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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女人有自我毁灭的因子

文/李敖

2005年2月，美国死了一个重要的人物，不是政治界的重要人物，也不是企业界的重要人物，而是美国文学界的一个重要人物，一个文学家、作家死掉了，他的名字叫做米勒。他写过最有名的一部剧本《推销员之死》。米勒活了八十九岁，讨了一个有名的电影明星，叫做玛丽莲·梦露。玛丽莲·梦露三十多岁就自杀了，而米勒活了几乎九十岁，换句话说他比她这个有名的电影明星的老婆多活了三倍的年纪。

阿瑟·米勒与妻子玛丽莲·梦露

英文有一个单词叫Egghead，蛋头，在我们的《蓝盾字典》里面翻成中文，（非正式用语）叫做知识分子、学问家。其实翻得不是很完整。什么是蛋头呢？蛋头就是这头好像秃了，亮亮的，表面上看起来像个鸡蛋头，骨子里面是讽刺这些人读书不化，是一些书呆子。

美国有一个着名的政治家，他参选过两次总统选举都失败了，他的名字叫做史蒂文森，当年他是被艾森豪威尔打败的，他代表美国的民主党来竞选，艾森豪威尔将军代表美国的共和党来竞选。我告诉大家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时美国的民主党要推出总统候选人，本来这个候选人想到的就是艾森豪威尔将军，艾森豪威尔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是个福将，带领美国的军队跟英国这些欧洲的联军，并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功业彪炳，声望极好，美国民主党本来打他的主意，希望他做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就跟他商量。结果艾森豪威尔将军说，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共和党，我不是民主党员，我是共和党党员。

这个故事告诉大家什么呢？告诉大家那就是所谓民主国家的政党，就是我属于哪一个党，别人可能不知道，我心里面觉得我是哪一个党我就是那个党，我不需要经过党员登记，不需要宣誓，你也不需要考核我，你也不需要给我党证，我也不需要受党纪的约束，孔子说：“我欲仁，斯人至矣。”在美国而言，我欲党，斯党至矣，我要做什么党员我就是什么党员。所以当美国民主党打艾森豪威尔将军的主意，希望他做总统候选人的时候，艾森蒙威尔将军说，我是共和党啊，你们搞错了吧，所以艾森豪威尔就代表了共和党参加了总统选举，民主党就推出来史蒂文森，当然史蒂文森那一次落败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这就是民主国家的这种党的特色，（参加）哪一个党就是这么样的来去自如。史蒂文森在美国的政治家里面文采很好，他后来做过美国驻联合国的代表。他就讲过什么叫做蛋头，就是你称呼Miller先生是Miller，你称呼玛丽莲·梦露，你不叫她玛丽莲·梦露，而叫她Mrs．Miller，叫她是Miller夫人，这种人就是蛋头。就是说你这个人称呼玛丽莲·梦露而不叫她玛丽莲·梦露，而叫她Miller太太，Miller的夫人，嘴巴里面喊出这种称呼的人，就是蛋头。这是什么意思啊？是你不识时务，你不懂得人间的一些规则，为什么呢？因为玛丽莲·梦露是大名鼎鼎的美国明星啊，她本人不需要变成了Mrs．Miller，不需要作为Miller夫人的这种称呼了，因为她本人名气太大了，她本人的名气这么大，你居然把她抹杀，而称她做Miller夫人，你就是不近人情，这种人就是蛋头，所以史蒂文森用这方法描写这些人就是蛋头。

我们再看报上登的，这是米勒的小档案：

1915年生于纽约哈林区的犹太人家庭

学历：密西（歇）根大学新闻系毕业

启发立志写作小说：《卡拉马助（佐）夫兄弟们》

婚姻：三度结婚，玛丽莲·梦露为第二位妻子

代表剧作《推销员之死》（1949，获普利策文学奖）

《激情年代》（1955，1996改编为电影）

亚瑟·米勒与玛丽莲·梦露结婚，可惜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四年多。（美联社）

阿瑟·米勒与妻子玛丽莲·梦露

这段话吸引了我，我把它念出来--

1992年米勒接受法国报纸专访时透露，他说梦露“有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倾向”。他说：“婚后我贡献所有的精力与注意力，全力以赴协助玛丽莲·梦露解决问题，可惜成效有限。”梦露1962年自杀身亡。

