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对语言哲学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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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十余年来,在我国的当代西方哲学研究中,语言哲学一直是一个热点。然而,对于语言哲学同当代西方社会的关系问题,却很少有人进行认真的探讨。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把语言哲学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联系在一起加以批判,虽然不无偏激之处,但对于我们全面认识语言哲学和换一个角度看待语言问题是会有所启发的。
      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语言
  50年代初,斯大林发表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探讨了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但从此之后,关于语言“工具论”的观点也就在马克思主义学术界确定了下来。也就是说,无法对语言作出是属于哪个阶级或哪个特定社会的判定。其实,一个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的总体性是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每一个具体的方面的,并通过这个社会的一切具体的方面体现出来的。所以,理解任何一个社会现象都需要尽可能地从它所属的社会总体性中去加以把握。虽然从表面上看来存在着一些适应于一切时代的社会因素,但是这些因素往往在不同的时代中是具有不同的性质的,所发挥的作用也是大不相同的。
  学术界关于语言工具论的观点显然是把语言看作是一种适应于一切时代的不变的工具,这实际上是在割裂了社会总体的前提下所形成的观点,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往往根据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两大范畴来对社会现象进行归类,在语言学问题上则排斥了语言作为上层建筑一部分的可能,而把语言孤立了出来。马尔库塞不是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个思维向度上来思考语言问题,他是根据语言的形式来分析它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体性”的。因此,马尔库塞在这一领域中一方面贯彻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另一方面也从否定的意义上揭示了语言与其所处时代的统一性,从而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否定总体观”提供了证明。
  马尔库塞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整个文化遭受了清洗而成为单向度的文化,并被同化到技术组织的整体中。同样,语言也遭受了清洗而成为单向度的语言。马尔库塞说,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体制用合理性对语言进行了清洗,使其操作主义化。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它的公共力量塑造着传播领域,使得单向度的行为在其中表现出来。它的语言有助于同一和统一,有助于系统地彰扬肯定性思维和行为,有助于一致攻击越轨的批判性观念。”〔1〕今天“魔术般的、 权力主义的和仪式性的因素充斥了言语和语言。言论丧失了作为认识和认识评价过程之环节的媒介。那些理解事实并因而超越事实的概念,正在失去它们真正的语言表现力。”〔2〕也就是说, 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根据技术思维的习惯对语言进行重新塑造,使语词概念同化,而概念则被看作是事物的名称、存在和作用方式、性能、过程及其机制的表征。由于概念具有标准化的特征,是适合进行技术操作的,所以当语词被概念所同化之后,语言也就成了失去了语词丰富性的、充满陈词滥调的、单向度的体系。或者说语言由于被充分功能化、可操作化和实用化而成为适用单向度思维的工具。而单向度思维恰恰是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特征的思维。
  马尔库塞并不一概地反对语词的概念化。在他看来,单是语词的概念化并不意味着失去了语言发展的可能性。因为,在新的抽象等中介环节上,概念可以获得发展。而且概念原本就是超越经验事实的抽象和一般,是通过抽象获得的关于事物的质的真理。比如,关于社会事实的认知概念总是超出事实的特殊语境,深入到那个社会所依据的过程和条件,揭示历史总体的运行趋势。因而这种概念是超越一切操作的语境的,概念的语词与所指称的事物之间的张力、差异、冲突就构成了概念发展的动力。遗憾的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语言行为封闭了概念的发展,阻碍了抽象和中介,向直接的事实投降而拒绝承认事实背后的否定性因素,从而失去了关于事实的历史性的认识。这样一来,语言不仅不具有批判的特征,相反,却成了反批判东西。因为语言体系对语词的同化,使其成为纯粹可操作的实用因素,这本身就已经消除了语言的否定性。而要求不具有否定性质的语言去否定现存的事实和僵化的社会整体,那是不可想象的。既然语言倾向于用现存掩盖未来,用肯定同化否定,那么语言以其与技术合理性社会绝对同一的姿态,压制通向未来的向度。所以,马尔库塞说:“实用的语言是一种彻底的反历史的语言:操作的合理性几乎没有为历史的理性留下任何地盘和任何用场。”〔3〕
