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与远见:传统知识的预见能力与环境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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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2年,雷纳·格林(来自俄克拉荷马的切诺基印第安人,达特茅斯学院美洲土着科学资源中心主任)对印第安人保留地发展项目社会影响评估方法是否真有利于他们的利益提出了质疑。
  环境与社会影响评估难道只能是近乎玩笑或类似“了解敌人”那样的练习么?难道它仅仅是政府“工匠”的“交易”和“成本效益”的噩梦吗?(Geisler et al.,1982,p.13)
  在美国,社会影响评估始于1969年通过的《国家环境政策法案》(不久加拿大也通过了《环境评估程序法》)。20世纪70年代的能源危机(1973年为其顶峰时期)使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保留地区域进行了系统的开发。这类工程的影响评估突然成为炙手可热的问题。1975年,对印第安部族地区进行的煤矿、石油和铀矿的开发导致了“部族能源委员会”的建立。到了1982年,也即雷纳·格林的评论发表的那一年,发展项目对原住民的社会影响评估问题只是刚刚浮出水面。那时还没有人敢于提出将原住民的知识融入环境和社会评估程序之中。
  自那时以来,这场辩论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在本文中,我们力图说明本土知识不仅对影响评估来说是一个无价的信息资源,而且它远不是僵化不变的传统,能使应用者有能力进行相当精确的预见性分析。
  早在1974年,加拿大政府就指派托马斯·伯格法官调查计划中的麦肯其峡谷输油管工程。他做出了一个开拓性的决定:在35个原住民村庄举行公开的咨询。他从加拿大北部的近千居民和七种语言中采择直接证据来说明这一冲突的本质。1977年,他建议将该工程推迟10年,以使原住民有时间进行土地所有权的谈判。
  这一调查第一次提醒更多的公众注意“原住民具有的准确解读大自然的能力”(Freeman,1979)。不过,尽管伯格法官做出了具有开拓性的决定,调查完成后的报告强调更多的是原住民的“自决权和对土地享有的合法权利”,而不是他们的生态知识。偶尔引用原住民作为专家的意见也未能反映他们的整体世界观。
  在前面提到的另一项巨大的发展工程,即詹姆斯湾大坝工程(下面还会谈到)中,科学和工程学在接受这种“挑战”时与巫师巫术展开了斗争。工程的拥护者为一座可能建立的、可以在其中自由试验和获取知识的如实物大小的大实验室所倾倒。伯格写道:
  在整个调查期间,我们发现手边关于北方环境、环境影响,在永久冻土地带和极地气候条件下进行工程设计和建设的信息存在重大的遗漏。(……)(Berger,1977,p.XVll)。
  面对这种情形,伯格提请人们注意这些活动的道德意义。在他看来,这将“决定北方地区主要应成为工业的边疆区,还是应作为当地人民的家园的问题”。他明确表示这一问题应由“北方地区的永久居民”来决定,而不应由南方人或其惟一的目的就是掠夺该区域的工业家来决定。因为毕竟
  是他们居住在那里,也是他们将安息在那里(同上,p.XlX)。
  对拟议中的发展项目雄辩地提出合法性问题的,是原住克里人提供的81份声明中的一份:
  (白人)是否有权让我们放弃这片美丽的家园?他们是否有权为了他们的利益而毁掉我们的土地和我们的狩猎活动?他们有什么权力让我们改变我们已延续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他们有什么权力(……)决定我们的未来?(同上,p.38)。
  在麦肯其三角洲问题上,伯格着重指出了科学界对食物链缺乏了解的问题。他引用了一位对这一问题有深刻洞见的因纽特人很长的一段话:
