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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成供辞》,屡屡说到洪秀全“一味靠天”,对此十分反感,认为是“失国丧邦”的重要原因。
李秀成的体察很真切。洪秀全毕生一大特点就是“一味靠天”。
有想象力是洪秀全的重要本钱。他将《劝世良言》中某些宗教知识加以利用,同落榜后“魂游高天”的幻觉和狂想结合,按需不断生发修补,编造出一套神话。写了一些诗文,借上帝名义鼓动造反,说上帝派他到世间来做天王。这些宣传虽然不三不四、非驴非马,却自有一些独到之处。一是,用自创的新迷信以求达到政治目的。二是,自己占居了教主和天王的双重领袖地位。三是,可以欺骗没有文化的山区百姓。
同样因为一再落榜而对清朝不满的冯云山,认定洪秀全有天子之相,甘愿辅佐他打天下。冯云山帮助他充实、丰富了那些迷信宣传材料。而且,一门心思在广西桂平进行宣传和发动。当生活上发生困难,而且两人意见不同时,洪秀全不顾冯云山的苦劝,回广东花县老家。冯云山一个人留下来,历尽艰辛地做“地下工作”,争取到了一批信徒。当洪秀全受冯云山之请,再来桂平时,看到有一批骨干和几千信徒,就耐不住寂寞,执意将“地下工作”转为公开斗争。制造了一下轰动效应之后,马上引起官府的注意。他知道官府要抓人了,就独自溜之大吉,冯云山和另一个骨干卢六则被捕了。后来,冯云山被营救出狱,形势再趋好转,回广东将洪秀全接去桂平,以示洪亲自领导造反。所以,李秀成在供辞中说,“谋立创国者出南王(冯云山)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可以将这话作另一种表述:如果没有冯云山,洪秀全的那些大胆想象,只能在广东花县成为逐渐被遗忘的疯话。不可能有“出游天下”,不可能有紫荆山根据地,不可能有拜上帝会。
还有一个杨秀清。作为桂平的当地人,凭仗他的人际关系和熟悉社会情况,尤其是出色而实用的谋略,不但能争取到更多的人参加,而且在拜上帝会濒于瓦解之际稳住众人,救出冯云山,渡过危机并逐渐发展。他是一个组织、指挥能力很强的铁腕人物,能随心所欲地将拜上帝会的一套邪教迷信用于对内对外。于是,他便成为太平军的实际上主要领导人之一,洪秀全则基本上作为精神领袖和偶像而存在。如果没有杨秀清,太平军的造反便难以发动起来;即使被迫勉强发动,也许很快就失败消亡。
不甘于由别人代庖的洪秀全,有时也要乱出主意瞎指挥。结果,由于他的瞎指挥,冯云山被清军炮击而死于全州蓑衣渡。这一来,使洪秀全在军事上不再随心所欲乱拿主意,杨秀清也因少了冯、洪干预而权力更加集中。
没有军事指挥、行政领导能力的洪秀全,到南京之后,干脆退出一线,尽情享福。在豪华无比的天王府里,由众多的男女直接服侍着,周旋于一大群编了号的女人堆中,过“地上天堂”的日子。官门不出.,臣下难得见到。杨秀清送上来的官员们奏章,一概盖上“旨准”的图章。越是不管事,应越是缺乏管事能力。
内讧的动荡,石达开出走的风波,使他不得不站到第一线。随即,又让总管宫廷事务的蒙得恩主持日常工作。弄得人心涣散。正在此时,来了个洪仁玕接手。无论小朝廷的将官是否信服,反正洪仁玕既可靠又能说出一套又一套巩固小朝廷的设想,他洪秀全都有理由为自己坐稳宝座而相信天意。
1860年第二次破清军江南大营,其实并非洪秀全的计谋,“实众臣愚忠而对天王”。然而,洪秀全竟十分忘乎所以。不降诏奖励参战官兵,南京和外地的将领也不召见,对所有的意见、建议一概不理睬,甚至公然在诏书中说什么“有天不有人”,完全抹煞众人功劳和苦劳。1861年,甚至还降诏将“国号”改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直白地要将“太平天国”定性为他个人私有,因为“天父天兄”是幌子,天王才是实有。从如意算盘考虑,可以进一步强化君权与神权的双重统治。从坏处着想,是要防止有兵权的将领搞分裂。他没有别的本钱,没有别的本事,没有办法消除诸将的非难情绪,只好将“天上”搬出来,说是天意本就是如此,以前未曾宣布罢了。他不太清楚,或者不愿明白,自从最高层内讧之后,人们已经看穿了以前的一整套迷信宣传是什么玩艺儿,只是“骑在虎背,不得下骑”而已。也许他知道一点,但又别无办法,想借此重新统一思想,巩固君权。
