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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甲午年初冬,那两天,我接连着在清华大学(北京)与北京大学讲座,谈《史记》。北大那场,谈的是史记人物的「生命气象」;才开场,便入佳境,算得上满堂欢洽、举座欣喜,挺好。至于清华,却不相同;开场白才刚说了几句,底下,陆续陆续,就一个个掉头退席了。
认真说来,这是我咎由自取。早先我提供清华的题目,主办单位有些意见,于是,我撒手不管,随他们。结果,进了场,一看题目——《史记人物分析》,我当下头大,忍不住就和主办单位「唱了反调」。我说,这题目其实我不喜欢,因为,这恰恰跟我做学问的方向背道而驰。我一向不喜欢分析。世间的学问,有两种可以分析:第一,西方学问可以分析,第二,现代的实用学问也可以分析。然而,中国传统的学问,却不适合。清华大学一向擅于分析,可能比谁都会分析;我不必锦上添花,或者,也不必助纣为虐。清华最缺乏的,是一种迥异于分析而能将经典与自身生命相链接的视角。这样的视角,不只清华欠缺,其实是两岸所有的大学都付之阙如。
我这么一说,有几位看似好学深思的中年男子便先后起身,掉头走人,陆陆续续,大概六、七个吧!后来,也有人相继进场;直到终场,人数都不多,七、八十人吧!大家倒是听得颇入神,反应挺好,因此,我这儿不妨也来说说。
西方自两河流域开始,就是个契约社会,他们习惯把人与人之间,分得越清楚越好。西方的学问,建立在二元对立的基础上,主观与客观,也永远存在着天堑。因此,他们强调抽离自身,去进行所谓的客观思辨与分析。可是,中国文明肇始,便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中国文明想尽办法要与别人、与历史、与天地产生联系,甚至,成为一体。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都活在人情温厚里,活在历史长河中,也活在天地万物的紧密关系时,许许多多现代人常有的焦虑与困惑就会因此消融掉。正因如此,中国学问一向不关切概念的分析与厘清,而是藉由感受与领略,把事物纳入我们的生命,化成自身的一部分。于是,古人说,胸中有丘壑;于是,古人做学问的最大成就,名曰:海纳百川、气象万千。
在这样的态度下,读《史记》人物的关键,既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居高临下,而是宛如看着身旁亲近之人,甚至像是看着自己一样,同其呼吸,如实感受。这时,《史记》人物有了温度,就能与你的生命相连结;这时,《史记》就变成一本生命之书。
譬如,我们读张良。司马迁写张良,先交代“五世相韩”的显赫家世,再谈秦灭韩后,一心复仇,即使弟弟死了,也不办丧礼,只为了将所有积蓄拿来刺杀秦始皇。结果,博浪沙暗杀失败,张良逃到下邳,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太史公写这段,是为了交代张良原来的血气汹汹,性格颇似荆轲,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匹夫之勇。这与后来气定神闲、极度淡泊的张良先生,显然相距甚远。这转变的关键,是黄石公。
黄石公与张良相遇,看似巧合,实则不然。说白了,黄石公显然已打量张良许久,觉得这青年可寄予厚望,才决定对他进行一次彻底的「教育」。于是,黄石公蓄意将鞋子往下一掉,再用轻蔑的口吻对张良说,「孺子,取我履!」(娃娃,帮我捡鞋!)接着,《史记》写了很重要的三个字,这三个字,大家匆匆读过,恐怕多不留意。这时,大家不妨稍稍停驻,感同身受,换成你是张良,脾气那么坏,性情那么冲动,面对黄石公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会是怎么反应?也许,你会对黄石公说,「哼!你有毛病呀,谁理你这死老头?」那么,显然你的脾气还比张良好,换言之,你的血气没那么汹涌,也干不了暗杀这桩事。事实上,张良没那么斯文,当时的反应,据《史记》所载,他话都没说,直接就「欲殴之」。「欲殴之」这三个字,是《史记‧留侯世家》的关键词。
后来我常笑着说,别以为当一个好老师有那么容易,有时,是得担风险的。假如张良一拳下去,黄石公的鼻子肯定歪了;这下子,黄石公恐怕只能鼻子摸摸,自认倒霉;毕竟,神仙打鼓有时错,这回算他误判了。所幸,就在此时,不知怎地,张良忽忽忍住怒气,气一沉,自忖,算了,这家伙这么老,就帮他捡了吧!于是,「强忍,下取履」,没想到,黄石公「得寸进尺」,又把脚一伸,说,「履我!」(帮我穿上!)这时,张良大概有点犯傻,刚刚气一沉,来不及又发作,自忖,算了,既然帮了,就帮到底吧。
这时,张良正长跪着穿鞋,黄石公突然颔首一笑。这一笑,若用传统小说的说法,简直就是「泄漏天机」。这一笑,太诡异、太丰富了,张良何等聪明,微微一怔,先是震慑住,后就瞬间惊醒了。
黄石公看张良已进入状态,便径自往前走了一里多路。至于张良,则是望着黄石公离去的身影,恍惚懵懂,似醒犹梦。这时,黄石公当然是欲留还行,先走一段,再来个回马枪,显然,黄石公得让张良恍惚懵懂,琢磨片晌,让心里的悬念达到某个临界点。昔日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有了悬念的临界点。
黄石公回马枪后,对张良说,「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于是,后头就有那五天再五天又五天的故事。张良自从被黄石公微笑震醒后,开始恍惚懵懂,也开始心里明白,便与早先激切汹涌、「欲殴之」的张良,判若两人。后来,他几乎是任由摆布,无论黄石公怎么「整」他,都心甘情愿,变得啥脾气都没有。
最后,我们不妨再稍稍体会,黄石公为什么需要一次次地让张良五天后再来?头一个五天,既然张良平明(天刚亮)准时到来,这时直接把《太公兵法》给他,不就得了?为何还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蓄意刁难」呢?说白了,这就是「磨」。生命的某些状态,真要翻转,确实得要时间,得有过程,才能由量变产生质变,进而产生翻转生命的能量。毕竟,道理好懂,习气难平。如果第一次就给他,显然因缘未足,能量不够,还是得根据状态,再磨个几回,就像砂纸慢慢地磨那些许许多多不必要的疙瘩。就这样,前前后后,费了十五天,磨平了。
张良如此聪明之人,经过黄石公一次次的铺垫,前后十五天,总算磨掉了原有的浮躁与激切,那么,换成我们,磨得掉那么深的习气吗?如果能,又得多久?短短十五天,行吗?如果眼下有黄石公这样的高人,看似啥都没讲,却若有似无地点着了要害,我们有能力感受得到吗?我们有能耐领会吗?我们会虚心受教吗?当我们如此设想、如此追问,进而返观自身、照见自己时,张良就不止是张良,张良便与我们可以是一体。于是,《史记》的人物,不再是一个个客观分析的对象,而是与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活生生之人。于是,《史记》便可以是一本照见自身的生命之书,更可以宛如源头活水一般,汩汩不绝地汇入我们的生命之河。
案:此文根据薛仁明在清华大学的讲座改写而成,发表於台湾的《中国时报》与大陆的《看历史》杂志。
网载 2015-10-05 19:3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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