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中国古代的《礼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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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42(2000)05-0031-06
  一、《礼记》的编纂及其在汉代的流传
  《礼记》,亦称《小戴礼记》、《小戴记》,凡49篇,是一部先秦至秦汉时期的礼学文献选编。该书最初为西汉时期的戴圣所编纂。[1]
  戴圣本是《仪礼》学的专家。《汉书·儒林传》曰:
  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案即今所谓《仪礼》)17篇……而瑕丘萧奋以《礼》(案亦指《仪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鲁闾丘卿。仓说《礼》数万言……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案据《后汉书·儒林传下》,戴圣为戴德之兄子)、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海太守。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汉书·艺文志》亦曰:
  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可见戴圣师事后仓,本为今文《仪礼》学博士。
  然而《仪礼》仅17篇,而其中《既夕礼》为《士丧礼》的下篇,《有司》为《少牢馈食礼》的下篇,实际只有15篇。这15篇所记又大多为士礼,这对于已经实现了大一统而欲建立一整套礼仪制度的西汉王朝来说,显然是不够用的。因此,汉代的礼家从当时流传的有关礼的《记》文中吸取材料,以补《仪礼》经文之不足,就是很自然的事。
  当时有关礼的《记》文是很多的。洪业先生有“《记》无算”的说法,曰:
  所谓记无算者,以其种类多而难计其数也。且立于学官之礼,经也(案即指《仪礼》),而汉人亦以《礼记》称之,殆以其书既有经,复有记,故混合而称之耳。……兹姑略举其他。案《汉书·艺文志》列《礼》十三家,其中有“《记》百三十一篇”,原文注云:“七十子后学所记也。”明云“记”者,仅此而已。然“《王史氏》二十篇”,而后云“王史氏记”;“《曲台后仓》九篇”,而如淳注曰“行礼射于曲台,后仓为记,故名曰《曲台记》”,是亦皆记也。至于“《明堂阴阳》三十三篇”,“《中庸说》二篇”,后人或指其篇章有在今《礼记》中者,是亦记之属欤?又《礼》家以外,《乐》家有《乐记》二十三篇,《论语》家有《孔子三朝》七篇,亦此类之记也。略举此数端,已见“礼记”之称甚为广泛矣。[2]如此众多的记文,礼家根据需要,选抄一定的篇数,以为己用,于是就有了戴圣的49篇之《礼记》,以及戴德的85篇之《礼记》。戴圣之《礼》学既以“小戴”名家(见前引《汉书·儒林传》),故其所抄辑之《记》,后人即称之为《小戴礼记》。同样道理,戴德所抄辑之《记》,后人即称之为《大戴礼记》。
  戴圣的49篇《礼记》,据郑玄《礼记目录》,每篇都有此于《别录》属某类的记载。如《曲礼上第一》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制度”,《檀弓上第三》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通论”,《王制第五》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制度”,等等。《别录》是刘向所撰,由郑玄《目录》所引《别录》可以说明两个问题:其一,《礼记》49篇的抄辑时间,当在成帝命刘向校书之前;其二,由《别录》的分类可见,49篇之《礼记》确系从各种记文中抄合而成。如《月令第六》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记》。”《明堂位第十四》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说明这二篇都是抄自《汉志》“《礼》家”的“《明堂阴阳》三十三篇”;《乐记第十九》下《目录》云:“此于《别录》属《乐记》。”说明此篇是抄自《汉志》“《乐》家”的“《乐记》二十三篇”。又《哀公问》一篇,文同于《大戴礼记》的《哀公问于孔子》篇,《汉志》的“《论语》类”有“《孔子三朝》七篇”,颜师古注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鲁]哀公语也。三朝见公,故曰《三朝》。”是可见大、小《戴记》名异而实同的此篇都抄自《孔子三朝》。其他诸篇盖亦如此,只是今人已不可一一考明其出处罢了。
