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 第三辑 我的自传 第47节 抗战以来自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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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47节 抗战以来自述(18)
  总括的三句话
  若将巡历各战地后的见闻,总括来说,则我尝有三句话。第一句是老百姓真苦。第二句是敌人之势已衰。第三句是党派问题尖锐严重。先说老百姓真苦。这个苦完全是从抗战来的,与平时无可比照。其苦况深重,亦完全不是局外人所能想象。举例言之,老百姓向来是受惯欺压的,然而大致上是受一面欺压。若不同的两面来,已难应付,何况今天竟不知有几多方面。敌我是不同的两面,敌之外又有伪,。其他复杂尚多。或此来彼去,或同时俱来,而都是拿老百姓出气。而且有苦,没处可诉。恐怕自古及今,谁都没有受过这个罪,乃至亦没有人梦想到有这样罪受。
  穷凶的破坏、有意的骚扰不说,只以法令来说,我方不许农产资敌,游击队遇见推车送粮食棉花向城镇车站的,就可没收。而敌方则高价收买,强制征取。我不许用伪钞,而敌不许用法币。谁的话都是圣旨一般,而圣旨却从八面而来。
  似乎人类的恶性,都在这种特殊机会中,发作出来。敌人对我之破坏且置不说,只以我们自己人的骚扰言之。这里有一明证。廿八年4月山东省政府鲁西行辕正副主任李树春、廖安邦,曾发出一告各部队官长书,就是以队伍扰害太甚,为民请命的。内容说:“各部队冒领给养(给养皆向老百姓摊派)者有之,栽赃勒罚者有之,诬良为汉奸者有之,假公以泄私忿者有之,甚至奸淫掳掠残杀无辜者有之,……须知军纪不良,若起民众反感,去年半角店之惨剧,可为殷鉴。……屡闻各地民众有不堪驻军骚扰,竟至央求敌人派队扫荡,或被逼为虎作伥情事,每念及此,痛心万分。……望为民众留一线生机。”原文由鲁西《大时代报》(报在菏泽城内出版,行辕予津贴)载出,我曾摘取电中央报告。李为民政厅长,廖为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而所谓各部队者皆是省保安旅,县保安团之类,明明是其上司长官,却不能管,不得已以哀词劝告出之。此时雨落更大,前面有一小村庄,名“对经峪”。大家皆渴求休息。而村小不能容,秦君先请我及随带警备队进村。他们大队再前进不远,进另一小村庄名“石人坡”的去休息。我们进村,入老百姓家,全不见一人,而屋内衣物食具却未携去,极为惊诧。试问通宵大雨,老百姓为何不在?既出走,为何衣物食具全在?显见得,其为临时惊慌逃去,此地不远必有敌人。我们实在应当马上走开,不应休息,却为饥寒所困,不免耽搁。正在解衣拧干雨水之际,耳边枪声大作,知道不好。我本来骑马,幸未解鞍,赶紧上马向东而逃。——因枪声在西面。
  原来敌人在近处一山头,看见我们队伍进村。而我们则以大雨迷蒙,人马疲困,却未见他。所以他们立刻下山,将石人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大队人马,有的冲出,有的阵亡,有的遭擒,有的藏身屋内,被敌纵火焚毙。事后,我曾派黄君公君等返回调查,掩埋死者,抚慰伤者(隐于老百姓家),得知其详。
  就在敌人包围石人坡之时,给我机会逃走。我策马仰登一山头,一个完全没有路径的山头。山颇高,到山顶便入云端,敌人不能见。于是一时逃过了。然而雨仍大,且山高,风又大,不能久停。慢慢寻路下山,见有两三人家,便去觅食烤火。将在解衣烘烤和进食之际,随员报告敌人即至。不得已又出来,隐身于草树茂密之处。举目向远处望去,果见有两路队伍,循两山岭而来。一路在前的,为中国队伍,有我们的大队,亦有其他军队。一路在后的,则为敌兵。看看走近,知非隐身草树所解决,适见老百姓向一山谷逃避,我亦随之。末后,藏在一大山洞内。
