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1944年,我在广汉修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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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柏青/文
    
  核心价值
    
  61年前的一天,一群娃娃排起队,腰杆上栓个搪瓷碗,从金堂县城走到广汉的三水镇,他们此行前往修建广汉机场。人拉肩扛,当时全球最大的重型轰炸机B—29机场,竟出自10万川西农民的原始手工劳动,而且仅用了半年时间。流沙河先生在接受我采访时说,“我这辈子也没有做什么,回忆我所做过的事情,称得上伟大二字者,只有修机场这件事,我写的这些书都不足道。”
    
  核心人物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成都人,当代着名诗人、作家、学者。1931年生于成都,4岁迁返老家金堂县城。少年时亲历日机对成都大轰炸、修建广汉飞机场等事件。
    
  采访手记
  (2005年8月5日 成都)
    
  电话里约流沙河先生做个访谈,他欣然允诺,而且要我定时间、地点。
    
  我说,“明天上午吧,在您附近的茶楼?”先生赶紧声明:“夏天我吹不得空调。”我说,“那叫茶楼把空调关了。”“人家还要吹(空调)嘛。”我潜意识里茶楼可以关照沙河先生,没想先生考虑的是别人,抑或他本不喜欢茶楼的热闹。先生提议:还是到对面大慈寺茶铺,那儿早上清静,凉快。
    
  第二天,我提前10分钟到,在门口静候先生出现。10点正,他提了一把折扇、一把雨伞和一只布包来了,依然那么精瘦。见面他就说,“今天一大早就起来赶稿子,写完一看时间,九点四十,刚好来得及。”他边说边从布包里取出文稿在门口小店复印,500字的大稿笺纸四五张,隽秀的沙河体小楷。他说是一篇古代天文学纠错的稿子,给《文汇报》写的专栏,“写这种稿子很累,没有写完心头是抓起的,莫法接受你采访。”
    
  过了马路就是大慈寺,这是沙河先生和一群文人每周二喝茶的地方。进了门满大慈寺是香客,茶铺也坐满了。先生喊遭了:今天不晓得是初一还是十五!我们只好在茶铺外面的一个棚子里找地方坐下,棚里也满是茶客,要了三碗茶,三块钱一碗。采访就在竹椅嘎吱,语声嗡嗡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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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祸不单行,盛夏多风雨。录音笔显示,采访进行到31分钟,外面开始刮风、下雨,我们就不断把桌椅向棚子中间移。到第66分钟时,外面大雨如注,狂风又起,棚内人群骚动,采访停止。幸好先生来时带了一把雨伞,撑开,于是三人就躲在那把伞下,动不敢动。十多分钟后,沙河先生夫人吴茂华女士送伞来了(她以为先生没有带伞),看到我们那个狼狈相,建议我们转移到茶铺旁的食堂里去,采访才得以继续。
    
  整个采访时间109分钟,完全是在人声嘈杂,风雨折腾中进行,但先生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我知道完全是因为抗战这个话题。今天他滔滔不绝,时而神情凝重,时而语言深沉,我几乎没有打断他,谈高兴了他还唱了几首60年前的抗日歌谣。采访完了,我倒担心先生因为这番风雨着凉,心里十分不安。
    
  先生晚年以行文喜好调侃,识见与众不同蜚声海内外。但做人低调自洁,会少开,面少露,热闹的地方不去挤。今天,他深情谈抗战,谈对他影响至深的民族危难的时代,甚至把他13岁在广汉修机场的经历,用“伟大”二字来形容,我看到了另一个流沙河,非常动感情的流沙河。
  
  对话
  
  抗战影响了我一生
  
  A、成都人抗战
  少城公园开“献金大会”,金戒子捐了一箩篼
  
  本报记者:沙河先生,今天请您谈谈抗战时期的老成都,您当年亲历的事和所见所闻。
  
  流沙河:抗战这个题目和我关系很深。我是抗战爆发第二年上小学的,当时我已搬回老家金堂县城,就是现在的成都青白江区城厢镇。我一上学就知道抗战开始了,那个时候不说抗日战争,说“打抗战”,而且知道,这回要跟日本人拼命了。老师讲,如果不拼命,中国从此就亡国了,亡国就要当亡国奴,悲惨得很。老师举例,朝鲜人就是亡国奴,日本人喊他们跪下他就跪下,喊他们爬倒他们就爬倒,日本军人踏着他们的背跨上马。
  