  所以,根据马尔库塞的观点,语言问题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单向度的语言“训练人们忘记否定的东西,或把否定的东西变成肯定的东西,这样人们就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功能,虽被贬低,却心安理得。”〔4〕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把言论自由、 思想自由变成了空洞的形式。在实质的方面,它把个人与社会的协调深入到人的心灵的各个层次,让人们在言论上和思想上肯定和理解既定的现实。即使来自思想传统的、那些能代表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的概念,一旦被转换成操作术语,思想的否定力量也便被削弱了,从而使思想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得到缓和。因为,概念在可操作的情况下,达到了一种虚假的具体性,即陷入经验的具体性,而实际上则脱离了构成它的实在性的质,这时,就必然要求思想及其表现、理论及其实践都与概念语词所指称的事实保持一致,致使任何对事实进行概念批判的行动都无法进行。
  进一步说,通过概念(语词)对现实进行思想批判的道路都被隔绝了,那么否定现实社会整体的物质行动又怎么可能发生呢?所以,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只要使用流行的语词来建立语言联系,那就意味着无条件地接受了思想的压抑和阉割,进而意味着把社会整体作为主宰了自己心灵和生活的一切层次和所有方面的压抑性总体加以接受,个人与社会整体维护着同一的关系,社会整体的无历史、无时间性的单向度也就是个人的唯一向度,社会整体的单向度是绝对总体的单向度,而个人的单向度则是完全失去自我的向度。
  马尔库塞的思路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语词被精确化、概念化了,而由精确的概念架构起的语言体系代表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合理性的一部分。因而,马尔库塞把对这种语言的否定视作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一部分。马尔库塞的这种否定是一种“纯粹的批判”,因为他无法建设性地指出,在这种否定之后用什么来取代之,但他对语言现状的描述却是真实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语言的确具有维护其统治的功能,它把人的思维引向一个它所需要的方向,把人的思想限制在一个特定的框框里。
  从学术的角度看,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使语言丧失总体性,成为一种片面性的东西,用马尔库塞话说是一种“单向度”性;但另一方面,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语言之所以具有“单向度”性,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单向度”性联系在一起的,是当代资本主义制度“单向度”性在语言上的反映。所以,应在当代资本主义的“单向度”性这个“否定的总体”上来理解语言的“单向度”性。
      二、语言哲学是资本主义的虚假意识
  人们往往把法兰克福学派看作是由一群充满激情的批判家组成的学术群体,其实,当他们把批判的触角指向当代资产阶级哲学时,其批判也是比较深刻的。马尔库塞对哲学史作了自己的划分,他认为,纵观哲学史,无非存在着否定性思维和实证性思维两种思维方式。或者说,存在着为现行社会制度辩护和对现行社会制度作出批判的两种哲学。在技术合理性的操纵时代以前的一切哲学时代中,一直存在着否定性思维与实证性思维的冲突。实证性思维在不懈地努力建构起把现实理解为合理的逻辑,而否定性思维则倾向于改造甚至颠覆其生活于其中的直接经验世界,并用现实的对抗性结构取代之。
  马尔库塞说:“在发达工业社会里,以前的否定性和越轨性力量同现存制度并为一体,似乎创造了一种新的社会结构。”〔5 〕在哲学领域中,我们也发现了从否定性思维向实证性思维的转变,产生了与技术合理性一致的统治逻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流行的逻辑是“技术论”。它设计和反应着一种技术现实,它把客观性和特定的历史主体联系在一起,而这个历史主体正是确立这个社会盛行着的意识的主体,是进一步构造和完善技术统治合理性的内在因素。哲学代表了这个主体的思维。无论是在纯粹的自我包容的形式主义那里,还是在彻底的经验主义那里,都表现出了无矛盾和无超越的共同特点,它们起着意识形态的作用,同现实处在同一水平上而成为现实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当然,哲学分析不具有直接的应用功能,但它却表明对现实的态度。语言分析看来是远离政治的,专注于言论领域,声称维护语词的通常用法,反对模糊的和越轨的概念。然而,正是这一点规定了它在哲学传统中的立场,那就是反对同现行言论行为的紧张状态和矛盾状态,建立无矛盾的单向度和肯定性的思维方式。
