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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注意到《Capital in the 21st Century》这本书,主要是因为它在微信朋友圈变成一个发酵的话题。起初我还纳闷,被誉为“当代马克思”的本书作者Piketty是哪位高士,让平素晒吃晒娃的一股脑儿改晒书了。前几天利用旅途空闲,断断续续读了一遍。原着是法文,译成英文后感觉有些闷,再加上书中巨多的数据和图表,我飞机上读半截的时候差点儿睡过去。 这本有点严肃的着作其实并不艰深,基本上不需要读者具有经济性或政治学的储备,唯一需要的就是一点点读书的耐心。倘若你并无耐心念一本700页的书,不妨直接翻到第7章。 本章,作者借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提出一个关乎人生选择的问题。 《高老头》的时间背景是1810年代,当时法国由路易十八统治,社会阶层分化严重。小说中有一个饱历人世的老爷子(Vautrin),还有一个初到巴黎闯荡的年轻人(Rastignac)。老爷子给年轻人算了一笔人生帐,大意是说,你有两条人生道路可以选择: 第一条路,你勤奋用功,苦读《法典》,靠自己的努力当检察官。不管你怎样的胸襟高旷,先要在一个混蛋手下当代理检察,政府给你1000法郎的年薪。熬到30岁,挣到1200法郎的年薪。要是运气好,40岁的时候也许能升做首席检察官,可是别忘了,全法国统共才有20个首席检察官的职位,候补空缺的人就有两万。仕途这一行要是不愿干,还可以当律师,先在一间事务所熬10年,卑躬屈膝巴结客户,才能招揽案子。熬到50岁一年能挣5万法郎的律师,全巴黎也数不出5个。 第二条路,你去追求有钱人的闺女。现成的,就有一个富家女(Victorine),女孩不漂亮,但人家喜欢你这小帅哥。你追到她,立马就有1百万法郎家产。一个少女把心给了你,还怕她不肯打开钱袋子吗?每年5%资本回报,轻轻松松你就能年入5万法郎,过着比检察官舒服10倍的生活。你成功了,就没人盘问你的出身,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巴黎60桩美满的婚姻,有47桩是这一类的交易。 换成是你,你会如何选择呢? 高老头所处的阶层固化的19世纪,一个人试图通过个人才华、持续学习和努力工作而获得社会成功,这基本上是心灵鸡汤式的幻想。攀高枝是一个更靠谱的成功路径。事实上,巴尔扎克本人的最大梦想之一就是和阔太太结婚,现在您也许明白高老头一书的生花妙笔缘何而来。这种故事在中国也有无数。比如我很喜欢的小说《人生》,高加林在农村姑娘刘巧珍和干部二代黄亚萍之间摇摆不定,前者在农村种地,后者带他去南京开辟人生新世界。路遥写道,“他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抉择。” 本书作者Piketty做了一个很出色的工作,就是发挥他的统计学知识,为解决高老头或高加林这种类型的人生选择问题,提供了一个理论框架。 Piketty的研究利用了最近十年对历史统计数据的“重新发现”。这些历史数据涵盖美国、加拿大、欧洲、中国和日本。Piketty调查了各国自有官方档案以来的国民收入记录,譬如,所得税申报单(大部分国家普遍从1910年开始建立纳税申报档案,而德国和日本的纳税记录早于1880年代已大规模建立)。这种记录也包括遗产税的纳税单,比如法国就保留着自1799年大革命以来的海量的遗产税申报记录。这些资料可以提取出大量的统计数据,让Piketty有机会从人类历史的角度观察一些重大经济问题,其中一个常见问题就是:收入分配不公平。 关于收入分配,一个值得关注的角度就是:劳动所得和继承所得,哪个更重要?换言之,如果你是一个高老头里的那种毛头小伙,您需要考虑清楚,你该找个好工作还是找个好岳父?哪个更有价值?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下面图表里面。 图表绘制了1790年到2030年,法国两大顶级人群的生活标准对比。黑色数据线,是继承最多财富的顶层1%人群(你可当他们是富二代)。