为什么这句话使我有感觉？有一点，如果我不算高攀的话，我告诉大家，我跟米勒有一点点一样的感觉，就是我们都是作家，我们都讨了电影明星做老婆，而我们的这些电影明星老婆这种遭遇--虽然我的前妻胡因梦没有自杀，可是在整个的过程里面--使我有强烈的这种感觉，就是这位女士有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倾向。他们的婚姻四年，我跟胡因梦的婚姻只是三个多月，我们同居了一年，而后结婚，然后三个多月就分开了，什么原因呢？就是使我深深地感觉到米勒的这段话。报上讲，名剧作家亚瑟·米勒逝世，梦露前夫经典作《推销员之死》曾获普利策奖，享年八十九。

为什么你李敖有这种感觉？也就是反过来说，为什么玛丽莲·梦露这么一个声名显赫的女士最后要自杀？婚姻一次失败，第二次失败，第三次失败，为什么她要自杀？使我感觉到男人跟女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如果是普通的女人，有普通女人的活法，如果这个女孩子的条件非常好，或者长得好，或者有名，或者家世好，或者模特扭屁股扭得好，总而言之，她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特别优秀的时候，就会出事，男人有一部分好的条件以后，他会忘乎所以，会不可一世，会嚣张，会骄傲，可是这个自我膨胀的程度可能只是一倍或者两倍，这是我粗略的说法。可是对一个女人说起来，当她优秀的时候，有机会出人头地的时候，她的不可一世，她自我膨胀的程度绝不是一两倍了，她可能是十倍，可能是十五倍，当然这是笼统的说法。

为什么你李敖有这个说法？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面，在我们的世界里面，女人能够出人头地比男人难，她会比一般男人付出更多的辛苦，更多的努力，才能换取几乎相等的收获。我们看陈文茜，她很优秀，可是她跟男人比起来有更好的运气，更好的条件，更好的努力，她才能够得到那些男人所得到的那些收获。换句话说，女人的成长过程比较难。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因为我们看到这些优秀的女性，她们很少有好的结局。

李敖前妻胡因梦

我们看一个洋人Harry Golden讲了一句话：Marilyn Monroe married a Protestant，a Catholic，and a Jew，and divorced the mall：that‘s what call brotherhood。他说玛丽莲·梦露结婚，她嫁给了新教徒，嫁给了天主教徒，又嫁给了犹太教徒，米勒是犹太人，并且全部跟他们离婚了事。这些就是这个作家所谓的、我所谓的作为这个李敖与胡因梦手足之情，一视同仁，四海一家，可以说是道异风同。换句话，不管你是新教徒，不管你是天主教徒，不管你是犹太教徒，老娘全嫁并通通离婚，一视同仁，道异风同。

为什么玛丽莲·梦露会变成这样子？因为她的丈夫都是优秀的，像米勒，像我给大家介绍过打棒球的那个玛丽莲·梦露的前夫（狄马乔），可是最后玛丽莲·梦露活不下去，她要自杀，为什么自杀？因为在她生命的成长里面，她对现状非常的不满，没有男人能够使她满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给大家讲过一个笑话，我的好朋友名导演李翰祥，有一次我在他家里吃饭--他的太太张翠英，非常优秀的女人，是电影明星--夫妻吵架，在我们客人面前吵架，李翰祥就骂他太太，你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男人，我们也是优秀的男人，你们都不满足，到底你们女人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这也就是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讲的话，他年纪老了以后讲了一句话，他说女人到底要什么。他研究了那么多的女人，作为个案进行分析，最后他很怀疑地问，他说女人到底要什么，优秀的女人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最后要自我膨胀，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晓得要什么。可是不满现状，自我膨胀，最后的下场常常就是我们看到的这种下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再跟大家说，我们要面对这些优秀的女性，我们必须要想到她们的结局常常是不好的，这好像是很不公道，可事实上常常是这样子，而且比例很高。

