法。它使用了一些跟产乙酸菌一样的蛋白质,但是因为需求不同,连接的泵也不同,所以它用不同的方式连接。这两域细菌的碳代谢与能量代谢反应,一般认为是根据流经 Ech 的质子方向,而发展出来的。因为流动方向不同,而有两种选择,结果产乙酸菌跟产甲烷菌,分别做了不同的决定。

一旦细菌发展出了主动泵,它们就有动机去改善细胞膜的品质了。从以前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步,细菌都还没有办法从「现代化」的细胞膜中,获得任何好处。要有现代化的细胞膜,必须把材料换成磷脂质(phospholipid),这很可能是有害的。但是当细菌有了反向运输蛋白跟质子泵,把甘油分子加到原本细胞膜的脂质上,就开始有好处。在这件事上,这两域的细菌,似乎是各自独立演化的,所以古菌采用甘油的一种立体异构物,而细菌则采用了它的镜像(见第二章)。

现在这些细菌都演化出了主动离子泵,同时也都有了现代化的细胞膜,它们已经可以离家出走,奔向宽广的海洋了。因为细菌跟古菌,是从住在碱性热液区质子梯度中的共祖细胞,各自独立演化出来的,所以后来它们发展出不同的细胞壁,来保护自身面对的新冲击,并不足为奇。而它们各自「创生出」DNA复制系统,也就理所当然。在分裂的时候,细菌会把它们的DNA黏在细胞膜上,一个叫做「复制子」(replicon)的地方,这步骤可以确保分裂出来的子代细胞,都可以拿到一份DNA的拷贝。因此,把DNA黏在细胞膜上的分子机器,以及DNA复制时的许多细节,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如何黏上去」的影响。因为两种细菌的细胞膜是独立演化出来的,这就解释为何它们的DNA复制过程如此不同。关于细胞壁也是一样,它的零件一定要从细菌体内,透过细胞膜上特定的小孔送出来。因此,要如何合成细胞壁,要看细胞膜的特性如何,所以两者的细胞壁「理应」不同。

现在,我们差不多接近尾声了。虽然生物能量学,并没有根据第一原理,去预测细菌跟古菌两者在基础上,应该会出现哪些不一样;不过从能量的观点去考量,确实可以解释这些差异「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出现。原核生物的两大域,彼此之间的差异,跟需不需要去适应高温这种极端环境,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纯粹是那些为了产生能量,而必须维持渗漏细胞膜的细菌,后来分家的故事。细菌与古菌分歧的方式,或许无法根据第一原理去预测,但是关于这两域细菌,都使用化学渗透机制(也就是在细胞膜两侧制造质子梯度)这件事,倒是遵守着前两章所谈到的各种物理原理。不论是在地球上,或是在宇宙中任何一个角落,最有可能孕育生命的场所,大概就是碱性热液了。这种热液,迫使细菌使用天然的质子浓度梯度,最后迫使它们制造自己的质子梯度。在这样的脉络下,今日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使用化学渗透机制,实在是理所当然。我认为宇宙中其他的生命,很可能也使用化学渗透机制。这意思也就是说,它们可能面临的问题,跟我们在地球上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在后面,我们要来看看,为何这种靠质子发电的普世需求,让复杂的生命注定十分罕见。


2024-07-06 16: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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