  你们知道,如果油井发生井喷,就会蔓延。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肯定会失去的首先是小虾(和)它们能吃的食物。(……)海豹会多活一些时间,但鱼和鲸鱼吃的东西会先被杀死。
  你们知道,他们称其为amogoak的小虾,在水里有很多。那些都是海豹的食物(……),甚至还有鲸鱼(……)。当你在海上的时候——那是美好平静的气候,你在水中能看到什么?是这些小生物,这么长的,就像果冻一样,有红色的头,就这么永远游来游去。那就是鲸鱼和海豹的食物(同上,p.57)。
  在伯格之后,其他加拿大人也首先注意到了原住民的环境知识。弗里曼(Freeman,1979)说明了因纽特人评估鲸鱼数量的知识所具有的重要性。贝尔克斯(Berkes,1988)强调要在评估一项工程对自然环境的影响时使用克里人的知识。中岛(Nakashima,1990)指出因纽特人的生态知识具有预见发展工程的影响的能力。
  1993年,一位澳大利亚研究海洋生态的学者约翰尼斯首次努力将环境影响评估(EIA)中利用本土知识的结果进行综合整理。他提出了一种分为四支的研究方式:分类学研究;空间性研究——通过对本土知识的调查;时间性研究——收集有关动物种群习性的数据;社会性研究——了解原住民如何看待和管理他们的资源。
  自从地球高峰会议(1992年于里约热内卢)以来,本土知识已在国际上被列入首要的日程。生态多样化公约(CBD)指出:
  每个签约方应(……)尊重、保护和维持原住民和地方社区的知识、发明和实践……(第8款(j))
  2000年,签约方大会的工作纲领建议将本土知识应用于社会、环境和文化影响的评估。
  主要由北美组成的国际影响评估协会(IAIA)在1994年建立了一个有关原住民的常设机构。该机构组织了一系列国际会议(1995年于德班;1997年于新奥尔良;1998年于克赖斯特彻奇;1999年于格拉斯哥)。它们的目标是:建立环境评估人员协会;分享该领域中的工具、方法和实践经验;扩大原住民的参与和代表性。最近出版的越来越多的文章同样明确指出了环境评估和本土知识的重要性(如IAIA,CBD,世界银行,加拿大国际开发署等)。这使人想到在这些良好的意愿声明之外,还没有取得多少实际的进展。
  为此,我们应尽快提供翔实的数据,证明原住民在环境影响评估中能够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这里对克里人知识的表述说明了:
  ●本土知识在环境评估中的广泛应用和其所具有的创造性和多学科性;
  ●这种知识的动态性和相当强的预见性。
    克里人的生态知识和影响评估
  以下所述的知识和解读来自一位60岁的Whapmagoostui狩猎者。克里人称他为“长者”,即年龄和智慧受到尊重的人。Whapmagoostui是位于魁北克北部、詹姆斯湾东岸的一个克里族印第安人社区。在我们做调研的1994年,詹姆斯湾正受到一个巨型水电发展工程的威胁。
  这位长者出于自愿和对动物的真诚关注,用自己的语言谈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食物习性、行为和栖息环境。他的述说远远超过了对生态的单纯描述。他不光提供了根据自己的环境知识做出的评估,而且还预见了计划中的水坝建设会对动物、从而也对克里人造成的具体影响。
  这项工程遭到了整个社区的反对。村民们组织了一个真正的辩论论坛。在看到相邻社区Chisasibi的情况并参加他们的讨论后,对20多年前在他们的领土上建造的一座水电工程的影响看得更加清楚了(Roue and Nakashima,1999)。经验最丰富和最善于表述的狩猎者很自然地首先发言。每一个人都读了他们称之为“书”(在克里语中至少有总结的意思)的、由开发商提交的有关水坝对环境影响的文件。他们发表了准确并且切中要害的长篇评论。
  威廉·卡瓦皮特在一开始就指出:
  我知道很多这本书没有提到的事情。
  在开始他长达若干篇、每篇讲话有四五个小时长的演讲前,他说道:
  我要说,(开发商)在这本书中列举了将在工程之中和之后产生的影响,而很多事情没有提到。谁敢说这不是事实?