  从现实的角度看,矛盾的思维方式是否定性的思维方式,而否定性是现实发展的力量,思想上的超越是现实中的超越之先导。在当前科学技术进步的条件下,哲学却极力扼杀矛盾思维,憎恶超越。马尔库塞说,维特根斯坦把“让每一事物仍保持它现实的样子”作为哲学的任务。“语言哲学关心流行的各种意义和用法,关心日常语言的权力和常识,但封闭(作为外来的素材)对这种语言关于社会(这个社会说这种言语)的说法的分析,这样一来,它再一次压制了在这个言论和行为领域连续被压制的东西。哲学的权威庇护那些造成这个领域的力量。语言分析从日常语言在实际言论中所揭示的东西进行抽象,使人和自然残缺不全。”〔6〕它就像用锁链紧紧地把思维束缚住, 不允许思维超出既存的东西去探询和寻求解决办法。也就是说,语言分析所提供的方法已经封闭了任何批判分析的概念。
  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和列宁也曾对日常语言作过分析,在他们的分析中,是要揭示日常语言中作为隐蔽的东西,即历史的向度。而维特根斯坦对“隐蔽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他的语言分析使思想和语言净化掉了矛盾、幻想和超越,排除了否定性、对抗性的不能按既定用法来理解的东西,从而建立起了自己的封闭的排斥外来干扰因素的自给自足的语言王国。这个语言王国恰恰迎合了现实的需要,即它消灭了那些有助于理解既定现实压抑性和不合理性的概念、否定性思维概念而维护现实。所以,语言哲学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意识。对于语言来说,只有为它自己留出特定的保留地,允许思想和语言包含一定的模糊性甚至矛盾,它才能在通向未来的向度中获得自己的现实性。推广言之,“在人们的思维和生活受到压抑的条件下,思想只有靠‘躲在’事实‘背后’才能认识事实并对事实作出反应。”〔7 〕哲学的历史任务理应深入到直接经验事实的背后,去发现与既定现实相矛盾的、必然会成为现实的东西。因此,哲学应当包含着从既定现实的角度看来是虚构和幻想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这些虚构和幻想比其对立面更加具有存在的理由。可惜,当代哲学忽视和清除了哲学的这一向度,它自身也就陷入了一个在综合上枯竭的学术具体性的世界,因此,马尔库塞说:“分析哲学使目前的现实技术组织中的行为概念化了,但它也接受了这种组织的裁决;对旧的意识形态的抛弃,成了新的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不仅抛弃了幻想,而且也抛弃了这些幻想中的真理。”〔8〕
  主张语言哲学是一种意识形态无疑是正确的,根据马尔库塞的分析,可以看出它是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维护和参与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技术统治”。但是,这种建立在语言分析基础上的哲学形态,毕竟在表现上具有着超越社会现实的特征,它与资产阶级的人权观念、私有财产观念有着很大的区别,如何在资产阶级政治统治的意义上来对其加以定位,就是一个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了。法兰克福学派在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时,倾向于用技术统治的概念来取代政治统治的概念,实际上,当代社会的技术化特征恰恰使政治统治强化了,如果单纯在技术统治的层面上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显然是没有触及其本质的。所以,马尔库塞发现了语言哲学的意识形态性,但就其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统治中的地位问题并不清楚。
      三、揭示语言哲学的自相矛盾
  马尔库塞认为:“语言分析在揭露超越性术语、模糊概念、形而上学的一般概念等等的神秘特点时,把日常语言的用语留在现存论域的压抑环境中,从而使它们神秘化。”〔9〕因为, 语言分析在取缔了语言的不同向度时,它自身便被同化于极权主义之中了。在这个极权主义的时代,技术合理性已经把整个社会和所有的人都纳入了单向度的思想。正是这种单向度思想的出现,使单向度的社会更加具有了总体性质和更加深入人的心灵,使极权主义的技术统治更加具有合理性的形式,使普遍的压抑性巩固到连否定性思维赖以进行的语言基础都不存在,更不用说能够唤起批判现实的行动了。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单向度性已经转化为完全被动的受虐狂。