  一上小学,唱的有一首歌,叫《热血》,电影《夜半歌声》的插曲,唱的是“追兵来了,可奈何,可奈何!娘哟,我象小鸟儿回不了窝。我愿做黄河里的鱼儿,不愿做亡国奴,亡国奴是不能自由的哟,鱼儿还可以作浪兴波,掀翻那鬼子们的船,不让他们渡黄河。”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用旧布给我缝了一个书包,父亲写了核桃那么大的8个字:“抗战到底,抗战必胜”,母亲就用红布把字剪下来,缝到我的书包上,有些同学的书包也有类似的标语。一个小学生,背起这样的书包上学放学,就表示每天都不忘记。
  
  记者:四川是大后方,老百姓是咋个来抗战的?
  
  流沙河:出钱出力嘛。成都人在少城公园开“献金大会”,不象现在这样捐,还要留个名字,那时侯根本就不留名,开会的台子底下放些箩篼,然后大家就朝里头丢钱丢首饰。听大人说,金戒子丢了一箩篼。你看得到成都人的脾气,这个做不到假的。
  
  小学生咋个办?我就把跟母亲要的钱存起,当时用的是大的铜元,学校喊捐的时候,我一次就捐了10个铜元,相当于现在的10块钱。那是小学一年级,老师在操场上向全校同学特别提到我的名字,我就很不好意思。我小时侯见不得世面,胆子小(笑)。
  
  抗战期间,我印象很深的还有派壮丁。我们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川祖庙,庙子里住满了壮丁,一批有两三百人,就在庙子里集训。我上学每天走那儿过,看到他们操正步、喊口令,还要跑步、唱抗日歌,一批壮丁操练两三个月就开赴前线去了,新的一批又来了。城里这种壮丁兵营就有好几个。四川是壮丁大省,抗战时期,四川是百万壮丁上战场。
  
  记者:这些壮丁怎么来的,是电影《抓壮丁》里面那样拉来的吗?
  
  流沙河:四川壮丁99.9%是自愿的。我几次在会上讲,那个戏并不真实,是“革命的功利主义”,当时的人不是王保长那个样子的,不是那么丑陋。四川的壮丁,主要是在农民中间摊派,当时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去了就有安家费,一般是发给黄谷两三担,当兵自己有一份粮,还要给家里一份粮。但是这种摊派也要取决人家的自愿。“拉壮丁”的事有没有?有,我亲自看见过一次,有个保长,完不成任务就拉了一个木匠。那个木匠说,你们凭什么派我,我是独子。结果乡绅主持公道,第二天就把他放了。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还没有抓成(笑)。
  
  川祖庙里一批批开走不下数千人,这些壮丁怎么可能是强迫拉来的?拉来他很容易就跑了,那个庙子四面都是空的。这些壮丁都是农民,非常苦、非常惨,这中间我没有看见过逃兵。还有一些农民,没有派到他,他主动来,当时的民气是什么,是打抗战。所有的老百姓都晓得,当兵苦?但亡了国才真正苦。
  
  B、轰炸成都
  昨日繁华地,今日瓦砾场
  
  记者:您见证过日本飞机对成都的大轰炸,当时的感觉是什么?
  
  流沙河:非常恐惧。第一次轰炸是1939年6月,我读二年级。那天警报响了,我们家的人都在院坝的古槐树下,并没有慌乱,因为金堂县城在成都正东,相距36公里,日本飞机炸成都,一般都是从金堂上空过,我们看到日本飞机从东边飞过来,飞机每3架一组,排成品字,一共27架, 9个品字,排成一个W型。我九姨爹是中央大学毕业的,他说是一个飞行大队。飞机飞到我们槐树顶上,天摇地动,声音恐怖,整个家中的长辈、亲戚、数十男男女女,脸色卡白,儿童吓得打抖。飞机隆隆隆过了头顶,再往西飞,就是成都方向,W就变成了M,忽然又排成一字。九姨爹说,马上要投弹了!隔了两三分钟,就听到咚咚咚爆炸声,在金堂能感到地面震动。
  
  第二次大轰炸,那天刚吃完夜饭,响起警报,母亲带我们几个娃娃跑警报,躲到西门外乡下。日本飞机来了,在成都方向丢了照明弹,把西天照得雪亮,这次看不见飞机,只听到爆炸声。成都那边很快燃起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火光也映红了金堂的冬水田,那个景象让人难忘。



  说到当年轰炸成都,流沙河先生双眉紧蹙 
  
记者:几次大轰炸成都人死伤多少,城市被破坏到什么程度?
  