  这位长者首先明确目标:依据自己的知识来填补开发商的环境影响评估文件中数不清的漏洞。然后他做了自我介绍。为使他的演讲得到全体的认同,他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资格、专长,并说明他对工程的提案非常熟悉:
  将要讲话的是我,威廉·卡瓦皮特长者。我要告诉你们,我以什么为生,在哪里长大成人,(……)我今年59岁。自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依照克里人的方式生活的。是我的父亲告诉了我。我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我知道这里正在计划的事情,要在河上建造水坝。我很了解一个克里人要生存需要什么样的土地。我就是以那样的方式生活了一辈子,从小开始就是那样。
  克里人掌握语言的能力多么出色!威廉并没有只是介绍他自己的能力和提意见的资格。他还特意让我们知道这种能力是从哪里获取的。
  当我一有能力时,我父亲就开始教我克里人的生活方式。他叫我怎样布陷阱和有关ntuhun——所有捕到的、捉到的猎物——的所有事情(……)。他教给我捕捉ntuhun的技巧和窍门及大自然中ntuhun的所有种类。自我父亲去世到现在,我一直还在想着他教给我的所有事情。
  他的资格和知识源于一脉相承的、与领土无法分割的血缘关系。他在这里占有的领土并不是西方人意义上的领土,而是他通过了解和学习而“得到”并照管的土地。
  我拥有一片imiskuuschiy(用陷阱捕捉河狸的领土)(注:威廉在此是指加拿大政府要克里狩猎者登记他们在领地上活动,特别是捕捉河狸的活动权利。现在,每个家庭都有一片登记的领地、号码和一位负责的管理者或“师傅”。)。我占有的这片土地是我父亲赖以为生的土地。我站在那里,看到那里,看到所有那些他教我ntuhu(注:Ntuhu这个词在克里人的价值体系中占有中心位置,含有狞猎、捕鱼和布陷阱捕捉动物的意思。克里人以这些活动为生。)的每一个地方。在我们一起狩猎和捕鱼的地方,我时刻都会想到他,想起他教给我的一切(……)。
  威廉这篇雄辩的开场白以无懈可击的逻辑结束。他的知识和领地是他父亲传给他的遗产,所以怎么能想像他的心灵会接受掩埋了他父亲的土地被大水淹没呢?
  如果在河流上建立水坝的计划开始实施,他的尸骨就会被水淹没。他的躯体将葬身于水库的最深处。那样的话,我的身心怎么能够与这座水坝融洽共处呢?
  Chisasibi的克里人与水电站的第一期工程共同生活了20多年。他们在很多次采访中都表达了对被水淹没的领地的悲哀。所有那些亲人的遗骸深陷于水库下面的原住民都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悲痛中。这一无法承受的念头彻底击碎了他们内心的平和。只要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在狩猎中失踪,可能再不复返,或是一位长者去世使整个社区悲痛欲绝的情景,就会理解克里人对亲人的情感、忠诚和尊重。
  这位长者对水坝工程可能对环境和社会产生的影响所做的介绍揭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社会和环境影响密不可分,而且是整体性的。威廉是一个狩猎者,世代从事狩猎,所以他与自己的领地以及生活在那里的动物有紧密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的本质,从而也是他的生活、知识、文化和情感的本质。现在,我们集中看一看威廉所掌握的一些动物知识。这些知识具有生态性质,而且最好地证明了他预见水坝对环境的影响的能力。