  《礼记》49篇自戴圣抄辑编纂成书,在其辗转传抄过程中,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本子,盖因传抄者有意无意地对其进行改字、增删所致。如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年)诏诸儒讲五经异同于石渠阁,后仓之弟子闻人通汉、戴圣等皆与其议,议中皆引用得有《记》文,其中见于《礼记》者,当即戴圣所辑《礼记》初本之文。《石渠阁奏议》今已不可见,而《通典》中尚保留有当时的若干材料。如《通典》卷83《初丧》记闻人通汉引《礼记·杂记上》曰:“君赴于他国之君,曰不禄;夫人,曰寡小君不禄。”今本《杂记上》则曰:“君讣于他国之君,曰:‘寡君不禄,敢告执事。’夫人,曰:‘寡小君不禄’。”《通典》所载闻人通汉之语盖约《杂记上》之文,而“赴”字今本作“讣”,则当为传抄者所改。又《通典》卷73《继宗子议》记闻人通汉引《记》曰:“父母存,冠衣不纯素;父母殁,冠衣不纯采。”此条为今本《礼记》所无,颇疑为《礼记·曲礼》初本之文而为后人传抄所删或所遗漏。又《说文》中亦有若干条引用《礼记》的材料,其所引亦有类似的情况。如《羽部》“@①”字注曰:“棺羽饰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王筠《说文句读》以为此所引是《礼器》之文。而今本《礼记·礼器》此条曰:“天子崩七月而葬,五重,八@①;诸侯五月而葬,三重,六@①;大夫三月而葬,再重,四@①;此以多为贵者也。”《说文》所引,盖约《礼器》之文,然今本无“士二”之说,则可能为传抄者所遗。又《亻部》“@②”字注曰:“《少仪》曰:‘尊壶者@②其鼻。’”而今本《礼记·少仪》此句作“尊壶者面其鼻”。是《说文》所据本之“@②”字,今本作“面”,显为传抄者所改。
  关于这一点,大量的证据,还在今本《礼记》郑《注》中。郑《注》于《礼记》正文某字之下,往往注曰:“某,或为某”,或“某,或作某”。陈寿祺曰:“郑氏《礼记注》,引出本经异文,及所改经字,凡言‘或为某’者,《礼记》他本也。”[3]兹仅从《曲礼上》中举出数例。“宦学事师,非礼不行”,《注》曰:“学,或为御。”“席间函丈”,《注》曰:“丈,或为杖。”“跪而迁屦”,《注》曰:“迁,或为还。”“其饭不泽手”,《注》曰:“泽,或为择。”类似的例子,仅《曲礼上》中就有十余条之多。据台湾学者李云光先生统计:“如此者,全书《注》中共计二百零六条。其中时有一字连举二种异文者,如《檀弓》云:‘rèn@③每束一。’《注》云:‘rèn@③,或作漆,或作髹。’《郊特牲》云:‘乡人裼。’《注》云:“裼,或为献,或为傩。’此一字而举二或本异文者,共十一条。”[4](P38)由上可见,《礼记》在其流传过程中所衍生出来的异本、异文之多。
  《礼记》在汉代流传过程中之异本,见于文献而今可考者,有刘向的《别录》本。《释文·序录》自注曰:“向《别录》有49篇,其编次与今《礼记》同。”案刘向校书在二戴之后,经刘向校后的《礼记》,与戴圣的初本自不能无异。《汉书·儒林传》曰:“小戴圣授梁人桥仁季君、杨荣子孙(师古《注》:‘子孙,荣之字也。’)……由是……小戴有桥、杨氏学。”而《后汉书·桥玄传》曰:“七世祖仁,从同郡戴德(案‘德’乃‘圣’字之误)学,着《礼记》章句49篇,号曰桥君学。”是《礼记》又有桥氏本。而杨荣既与桥仁同师于小戴,且学成后亦独自名家,则可见《礼记》当亦有杨氏本,不过史书缺载罢了。据《后汉书·曹褒传》,褒“持庆氏《礼》”,又“传《礼记》49篇,授诸生千余人”,是《礼记》又有曹氏本。据《后汉书·马融传》,马融所注诸经中有《三礼》,当是兼《周礼》、《仪礼》、《礼记》而言。