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主义理论与中国当代女性先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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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论女权主义理论与中国当代文学无疑是比较文学的超学科和跨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因为这两者的比较具有跨越文化传统和语言界限的东西方比较文学研究之意义;而运用(来自西方的)女权主义理论来阐释中国当代女性先锋文学则有着双向意义:对照西方女权主义理论思潮的发展及其现状,我们固然可以在中国文学的各种现象中窥见与其相象或相似的因素,但毕竟中国和西方文化属于两大不同的传统,往往差异大于相同,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女性和女权主义意识在中国和西方的不同表现形式上,因而使我们有可能用中国文学创作的实践经验来对西方女权主义的理论进行验证、质疑进而重构,最终达到中西方文化和文学的交流和对话。正是出于这一目的,本文首先对女权主义在西方的兴起和近一百多年来的发展演变作一回顾,然后由此出发来描述和阐释中国当代女性先锋小说,最后以此来对女权主义进行重构。
      西方女权主义的兴起和发展演变
  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思潮的女权主义在西方已经有了漫长的历史,它早在十九世纪的文学界就曾显示过自己的力量。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仅在文学创作界和理论批评界,女权主义就曾掀起过两次浪潮,其直接的结果是不仅大大地提高了妇女本身的社会政治地位和各种权利,而且为当代女权主义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的多元发展走向奠定了基础。〔1〕
  女权主义的第一次浪潮掀起于十九世纪末延至本世纪六十年代,这一时期的特征是争取妇女的权利和参政意识,所强调的重点是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改革,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六十年代以来兴起的“新”女权主义运动有着明显的不相容之处。早期的一些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作家和批评家,如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芙、法国的西蒙娜·德·波伏娃等都对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的高涨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伍尔芙对女权主义批评理论和现代女性文学创作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她的两本书中:《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 致力于对妇女文学产生的历史和社会语境考察,在与男作家的物质条件进行了对比之后,她大胆地提出要致力于创造一个可供自己安心创作的小天地,也即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三个畿尼亚》(Three Guineas )则探讨了男性所享有的权力与职业之间的关系,指出诸如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这类法律上的不公正现象均产生于父系社会,尤其产生于早期家庭中的两性分工。波伏娃的观点更为激进,她指出,既然在男人眼里,女人生来就地位卑下,就应当受制于男性社会,那么女人根本无须对男人抱同情心,而应当以自己的最佳状态来估价自己作为女性而应享有的存在价值。〔2 〕这种带有强烈的存在主义色彩的女权主义意识已开始接近当代新女权主义批评理论。那时的女权主义运动中心仍在欧洲,其政治性和社会性特征大大多于文化性和学术性,因而对当代文学批评理论的影响仅存在于批评的外部,并未从本质上触及批评的话语本身。而且女性批评家所关心的问题主要局限于其自身所面临的诸如生存和社会地位等问题,并未介入理论界所普遍关注的问题,因而其理论上的先天不足也是显而易见的。