    食物、栖息地、住所:非人类物种的基本需求
  威廉·卡瓦皮特的叙述非常宏大,这里只能节选一小部分。尽管如此,一眼便能看出的一点是:人种科学研究在很多社会中都证明了传统的知识像西方的科学一样是有完整体系的。一些长者的叙述中显示的克里人对自然环境因素的分类也揭示了这种对生物多样性的精确描画和组织。不过,这种分类并不是均衡的。对一个以狩猎和捕鱼为生的民族来说,他们对大的可食动物,即ntuhun(哺乳动物、鸟类和鱼类)的观察和分类自然要比那些较小的、不可食无脊椎动物即nintush细致和详细得多。
  这些狩猎者的观察、比较和鉴别的能力使每一个物种都在克里人的分类体系中占有相应的位置。他们根据年龄、性别、季节变化和行为对每个物种内部做了极为精细的区分,而这些都反映在他们特殊的词汇之中。
  不过,克里人的环境知识并不仅限于命名和分类。我们以河狸这一物种为例,用他们的语言来说明克里人有关“他们的”动物的行为和生态知识所具有的广度和性质。
  长者的知识运用过程与其他所有的科学运用过程一样。它涉及建立假设,收集解决问题所需的资料,整理收集这些资料时的状况并加以验证,然后对它们进行分析。威廉对他讲到的每个动物种类都特别地强调了其所需的食物和栖息状况,所建造的栖息之地。然后,他具体地讲述了水电工程改变环境之后这些状况是否仍然存在。
  必须考虑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每一种生物,发现并全面研究环境对它们生活的影响。这些生物中谁的食物将会被毁掉?大水淹没、地貌改变后会对生物的生活产生什么其他的影响?变化发生后,发现每种生物丧失的栖息地和水淹之后每个动物会丧失的原来习惯的最好栖息地。如果动物的栖息地被毁,它将无家可归,它的食物和所有的东西都将被毁,最终死掉。
  在我们看来,这些节选的叙述说明了狩猎者思维方式的严谨。这种思维深深地植根于将动物——就像人一样——首先当作生命来看待的道德观。这种观念产生了人对动物负有责任的原则。动物如果没有食物,就会像人一样有死亡的危险。这种知识含有帮助或者至少不能威胁动物的义务。
  我们对事情的思考必须深刻。我们必须反复思考每种动物和其生活中所面对的各种变化。有些动物在大水中将会死掉。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吃的,就会很快变瘦,变虚弱,因为生病而吃不下东西。这个人会非常快地垮掉。
  威廉在开始讨论河狸时,先介绍了他自己在该领域的专家资格,强调了他个人的观察和经验。他的目的不在于吹嘘自己的知识——这与他自己的价值观体系是背道而驰的。他是为了说服到场记录他的话的人。他知道自己必须说服更多人,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阐述自己的专门训练资历。
  我要讲很多关于河狸的事情。就我的记忆所及,在我长大到能够狩猎时开始,我一直在目睹和追踪河狸。从能自己捕猎河狸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
  然后,他继续详细叙述了河狸喜欢的栖息地,有利于它们生长和繁殖的生态条件。他在讨论中使用了克里人的一个表述这种生态系统的词:aniipsiskaach,即“有柳树生长的湿地”。
  这种有柳树环绕的湖泊叫aniipsiskaach。那是河狸喜欢的栖息地。可以肯定的是,每年都可以在那里找到河狸,它们会在那里栖息很多年。
  这些水域的一个重要特征是那里的湖床是泥床,而不是岩床。那是“较温暖的”湖泊的特征。