又据《释文·序录》云:“后汉马融、卢植,考诸家异同,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即今《礼记》是也。”是《礼记》又有马融校注本。据《后汉书·卢植传》记载,卢植所着书,有《三礼解诂》,是亦兼《周礼》、《仪礼》、《礼记》言;又载卢植上书曰:“臣少从通儒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敢率愚浅,为之解诂。”《释文·序录》即载有“卢植注《礼记》二十卷”,可知《礼记》又有卢植校注本。至于流传于当时而今已不可考者,尚不知凡几。而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郑玄的一大功绩,就在于他将当时流传的《礼记》的各种本子相互参校,并为之作《注》,从而使《礼记》大行于世,并流传至今。
  郑玄校订《礼记》的一大特点,就是既于诸异本、异文中择善而从,又在《注》中存其异文。正如李云光先生所说:“郑氏不没别本异文,以待后贤考定,亦多闻缺疑之意,与他家之有伪窜经文流传后世者异其趣矣。”[4](P42)又李氏对于郑玄校书的体例和方法,考述至为详密,其《三礼郑氏学发凡》一书之第二章,即专论郑氏对《三礼》之校勘,凡十节,兹仅录其目如下:
   第一节 以别本校之
   第二节 以他书校之。其中又有三细目。曰:
   一、以所引用之书校之
   二、以相因袭之书校之
   三、以相关之书校之
   第三节 以本书内他篇经文校之
   第四节 以本书内上下经文校之
   第五节 以字形校之
   第六节 以字音校之
   第七节 以字义校之
   第八节 以文例校之
   第九节 以算术校之
   第十节 以审定正字之法校之其中仅第九节“以算术校之”未举《礼记》之例。是可见郑校《礼记》体例之严密。
  郑玄不仅对《礼记》49篇之文字进行校订,又对《记》文作了注解。郑玄的《注》,博综兼采,择善而从,且一反有汉以来学者(尤其是今文学家)解经愈益烦琐化的趋势,而欲“以一持万”,“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5]力求简约,以至于往往《注》文少于《记》文。如《学记》、《乐记》2篇,凡6495字,而《注》仅5533字;《祭法》、《祭义》、《祭统》3篇,凡7128字,《注》仅5409字,等等。这种“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而又至为简约的《注》,比起那些“章句多者乃至百余万言”,致使“学徒劳而少功”[6]的繁琐的旧《注》来,其优越性自然不言而喻。因此郑注本《礼记》一出,即深受广大学者欢迎。与此同时,篇目繁多的《大戴礼记》,则很少有人研习,后来逐渐佚失,到唐代,原书的85篇,就只剩下39篇了。
  至于郑注《礼记》的体例,李云光先生在其所着《三礼郑氏学发凡》一书中,自第三章至第六章,凡78节,作了详密而出色的考述。又已故学者张舜徽先生在其所着《郑氏校雠学发微》和《郑氏经注释例》中[7],对于郑玄校注《礼记》的体例考述亦精,读者可参看,兹不赘述。
  二、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的《礼记》学
  东汉末年,由于党锢之祸迭起,嗣后继之以军阀混战,三国鼎立,经学急剧衰落。然而郑玄所注诸经,当时称为郑学,却大行于世。皮锡瑞在其《经学历史》一书中说,在此儒风寂寥之际,唯郑学“当时莫不仰望,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矣。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自来经师,未有若郑君之盛者”。又说:“郑君党徒遍天下,即经学论,可谓小统一时代。”[8]据刘汝霖考证,曹魏所立19博士,除《公羊》、《谷梁》和《论语》三经外,《易》、《书》、《毛诗》、《仪礼》、《周官》、《礼记》和《孝经》,初皆宗郑学[9],是皮氏所谓郑学“小统一时代”,确非虚言。值得注意的是,在汉代,《礼记》本是附属于经(《仪礼》)的,而自郑玄为之作《注》以后,始与《仪礼》、《周礼》鼎足为三,而魏时又第一次为之立学官。《礼记》在经学中这种地位的变化,实由郑《注》的影响所致。