当时我和前妻胡因梦在一起，我们还没有结婚。胡因梦有一个特色，就是在大庭广众里面，或者几百人或者很多人，你第一眼就看到她，她的特色能够把你吸引到。当时我们在1980年结婚的时候，台湾《中国时报》登的消息，“李敖胡因梦昨天结连理，作家娶明星婚礼很简化”。胡因梦跟我结婚以后，她找到她的所信仰的僧人林云，我给大家谈过他，我的台中一中的老同学。胡因梦问林云，我跟李敖的感情能维持多久？林云说五年。胡因梦说，五年太短了，五年以后怎么办？林云说五年以后，李敖要喜欢年轻的女孩子了，不喜欢你了。胡因梦说，怎么样可以维持五年以后还喜欢我？林云给了她四个铜钱，说你在每个床角上面放一个铜钱，可以把你的婚姻稳定下来，五年以后李敖跟你的感情还会很好，还会继续喜欢你。

胡因梦见了林云，回来跟我说，拿出四个铜钱来要放在床角，我说你在干什么？她说二哥（就是林云）说要放铜钱，可以维系五年以后你对我的感情。我说胡闹嘛，我哪相信这个东西啊？胡因梦就跟我吵，她说那就表示你不喜欢我，就是这种荒谬的东西。后来我们离婚了，我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跟她离婚。离婚的时候，当时我跟她见面，她那天还特别穿了件黑衣服，我们办了手续就离婚了，当时胡因梦还念了一段感想，旁边都是记者。胡因梦送了我一块古玉，这块古玉后来我为了义助救慰安妇，就把它义卖掉了，它编号为第一百号，预估价是一百万，一百万把它卖掉了。这是一张画面，黑白照片照得蛮好的，用模糊来处理的，处理得蛮好的。

李敖与前妻胡因梦

后来胡因梦老了，我跟她离婚二十六年以后，胡因梦五十岁，我买了五十朵荷兰的玫瑰花，还买了个法国的花盆，请人送给她。胡因梦五十岁的时候，我们已经二十六年都没有来往了，她写了本书叫《死亡与童女之舞》，是本她的自传，这时的她已开始老态了。书里面有张照片，那张照片非常像女巫；胡因梦跟她的妈妈，她的妈妈长得面目狰狞，是个凶得要死的老太太。我跟大家讲过，她的妈妈跟她的爸爸到台湾来，她妈妈把她的前丈夫丢掉，她爸爸把他的前太太丢掉，两个人私奔到台湾来的。

她爸爸是国民党的老贼，做过“立法委员”，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她妈妈送给她爸爸一个礼物，她爸爸打开以后就吓得跑掉了。人家都是十六岁的小男生翘家，离家出走，怎么他六十岁的老头子翘家呢？因为礼物一打开，发现是一瓶盐酸，她妈妈要用这瓶盐酸去毁她爸爸的容，她爸爸吓得就逃掉了。逃了以后，经过亲戚朋友的调停，就是说她爸爸可以不再回家，可是她爸爸“立法委员”的薪水永远由胡因梦和她的妈妈去领，每个月去领，去享用，直到胡因梦的爸爸死掉。所以，这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太把她丈夫赶走以后，就跟她的女儿胡因梦在一起相依为命。后来这位爸爸死掉了，在丧礼上面胡因梦下跪，跪在这里，这个老太太在旁边，有这么一个场合。

所以，我觉得整个的情况就好像一个戏剧一样。我曾经翻译过英国约翰顿的一首诗，胡因梦在她的笔记本里面，把它随便抄写下来，后来笔记本丢在我家里，我们可以看到胡因梦写的字。约翰顿的诗，李敖翻译的--

没有人是孤岛，

没有人能自全，

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每人都是本土的一部分。

……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减少，

作为人类的一员，

我与生灵共老。

丧钟在为谁敲，

我本茫然不晓，

不为幽冥永隔，

它在为你哀悼。

我跟胡因梦现在已经“隔世”了，等于我们不来往，可是我总觉得这好像一种生分的感觉，我觉得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这个感觉就是这种优秀的女孩子，她有这种自我毁灭的因子，胡因梦名字叫做胡茵子，她就是有这种因子，要把自己毁灭，把她自己到手的幸福给闹掉，到手的幸福给搅掉，搅掉以后不可收拾。我今天看到胡因梦的这个情况，想到了米勒死掉了，想到米勒的前妻玛丽莲·梦露死掉了。这个联想虽然比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可是对我而言，我的感觉就是，优秀的女孩子，优秀的女性，她们真的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长以后，她们真的遭遇到了自我毁灭的危险，这个危险是哪里来的？值得我们进一步的研究--她们有个因子就是自我毁灭的因子。

摘自《李敖：活着你就得有趣》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