  河狸喜欢不是岩床而是泥床的湖泊和池塘。据说这样的地方水比较温暖,没有岩石。看起来呈泥炭色的湖泊尤其如此,就是mischaakw saakiikins。
  湖底有一个富生物层非常重要,因为它提供了河狸喜欢的食物:wiiskitimwii,即水莲根,和niipisiy,即柳树。
  如果是这样的湖,有泥的软底,有其他的植物,水莲就会生长茂盛。河狸最喜欢这样的湖泊。很显然,如果湖里有wiiskitimwii,就说明那里有wischitaasiuch(水莲)。如果一个地方有很多水莲,就是说泥层下有很多wiiskitimwii。
  河狸不光在这些植物的生长季节食用它们,还把它们存起来以备过冬。
  河狸吃各种柳枝,也储存大量的水莲根,即使它们能在冬天很容易地找到水莲也如此。它在冬天会收集和使用水莲。这就是河狸的习性。
  泥层不光与河狸喜欢的食物有关,而且是它们建造住所所必需的,以度过次极地地区的冬季。河狸建造的冬季住所十分坚固温暖,用多层材料与泥土混合垒成。在详细描述河狸合理建造的住所后,这位长者突出强调了这种基本材料的重要性。
  河狸先在地上的小土墩下刨一个洞,然后用树枝和柳条搭在上面。之后,它会把泥铺在上面。之后,这个洞穴开始变硬,它继续用树枝覆盖,而且除了使用树枝之外还用石头。用树枝是为了使其他建筑材料不要因为过重而压堵住洞口。这就是它为什么这样建住所的原因。
  在叙述中,他提请人们注意年长的河狸——就像资深的老人一样——与年轻的河狸建造技巧有所不同。
  年长的河狸喜欢先用较大的枝条盖住入口,还使用较粗的树枝搭造住所。
  除了保证住所结构坚固性的超凡技术外,河狸在选择建筑材料上也显示出了熟练的技巧。它们以此来保证过冬期间最大程度的温暖舒适和生活质量。
  用泥搭造的住所非常温暖。即使用其他植物,河狸也总是掺进泥来建造洞穴。河塘上冻后,河狸就出来用泥掺上雪和冰来盖住洞穴,使之非常坚固。它这样做是为了使洞穴在冬季非常温暖。
  岸边长有柳树、下面是泥床的湖泊还提供了另一种温暖的洞穴。河狸可以在湖岸上打洞。
  河狸还喜欢很容易打地洞的湖岸。它们会多年反复使用这些地洞。如果湖泊有曲折和很高的湖岸,河狸喜欢掘入堤岸,而不是搭造住所。它们喜欢这种有很多柳树和水莲的湖岸上的地道。
  这样的栖息地对河狸来说至关重要,怎样强调都不过分。这位长者反复将人和动物的经验相提并论。强调人和动物的相同经验是克里人世界观的一个本质特色。
  我知道并熟悉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动物哺育后代的习性。我了解它们最喜欢生活的地区。我想这些动物对自己家的感觉就像我们人一样,在那里才能感到安全。我想,它们在喜欢的地方建好洞穴,进去后会非常高兴,因为那里既温暖又安全。我们可以从我们的经验中推论出来。我们人(eevou)有了温暖安全的住所后会非常高兴。动物(aukaan)也一样。如果它们的家全都被毁掉,它们会很凄惨。
    水淹之后,动物怎么活?
  威廉继续讨论了计划中的水库建立后,现在生活在将被水淹没的地区的那么多河狸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如果它们没有被水淹死,它们能去哪里?那些非常适合建造洞穴、植物丰富的有泥床或高堤岸的温暖池塘将会没入水库的库底。就像从领地已被水淹的相邻社区Chisasibi来的一位长者所说的那样:
  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有原来是山头的一个个岛屿。
  想想河狸的生活习性,它们喜欢吃的食物和居住的条件,在水库的岸边,水浪拍打布满岩石的原来的山顶上,河狸怎么活?它们到哪里去建造温暖安全的住所以抵御严寒呢?