  然而魏时王肃不好郑氏学。王肃亦博通今古文经学,并遍注群经(其中包括《礼记》30卷,见于《释文·序录》、《隋志》以及二《唐志》),却处处与郑玄立异,有“集《圣证论》以讥短玄”[10],当时称为王学。王肃党于司马氏,其女又嫁给了司马昭,因此凭借政治势力和姻戚关系,其所注诸经“皆列于学官”[10]。案司马氏控制曹魏政权,当是在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杀了曹爽之后,第二年即改元为嘉平,是王肃所注诸经立学官,盖不早于嘉平年间,这时已是曹魏中后期。据《三国志·魏志·高贵乡公纪》,甘露元年(256年),高贵乡公临幸太学,问诸儒经义,帝执郑氏说,而博士之对,则以王肃之义为长,“故于此时,王学几欲夺郑学之席”。[11]
  晋承魏绪,崇奉儒学,而尤重王学,因此魏晋之际郊庙之礼,“一如宣帝所用王肃议”[12],而不用郑氏说。然王学之盛,仅昙花一现。到了东晋,王学博士俱废。元帝初年,简省博士,“博士旧制十九人,今五经合九人”[12](《荀崧传》)。而所置九博士,除《周易》、《古文尚书》、《论语》、《孝经》,则皆宗郑氏[13]。可见东晋经学虽衰,郑学则复兴。值得注意的是,《三礼》中惟独盛行于两汉的《仪礼》未立学官,原来附属于《仪礼》的《礼记》反而立了博士,可见《礼记》学的传习,已胜过《仪礼》了。
  南北朝时期,天下分为南北,经学亦分为南学、北学。据《隋书·儒林传·序》,“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然于《三礼》,则“同遵于郑氏”。南朝疆域狭小,人尚清淡,家藏释典,经学益衰。到梁武帝时,始较重视经学,经学出现了一个相对繁荣的时期。但到了陈朝,又迅速衰落了。南朝的经学,最可称道者,要数《三礼》学了。《南史·儒林传》于何佟之、严植之、司马筠、崔灵恩、孔佥、沈俊、皇侃、沈洙、戚衮、郑灼诸儒,或称“少好《三礼》”,或称“遍习郑氏《礼》”,或称“尤明《三礼》”,或称“尤精《三礼》”,或称“通《三礼》”,或称“善《三礼》”,或称“受《三礼》”,而张崖、陆诩、沈德威、贺德基诸儒,也都以礼学称名于世。
  北朝经学,稍盛于南朝,其间如孝文帝、周武帝,崇奖尤至。北朝号称大儒,能开宗立派的,首推徐遵明。徐遵明博通群经,北朝诸经传授,多自徐遵明始。据《北史·儒林传·序》说:“《三礼》并出遵明之门。”徐遵明的《三礼》学传于李铉等人,李铉又传于熊安生等人,安生又传于孙灵晖、郭仲坚、丁恃等人。值得注意的是,“诸儒尽通《小戴礼》(案即指《礼记》),于《周》、《仪》兼通者,十二三焉”。可见北朝诸儒于《三礼》中,尤重《礼记》学。
  又南北学虽趣尚互殊,而治经方法,则大体相同。汉人治经,多以本经为主,所作传注,本为解经。魏晋以后人治经,则多以疏释经注为主,名为经学,实为注学,于是义疏之体日起。我们只要稍翻看《隋书·经籍志》和《南史》、《北史》之《儒林传》,即可见南北朝时期义疏体着作之多。其间为《礼记》郑《注》作义疏而声名较着者,南有皇侃,北有熊安生。《隋志》着录皇侃《礼记义疏》48卷,又有《礼记讲疏》99卷。熊安生《礼记义疏》30卷,见于《北史·儒林传》。皇、熊二氏的《义疏》,即为唐初《礼记正义》所取材。
  隋、唐天下统一,经学亦归于统一。隋朝祚短,经学罕可称道者。隋立博士,《三礼》仍宗郑氏。然据《隋书·儒林传》所载,以礼学名家者,惟称马光“尤明《三礼》”,褚辉“以《三礼》学称于江南”而已。又隋朝大儒,共推刘焯、刘铉,二刘于诸经皆有《义疏》,并曾“问礼于熊安生”,然并非礼学专门。
  唐朝统治者十分重视经学,于是自汉末以来经历四百年后,经学重又振兴。贞观四年(630年),唐太宗以经籍去古久远,文字多讹谬,诏颜师古考订《五经》文字。师古奉诏校订经文,撰成《五经定本》。太宗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以统一经说。贞观十六年(642年),书成,凡180卷。博士马嘉运驳正其失,于是有诏更令裁定,功未成。到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又诏诸臣考订,加以增删,永徽四年,始以《五经正义》之名正式颁布于天下。据《新唐书·艺文志》,《五经正义》包括《周易正义》16卷(据《旧唐志》则为14卷)、《尚书正义》20卷、《毛诗正义》40卷、《礼记正义》70卷、《春秋正义》36卷(据《旧唐志》则为37卷),总计182卷(据《旧唐志》则为181卷)。自《五经定本》出,而后经籍无异文。自《五经正义》出,而后经书无异说。