  流沙河:我当时不在成都。听家里的长辈、族兄讲了成都炸后的种种惨状,真是昨日繁华地,今日瓦砾场。成都街巷都是木结构,炸后大火蔓延,很多条街被毁,遗体烧成炭黑。后来我查阅民国史料,8年抗战,日本飞机轰炸成都22次,成都人死伤3400多人。最大的一次轰炸在1941年7月27日,称“7.27惨案”,日本出动了108架飞机。
  
  但是从第一次轰炸起,成都就有很多民间义士自动组织起来,救死扶伤,没有任何代价。华大、中大、金大一些学生和市民组织防护团,不等日机停炸就去抢救伤员,自己被炸伤,甚至炸死。天主教徒,文殊院的和尚都组织了救护队。当时的报纸,并没有一一表扬这些义士,说明这属于正常。大轰炸中也看得到当时成都人的道德水准。
  
  记者:日本飞机为什么要频频轰炸成都?
  
  流沙河:成都是大后方,当时支撑中国抗战的人力物力全靠成都平原,日本人大概感到成都之可怕。重庆虽然是陪都,但是粮食少呀,成都这边是川西平原,这么多粮食,这么多壮丁。原来说8年抗战,四川贡献大,这个说法可能不确切。因为中国几乎都让日本占领了,完整的就只有四川、贵州、云南,还有甘肃、新疆,这些地方与四川没有可比性,当时中国唯一的一个很富庶,人力资源丰富、物力资源丰富的地方,就是四川。所以我说,四川就是当时中国最可靠的民族复兴基地,如果没有四川,没有成都平原,中国可能早就完了(笑)。
  
  C、我修机场
  全球最大的机场,竟出自10万川西农民之手
  
  记者:看了您写的《老成都》,一群中学生去修轰炸机场,感觉很英勇,也很神圣。
  
  流沙河:那是工期最紧的时候,把我们中学生也征用了。1944年,为了配合盟军反攻,四川要赶修4个机场,在广汉、新津、邛崃、梁平,广汉是重型轰炸机场,铁定6月份完工,我们是5月份去支援了7天。一群娃娃排起队,穿着童子军装,腰杆上栓个搪瓷碗,我们从金堂县城走到广汉的三水镇。
  
  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大的场面,几公里的跑道上,昼夜赶工,人就象一大群蚂蚁。修广汉机场是10万民工,川西平原10个县,每县出上万民工,这里全部是手工劳动,人拉肩扛,没有任何施工器械,连洋铁锹都没有,只有锄头,而且是农民自己带来的。我们跟所有大人一样劳动。一样吃的是糙米饭,米汤是红颜色有霉味的,一样是八个人一桌,只有一碗盐拌萝卜丝,连熟油海椒都没有。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机场。这些娃娃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
  


  分给我们娃娃的是很短一截跑道,在上面垒一层人头石,灌黄泥浆、河沙,一共垒三层,厚一米,才能承受轰炸机的降落。我瘦小,担不动石头,就垒石头,蹲久了就跪在地下垒,那时侯学生穿的是短裤,膝盖跪破了,发炎流脓。我们城里的娃娃,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但毕竟没有做过这些。5月份的太阳,中午带个草帽还可以,下午三四点,草帽遮不到,叫穿腰太阳,晒得脱一层皮。一个星期后回去,家里的狗认不出我了,又瘦又黑。但是那7天我终身难忘。
  
  记者: 是什么让您终身难忘?
  
