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冯其利:经历了多少苦,草根熬成了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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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他的工作精神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那时候北京社科院的一些老同志就像他这样。‘文革’刚结束,急着挽回损失,心气儿特别高,白纸包个馒头就一头扎到国子监的图书馆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人逐渐被社会的浮躁给卷走了,可冯其利没有。”


共识君按:本周【人物】栏目,共识君给诸位推荐一位“板凳甘坐十年冷”、为学术上的志业风餐露宿、忍疾耐劳终至身死的民间学者——冯其利。在这个浮躁的年代里,冯先生的人生故事与学术精神能为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和感动呢?请看本文。


人物:冯其利,1949年生于北京,当过工人,热爱历史,对清史尤有研究。北京史研究会会员,北京史地民俗学会常务理事。被誉为“中国研究清代王爷坟第一人”。着有《清代王爷坟》、《寻访京城清王府》等作品。2014年11月24日因脑梗去世,享年65岁。



冯其利先生


四年读完了500多卷《清史稿》


冯其利是地地道道的草根学者,并没有耀眼的专业教育背景。1968年初中毕业后,他被分配进北京电冰箱压缩机厂当了一名工人。那个年代能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不知羡煞多少人,但冯其利却似乎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跟冯其利一个车间的崔平很快就发现他“不务正业”。上班时间他只管按一个按钮,领导让他松个阀门,他就老老实实回答:没学过,不会。他确实不会,直到提前退休,他也没把钳子、扳手摸熟,惹得厂领导不止一次挖苦他:冯其利啊,你是真不适合在我们厂子工作!


八小时之外,冯其利沉迷于抄抄写写,一手硬笔小楷字非常漂亮,后来还经人介绍帮学者郑公盾抄写了多年的文稿。他能一笔一画手绘北京地图,而且每到周末休息日,就带上干粮钻进荒郊野外,没人知道他在捣鼓什么。


与冯其利志同道合的文史爱好者、北京史地民俗协会的副会长常华回忆,“文革”后期,老百姓的业余生活很贫乏,厂子里的工人下了班没事干,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但冯其利“不好这个”。


原来,在为郑公盾抄稿的过程中,冯其利渐渐迷上了历史,尤其是清代史,并花四年时间读完了500多卷的《清史稿》及其他大量的清史专着。读书的同时,冯其利还特别注重实地考察,只要听说哪里有一处古迹,就要赶过去看一看。这种研究方式和习惯一直坚持到他躺倒在病床之前。


就是在野外考察的过程中,冯其利结识了有相同兴趣的常华和京城其他文史爱好者。荒郊野岭里一块墓碑究竟为何人所有,丈量完尺寸、拓下碑文,接下来就需要查阅史料寻找蛛丝马迹。当时有关北京的地方志没有发行新版本,只能去北京图书馆翻民国年间的版本,难度很大。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北京晚报》复刊后开办了一个《谈北京》的小栏目,几百字的“豆腐块”文章,吸引了一批史地、民俗的业余爱好者踊跃投稿。一天,已经结婚有了儿子的冯其利对妻子崔平说:“将来我一定要在《北京晚报》上写上我的名字。”


几十年过去了,崔平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怎么能在《北京晚报》上写上你的名字?”


让崔平吃惊的是,1981年,丈夫的“豆腐块”真的登上了《北京晚报》,而且此后“冯其利”这个名字时不常就见诸报端。快80岁的老岳父只要听说有女婿的文章发表,就乐呵呵地赶到菜市口大街买上5份。厂领导似乎也逐渐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趁厂子搞“社会教育”将他调进了教育科,主讲近代史。


平头百姓瞄上了天潢贵胄


一个来自民间的学者被誉为“中国研究清代王爷坟第一人”,似乎有夸大的嫌疑,但在北京的文史圈里,提及冯其利,没人会认为他有辱这个称号。常华说:“清代王爷坟、王爷府,在他之前没人做过系统的研究,现在也没人能超过他。”




冯其利先生作品


相比其他领域,“清代王爷坟”是个冷门,资料少、野外调研量大、还难出成果。但也正是这个“冷”字,让追求功利的人远离,给了冯其利填补空白的机会。


1982年,《北京晚报》上刊登的一条消息引起了冯其利的注意。消息报道辽宁抚顺的萨尔浒古战场开放,其中展出的62件明清石刻都是从北京西郊的隆恩寺运过去的。隆恩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明清石刻,痴迷历史的冯其利决定赴实地一探究竟。