每年明经,依此考试,于是天下之士民,皆奉以为圭臬。自汉以来,经学的统一,未有如此之专者。值得注意的是,《五经正义》于《三礼》独收《礼记》,这是第一次以朝廷名义正式将其升格为经,且拔之于《仪礼》、《周礼》二经之上。于是《三礼》之学,在唐代形成了《礼记》独盛的局面。《礼记正义》亦宗郑《注》,而以皇侃《义疏》为底本,以熊安生《义疏》为辅。孔颖达在《礼记正义序》中批评皇、熊二氏之书说:“熊则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之楚而北行,马虽疾而去逾远矣。又欲释经文,唯聚难义,犹治丝而益乱也。皇氏章句详正,微稍繁广,又既遵郑氏,乃时乖郑义,此是木落不归其本,狐死不首其丘。此二家之弊,未为得也。然以熊比皇,皇氏胜矣。”可见孔颖达之学宗郑氏,而偏尚南学。又唐人之《正义》,守《疏》不驳《注》的原则,因此《四库提要》批评说:“其书务伸郑《注》,未免附会之处。”[14]
  三、宋元明时期的《礼记》学
  由上可见,《礼记》之学,自汉末至隋唐,除魏晋之际一度几为王学夺席,皆以郑学为中心。然而这种情况,到北宋庆历以后,为之一变。王应麟说:“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诂而不凿。《七经小传》(案作者为刘敞)出,而稍稍新奇矣。至《三经新义》(案作者为王安石)行,视汉儒之学如土梗。”[15]可见庆历以后,宋儒治经,务反汉人之说,治《礼记》亦不例外。皮锡瑞说:“以礼而论,如郊@④是一,有五人帝,无五天帝,魏王肃之说也(案参见《礼记·祭法》‘有虞氏@④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下郑《注》及孔《疏》所引王肃《圣证论》之说)。@④是以祖配祖,非以祖配天,唐赵匡之说也(参见同上郑《注》及陆淳《春秋纂例》卷一所引赵匡说)。此等处,前人已有疑义,宋人遂据以诋汉儒。”[8](《经学变古时代》)案皮氏所举之例,其中的是非姑且不论,宋人的《礼记》学不再宗郑《注》,则于此可见一斑。
  宋儒治《礼记》而用力最勤,成就最着者,当推卫shí@⑤。卫shí@⑤撰《礼记集说》160卷,日编月削,历三十余载而成。《四库提要》说,该书“采摭群言,最为该博,取去亦最精审。自郑《注》而下,所取凡一百四十四家,其他书之涉于《礼记》者,所采录不在此数。今自郑《注》、孔《疏》而外,原书无一存者。朱彝尊《经义考》采摭最为繁富,而不知其书与不知其人者,凡四十九家,皆赖此书以传,亦可云礼家之渊海矣。”[14]从《提要》的评价,可见此书的价值。然此书不宗《注》《疏》,以《注》《疏》与所采众家相并列而举之,亦宋学风气所使然。
  宋人不仅不信《注》《疏》,进而至于疑经、改经、删经,或移易经文。如《礼记》之《大学》篇,先有二程“为之次其简编”,继而朱熹为之“更考经文,别为次序”,[16]即其显例。又程、朱既以倡明道学自任,因此特重《大学》、《中庸》,将此二篇从《礼记》中抽出,以与《论语》、《孟子》并行,以为这是道统之所在。朱熹撰《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解》、《孟子集解》,合称《四书》,遂使《大学》、《中庸》脱离《礼记》而独自成学。朱熹死后,朝廷以其所撰《四书》立于学官,于是《四书》亦为一经,此亦可谓《礼记》学之一变。此后治《礼记》而宗宋学者,即皆置《大学》、《中庸》二篇而不释(如元陈hào@⑥的《礼记集说》即其例),且于其原文亦不录,以示对朱熹《章句》的尊崇,遂使《礼记》由49篇而变为47篇了。
  元代崇奉宋学。元仁宗于皇庆二年(1313年)十一月颁布了“考试程式”,即明确规定:《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诗》用朱熹《集传》为主,《尚书》用蔡沈(朱熹弟子)《集传》为主,《周易》用程颐《传》和朱熹《本义》为主,《春秋》用《三传》及胡安国《传》为主(案胡安国学宗二程),《礼记》用郑《注》、孔《疏》。[17]由此可见元人经学所尚。然因二程、朱熹于《礼记》无所作,故仍用古《注》《疏》。所立考试科目,《三礼》亦仅用《礼记》,益可见自唐以来,统治者重视《礼记》之学,远胜《周礼》和《仪礼》。