白色数据线,是工资收入最高的顶层1%人群(你可当他们是打工皇帝)。纵轴衡量两大人群的生活标准,Piketty给“生活标准”找了一个参考基数,就是法国普通工人的平均工资(取50%底层工人的均值),这差不多是一个具备普遍意义的基本生活保障水平。以开头的1790年为例,当时法国的富二代生活标准是工人的25-30倍,而打工皇帝的生活标准是工人的10-12倍。 从中人们可观察到一些具有指导意义的趋势。 1)1890年以前,顶层二代通过继承资本而赚得财富,远高于顶层打工者通过努力所得的收入,这一时期也常被经济学家称作“世袭资本主义时代(patrimonial capitalism)”,也就是巴尔扎克和简奥斯汀小说所经常描摹的社会景象。我给它起了一个别号:“高老头时代”。 2)1890-1970年,伴随两次世界大战造成家族体系的崩塌,以及战后经济复苏造成收入分配的洗牌,富二代被打工者反超。法国历史上第一次人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勤奋学习、努力工作和个人才华而找到一个超级高薪的工作,日子过得比富二代还要土豪。 3)1970年之后,欧洲经济增长放缓,战后社会阶层重趋稳定,继承家产的二代致富模式重占上风。高老头时代再次降临,而且Piketty预计这种差异将呈现扩大之势。 法国富二代vs打工皇帝在过去二百年的起落趋势,其实只是一个表象。Piketty用他的历史统计告诉人们,这些表象背后皆有一个全球性的根源,就是:r>g。 r代表资本回报率(return oncapital), g 代表经济增长率(economic growth rate)。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这是Piketty观察到的一个长期存在的事实。按照Piketty书中的原话,“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就是r>g” 。 下图绘制人类两千年历史的r与g的消长规律。我觉得这个规律算是这部700页着作的核心思想。 以世界范围的均值衡量,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资本的税后净回报率稳定在每年4%-5%的水平(这种回报在近现代社会体现于企业利润、股息、租金、资本利得等。工业革命之前的资本回报率主要反映为土地出租收益),相比之下,全球长期的经济增长率只能达到每年1%-1.5%的水平。这意味着,全社会财富的大饼虽然在缓慢变大,但是资本一直以更快的速度将饼切走。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快两千年,后果就是人类社会的收入分配日益偏向持有资本的人,而不利于出卖劳力的人。 这种历史上长期不平等的情况因一战而被打破,并在最近一百年(1913-2012)有所缓解,资本回报率降到2.5%而经济增长率达到3%,或者说,资本主义的收入分配出现了“逆转式”的公平。原因也许是多重的,例如两次大战对资本财富的摧毁、1914-1945年普遍实施的对资本累进征税、新技术造成的经济发展跃升,等等。 人们开始感觉到,里根时代所鼓吹的那种“利益均沾”(trickle-down economics)的和谐社会终于来临了。 可是好景不长。Piketty在书中预测,21世纪(2012-2100年)人们将看到,资本回报率高于经济增长率再次成为大势所趋,而且两者差距逐渐放大,并在大约二百年之后(2200年)重回工业革命时代的不平等程度。 这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和谐。Piketty为此给资本主义开了一个方子:开征累进资本税。譬如对1百万欧元以下的财富征税0.1%,1百万到5百万欧元之间征税1%,5百万到1千万欧元之间征税2%,累进下去,几亿到几十亿欧元的财富征税5-10%。这个政策的目标是抑制收入分配不公,促进欧美进入“和谐社会”。但是,Piketty并没打算学马克思做资本主义掘墓人,因为他并不希望撼动资本主义的根本基石:私有制和自由市场。 现在不妨说几句从本书衍伸出的题外话。 其一,Piketty的方子管用吗? 