休息日,背着干粮的冯其利先乘公共汽车到达郊外,然后再徒步前往隆恩寺。不料一番周折后,出现在眼前的隆恩寺已经变成北京军区某部的驻地,禁止老百姓入内。不甘心的冯其利在四周转悠,忽然发现附近有一座清代王公坟墓的遗址,好奇之下,他询问了当地几位老人,但谁也说不清墓主人到底是谁。


回到城里,冯其利没有查找到任何相关史料,这更激起了他那股追究到底的拧脾气。虽然不擅社交,几经犹豫,他来到护国寺敲响了溥杰的家门,以求得到指点。后来冯其利告诉常华,那天开门的恰巧是溥杰本人,听说了自己的来意后,素昧平生的老人非常感动,将他引进屋内详谈。隆恩寺的王坟究竟为哪位先人所有,溥杰也并不清楚,但他鼓励冯其利大胆探索,并亲手写了字条为他引见两位专家。


不料专家也未能解答冯其利的疑问,他们告诉冯其利,清代宗室王公墓葬研究是块空白,过去一些地图上标的地名不准确,有的又只标出坟冢没标名称,如果他能把这些墓葬一一理清,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一直在寻找主攻方向的冯其利大受启发。又一个休息日,他再次来到隆恩寺,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当年看坟人的后代赵成德,老人的回答振奋人心:“坟主的后人姓曾,是个大夫,就住在福绥境胡同。”


冯其利立刻返城马不停蹄地找到曾大夫,曾大夫取出家谱,真相水落石出,原来隆恩寺的王坟遗址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阿巴泰——清初饶余敏亲王的家族墓地。


成功的喜悦坚定了冯其利的信念。清朝前后共十二代皇帝,皇子近百位,亲王、郡王也有百余名,他们死后大多葬在京郊风景秀丽的山区。但由于年代久远,绝大多数墓葬都遭到严重破坏,有的连墓碑都遗失了。而皇室的后人在历史的更替中也逐渐散落于民间,有的没落后把姓氏都改了,捱过十年浩劫的,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讳莫如深。


这些都成为清王坟研究的重重障碍,但冯其利决心要在这条学术道路上一走到底。


500G的硬盘至少存了20个


圈里人谈起冯其利对研究的投入都用到一个“痴”字,为了研究,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他都在所不惜,常年遭高血压、糖尿病的折磨也依然心无旁骛。


崔平经常听邻居招呼她:“哎,快看,你们家冯其利回来了!”在小区里,自己的丈夫绝对属于一怪。“他穿羽绒服从来不系扣,就这么敞着,再拿根绳一勒,手里提一个大红尼龙袋子。有一次我姐上家里来,说其利,你那羽绒服是不是该洗一洗了,怎么后面背一幅地图啊?然后又说,我觉得你整个人都应该搁洗衣机里洗一洗。”


对于丈夫的不讲究,崔平无可奈何。每天一早5点冯其利就背着书包出门了,直到晚上六七点钟才回家。进门包一放,先直奔小阳台改造的所谓书房,抄个不停,中途花5分钟吃碗饭,再继续写,话都顾不上说一句。


有时崔平睡到半夜醒来,发现阳台的灯还亮着,忍不住埋怨“不要命啦”,冯其利就头也不抬地回一句“你不懂”。自己买给他的皮鞋,他也从来不穿,只穿松口布鞋和旅游鞋。整天“钻坟圈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十几年里,因为要伺候相继瘫痪的双方老人,崔平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也就任他去了。


研究清王坟,冯其利一直恪守“实地勘察、采访亲闻者、与史料相互印证”三条原则,丝毫不肯马虎。为此,他的足迹踏遍了北京郊区,甚至还走访到天津、河北。借助交通工具抵达的地方毕竟有限,剩下的路,冯其利全靠一双天生平足的脚和一副吃苦耐劳的精神。


没用电脑之前,所有实地获得的数据、采访口述加之参考资料都靠冯其利一笔一画手写,圆珠笔芯一捆一捆地买回家,密密麻麻抄了无数本。


等有了电脑,虽然还是用手写板,总算可以存储了,手边500G容量的硬盘至少二十个,大大小小的U盘则不下百八十个。冯其利多年的好友杨海山帮他估算:“手写内容绝对不少于上千万字,我的床底下有半床都是他当年手抄完又复印的资料。”


冯其利去世后,杨海山经常睡不着觉,耳边总回响起老友多次跟他说过的话:按照我的水平和速度,我需要的东西、我喜欢的东西和我必须整理的东西,没有两百年完不成。人生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天,活一天就得干一天。


在老北京人眼里,“钻坟圈子”是件不吉利的事,十几年跋山涉水,冯其利大都是只身上路。他曾因为迷路在荒郊野岭的破庙露宿,身上带的干粮吃完了,就撸柏树种子充饥。第二天下山后,老乡听说了他的遭遇都替他后怕:“那山上可有狼啊!我们都不敢在里面过夜。”