  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河狸和它们最喜欢的东西。我自己可以肯定(在水淹之后)如果河狸还能在原先是山顶的地方建造住所,它们也没有足够的建造材料。
  如果河狸想在原来是山顶、只有苔藓或是石头的干燥地方建造洞穴,它也找不到泥来搭造地穴。
  如果河狸想在原来是山顶的地方建造住所,如果我们好好想一想这一点,我肯定河狸打起洞来一定非常困难,尤其是在石头山上。如果河狸生活的湖/塘的岸边是石头的,它们就掘不了地道。
  这样的地方不适于河狸居住,不仅是因为它们无法建造住所,还因为它们没有所需的食物。
  水库蓄水后,河狸就只能将住所建在原来几乎是高山山顶的地方。这样,它们就没有水莲吃。我确信如果河狸在山顶建造住所,就不能在附近找到水莲。
  此外,河狸还要吃其他的食物。它们也需要多样化的食物。威廉再一次将动物和人进行比较。他从人的需求中推论出动物的需求,呼吁我们开动脑筋,调动我们的情感,从而以这种方式使他的结论更加令人信服。
  我还知道一件事。如果河狸一连三天吃同样的东西,它就早已厌烦了(……)。河狸像我们一样。如果我们一连三天吃一种东西,一样会不舒服。所有的动物都是如此。动物的食物如果是多样的,(如果好几天不吃一些种类的食物了)就会很想吃它们。
  威廉知道河狸一定会去找某些种类的食物。这种非常精确的知识是从狩猎的观察中得来的。狩猎者在掘开河狸的住所和地洞捉它时,河狸有时会逃脱,然后在很远的地方再造一个洞穴。即使新洞穴离原住所非常远,它也会回来,为的是获取储存在那里的一些特殊食物。
  我怎么知道这些呢?因为河狸被追时(……)它知道它的住所被毁了,它会凫水逃离那里。它会逃得很远。有时(……)它会在非常远的地方建造住所。(尽管如此)它会回到老地方找食物。有时,它一次只能将一条柳枝拿回新家。我知道有些河狸为了从很远的地方搬运这种特殊的食物而淹死了(……)。
  我知道有些动物会为了得到某种食物而不惜历尽千辛万苦。河狸就是其中之一。
  用他的专门知识描述了水坝建成而淹没河狸栖息地的情景后,他对计划中的工程的影响做出了自己的评估:
  这就是我为什么知道水淹会严重影响河狸的原因。
    克里人的生态影响的观念
  这位长者在多次的长时间访谈中没有遗漏任何一种动物。对每种动物他都列举了它们喜欢的食物,详细讨论了——比如说——数不清的浆果的种类。他还描述了它们冬天和夏天的栖息条件和生存所需的具体地形。他使我们详细了解了每种动物进食、居住、冬眠和生育后代所需的条件。他依次讨论了很多哺乳动物:北美驯鹿、水獭、貂、臭鼬、美洲旱獭、麝鼠、豪猪、狐狸、熊和松鼠。然后,他继续以相同的方式谈论了鸟类:潜鸟、鸥、鹰、隼、鹗、猫头鹰、渡鸦、雷鸟;然后是鱼类:狗鱼、鲑鱼、白鲑、亚口鱼和它们的特定产卵地。
  威廉依次叙述了受到工程威胁的这些动物的区域和种类,使人们能够建立一个生态数据库,完整地描画受到威胁的区域和主要的栖息地。
  为了叙述简洁,我们在此只着重讨论在访谈中贯穿始终的一些观念。第一个——正如伯格在因纽特人的例子中指出的那样——是食物链的观念(尽管不像这个词那么具体)。每一种浆果、水莲和其他动物赖以为食的东西都被加以强调,不仅是为了其自身,也是因为它们组成了食物链,其中每一环都关系到全体。
  第二个是栖息条件的观念,其中对季节的描述极为准确,而且视动物为主人。河狸不光需要这种或那种湖泊,而且还需要特殊的材料来建造它们的环境,特别是要在哺育后代时保持“家”的温暖和干燥。水獭离开水以后需要特别的地方。克里语中有描述所有这些特别地方的词,所以——正如学校的校长、我们的译者向我们解释的那样——领地的丧失必然会导致克里语和克里文化的消亡。像所有依赖口头传承的社会一样,信息的传递是通过实践,而狩猎实践的传递与领地密不可分。领地的消失、缩小和被水淹没的同时也会危及语言和文化。
