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车工无车可开。整理付讫支票的银行职员的户头只有2.02美元。医学教科书女编辑十年的收入也赶不上牙医。
这是被人们遗忘了的美国。在劳动大军的最底层,成千上万的人在繁荣盛世的阴影之下,在贫穷和富裕的灰色地带中生活。不管你是富翁、贫民,还是中产阶级,你每天都会和他们不期而遇。他们给你端来巨无霸汉堡,在沃尔玛超市帮你寻找商品。他们收割的粮食成为你的食物,还为你打扫办公室、缝补衣物。在加利福尼亚的工厂里,他们把车灯打包,好给你孩子的脚踏车安上车灯。在新罕布什尔的车间里,他们把墙纸样品册装订起来,为你的装修提供帮助。
他们是从不为人知的苦难艰辛中走出来的。有的人靠救济金过活,吸毒成瘾,或者无家可归,只能苦苦挣扎;有的人一直在做危险的工作,靠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一筹莫展。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孩子营养不良,有的还遭到性虐待。有些人住在四壁剥落的房子里,孩子们因此患上了哮喘,不得不向学校请假。有些孩子甚至买不起眼镜,连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
本书讲述的就是他们其中一些人的故事: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失败。而比他们更失败的,是他们的国家。尽管美国的富裕程度前所未有,而且美国宣扬“劳动致富”的信条,低收入人群的问题却令这个信条饱受质疑。有些人觉得劳动确实能致富,而有些人却发现自己只是徒劳无功。很多工作要求高,薪酬低。尽管换了多次工作,许多人却还是在官方规定的贫困线上挣扎,甚至接近赤贫。有些问题对于富裕家庭来说,仅仅是一点不便,比如:车子出了点问题,身体微恙,没时间照顾孩子。然而对穷人来说,这些是能够危及自己饭碗的大问题。他们经常拖欠账单,银行户头里的存款少之又少,或者根本就一无所有,因此,相对于那些衣食无忧的美国人,他们要付出各种更多的费用和更高的利息。即使是在国家经济形势大好的时候,许多人还是在吃不饱和饿不死的状态之间徘徊,和过去相比,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善。而在国家经济衰退的时候,他们滑向了绝境。
联邦福利改革对福利受益者提出了强制工作要求和时间限制,这令成千上万的人陷入了不利的境地。1996年,美国经济蓬勃发展,福利改革应运而生,许多受益者对此十分赞赏。因为,他们认为在福利改革推动下,他们将不再依赖政府,坐以待毙,而是过上积极向上、充满挑战、充满希望的职场生活。有的人说,他们有了自信心,而且他们的孩子对他们多了一分敬重。那些运气好或者有才华的人在职场平步青云,收入越来越高。不过,更多的人依然收入微薄,生活水准没有提高。他们依然存不到钱,享受不到像样的医疗服务,住不进更好的社区,也没办法把孩子送到好学校去,孩子们的前程没有保障。他们是一群被遗忘了的美国人,人们只有在把这些人的名字从福利受益对象名单上去掉的时候,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清点他们的人数。而他们工作中的艰辛困苦则犹如一片盲区,人们无从知晓。
脱贫致富看来是需要万事俱备的。你需要一整套技术,合理的起薪,晋升的机会,这些都是先决条件。但这些并不够,你还需要有清晰的目标,十足的勇气,强烈的自尊心,没有巨额债务、疾病或者毒瘾缠身,还要有支持你发展的家庭,品行端正的朋友,以及私人或是政府机构的妥善帮助。这一系列条件缺一不可,否则麻烦就会接踵而来,因为贫穷就意味着你无法保护自己。你就像是橄榄球场上的四分卫,没戴头盔,没戴垫肩,没受过训练,也没有经验,前面是一排体重都只有百磅的队友,弱不禁风。在比球场更大的世界里生存,如果一个穷人没有储蓄,没受过训练,在社会败类的威逼利诱面前没有防备之心,没有还手之力,那么他或她就会像在橄榄球场上被擒杀的四分卫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解雇——惨遭重击,鼻青脸肿,屡战屡败。如果在周而复始的失败中有那么一次例外,那么人们就会说这是美国梦的实现。
美国人普遍不了解贫困的成因,因此也不清楚如何解决贫困问题。他们信仰美国神话,依然认为即使是出身最贫寒的人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希望确有其事,而且当我们看到那些令这个神话备显真实的例子时,我们很欣慰——无论这些例子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霍雷肖•阿尔杰,这个18世纪作家的名字已经变成我们语言的一部分。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读他的作品,但是他笔下的人物都取财有道,勤劳致富,因此他已然成为白手起家的代名词。尽管从自由女神像上的铭文里就可以看出,这个国家对那些站在“金色大门”前的“可怜的废物”的嫌恶之情由来已久,经典的移民致富的故事依然激励着美国人的心。尽管我们为移民涌入而愤愤不平,我们依然为这个高贵的说法而着迷:只要孜孜不倦地工作,谨慎节约,一个一无所有的难民就能变成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乔治•W•布什在即将成立的行政部门中,破天荒地对两个黑人、一个拉美裔人和两名女性委以重任,当有人问他是否有话要对这几个人说的时候,这位总统回答道:“当然,在美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你努力工作,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你就一定能实现目标。”