危险阻挡不了他的脚步,病痛更是。年轻时冯其利得过一场肾病,身体底子不好,之后又出现了“三高”症状。有次杨海山和冯其利一道出门,路过社区医院,他硬拉着冯其利去测了测血压。


“当时大夫就惊着了,说您高压都200多了还出门哪!冯其利笑笑不说话。”


有时腿疼得实在厉害了,他就随身带一张小马扎,公共汽车没来前坐一会儿,路上走累了也坐一会儿。大夏天里奔波一天进了家门,崔平看他脸上的白癜风都被晒得通红,拉开冰箱门就找冰棍嚼。“他血压那么高难受啊!我说看把你累的,你太苦了!他就说我没时间,我能又活30年知足了!”


1996年11月,凝结了冯其利十几年研究心血的《清代王爷坟》一书出版了。书中收录了他勘察的83处王坟,范围涉及北京、天津蓟县、河北易县、涞水等地。他走访了数以百计的村民和健在的旧时看坟户后代,由清代宗室封爵制度入手,附以碑记、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等各项调查,为这个空白领域填补了可信的第一手资料。




溥杰生前曾向爱新觉罗家族郑重介绍过冯其利,并嘱咐他们要多多善待,“一个汉族人做了我们本该做的事,太不容易了。”


由于常年浸染,冯其利对皇族谱系了然于胸,尤其是爱新觉罗氏。他的通讯录上记录了近千名爱新觉罗氏后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哪家祖上的根儿是谁,分多少支,没人能比他更明白。经常有皇族后人慕名而来,向他寻根问祖。圈内人凡是涉及这个领域,也只有向他求教。


病床上挣扎着写出“想上图书馆”


年满60岁后,出于健康方面的考虑,档案馆终止了与冯其利的聘用关系,但冯其利不愿意过普通退休老人的生活,又受聘到首都图书馆检索摘抄没有对外开放的老报纸。


对王坟、王府的研究已经暂告一段落,可强烈的紧迫感却依然如影相随。此时,北京的老井盖文化又引起了冯其利的兴趣,老朋友常华得知后一声叹息:“又是一件苦差事!北京有多少井盖啊,十米八米就一个,只能靠走。”


超负荷的工作强度终于让这个浑身是病的老人有些支撑不住了,2013年7月底,常年血钾低的冯其利破天荒听医生的话住院打点滴。因为平时从来不去医院,崔平赶紧趁这个机会让丈夫好好做个全面检查。


脑科和心内科的会诊结果出来,大夫告诉崔平冯其利的大脑上有一块腔栓,脑干上也有一块,脑子通往中枢神经上还有一根血管闭塞。8月12日,还在住院中的冯其利早上起来突然不会说话了,也无法坐立,医生预言的“爆胎”瘫痪就这样发生了。


崔平忘不了丈夫瞪着眼睛看她想说说不出来的样子,“我赶紧把家里儿子的小黑板拿来让他写,他还写‘我想上图书馆’!”


“去首图”成了冯其利心头咽不下的鲠。出院后,又能说一些话的他总缠着崔平带他去图书馆。


“他告诉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就是每天这么拍照可能还要照五年时间。我就说他,生命不是自己的?他又说你不懂。我确实不懂、不理解,你都这样了,还上图书馆?那天我出门办点事,到家看见他妹妹站那儿直哭。我问干吗呀?她说我大哥说什么都不吃饭,你前脚走,后脚就拉着我要上图书馆,我哪儿弄得了他,怎么去啊?”


姑嫂两人相对流泪。


从前总是风尘仆仆的丈夫一天比一天沉默了,也一天比一天更加衰退。


崔平嘴上数落着他:“后悔了吧?站不起来了,没人领着你,一步都走不了了,你就不折腾了!”内心却翻江倒海:“他这辈子太苦了,不讲吃,不讲穿,没看过电视剧,没出去玩过,我们俩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他病了以后,我给他洗身子,摸着尾骨那儿出来这么大一块骨头,那是腰椎间盘突出露出来的!怪不得他每天走着上班,坐坏了六个小马扎,裤子也老是磨破,他从来不说!”



2014年11月26日清晨,在同仁医院的太平间,65岁的冯其利向亲友们做了最后的告别。他面容平静,化妆以后脸上的白癜风不见了,也少了几分苍老。苦行僧般的人生已经终结,舍与不舍,都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本文原载微信公号“北青天天副刊”,欢迎关注!)



共识网 2015-08-23 08:4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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