  第三个观念是一种道德和哲学秩序的观念。克里人视动物为社会性宇宙的一部分,而他们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造物主将这一世界交给克里人享用和照管,而享用和照管对克里人来说是同义词。像因纽特人和其他环极地地区民族一样,克里人并不把动物视为猎物。在他们对世界的描绘中,动物将自己“给了”狩猎者。狩猎者享用了它们的肉,并对它们的遗骸敬重有加。它们的骨头被清洁干净,然后挂在树上,或以其他合适的方式处理。这种敬重的方式使循环继续,使动物的不朽灵魂得以再生。这样,它们以新的生命呈现给狩猎者,让他们再次得到食物这一礼品。我们必须懂得这种人和动物相互敬重的伙伴观念,才能完全理解威廉·卡瓦皮特的话。在有关河狸的访谈片断中,他几次谈到了河狸与人的相似性。河狸像人一样关心它们的后代。它们觅食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是需要多样性的食物才能生存。它们的社会像我们一样,长者比幼者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技巧。
  它们对后代的关心还延及其他的生物。如威廉解释的那样,在蚊子盛行的次极地地区的夏季:
  所有动物在夏天都尽力使它们的幼崽远离密集的蚊子。动物的幼崽就像人的孩子一样,需要靠父母来驱赶蚊子。很久以前并没有类似驱赶昆虫这样的事情。当蚊子遇到一个小孩时,孩子的脸就会被咬得全是包。有时孩子被咬得都睁不开眼睛,还会生病,有时还会被感染。动物会照看它们的幼崽,不让它们被咬得太厉害。
  这一段叙述尤其值得注意:讲话的人从讨论人转到讨论动物,而并不觉得需要说明。其他很多访谈也说到动物的父母像人一样照看它们的后代。
  这种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含有一种道德责任的原则,人与为其提供食物的动物密不可分……他们之间有亲族关系。通过这种保证,人不能毁掉动物——不仅是因为人在现在和将来需要它们,也是因为这种基本的道德理由。
    普通动物之外:水和神话的生灵
  在结束对克里人的宇宙的简短描述之前,我们还必须谈一谈在西方人看来属于超自然,而在克里人看来则是他们社会性宇宙本身一部分的东西。
  在威廉看来,计划中的工程会对克里人的领地产生重大影响,而且不仅包括普通的动物,还包括其他并不常见却值得开发商和克里人尊重的生灵:
  水中有我们从未见过但确实存在的生灵,甚至是很危险的生灵。
  克里人有关这些生灵的知识主要来自数代人流传下来的“伟大传说”(waaskich tipaachimuun),还有威廉这一代人的经历。他不知道“有多少未被看到的这种生灵将会被大水毁灭”,而且肯定计划中的工程将“影响到很多过去的故事”。
  在威廉的叙述中提到了五种水中生灵。他详细叙述了他所听到的伟大故事,说明了它们常去的地方,并指出了根据最近观察得到的这些生灵存在的证据。
  Misinchikuch是体型庞大的水獭,经常出没离社区上游100公里的大鲸河畔的一块地方。有一座高耸的悬崖,这片地区以这些非同寻常的动物命名为misinchikuch ataach。据伟大传说所述,发现这些庞大生灵的狩猎者在它们突然潜入水中后错把它们当作了小岛。在风平浪静的河上突然出现的水位变化和巨浪据说就是这些庞然大物的运动造成的。
  离这个地区不远是另一个重要的地方,克里人称之为maamakwaasiiuch ataach。maamakwaasiiuch是像普通人但并不是人的生物。据伟大传说所述,有一群maamakwaasiiuch在从渔网中偷鱼时受到惊吓,从而被划着独木舟的克里人看到。据这些狩猎者说,它们的脸非常难看。
  mintu是第三种水生物,像男女人鱼。它们生活在某些湖中,据说很危险,常发出尖叫,搅起的水浪会将独木舟颠覆。
  夏天时,据说划着船的iiyuu不能靠近湖中心。他们要紧靠湖边行驶(……)只要一往湖中心划,就会突然刮起一阵旋风。
  威廉就经历过这种事。他补充说,天黑以后在这种湖上划船也不安全。
  最后,他谈到了另外两种生灵:misipishu——他兄弟见到过的一种庞大的猞猁,和ichaan——一种食人的生物,一位拥有巨大精神智慧的狩猎者曾在比安维尔湖感觉到和看到过。这个湖对所有居住在该地区的原住民都非常重要:蒙塔格尼印第安人、因纽特人、克里人;而且自古就是捕猎北美驯鹿的一个最好的地方。在计划中的水电工程完工后,比安维尔湖将会被浩瀚的水库所淹没。