  女权主义的第二次浪潮的掀起使得女权运动及其论争的中心从欧洲逐渐转向了北美,其特征也逐渐带有了当代批评理论的意识形态性、代码性、文化性、学科性和话语性,并被置于广义的后现代主义的保护伞之下。〔3〕诸如克里斯蒂娃(J.Kristeva)、西克苏(H.Cixous )这样的欧洲女权主义思想家频繁往返于欧美两大陆着述讲学,其影响大大地超出了在本国或本学科领域的影响。第二次浪潮持续的时间从六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以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 )的着作《女性的神秘》(The Feminine Mystique,1963)的问世为开端, 主要强调的是进一步争取妇女的解放,但论争的重点已由注重妇女权益转向了妇女的“经历”,以及女性与男性在性别上的差异,并带有强烈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色彩。就其“中心”北美而言,女权主义的第二次浪潮实际上是高涨于六十年代中后期的妇女解放运动的产物,这其中有五个问题广为论者们引证和争辩,也即这五个方面的差异:生物学上的差异,经历上的差异,话语上的差异,无意识的差异以及社会经济条件上的差异。论者们讨论的主题包括父系权力制度的无所不在和女性的压迫,现存的政治机构对于妇女的不适应性和排斥性以及作为妇女解放之中心课题的女性的差异,这些均可在这一阶段的女权主义者的着述中读到。这一时期的具有代表性的理论家除了克里斯蒂娃和西克苏外,还有以翻译介绍德里达的解构理论和鲜明的后殖民主义论争而着称的印度后裔斯皮瓦克(G.C.Spivak)和主张建立一种“女权主义诗学”的肖瓦尔特(E.Showalter):前者致力于从第三世界的“他者”视角对男性中心社会及话语进行解构,后者则旨在建构英语世界的女性批评话语和女权主义诗学。〔4 〕她们的影响至今仍渗透在北美以及一些“后殖民地”国家的高等学校的教学和学术研究中。
  经过七、八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的再度勃兴,后现代主义辩论的白热化和后结构主义的解构策略的冲击,女权主义本身已变得愈来愈“包容”,愈来愈倾向于与其他理论的共融和共存,从而形成了女权主义的多元走向新格局。由于女权主义者本身的“反理论”倾向,她们中的不少人热衷于介入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理论争鸣,因而在当今的西方便出现了女权主义的新走向,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黑人和亚裔女性文学,有色人种女性文学,第三世界/第三次浪潮女权主义,解构主义的女权主义,同性恋女权主义,精神分析女权主义等等。这种多元性和包容性一方面表明了女权主义运动的驳杂,另一方面则预示了女权主义运动的日趋成形和内在活力。如果我们把欧洲的女权主义与北美的女权主义作一番比较,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差异:前者有着自觉的理论意识和自我意识因而显得成熟,而后者则在理论上表现得幼稚并且甚至拒绝对自己的批评加以理论化;但前者仍带有“学院派”女权主义的色彩,较少介入女权主义运动,而后者则颇具战斗性和挑战性,并且和各个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密切相关;前者深受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如西克苏)和符号学(如克里斯蒂娃)的影响,而后者则带有强烈的政治论争色彩,并强调女性与男性在性别上的根本差异和性别特征(如托尼·莫尔和肖瓦尔特)。因此有的学者干脆称前者为女权主义理论,后者为“女权主义文化政见”(feminist cultural politics),其中几个有影响的思潮和倾向值得在此评介。
  性政治学(sexual politics)。 这种倾向主要体现于凯特·米耶(Kate Millett)的同题着作中,作者的批判矛头直指父系制度。她尖锐地指出,正是父系制度的无所不在的权力才使得女性备受压抑,其社会地位明显低于男性,从而女性不得不生活在男性权威的压迫下。造成两性之差异的外部原因除了其生物上的区别外还有政治上的原因,因此对女性批评家来说,要推翻这一等级秩序,首先就得向父系制的权威发起进攻。她通过对几部男性作者的小说的阅读,有力地批判了父系制文化的弊端,强调了女性读者之于写作的作用。这一倾向曾引起过包括女性批评家在内的普遍争议,但现在仍有着一定的影响。
  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Marxist feminism)。毫无疑问,早期的女权主义运动很容易和马克思主义的政见相联系,在马克思主义被西方学术界“学院化”之后,这种关联依然存在并有所发展。如果说性政治学倾向根本忽视了阶级关系的话,那么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则着重强调了这几个方面:(1 )家庭的经济结构以及其伴随而来的“家庭意识形态”;(2)经济体制下的劳动分工;(3)教育制度及状况;(4 )男女所得以不同表现的文化生产过程;(5 )性别特征的本质以及性欲与生物学上的繁殖之间的关系。说到底,这一倾向所关注的是工人阶级妇女所蒙受的双重压迫:工作上的性别分工和家庭里的性别歧视,具有强有力的挑战性。在一般情况下,学者们总把女权主义纳入带有强烈意识形态特征的批评框架内,其原因不外乎它与马克思主义的密切关系,而且女权主义所探讨的问题常常也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所关注的问题。
