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自由的湘魂 — — 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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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石罗汉

文明的养分像蒲公英的种子,随着人类迁移的风潮星落四方。这上帝的馈赠,在大地生下根来,又牵动万千世界的演化路径。如同人类的生老病死,各文明也在演化中走向了各自的命运,春、夏、秋、冬,各文明都有自己的季候,善于守护德性者青春常在,肆意挥霍者瓜果凋零;若要责怪寒冬的凛冽,不要忘记了曾经夏日炙热的荣光。

战国时代的东亚大地,三晋名法武断之速成,恿动黄河流域各邦争相变法武斗。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文明之夏天的贵族雍容,有节制低烈度战争,渐渐被虎狼之秦式的武断专制、总体战所代替。宋襄周礼不在,白起坑杀四起。荆楚之地与黄河流域诸邦相交,攻伐进退之间不免堕入北地的杀伐游戏。攻伐中各邦都如穷奢极欲的青年,肆意挥霍正午的能量,仿佛春天漫长的积累可以花销不尽,且不知秋冬的寒霜以渐渐侵上鬓角眉梢。

土地金箔的战争在列邦中竞起,文明季候的战争在邦国内部硝烟弥漫。是在列邦竞争中以武断变法、新兴专制暴起能量一决雌雄,哪怕在秋冬变态中化为灰烬?还是守护古老自由,保守文明的德性,让青春常驻?路径选择决定生死存亡,路径积分开启神裁。文明季候的战争在三苗荆湘集中体现在:是从荆楚之政,步黄河流域列邦后尘,用吴起式功利新政,强化新兴专制以逐鹿列邦?还是从湘楚之治,守古老三苗巫灵封建自由?文明路径的斗争千丝万缕,政治漩涡中的湖湘民族英雄屈原的一生就是最好诠释。

屈原平生与历史命运

据北史学家司马迁(公元前145⁸⁶)编写的《史记·屈原列传》记载,屈原是战国时代长江流域楚国的一个王室成员,本名屈平,为怀王(公元前? ^296) 三闾大夫、侍臣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其竭尽忠诚,而同僚妒其才能,背地中伤,致使屈原遭到主君怀王的疏远,故忧愁苦闷,愤世疾俗,乃作诗篇以洁身自表。这就是收入《楚辞》卷首的长诗《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之后,昏庸君主怀王中了图谋统一天下的暴秦奸计,在外交谈判席上被秦国扣押。屈原复又追随继怀王位的楚顷襄王(公元前?-263)。但是屈原复其真挚,待国热忱,他又一次遭政敌谗害失宠,被放逐于楚国边境。悲叹之余,来到湘水的支流汨罗江自沉身死。“‘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三闾为司王族屈、景、昭三家之职,“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屈原大概是精心挑选出来掌管宫廷祭祀仪式、统领楚巫的人物。只有楚巫祭司们才能平衡世俗(政治)统治者狭隘的理性主义,延缓原始丰饶的消耗。他们发现传统,生产意义,解释神话,守护共同体最宝贵的种子。

而当战国之世,世俗(政治)统治者的壮大,给原始丰饶造成了重大的打击。祭司的权力属于默示和传统的权力,难以跟富有经验长老的影响力相区别,因此缺乏明确性和强制性。惟其如此,这种权力最适合原始丰饶的需要。战争常态化以后, 政治统治集团开始侵蚀祭司统治集团的权力。方国缺乏稳固和专职的政治统治集团,就会在战争造法的时代遭到淘汰。外部面临生死存亡,内部也面临路径决断。隐形权力能否充分有效地开发约束和支持手段,直接影响自身的前途。所谓“古老自由和新兴专制的斗争”伏脉千里,肇因于此。

战国末年的“变法维新”意味着国家以雷霆手段粉碎各阶级、各种族的枷锁,在财政上和军事上将无形态的群众彻底解放出来,将平等化产生的巨大势能投入“去礼义化”的总体战。李悝、吴起、商鞅富国强兵的秘诀不外乎此。 《国语》曾经将“料民”视为践踏成例的暴政,却未能阻止三晋率先推行更加严密的“上计”制度。 “编户齐民”不仅要毁灭封建,而且要毁灭氏族部落,将一切资源集中到国家手中。国家之外,只剩下孤立无援的核心家庭。

「死有余智」的投机家吴起

荆楚王廷作为三苗世俗权力策源地,不仅热衷于北上争霸,更激进的引入了北地三晋的残酷游戏,破坏三苗古老自由,引入自发秩序破坏者流氓游士吴起,“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荆楚图一时之功利,鞭笞文明急盛而衰之进程,势必引发三苗古老自由传统势力之反制,故立有三苗贵族集团手刃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纵身死而无畏,三苗宪制斗争拉锯绵延。