  对克里人来说,这些生灵经常出没的地方非常重要。在那里行走时,他们一定要战战兢兢地尊重这些生灵。他们知道,如果这些生灵不高兴,后果将会非常悲惨。
  我们从未看到的那些生活在水中的生灵在被人触犯时,会惩罚这个人。它们甚至会让这个人死,或者将其带往它们的世界。这就是我听说过的事情。
  威廉所描述的这些世界具有的文化上的重要性和潜在的危险性将会消失在计划中的水电工程之后。为此,威廉将它们归入了工程的重要影响之中,而受到与克里人完全不相容的世界观制约的开发商则仍旧对此无动于衷。
  我在讲这些故事时,想的是如果这些生灵生气了,如果它们的家被骚扰了,可能就会出事(……)。我们不知道这些生灵有多么巨大的力量。
    原住民的环境影响观
  既是自然也是文化的世界,它的统一和美感对克里人来说也是最基本的前提。在他们看来,毁灭地球的美,毁灭它的树木、花朵和植物,是对人类自身的威胁。
  对动物的影响不仅会危及克里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东西也会受到影响,从而反过来影响到克里人。从美的角度讲,我们见到树木和花朵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时会非常高兴,感觉非常好。看到树木生长,我们会很幸福(……)。我们的内心知道造物主将这些树木给了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我们。将在这里发生的每件事都会直接影响到我们。
  克里人述说中所显示的环境影响只有在理解了这些长者的思想和知识后才能明白。像其他人数众多的原住民一样,克里人并不需要某种革命性的规范来融合跨学科的思想。西方科学在利用跨学科知识达到对事物的全面把握之前,不得不为其过度的分割而付出代价。作为原住民专家的长者们一直对生态系统的运作持有一体化和系统的观念,认为自己是组成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这种视角本身与他们的社会性宇宙或宗教思维体系密不可分,涵盖了一种环境道德观。确实,当作为狩猎者的自身存在被视为必须依赖于其他将自己奉献给你的生物时,保护自然就不能被想像为与其他领域无关的事情。
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京61~71B2科学技术哲学玛利·鲁埃/道格拉斯·中岛20032003在此感谢Emily Masty,Whapmagoostui School的校长。她将这几篇采访记全部翻成了英语、克里语和法语。项龙玛利·鲁埃(Marie Roue)领导 CNRS/MNHN 研究小组ASPONAT的“自然基金与社会化”项目。该项目调查的是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包括有关的知识和描述。她的研究集中于挪威北部萨米驯鹿部族和魁北克北部的“因纽特和克里第一国家”。Email:roué@Mnhn.fr。  道格拉斯·中岛(Douglas Makashima)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交互“联系”(地方与原住民知识系统)项目的小组领导人。他的研究内容包括加拿大北部的“因纽特和克里第一国家”。Email:d.nakashima@unesco.org。  他们最近合作出版了《本土知识、原住民和可持续实践》(2002)。 作者: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京61~71B2科学技术哲学玛利·鲁埃/道格拉斯·中岛20032003在此感谢Emily Masty,Whapmagoostui School的校长。她将这几篇采访记全部翻成了英语、克里语和法语。

网载 2013-09-10 21: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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