简单说这算是一个“劫富济贫”式的办法。但是我感觉这个方子太过纸上谈兵,放诸现实也许并不管用。须知,资本累进税是对所谓“企业家精神”的直接打击,如果没有企业家精神,社会将失去财富创造的一个重要动力。届时人们可能压根就没有更大的饼去分了,遑论如何公平分饼?再者,若人们寄望累进税改变全球分配,这势必需要一个“世界政府”的出现,否则资本全部转移到低税国去了,故此,个别国家的施政很难左右人类社会的大局。 其二,Piketty预言的21世纪景象会发生吗? 这问题也可换个问法:人类历史上两千年r>g并造成的财富分配不平等,这是逻辑的必然? 还是一种偶然? Piketty的看法是,这个现象并不是逻辑上的必然。站在统计学家的角度,他说,就算您搜集长达两千年的历史数据,你也只能把它们当作一个样本,你无法基于这个样本的r>g推断未来将命定如此。 从这个意义来说,r>g这个长期存在的“历史事实”是有其发生的偶然性的。 于是他进一步设想,在一个平行世界的人类社会,很可能这个社会有不一样的环境设定,譬如资本除了储值并无实际用处(回报率为0)但是人们仍愿持有大量资本(用于应对未来灾难或者留给后代),与此同时社会经济可保持适度增长(动力来自技术进步和人口增加)。在这样的平行世界里,即便没有任何政府干预,经济增长率也可以一直稳稳的高于资本回报率,从而造就一个劳力者的天堂。是以,Piketty相信,借由“改良”,资本主义也可带来更平等的社会,他预言的21世纪分化景象并不必然发生。 我欣赏他从统计学样本的角度谨慎看待人类问题。但是,我的看法也许没他乐观。我近来读了些关于社会物理学的书籍,从物理之道探讨人类社会。每个人虽有所谓“自由意志”(free will),但是物理学家说当你观察大规模人群涌现的现象之时,你大可把每个人视为无生命的分子,把人类社会当作一个热力学系统看待。“创造财富”并非经济学家惯常所讲的提供资本或劳力而创造产品或服务的过程,而是遵循热力学定律的不可逆的减熵过程。是以,财富的分配也将遵循物理学规律,或者说“收入不平”很可能是“自然之道”。 我不太确定人类社会是否真的命当如此,不过一些经典的统计数据也许是支持此种说法的。意大利的帕累托很早就注意到,自工业革命以来各国普遍存在20%国民占有80%财富的现象。我在《Originof Wealth》一书甚至读过一个更早的例子,是以色列数学家Abul-Magd发现的。他研究古埃及考古数据,用公元前1370-1340年埃及居民住房面积为财富指标,结果同样存在近似“帕累托分布”的数值规律。是以,Piketty预言高老头时代重现人间,也许是有更深层的道理的。 其三,中国是不是已经进入了高老头时代? 您看了我上面的话题就知道,中国进入高老头时代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活在当下的人们可以庆幸的是,受惠于中国连年高速的经济增长和技术追赶,中国还没滑入高老头时代。目前中国的财富分配状态虽然并不平等,但仍像是Piketty描绘的1890-1970的法国,阶层尚未固化,有才华的人可以凭着能力和勤奋上位。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政府的保8%不仅有维稳的作用,实际上也防止了中国进入“世袭资本主义”。 如果把眼光放长些呢?最近习总开始讲“中国新常态经济”,大概两年前,我在香港的一个活动上听巴克莱经济学家黄益平讲述他的“新常态”观点。他说2020年之后中国要适应的常态增长率大概只有4-5%左右,2030年之后会更低。以此观之,r>g在中国也许仍将一个无法避免的长期趋势。中国的希望在于有一个强势政府在21世纪力推“共同富裕”路线,而这仍要时间来检验。 说回到人生道路,你选择劳动所得还是继承所得?现在90后还有00后的小孩,都宁可坐宝马里哭也不坐自行车上笑,人们指责她们是“拜金女”,其实她们也只是预感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已。
网载 2015-08-23 08: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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