楚人信巫鬼,重祭祀

屈原作为掌管宫廷祭祀仪式、统领楚巫的人物,是肩负着楚巫命运的人。如何以祭司的默示和传统的权力,规训、平衡政治统治的权力扩展、武断之治,如何守护三苗古老自由,延缓原始丰饶的消耗,是楚巫代表人屈原(们)不得不面对的历史命运。北史记载中的谗言猜忌的桥段,和后世的费拉大君腐败宫廷政治同出一范,视一切政治参与者如武断王权寄生者,谗言、谄媚、权术、君心向背恩宠是一切游戏内容,无视历史中人的荣誉、自由与传统。将三苗“古老自由和新兴专制的斗争”,比附为岳飞秦桧赵构的忠奸SM活剧,不得不说是缺乏历史理解力的一厢情愿。

作为传统权力代表的屈原(们),在新兴专制暴起之世,与国家主义倾向的政治势力之间,可能有短暂的合作,但不可能有永久的和平。没有暴力组织支持的祭祀集团,不是如黄河流域走向“体制内”的巫史天官,就只有被清洗流放的命运了。屈原数次被流放,浪迹于三湘七泽之中,不得不说是他注定的历史命运。但屈原终归于湘楚大地,也不能不说是他的美好归宿。毕竟作为三苗原始丰饶最树大根深的湖湘,大祭司们的“彭咸之所居”,始终和三苗的丰饶自由守护者屈原(们)站在一边,也为这两千多年前的历史决断输送了无数的灵感,为三苗自由的历史时刻留下了灿若星辰的楚辞华章。

楚辞,湖湘古老自由华章

南方的歌谣在上古时代的东亚大陆,就是指长江中游三苗文明地区的歌谣。在这里流行着与黄河流域歌谣不同的歌,通常称之为“辞”。“辞”与“诗”的不同,首先在它们的形式。与诗的四言形式相对,辞的各句中字数是不齐的。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句式,在同一首诗中杂出的情况很多。据认为,这是因为三苗的音乐具有与中原地方音乐不同的旋律。

音乐的差异,在当时便意味着文明的差异。事实上,三苗之地的文化自古以来在各个点上都与中原文化不同,而被中原诸国污蔑为未开化的野蛮国度。但正是这样,它保持了发展独自的文化的力量。其中的核心差别在三苗浓厚的重巫风气,其歌谣也是同这种以巫为中心的祭祀仪式相联系的。当然,三苗的歌谣不全是祭祀的歌,必然也有单纯的民谣,但那些广泛传唱、被人们记住的“辞”,多半与巫具有一定关系。而三苗之巫并非如所谓现代科学所描述的是什么非理性之荒诞,而是人类古老社群的组织核心,是祭司们生产意义,解释神话,守护共同体最宝贵的种子的活动。三苗之重巫,毋宁说是三苗秩序丰饶、武断政治被平衡的表现。如暴秦之武断政治发达,祭司集团傀儡化,自然不会有巫风浓厚之说。

三苗歌谣的核心精华就是楚辞。而《楚辞》卷首的长诗《离骚》即今天认为的屈原大作。那么《离骚》是一篇什么样的诗呢?

这首诗全篇都是独白,是为一定的行家里手吟咏而作的韵体诗。只要不带任何偏见来读,就会发现诗的主人公决不是一个象《史记》所记述的屈原那样有现实生活气息的人。他是一个半神半人的精灵 — — 巫师。当正月里报岁星投宿到自己的位置时,他从天上下凡来到了人间。上帝给了他两个名字,本名正则和别名灵均。他有天赋的美,为了保持自身的美,身上带着各种香草,专心致志于修养。然而,他所倾心的邦家君主却反而听信结党作恶的一批侯臣的谗言,无端地打击自己。屈原为面临的不幸遭遇而悲叹,同时又引证古今历史的教训反复力陈自己的正确。这些内容在《离骚》的前半部分写得音调激昂而彩霞缤纷。在《离骚》的后半部分中,主人公对凡间无人理解自己的美而感到失望,于是遍游天上寻求新的知音者,结果,天上也没有理解自己的人。因此,他决心抛弃一切,永留仙界,告别故国,乘龙车奔往西方的皇斋山。这就是《离骚》构思的梗概。

据《史记·屈原列传》的说明,“离骚”二字是身陷忧患的意思,但是,只要从作品的内容来判断,认为该诗是楚国重臣、世俗历史人物屈原一手所作的,并不合适。只要从《离骚》的正文来判断,就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与其说《离骚》是一篇由屈原这个特定人物为表达个人心情而创作的作品,倒不如说是经过古代众多作者之手,一点一点地加工而流传下来的一种三苗民族歌谣,很可能是三苗祭祀集团的集大成之作。即使与其他各民族的歌谣扫较,也不例外。