  元儒研究《礼记》之作,影响较着者,当数吴澄的《礼记纂言》和陈hào@⑥的《礼记集解》。吴澄当时号称大儒,于诸经皆有注述,其《纂言》到晚年始成。吴氏治经,虽不为朱熹之学所囿,然其注述,于诸经文字率皆有所点窜,而于《礼记》则以意改并,以成“通礼”9篇,“丧礼”11篇,“祭礼”4篇,“通论”11篇,“各为标目。如通礼首《曲礼》,则以《少仪》、《玉藻》等篇附之,皆非小戴之旧。他如《大学》、《中庸》依程、朱别为五书,《投壶》、《奔丧》篇归于《仪礼》,《冠义》等六篇别辑为《仪礼传》,亦并与古不同。……改并旧文,俨然删述。”[14]可见吴澄之学,实蹈宋学之迹。陈hào@⑥《集说》,浅显简明,然详于礼义而疏于名物。据《四库提要》,其父大猷师事饶鲁,饶鲁师事黄@⑦,黄@⑦为朱熹高足弟子,且为朱熹之婿,是陈hào@⑥之学渊源甚明[14]。可见《礼记》一学,虽科举用古《注》《疏》,而元儒之研治者,学风已大变。
  明人所颁“科举定式”,经书所主,仍沿元代之旧,《礼记》仍用古《注》《疏》。到永乐年间,《礼记》始改为“止用陈hào@⑥《集说》”。[18]据《明成祖实录》,永乐十二年(1414年)十一月,命胡广等修纂《五经四书大全》,十三年九月书即告成,计有《书传大全》10卷,《诗经大全》20卷,《礼记大全》30卷,《春秋大全》70卷,《四书大全》36卷。成祖亲为制《序》,颁行天下,科举试士,以此为则,而“废《注》《疏》不用”[18]。皮锡瑞批评说,修纂《大全》,“此一代盛事,自唐修《五经正义》,越八百余年而得再见者也,乃所修之书,大为人姗笑”,不过“取已成之书,钞誊一过”,而所取之书,不过是“元人遗书,故谫陋为尤盛”。[8](《经学积衰时代》)其中《礼记大全》,采诸儒之说凡42家,而以陈hào@⑥《集说》为主。可见明代经学,不过宋学之遗,而较元为尤陋。明人关于《礼记》的着作,见于《四库存目》者甚多,然几无可称道者。其中如郝敬所撰《礼记通解》22卷,“于郑义多所驳难”[14],是亦宋学习气也。
  四、清代的《礼记》学
  清代号称汉学复兴,然清初仍是宋学占上风。顺治二年(1645年)所定试士例,“《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朱二《传》,《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胡《传》,《礼记》主陈hào@⑥《集说》”[19],是仍袭元、明旧制。然清初私学,以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为代表,已启汉、宋兼采之风。如王夫之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着述宏富,于礼则有《礼记章句》。其后治《礼记》者,如万斯大撰《礼记偶笺》,郑元庆撰《礼记集说》,方苞撰《礼记析疑》等,皆杂采汉、宋之说。乾隆十三年(1748年),钦定《三礼义疏》(其中《礼记义疏》82卷),广摭群言,混淆汉、宋,第一次以朝廷名义,打破了元、明以来宋学对于经学的垄断。其时孙希旦撰《礼记集解》,博采郑《注》、孔《疏》以及宋、元诸儒之说,而断以己意,实亦汉、宋兼采之作。
  清代真正以复兴汉学为标帜的,始于乾嘉学派,这是清代的古文经学派。然乾嘉学派重考据,《礼记》的研究不及《仪礼》、《周礼》之盛。如江永的《礼记训义择言》(仅自《檀弓》撰至《杂记》),短促而不具大体;朱彬的《礼记训纂》,又过于简约,远不及胡培huī@⑧《仪礼正义》、孙诒让《周礼正义》之严密详审。道、咸时期今文经学派崛起,则又以《春秋公羊》学为主,对于《礼记》的研究,不过重在其中若干篇(如《礼运》、《王制》等)的“微言大义”,以宣扬所谓孔子托古改制之义以及儒家的大同理想。因此清代虽号称“经学复盛”[8](《经学复盛时代》),然于《礼记》之学的研究,则未堪其称。清人于《十三经》,唯《礼记》无新《疏》。
  收稿日期:2000-03-21