美国神话是有其意义的。它为这个国家和每个居民都制定了高要求的标准。国家要尽量成为传说中的充满机遇之地;居民则必须努力利用这些机遇。受这一理想的启发,人们发起了“民权运动”,“向贫困宣战”,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寻找办法,缓解这个富有国度中依然存在的贫穷问题。
但是,美国神话也让人们找到了责备穷人的借口。在清教徒的传统中,努力工作不仅仅是生活的实际需要,也是道德的要求;不努力工作就意味着一种道德过失。不通人情的逻辑决定了冷酷无情的判断:如果努力工作就能让一个人走向成功,如果工作是一种伦理美德,如果任何一个社会成员都可以通过工作取得成功,那么失败的人就是误入歧途。市场就是处事公平,一锤定音的裁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工资低是工人本身的错,因为工资低说明的不过就是他的劳动价值低。在美国的大环境中,贫穷总是带有原罪的气息……
走出贫穷不像是你亮出自己的护照,然后走过边境这么简单。在赤贫和安逸的生活之间有一条宽阔的争议地带,而且,对于每个人来说,这条通道的距离都是不同的。“安逸的生活就是我可以用一份薪水支付房租——不必存上两个星期的钱才能付一个月的房租。”泰隆•皮克斯利如是说。他住在华盛顿的哥伦比亚特区,年逾五十,身材细瘦。他是一个散工,也是一个瘾君子,生活得很不容易,所以要求特别低。“我不想靠打零工过日子,”他坦白地说,“我想住得舒服些,即使只是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房子也好。而且在一个月内,我能用薪水把房租全部付清。不需要攒钱。对于我来说,不必有银行存款,生活也可以算安逸了。”
在这个富裕的国家里,大部分人都比泰隆•皮克斯利的胃口大。他们的电视几乎永远是开着的,广告一直不停地播放,他们被这些广告包围着。许多美国人因此有了想要的东西,而这种想法会变成需求。“你们住在公屋里,妈妈是福利救助对象。如果你有五六个或者七八个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孩子,那你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就数不清了,但是你没有能力去拥有这些东西。”弗兰克•迪克森解释道。他是一个门卫,靠自己在华盛顿贩毒的钱去获得自己过去没有的东西。“你的孩子们想要漂亮的网球鞋,夹克衫;可是他们的妈妈带着六七个孩子,靠福利救济过日子,他们是得不到这些东西的。要怎么样他们才能得到这些东西呢?他们在一天天长大,想要一些好东西,而要让他们得到这些,唯一的办法就是贩毒。没错,你只要走出去,把生意做成,你就能得到你需要的东西:汽车、公寓、衣服。”弗兰克•迪克森在监狱里待了三年,但是他和他的妻子还是用他贩毒所得的钱在马里兰郊区买了一幢房子。
所以说,给贫穷下定义并非易事。它可能指的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贫穷——无力购买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它可能指的是一种相对意义上的贫穷——无力负担某段时间某个地方流行的生活方式。人们可以用一种放之四海的标准来衡量它,也可以用不同的指标来衡量它。就连词典也无法对此给出一个统一的说法。“贫穷指生活资料的缺少或者缺乏。”一本词典对此下了绝对的定义。“贫穷指缺乏提供物质需求或舒适生活的手段。”另一本词典如是说。还有一本词典强调“贫穷指一个人缺乏常人通常拥有或者社会可接受的金钱数额或者物质财产数量的状态”。
……
不过,当穷人或者一个不富裕的人被问到他们对贫穷的定义是什么的时候,他们谈到的不仅仅是钱包里装着多少钱,还谈到了自己脑袋里或者心里是怎么想的。“绝望。”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这么说。
“不是绝望——而是无助,”洛杉矶的一名男子说,“我起床来干什么?没人会用我。原因很简单,看看我穿的是什么,我高中都没念完,我是个黑人、棕种人或黄种人,或者我是在拖车式活动屋里长大的。”
“是一种心境,”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一名男子说,“我认为精神状态比物质内容重要得多。”
“我很富有,”一个找到了一份施乐复印机操作工作的女人说,这份工作让她摆脱了贫穷,“因为——不单单是物质上的东西——因为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知道我现在要往哪里去。”
而另外一位在中产阶级家庭长大,但后来沦为穷人的女性则庆幸自己有“文化资本”,这指的是她对书籍、音乐、哲学理念的热爱,以及她与自己孩子们的亲密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并不贫穷;我们有一大笔财富,”她说,“我们并不感觉十分贫穷。只有在我们没钱看医生或者修车的时候,我们才会觉得自己穷。”
(本文选自《穷忙》,作者戴维·希普勒,1966年至1988年任职于《纽约时报》,普利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