Vergil’s Eclogues

例如,《离骚》歌颂义士受难的整个主题及其主人公超越世俗的执拗态度,与公元前五世纪至三世纪古以色列的引日约》中的《约伯记》(The Book of Job)及古代东方以所谓神义论为主题的民族歌谣中所见到的一样。短歌重叠式的《离骚》诗体,与云南洱源县白族的长篇叙事诗《打歌》及世界各民族的许多长篇歌谣的体裁同出一辙,《离骚》集香草为题材和混淆男女风习的比喻,在公元前一世纪罗马诗人维吉尔(Vergil,公元前70^-19)的《田园诗》(Bucolics)和公元前二千年末期巴比伦的司祭在新年祭祀时向男女诸神吟诵的歌谣中也能见到;并且在《离骚》中似乎留有痕迹的意又双关的诙谐语(Equivocation),在十七世纪初莎士比亚的喜剧《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及世界各民族的歌谣中也是常常使用的。

英国人类学家杰恩·哈里逊(Jane E, Harrison, 1850~1928)和詹姆斯·佛腊泽尔(Sir James G , Frazer, 1854~ 1941)指出,这种民族歌谣与古代社会的宗教咒术仪式有密切联系,它起源于古代民族为祈求农作物丰收在季节性祭祀时举行模仿神仙死亡一复活的仪式。由《离骚》开始的《楚辞》各篇中,这种古代宗教习俗的痕迹比比皆是。《离骚》后半部分主人公遍游仙界的情形,不仅使人联想到婆罗州南部达亚克族(Dyak或Dayak)在葬礼上由女司祭扮演死者的灵魂下幽界的途程;中充满着苦难的情景,而且与公元前三干年太期埃及《金字塔经卷》描绘死者的灵魂在天上复活的情景很相似。这一切都暗示着,《离骚》与古代的咒术迎春仪式有联系,是表现正义之士的灵魂遍游幽明两界时的苦难。

此外,在《楚辞》中还有歌颂葬礼风俗、招唤傍徨于冥土的不幸灵魂回到现世的《招魂》篇;有不幸的主人公述说自己灵魂的《昔诵》篇,吟诵“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还有唱出“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的《抽思》篇。这些诗篇都证明《离骚》是一篇咏诵主人公面临死亡时其灵魂苦难的作品。

总之,根据上面的分析,似乎可以断定,《离骚》是一篇来自三苗古代宗教仪式的民族歌谣,是一篇歌颂一位名叫正则(寓意名)的主人公,因其坚持古老正义而面临死亡,魂魄离散的作品。以《离骚》为首篇的《楚辞》诸诗篇,和《约伯记》及古代东方的神义论一样,是一种用所谓“智慧文学”(Wisdom Literature)的名称来称呼才合适的作品,是三苗荆湘巫灵文化的集大成者,是总结发挥三苗祭祀文化,坚守祭司规训政治权力,守护文明火种的伟大杰作。创造出象《楚辞》这样的民族文学的功绩不全属于屈原这样的个人,而应归于沅湘高庙以来源远流长的三苗宗教巫灵文化积累,归于坚守三苗古老自由的祭司集团的时代抗争,楚辞的屈原、三苗二重性交织一体,精神合一。

而荆楚王廷作为三苗世俗权力核心,不仅热衷于北上争霸,还积极引入国家主义的富国强兵政策,破坏三苗古老自由,显然已经不能代表三苗伟大的巫灵自由-原始丰饶传统。而只有作为三苗故地的湖湘,还保守着这沅湘高庙数千年一系的古老自由。专制在荆楚,自由在湘楚。在《离骚》中,你看,那是多么既鲜艳又深沉的想象和情感的缤纷世界啊。美人香草,百亩芝兰,笠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楚辞中的《九歌》、《楚辞》、《九章》、《天问》等篇,都是描绘湘楚的神话体系和信仰,特别是《九歌》一篇,更是湖湘民间风俗信仰的写照,而《天问》一篇,首先由天地开辟的神话引出对整个传统神话体系的怀疑。天地开辟神话显然与长沙帛书所展示的神话体系一致。王逸说:“昔楚国南郑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因为作《九歌》之曲。”屈原远荆楚而投身于湘楚的热土:

令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阳兮极浦。

遗余佩兮澧浦。

(《湘君》)

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

遗余褋兮澧浦。

(《湘夫人》)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入溆浦余儃徊兮,

迷不知吾之所如。

(《涉江》)

长濑湍流,沂江潭兮。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

(《抽思》)

浩浩沅湘,纷流汩兮。

(《怀沙》)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远游》)