  反女权的女权主义(anti—feminine feminism)。 这是当今西方女权主义运动中的一个新趋向。早在六十年代英国女作家多丽斯·莱辛(Doris Lessing)的小说《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 ,1963)发表时起,女权主义运动内部就有一部分人反对过分地强调女性与男性之间的对立,以免导致某种两性之间的“战争”。之后克里斯蒂娃又于七十年代末发表了长篇论文《妇女的时代》(Le  Temps  desfemmes,1979),更是反对把争取妇女的解放等同于仅仅与男性共同主宰社会或改变以往妇女在男人眼中的“他者”形象。针对一部分女性批评家和作家所寻求的“女性的话语”或“女性写作”,她们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女性的自恋”(feminine narcissism), 根本无益于反抗袭来已久的“男性中心”社会,其结果倒有可能产生一种“女性中心”的倾向,从而也就失却了女性自身的价值。她们实际上所要寻求的是一种普遍行之有效的“人类的话语”。在女权主义逐渐失去往日的战斗锋芒的今天,这一倾向倒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女性写作与女性批评(female writing and gynocriticism)。这一倾向实际上意在强调女权主义内部的美—法之差异,其代表人物为肖瓦尔特。她在其专着《她们自己的文学》中试图为英语文学中的女权主义传统勾勒一条线索,也即(1)女权阶段(1840—1880);(2)女权主义阶段(1880—1920);(3)女性阶段(1920—)。〔5〕这表明了英美女权主义自有其独立于法国影响的传统,而且越是发展到当今越是强调其女性的性别特征,因而在当今的美国,“妇女研究”或“女性批评”常常以女权主义的代名词出现在刊物或研讨会上,有些已经进入了大学的课堂教学。
  法国的精神分析女权主义理论(psychoanalytic  feministtheory)。与北美的女权主义所不同的是,法国的女权主义有着较清醒的理论意识,尤其受拉康的新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试图从对弗洛伊德的“男性中心”世界的质疑入手来解构所谓的“男性性征崇拜”。这方面颇有影响的主要有克里斯蒂娃和西克苏:前者曾以“反女权”的女权主义理论家而着称,试图将妇女所受的压迫区别于另一些“边缘”的力量;后者则以哲学家兼作家的身份试图以一种“女性写作”的话语来正面地表现当代女性的形象。
  女性同性恋研究及其理论(lesbian studies)。 这种倾向主要表现在北美学术理论界中的“少数民族话语”批评家的着述中,这也许可被视为经历过性浪潮冲击后的一个反拨,目前这一倾向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美国的女性同性恋批评家芭芭拉·史密斯在1977年出版的一本题为《走向黑人女权主义批评》的论文集中,公开主张建构一种“黑人女权主义诗学”,以揭示处于沉默状态的女性同性恋文学的价值;颇有权威性的《加拿大比较文学评论》(Canadian Review of  ComparativeLiterature)1994年第1—2合期也邀请女性同性恋研究者罗思·钱伯斯等编出研究专集,为这一课题的研究推波助澜。
  总之,在当今这个多元文化共存的新格局下,女权主义批评理论所起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
      中国当代女性先锋文学中的女权和女性意识
  在简略描述了女权主义批评理论在西方的发展演变之后,我们便可以此作为切入点来描述和分析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现状了。
  毫无疑问,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着本质的差别,因而体现在文学创作中便也显示出明显的差异。按照有些学者的说法,“从女性文学崛起的社会、阶级背景来看,西方女性文学是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产物,由中产阶级妇女为创作主体,既具资产阶级民主性,也富资产阶级太太小姐的闲遐性。而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勃起,同整个民主主义和妇女解放运动相联系,具鲜明的社会内涵与革命色彩。”〔6 〕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无一定的准确性,但若仔细考察,我们则能窥见二者在针对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的态度方面的相似性:在西方,从思想到语言都贯穿着一种“男性中心”和“男性优越”的意识,妇女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和玩物,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到了近现代以来,更有一些理论家为这一“男性中心”世界的合法性加以理论化;而在中国,由于长期以来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观早已渗透到妇女的意识和无意识之中,成为她们的思想和行动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准则,若违反这一准则就势必受到基于“男性中心”模式的权力甚至礼教的惩罚。