  从哲学上看,语言分析为了效命于残缺不全的思想和语言的现实,通过清除模糊的、否定的语词去达到可鉴别的操作。语言是与特定语境联系在一起的,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它是人的心灵和精神的表达。如果语言分析撇开人的心灵和精神,仅按语言的表面价值来看待日常语言,那么,它所致力于建立和维护的语言的价值就是可疑的。现实的情况是,社会使个人遭受心灵的肢解;他们心灵与精神的同一性,他们的自我与他们在自己的社会中不得不履行的作用和功能的同一,都是来自于外在的强制性。尽管这种强制性是外在于人的,而一旦这种强制性得到执行,个人就不再是孤立的实体,而是与强制性整体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追溯强制性整体的产生的话,它也不是来自于个别人的设计和由孤立的个体创造的,而是由社会的和历史的人创造的。因而人的语言和关于人的概念的具体性就在于它的模糊性,是不可能通过分析而被孤立化为一些各自独立的终极性的原子的。说人不可还原为一些孤立的原子,因而他的语言和关于他的概念也是不可被分析而还原。这个论断显得比较抽象,因为它包含着对“人”这个概念理解上的歧见。如果谈论政党、民族这些概念可能会比较直观,但它们同样可以使语言分析十分困难,因为谁也不曾见过凌驾于一切成员之上的政党实体,同样一个政党也并不可能被归为它的一切成员。民族也是这样。显然,在政党、民族这类概念中是包含语言无法清晰把握的内容的,不用说对这些概念进行语言操作是极其困难的,即使一个人通过意会去把握这些概念时,他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对这些概念的精确把握,也需要视这个人的受教育程度、文化素养、社会实践的经验以及对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认识水平等情况而定。
  绝大多数概念包含着经验内容,或者说是对经验内容的综合,但一当成为概念,就具有了抽象一般的质。正是抽象的一般,包含着具体的历史的意义上的各种潜质。马尔库塞说:“不管对‘人’、‘自然’、‘正义’、‘美’或‘自由’如何定义,它们都把经验内容综合成一些观念,这些观念超越了它们作为某种应被超越和克服的东西的特殊实现。因此,美的概念包括一切尚未实现的美,自由的概念包括一切尚未达到的自由。”〔10〕比如,“‘人’这一哲学概念着眼于充分发展起来的人类才能,这些才能是人的独特才能,表现为人们实际生活在其中的状况的可能性。”〔11〕可能性本身就是存在于概念之中的否定性内容,如果为了概念的肯定性而拒绝它的否定性内容,那实际上已经否定了概念,即使把它作为一个有用的语词,那也是徒具形式。而且,语言哲学在设计一种新的语言模式时,所从事的正是否定性的工作,由于哲学是意识形态的,所以它是从属于社会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的水平的,当它进行设计时,必然包含着肯定它的目标之外的可能性。
  社会发展具有多种可供选择的可能性,“因此,寻求判断不同哲学设计的标准,导致寻求能够判断不同的历史设计和选择目标、判断不同的理解和改造人与自然的实际的或可能方式的标准。”〔12〕语言哲学的设计是失败的,因为它的目标与企求达到目标的手段是矛盾的。同时,语言哲学的设计又是滞后的,是对这个时代来说不再需要的设计。因为,技术合理性时代已经成为一个现实,操作性的组织方式已经深入到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而语言分析把这种操作性引入到语言领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摹仿。作为哲学设计,它是在技术合理性已经成为现实,才来证明这种合理性,这未免显得有点多余。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哲学设计是超越性的历史设计,它展开一个可能性的范围,并排除那些与这个可能性不相容的但却可以替代的可能性。只有这种设计才是有益于历史的设计。
  马尔库塞显然希望提出自己的历史设计,但这种设计应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构思。后来,他在《爱欲与文明》等着作中,试图对这个目标作出进一步的描述,即提出“爱欲的解放”、“自然的解放”和“艺术的解放”等等,但那依然是虚无缥缈的。他自己也将其称作乌托邦。但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富于激情的,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语言的特征的揭示是很有见地的,他对语言哲学的批判也为我们开放了一个思考的向度。在语言学问题上,法兰克福学派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们的贡献表现在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否定总体性”的揭示,即指出这一社会由于存在着全面的片面性而失去合理性。对语言的“单向度”性、语言哲学的虚假性和自相矛盾性的批判,也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总体批判的一个组成部分。
  注释:
  〔1〕〔2〕〔3〕〔4〕〔5〕〔6〕〔7〕〔8〕〔9〕〔10〕〔11 〕〔12〕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重庆出版社1988版,第72、72、83、88、123、148、157、159、162、180、180~181、183页。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京26~30B6外国哲学张康之19981998张康之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学系 作者:中国人民大学学报京26~30B6外国哲学张康之19981998

网载 2013-09-10 21: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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