三湘四水之间,寄托了屈原无限的情怀,湘楚以其浪漫丰饶感染了屈原(们),虽然被流放,虽然以屈原为代表三苗祭司集团政治失意,但他们不是孤独的,湖湘的原始丰饶就是他(们)的精神故乡,湖湘的浪漫淋漓可以完全包容理解他(们)的命运与抱负。荆楚已经渐渐武断堕落,满脸秋霜;湘楚依然自由丰饶,青春盎然。湖湘的自由世界就是屈原(们)的精神故园,屈原(们)谱写的楚辞华章就是湖湘丰饶浪漫世界的见证与升华,楚辞唱出了湖湘伟大的古老自由篇章。

自由决裂的湘魂

屈原自沉于湘水汨罗江而终。我们不认为他的死是如后世北支文人所描述的忠君殉节而自裁。我们以为他的死是如茨威格殉于西方文明的黄金时代,如三岛由纪夫殉于大和魂。有时候死亡并不是死亡,而是勇敢的招魂。屈原的自沉是召唤三苗青春自由的壮举,是呼唤湘楚式古老自由的庄严仪式,恰如日本武士的切腹明志。樱花随风绽放,湘江水波长流。

七生报国

屈原为什么自杀呢?我们说:这是他的历史命运。作为湘楚式古老自由代表的屈原,在新兴专制暴起之世,与荆楚国家主义倾向的政治势力之间,并没有合作愉快一说。一方是扬鞭驾起历史车轮将三苗带入残酷征战、文明衰老的荆楚王廷政治集团,一方是发挥古老规训权力,望伟大祖国保持湘楚式古老自由的祭司集团。如果说此时的黄河流域爆发的是西周式封建自由与三晋名法之政的“儒法斗争”,那么在三苗大地聚焦的则是三苗巫灵-封建自由与三晋国家主义的“巫法斗争”。双方的斗争打开历史的路径积分,妥协就是全部死亡。故有屈原决然的路径坚持与决裂,故在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伟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他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

他一面作为大祭司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远游》)

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

他对于三苗大地,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屈原看不过祖国的痛苦,所以他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而终身。

《涉江》

他想坚守传统,最初从政治入手。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祖国青春自由常在。他以尽忠之姿谋政,无奈怀王之流终不可能与之相合,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常常感慨。后有讽谏式的辞章遗世,似是君臣独白,不外柔性规训: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

《惜诵》

他认定真理正义,和反对势力不相容,受他们压迫,乃是当然的。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寸步不移。他说: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橘颂》

他根据这“独立不迁”主义,来定自己的立场,所以说: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

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l or 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异道相安”,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北支人爱讲调和,湘楚性格的屈原不然,他只有极端:“我决定要打败他们,不胜我就死。”这是屈原的湘楚决裂人格的立脚点,他说也是如此说,做也是如此做。

儃徊兮,迷不知吾所知。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余,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离骚》

有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

《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离骚》

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这坚决与热忱的映照的汩罗一跳,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 啊!“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啊!屈原不死!啊!自由决裂的湘魂永不凋零。

守护湖湘自由的江忠源

屈原之死,不仅仅是在我们心中永远光照古今,也激发了历史的路径发生,更感召了湖湘子弟的效死景从,前仆后继用血与生命浇筑出自由决裂的湖湘魂。一如项羽就是屈原这样的追求三苗古老自由的先贤和那些射杀吴起的贵族留给祖国的最宝贵遗产,正如田横是五都卿士留给祖国的最宝贵遗产。楚的种子并不系于王室或国家,屈原们汲汲守护的三苗社会仍有自发组织的资源。惟其如此,才能产生“田横五百士”和“江东八千子弟” 。他们在鹿和濉水践踏乌合群众的大军,应验了“一头狼从不在乎对方有多少羊”的谚语。他们为荣誉和爱国主义而战,对普世军队将领求之不得的“大者王小者侯” 不屑一顾。

再如湘豪田强、覃儿健守护乡土自由,抗击汉支入侵奴役,纯粹光荣的战死;岳麓书院儒生,抗击蒙古入侵,守护湖湘自由,全部壮烈战死,留下了“只缘西楚无坚壁,致使南州总战场。湘水一川骸骨满,肯斋千古姓名香。”的千古绝唱;江忠源罗泽南带领湖湘子弟血战长毛,守卫乡邦自由英勇牺牲;陈天华、姚宏业自沉东京湾黄浦江,一如屈原自沉汨罗江,以死为湖湘民族解放招魂,谱写出:

湘魂一去痛何如

忍令平生付子虚

欲识船山真面目

诸君仔细读遗书

……

我亦长沙痛哭生

十年奔走事无成

病中几点忧时泪

和洒相流吊屈平

湖湘魂回来兮,汨罗水波长流,我辈不亡湖湘不亡!我辈纵死亦要高唱:湖湘魂归来兮!


2023-11-24 09: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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