  洞内先有人在,老弱妇孺为多。我和随行者共六人,入洞时,老百姓指示我们隐于最后,并以我们行装易被认出,解衣衣我,以资掩蔽。此时两军即已开火,枪声,大炮声,最后并有飞机助战,正正在我们的山上面。洞内屏息静听,自晨至午,自午至黄昏。黄昏后,枪声渐稀,入夜全停。此时老百姓出而劝我们,离洞他逃。我们始亦愿他去,暗中摸索而出。无奈,两军并未撤离一步,警戒甚严。哨兵于黑暗中有所见,即射击,我们没法可走,只得仍折回洞内。
  我们折回洞内,老百姓极不愿意。他们说天明战事完了,敌人必然来洞搜索。我们身上皆佩短枪,不是开火,就是被擒,一定连累他们。但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大家无言,昏昏入睡。天尚未明,睁目看时,老百姓已多不知所往。天明,则除我六人外,洞内没有人了。此时战事又作,激烈如昨。洞内无人,便于移动,可以偷望对面山头敌阵。旗帜、敌军官、望远镜、指挥刀,历历在目。过午枪声渐稀,望见敌兵三五自山头而下,不久竟沿路转来洞边,大皮靴声音直从洞口过去。当时同人皆扣枪待放,他如果向洞内望一望,我们便拼了。这是最险的一刹那。
  午后约三时顷,战事停。我们出洞来看,两山两军皆已撤退。大家放心,而肚内饥不可耐,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只好将洞内老百姓遗留的筐篮锅盆,一一翻检,寻些食物。我们正在大嚼。老百姓却回来了。我们脸上甚不好意思,老百姓倒笑语相慰,并各取出饮食相饷。但他们仍不敢引我们到家,日落时,领我们到二十里外另一个洞去住。
  险剧既过,不必接续述下。第三政治大队经此两役,损失大半(秘书主任、秘书、会计被俘身死,其余不计),残部迳返鲁西。因为原留有第二支队在鲁西,合起来仍有三百人之数。支持到上年(廿九年)年尾,亦不能存在。我自己,离洞以后,六十名警卫队已寻不见。幸好公秘书竹川相随,他是蒙阴本地人。蒙阴公姓甚多,有“蒙阴县,公一半”之谣。于是我六人随着他,投止于公姓家。从第一个公家,到第二个公家,再到第三个公家,……如是一路从蒙阴北境走出蒙阴南境。他送我到较平安地带,即返回家去。却不料不久竟为八路军所错杀,弃尸无头。
  此行劳而无动
  总论此行,劳苦是劳苦了,危险亦危险了,却是并没有什么收获。当初北行的用意五点,多半未做到。第一点,亲自考察游击区的事实,是否与自己揣想者相合。当然考察了一些,并且知道与自己揣想者不尽相合。这尚不算全无结果。第二点,会晤旧同人同学,抚慰而鼓励之。当然会晤了不少人,而以匆匆来去,不得安住于一地,所以不能召集聚会。因此未得会晤者甚多。又且一部分主力(第三政治大队),即于此时送掉,未达加强抗敌力量的目的。第三点,沿途宣讲国际国内情势,以坚定沦陷区的人心,略收好果。因为我北行之际,正汪精卫投降之时,颇有人以为中国无法支持。经一番讲说,并经我指出大军转至敌后的计划(此计划定于南岳会议,廿八年上半年正在实行),国际增加援助的情形,人心莫不欢悦。所谓八个月中,急促奔跑之时多,从容巡视之时少,因而宣讲的机会有限。第四点,作研究功夫,匆忙中当然说不上。至多得到一点亲身经验,为研究之资而已。第五点,所谓调和各方,其事之无能为力,前已言之矣。至多不过亲见许多事实,更促我努力团结而已。在那里实在没有能讲一句话。
  


梁漱溟 2014-07-03 14: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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