致使不少妇女错误地认为,要得到女性的独立自尊和平等,仅仅是达到像男人那样能够识文认字,甚至精通诗词书画(如蔡文姬、李清照等),或像男人那样能够带兵打仗,驰骋于千里疆场(如花木兰、穆桂英等),或干脆向男性的皇权挑战:或者取而代之统治天下(如武则天),或者“垂帘听政”指挥天子以命天下百姓(如慈嬉太后),从而实现与男性在性别和才能上的认同,或实现男女表面上的平等。这实际上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因为它在实际上混淆了男女在性别上的根本差异。这些女性的英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是男性作家理想中的“神”而非人,因而她们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生动的甚至夸张的描写,但这至少说明了广大妇女在理想中对“男性中心”世界的挑战,她们不得不首先以某些女中豪杰的认同于男性为代价来实现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些例子也表明了中国的女权和女性意识早已萌发但却发展迟缓,以致于到了本世纪初,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西方女性文学的绍介和女权运动的影响(如本世纪初和五四时期)、女权主义理论引进和女性意识的渗入(如新时期)。而在当代文学中,女权和女性意识表现在作品中则常常是一个成功的知识女性伴随着恋爱、婚姻和家庭关系的破裂,或者一个叱姹风云的女性英雄屈嫁一位其能力远不能相及的男性,如此等等,这显然与女权主义在当代西方文学中的表现有着不同。但尽管如此,仍不乏一批虽有着明显的女性意识同时又更具有艺术敏感性和超前性的“先锋派”女作家,在她们的作品中已同时蕴含着女权的、女权主义的和女性的因素,因而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女权主义的变体,她们的创作实际上已足以同男性先锋派作家相比美,甚至在某些方面令男作家望尘莫及。但批评界对女性文学的研究却远远不能尽如人意,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或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充满“男性意识”的话语来评判女性文学,而缺少从女权主义的理论视野和女性的观察角度出发的高质量分析文章,更见不到从广阔的中西方文化比较和对话的理论语境来考察的着述。有鉴于此,本文仅利用有限的篇幅描述一些女性先锋作家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女性意识,因为这些女作家的作品中有一些显然迥异于男性先锋派作家的特征,其中主要表现有下列几个方面:
  (1)以女性特有的执着进行不懈的艺术探索, 永不满足既定的艺术风格,不断地试图超越自己,同时也超越同时代的另一些作家。这方面最有代表性和成绩斐然者当推老一辈女诗人郑敏和中青年小说家王安忆:前者作为居于现代和后现代之间的老一辈诗人,年轻时曾跻身“九叶诗人”之列,为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诗坛的驻足而摇旗呐喊,后长期从事外国语言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其得天独厚的外语优势使她能及时地接触现当代西方文学思潮和批评理论。她近几年来醉心于德里达的后结构主义理论研究,从中窥见了中西方哲学和理论思维方面的共性和差异,其诗风兼带现代和后现代特色,实为当代文坛一杰;后者则在新时期一开始就为现实主义的复兴而作过贡献,其后又以其“三恋”系列小说将描写的笔触插进女性的精神世界,而写于近几年的《岗上的世纪》、《弟兄们》和《神圣祭坛》则渗透了自觉的女性意识,成为基于女权主义理论批评分析的难得的文本。
  (2 )以强烈的女性先锋意识致力于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这是一个女人特有的世界,非女性莫属,在这个世界,男性的主宰地位不是被放逐就是遭到了无情的拆解和彻底的颠覆。这样的作品有着鲜明的女性性别特征,有时甚至带有女性“私小说”的色彩,作者致力于突出女性作家的文化身份和个性特征,这在某些方面已颇为接近西方女权主义的女性阶段。这方面的代表人物当推铁凝、陈染、林白、海男、伊蕾、虹影、姜丰等。当铁凝于八十年代后期推出长篇力作《玫瑰门》时,评论界不禁为之哗然,人们可以清楚地窥见她那狂放无羁的描写和对女性世界深处的探究,其中主人公的带有自觉的女权主义挑战意识的解构和颠覆男性世界的行为至今仍令人难忘;而问世于九十年代的林白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则再直白不过地揭示了女性的秘密和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后几位小说家或诗人也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大胆直白地把女性的心理深处揭示得淋漓尽至,从而打破了自古以来男人们对女人的既向往又有神秘感的矛盾心理。