对外姓将领多所疑忌,两个老哥洪仁发洪仁达和亲信蒙得恩又都压不住台面,堂弟洪仁玕也是一时长不粗的嫩竹子,只好自己面对一线的重大问题。尤其是李秀成请示他的大事,他拿不出什么主意,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也不愿负拍板的责任(好处于主动地位、永远正确),便说什么“认实天情,自然升平”。所谓“天情”,既是上帝的意思和教义。也是他本人的主要心思。是玄得很又十分好用的灵丹妙药,你们好好体会。倘有什么不顺从他旨意的,便用“天话贵人”,大骂“你有奸心”。即使有什么紧急之事请示,他也依然“言天说地”,让你摸不着头脑,不但掩饰自己的无能,还显示自己的高深莫测。
中国古来的皇帝都讲天,造反者也讲天。但没有谁像洪秀全那样,将天死死抓住不放,“一味靠天”。这丝毫也不奇怪。别人说的天,是从传统借来的概念,是高居万事万物之上的主宰,是用以争取民心和舆论的大旗,是面对未知数时的心灵寄托处。有人信得多,有人信得少。有人将信将疑,有人时信时不信。洪秀全的天,是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渣滓为主,掺和少许外来文化的荒诞因素,完全按照个人需要制造出来,经过冯云山、杨秀清等人加以充实、丰富、发展的玩艺儿。它冠冕堂皇的包装是理想,是目标,是命运,是是非标准,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主宰。表面上,洪秀全是受它之命来唤醒百姓,惩恶扬善,斩灭妖魔,建造地上的天堂。实际上,是洪秀全要受骗或被迫参与的百姓,无条件地献出一切,作为泯灭个性和人性的工具,让他自己统治和占有天下。可见它是建立超级奴隶主王朝的邪教的基本理念。洪秀全本来只是要跟随者、被裹胁者迷信。打进南京之后,继续充实、强化迷信,是巩固天王兼教主地位的需要,主要还是用以施之于人。或者说,是他炮制给别人喝的迷魂汤。以李秀成为主的将领们协力第二次大破江南大营,这一没有洪秀全策划和劳心劳力的胜利,使他不由得陷入自己制造的迷信之中。正因为胜利如同天上月亮不期而然地掉进他怀抱里,本就极其羸弱的理性窒息了。他不愿也不会考虑,这是“骑上虎背”的人们,愚忠与自救的结果。而是恰然自得地用“天情”、“天意”来解释。或者说,他自己喝下了为别人炮制的迷魂汤。于是,从此以后,“格外不由人奏”,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听不得任何理性的声音。甚至扬言,“朕睡紧都做得王,坐得江山”。与其说这是恶性自我膨胀,不如说是狂热的自我迷信。然而,他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管里,意想不到的胜利也不会接踵而来。清军江南大营虽然覆灭了,但湘军的威胁越来越大。战争提出的许多实际问题,不由分说地挤到他面前。李秀成这个他所极为疑忌而又不能不用的统帅,还不时搅乱他的心境。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除了玩弄点权术,也没有多少应对的办法。只能再三强调“认实天情”,既避开他无法解决的困难,更期望奇迹的联翩而来;既稳住别人的信心,也借以从纷繁的现实中自我摆脱。
一个高高在上、疑心特重、脱离实际、缺乏领导能力的天王,一个丧失现实感导致军心民心分崩离析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到头来只能“一味靠天”。他自造的那个“天”终于不能靠了,他只能黯然地走向死亡,从而导致太平军迅速地复灭。正是他的死亡,中国才结束了长期的战乱,将近代史极其沉重的一页翻过去。然而,他引起的内战造成的直接和间接后果,他所留下的精神病毒,不知给中国加重加深加长了多少灾难?
潘旭澜 2011-12-18 22: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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