《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开封31~36K1历史学杨天宇20012001《礼记》49篇的初本,为西汉今文礼家戴圣所编纂。自西汉至东汉,《礼记》在流传过程中衍生出了许多的本子。东汉末年郑玄据诸本加以校勘,并为之作《注》,列之为《三礼》之一。三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除一度几为王学夺席,他皆惟郑学独尊,且唐于《三礼》独重《礼记》。宋元明时期,《礼记》学颇染宋学习气。清代号称经学复盛,然《礼记》学则未堪其称,诸经独《礼记》无新《疏》。中国古代/《礼记》的编纂;《礼记》学的发展演变ancient China/the compliation of the Li-Ji/the development andtransformation of the study of Li-JiOutlining the Theory of Li-Ji(Book of Rites) in Ancient China   YANG Tian-yu(History Institut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52,Henan,China)Dai Sheng,a scholar studying Li of current Chinese characters in Western Han Dynasty,compiled the original edition of Li-Ji of 49 pieces.In the course of circulation from Western Han Dynasty to Eastern Han Dynasty,many editions derived from it.In later Eastern Han Dynasty,Zheng Xuan collated them and produced a new edition for which he wrote a commentary,and made it one of the Three-Li.In the following dynasties from Three Kingdoms to Tang,the school of Zheng Xuan remained dominant all the time except that the school of Wang Su almost replaced it for a time.In Tang Dynasty,of Three-Li only Li-Ji was valued most.Throughout the Song,Yuan and Ming Dynasties,the study of Li-Ji was influenced much by the school of Song.In Qing Dynasty,the study of classical works was said to have flourished again,but the study on Li-Ji was not the case since of all the classical works only Li-Ji had no new commentary.杨天宇 郑州大学 历史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52 杨天宇(1943-),男,安徽省安庆市人,郑州大学历史所教授,主要致力于历史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 作者:《河南大学学报》:社科版开封31~36K1历史学杨天宇20012001《礼记》49篇的初本,为西汉今文礼家戴圣所编纂。自西汉至东汉,《礼记》在流传过程中衍生出了许多的本子。东汉末年郑玄据诸本加以校勘,并为之作《注》,列之为《三礼》之一。三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除一度几为王学夺席,他皆惟郑学独尊,且唐于《三礼》独重《礼记》。宋元明时期,《礼记》学颇染宋学习气。清代号称经学复盛,然《礼记》学则未堪其称,诸经独《礼记》无新《疏》。中国古代/《礼记》的编纂;《礼记》学的发展演变ancient China/the compliation of the Li-Ji/the development andtransformation of the study of Li-Ji

网载 2013-09-10 21:4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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