  (3 )以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洞察力和穿透力对历史进行重新“铸造”,从而打破了治史领域里的“男性(英雄)中心主义”模式,在这方面,赵玫和须兰的近期创作完成了这样一种使命,她们对历史人物的描写并非基于史学家们的真实观,而倒是更接近当今的新历史主义史学观(如海登·怀特的元历史观)和对“历史事件”(historical events)与“历史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的区别(如格林布莱特等人对历史轶事的重新解释),尤其是她们以同一题材撰写的长篇小说《武则天》不仅是为这个人物多年来所受到的不公正的甚至扭曲了的评价的鸣冤,而且开拓了当代新历史小说的新题材:对“宏大的叙事”的解构和致力于“稗史”的写作,从而使女性视角得以作为一个切入点来对以往的以男性为中心的“正史”进行质疑、追问乃至重构,最终赋予历史以新的意义。尽管史学家们会对她们是否忠于历史真实而提出质疑,但文学批评家却得到了可赖以进行女性视角分析和新历史主义理论剖析的文学文本。
  (4)以女性作家的细腻笔触致力于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 从而实现了具有“后现代性”特征的宏大的叙事让位于“稗史”写作的目的。这方面的探险者在女性作家中当数池莉、方方、范小青、韩小蕙等。前三位小说家以其平实直白的叙述起到了对八十年代后期的先锋小说的反拨,预示了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另一种后现代变体——新写实小说的崛起,这一方面是对“经验的直接性”(immediacy of experience, 哈桑语)的吁请,同时也是对宏大的叙事的深度模式的拆解,从而实现了从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宏大叙事向具有后现代性特征的稗史的过渡;韩小蕙近几年来为小品文在中国文坛的位置的努力也体现了后新时期女性文学的多向度取向和多样性选择。
  (5)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性和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 致力于女性内心世界的描写,甚至达到了对女性的变态心理和性心理的真实的客观的描写,从而把当代心理分析小说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极致。这方面作品甚丰且颇带心理分析意味的女性作家当推残雪和徐小斌:前者以《苍老的浮云》、《黄泥街》等小说中对女性变态心理的描写建构了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种弗洛伊德主义的变体,即致力于建构一个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包括女人在内的所有人物都在某种程度上患有神经质——精神病的变体;后者则在有意识地对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在内的心理学理论作了研究之后将其创造性地运用于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尤其体现在中篇小说《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中),为比较文学学者从第三世界的文学经验出发质疑第一世界的理论提供了难得的范本。
  (6)以女性特有的感悟且富于哲理性的思考来对待世界和人生,通过对男女两性人物的描写揭示出自己对世界的形而上沉思,从而创造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存在主义变体。这方面的佼佼者当推戴厚英和刘索拉:前者曾在存在主义进入当代中国的初始阶段就推出了颇有争议但却充满哲学的形而上沉思的长篇力作《人啊,人》和悲剧小说《诗人之死》,从存在主义的理论视角探讨了人与社会、人与世界以及男人与女人的复杂关系,为当时的中国青年一代提供了诗意化了的人生哲学;后者则致力于建构一个混乱的世界,通过种种二元对立的设置和消解又在叙述的过程中对这个世界进行了解构,尤其是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的问世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从现代的框架步入后现代的语境铺平了道路。显然,她们所提供的形而上沉思并不亚于男性作家,而她们的文本中修辞所蕴含的悖论、反讽和张力则是不少男性作家所望尘莫及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女性先锋作家并不以媚俗来获得成功,但她们却得以在当今这个商品经济大潮之下求得一生存空间,这充分反映了中国的女性文学虽姗姗来迟但同时却在逐步走向成熟的特色,这也与当今国际性的女权主义运动的潮流和女权主义批评理论的日趋成熟相契合。看不到这一点,仅仅将其视为一个孤立的现象是无法对之进行深入研究的;反之,参照西方女权主义批评理论的最新发展走向对之进行理论剖析,倒有可能推进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理论化和学术化研究,从而使之与国际文学学术研究相接轨。