  流沙河:当时机场已经基本完工,美国空军进来了,机场停了很多架翅膀很大的B-29。后来才知道,广汉机场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重型轰炸机B-29的机场。这种飞机4个螺旋桨,载重量75吨,续航能力12个小时,能从成都平原起飞,直接轰炸日本本土,然后飞回来。更让我惊奇的是,全球最大的机场,竟出自10万川西农民的原始手工劳动,而且仅用了半年时间。
  


  这回让日本人害怕了。6月份机场建好,由广汉机场起飞的B-29,不断去轰炸日本人的武汉机场,当年轰炸成都的飞机就是武汉来的,现在轮到我们炸他们了,日本没有那么大的轰炸机,武汉机场不起作用了。而且,自从修建广汉机场,日本飞机的轰炸目标变了,他们只炸轰炸机场,不炸民用设施。史料记载,成都从此没有再遭日机轰炸。
  
  1944年6月的一天,我还在床上,就听到震耳的隆隆声,B-29一架接一架从我们家院子上空飞过,那声音吼了一个早上,直到吃完早饭才停,我估计有上百架B-29从广汉机场起飞。下午回来编队已经是打散了,有的飞机四个螺旋桨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翅膀上被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过洞看得见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很多人已经葬身太平洋的鱼腹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四川的4个重型轰炸机场,各起飞上百架,500架飞机轰炸了日本的钢铁重镇八幡市,摧毁了日寇的钢铁工业,使它不能再生产武器。那一天才意识到,我修机场是参与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大笑)。
  


  D、了犹未了
  60年后,一个美国B-29飞行员委托女儿来寻流沙河
  
  记者:您很看重修机场这件事情?
  
  流沙河:我这辈子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回忆起我所做过的事情,称得上“伟大”二字者,只有修机场这件事了,我写的这些书都不足道。海峡对岸的余光中,写的好多书都提到抗战。我是越到后来越意识到,我不能忘记抗日战争,20世纪中国打了那么多仗,只有8年抗战是最光辉,最艰苦,最全民,也最伟大。
  
  修机场这件事情还留下一些余波。很多年后,我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在菲律宾马尼拉参观,他们二战纪念馆的一面墙上,有一幅东亚巨型地图,在中国四川的方向,画出一个很大的红色箭头,向东越过整个中国、越过黄海直插日本的八幡、东京。不看英文说明,我就晓得那个图示是指B-29从成都平原起飞,就是我修过的广汉机场,我一下子眼泪出来了。
  
  1995年,抗战胜利50周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二战我修飞机场》。台湾的《中央日报》发表了,还加了编者按,说这篇文章可以看到抗战的艰难,连13岁的学童都动员去修飞机场,让我们看到了全民抗战的意义。这就是我想不到的。我去修了7天机场,50年后还会写这么长的文章,那么多台湾人读,还有美国人读。一个当年住在广汉的美国B-29飞行员,正在收集与B-29和广汉机场有关的资料,他看到我的文章了。
  
  记者:他给你来信了?
  
  流沙河:没有。他喊他的女儿林达(音)来找我。在反复确认了我修广汉机场的身份后,林达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从广汉机场驾驶B-29去轰炸东京的飞行员,他父亲现在老了,腿出毛病了,他读了你的文章后要我采访你。她说,美国有一个B-29协会,全世界现在还有400多个B-29飞行员。美国政府送了一架B-29飞机,他们正在犹他州建一个B-29纪念碑,凡是二战期间与B-29有关的人,都有资格为纪念碑加一块砖,砖上刻上他的名字,但要自己出钱。林达说,你也有资格加一块砖。最后是她父亲出钱为我刻了一块砖,上面用英文写了“流沙河”的名字。
  
  记者:60年后,B-29飞行员的女儿来寻您,沙河老师有什么感慨?
  
  流沙河:这些都是当初一个间接参加了抗战的娃娃,他当时所意想不到的。正如佛教寺院里的那句话,“天下事了犹未了”。这叫了犹未了。干了7天,早就了了,但是还没有了,几十年后还有这些事情,包括今天你来采访我(笑)。
  
  记者:小时侯的这些经历,给您一生留下了什么影响?
  
  流沙河:就是顾炎武的那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小老师就讲过,抗战的经历也印证了这句话,匹夫有责。这个观念就是在抗战期间形成的,影响了我的处世为人,影响了一生,老是觉得我有责任。大概这就是影响。
  
  (原载《成都日报》“核心访谈” 2005-8-15,B1版)

 


网载 2015-10-29 11:2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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