      走出二元对立:返回女性意识
  三十多年前,英国女小说家多丽斯·莱辛以其《金色笔记》的问世而震动战后的英国文坛,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在于她的作品对当时蔚为大观的女权主义提出了异议, 她认为, 所谓“女性的语言”(female language )实际上是一个不确定的、 虚幻的东西, 因为语言本身并无多大的阶级和性别之差异,因而致力于探索一种女性的语言实际上加剧了本来就已经被女权主义者所建构的二元对立,同时也滋长了虚无飘渺的所谓“女性的自恋”。按照她的看法,女作家应当走出这种人为的二元对立模式, 最终寻求一种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语言( a humanistic language)〔7〕。 虽然她的这一看法曾引起了女权主义作家和批评家内部的争议,她本人甚至被视为女权主义运动的敌人,〔8 〕但我以为这倒是对我们当今的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颇有参考借鉴意义。中国的女权运动从一开始就同争取本民族的解放斗争密切相关,当然其中也不乏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影响,而女性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说来就是这一运动和外来影响的双重作用之产物,展现在当代的景观就是各种成份的共融和共存:女权的、女权主义的和女性的,甚至包括反女权的和“女性中心主义”的,如此等等,这无疑和中国的特殊国情有关。目前,由于联合国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的召开,各种文学刊物或出版社争相出版女性文学专号或女性文学丛书,新闻媒体也联手运作,把本来就在不断升温的女权主义热炒得更“热”了,不少批评家(包括女性批评家)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出现又一种新的等级制度(即“女性中心主义”或男/女二元对立)? 我以为这种担心并非不无道理,既然在一个女性意识刚刚开始在一部分知识女性中觉醒的国度,还存在着问题的另一方面:在广大农村,农民妇女还在争取和男人同样的生存权和劳动权,即使在城市青年一代的知识女性中,也依然存在着争取就业和晋升职务上的平等机会,因而过早地谈论“女性同性恋”或主张“妇女回家”这些在西方发达国家广为谈论的话题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但是我们也必须警惕一种新的“女性霸权”和“女性中心”意识的出现,这有可能导致已被摧毁了的旧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死灰复燃,从而激起新的“性别战争”,在这方面,女性文学应当超越女性自身的局限,走出二元对立的模式,返回女性自身,以女性特有的“母性”和爱心去拥抱整个世界。上述几位女性作家的文本无疑已经先行了一步。*
  注释:
  〔1〕  关于女权主义理论与批评在当今西方理论界所扮演的举足轻重的角色,参阅拙作:《“非边缘化”和“重建中心”:后现代主义之后的西方理论与思潮》,载《外国文学》1995年第3期。
  〔2〕  参阅拉曼·赛尔登和彼德·威德尔森编着:《当代文学理论阅读指南》(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第三版,肯塔基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210页。
  〔3〕  参阅林达·尼克尔森编:《女权主义 / 后现代主义》(Feminism/Postmodernism),纽约和伦敦:路特利支出版社1990年版,第34—35页。
  〔 4 〕〔 5 〕  参阅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导论”部分。
  〔6〕 参见盛英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卷, 第18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7〕  这方面可参阅朱爱军的硕士学位论文:《寻求一种人类语言:关于莱辛的〈金色笔记〉》,北京大学,1995年。
  〔8〕  参阅莱辛的《金色笔记》“导言”第8 页, 班特姆丛书1981年版。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英语系
                      责任编辑:马 兰
  
  
  
社会科学战线长春106-112J1文艺理论王宁19961996 作者:社会科学战线长春106-112J1文艺理论王宁19961996

网载 2013-09-10 20:4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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