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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12
本文是「新骅通讯」对侯捷的访谈,
刊登於 1995.12 新骅通讯第一期。
「新骅」是一家位於罗斯福路与新生南路口的电脑专业书店。
● 请谈谈您过去的学经历
我是一个乡下长大的小孩 (台南县柳营乡),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南部、中部、北部都住过,小学五年级搬到台北後才不再迁徙。我从国中到大学分别念的是大同国中、师大附中 (夜间部)、交通大学 (土木系),一连串上来没有什麽停滞,还算顺利。
大学毕业时完全没有继续念书的打算,一心只想当兵。一年十个月的预官役,扣除工兵学校受训四个月,其馀全在金门渡过。回来後准备考土木研究所,原因是当年土木业太不景气,一心想遁入校园。那时期青辅会委托资策会办理了「五年资讯人才培训计划」,名称大抵是这样子吧,我也记不清楚了。这个训练相当有名,内容扎实,无需付费,连住宿和教科书都免费,而且结训後负责介绍工作。於是我和几位好朋友姑且一试。这是奠定我在资讯方面的基础与兴趣的一个重要关键。
结训後虽然有不错的电脑工作机会,但我也自力找到一家土木顾问公司。两者之间我选择了「学以致用」这条路,在尺规与法则之中生活。工作後的第二年再考进清华大学动力机械研究所。这时候比较清楚自己真正的兴趣是什麽了,修课与论文方向都朝资讯这个方向走来。研究所毕业後很顺利获得工研院机械所的一个副研究员的位置,做 CAD/CAM (电脑辅助设计与制造) 软体研发。然後,1991 年,在偶发的情况下,拿起笔进入资讯写作界,一直到今天。
● 请问您在工研院的工作经验
一开始我在机械所系统组服务。工研院的「组」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在「所」之下,部门之上。所以如果你遇到一位工研院的组长,他可不是一般人印象中的「小」组长,他是直属於所长之下的一级主管,手下可能有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我的这个部门负责CAD/CAM 软体研发,机械所的 CAD/CAM 软体走两个方向,一是全方位一般性的软体,定位如同 AutoCAD,一是特殊领域的软体,如线切割机和材料密排切割软体。我这个部门属於後者。这些软体对於中小型企业颇具吸引力,能够提升他们的等级与视野,所以那几年我有机会接触一些中小企业的辅导申请案,真正看看他们应用电脑的情况。当然啦,都在机械这个领域。
我在工研院真正的产出,并不是负责了什麽外界专案,而是为部门建立一套函式库,并建立一个 UI 系统。部门内每一位身经百战的工程师手上都有一堆宝贝 (functions),但常常你不知道我有什麽,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麽,於是一样的工作可能大家重复在做,也没个标准。这是很浪费人力与时间的,所以我自动请缨做这个整理的工作。至於 UI 系统,当初为什麽做已不可考,这也不是部门年度任务,应该是源於自己的兴趣,以及主管的支持吧。这个 UI 系统是以「事件驱动」的方式监控并推导程式进行,你可以写一个文字描述档 (语法是我自定的),让「表单产生器」做出下拉式表单,并由「表单推动引擎」将「事件」送到程式中,供判断与处理之用。
这个系统有不少观念和 Windows 的程式方法相似。那时候我和绝大多数的 PC 程式员 (以及使用者) 一样,完全不晓得 Windows 是什麽东西,Windows 3.0 於 1990 年五月发表之後,我开始接触世界的最新潮流并为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高兴。闭门造车不是什麽值得提的事迹,但看到自己的想法并不落伍,倒是满大的鼓舞。
为了建立这个 UI 系统,我必须拥有 PC 上关於键盘、滑鼠、记忆体、显示卡、中文字形等等技术,在当时而言,有点全方位的味道。
我在机械所作了两年,後来因为部门策略改变,於是请调到电通所,从事多媒体软体研发。这时候我已经写作大约一年之久,慢慢开始思考人生的方向。由於写作与公事不能完全负担下来,以私害公或以公碍私都不好,细细思量後决定离开工作单位,当个自由人。当然,那个时候对於自己的作品有点把握,才敢这麽做。
● 如何走入资讯及写作之路 ?
大学四年里我并没有接触太多电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 (或是要) 学习电脑技术,更没有想过自己会进入资讯行业。但是大学联考十年之後我向命定靠拢。
你说,「命定」这两个字太模糊。事实上,一个人的性格与个性会决定他一生的走向。如果这个人没有机会以及能力掌握自己,他也只好随着外力摆荡不能自我;但如果机会降临身上,那麽一个人的个性就会发挥影响。有人觉得走资讯这条路很苦很累,追逐着全世界的快速进步,殆矣。但我很喜欢进步的感觉,喜欢跟上时代脉动的感觉。我想,这样的个性一定与後来的选择有关。
我念书的那个年代是先填志愿再考大学联考。有人洋洋洒洒填了一百多个志愿,如果我和大部份人一样按表来填,以分数来说我可以上交大计算机科学系 (现在的交大资讯前身),也可以上成大电机,那麽今天我刚好就是个科班出身的资讯人了。然而我以个人的第四志愿进入交大土木系。一直认为自己的兴趣在土木,现在回想起来,唯一的原因是物理力学念得太好了,而且我不喜欢看不到的东西,如电子之类,呵呵。
使我改变人生方向的原因,一是前面说过的,在资策会受训半年 (假中央大学执行),一是工作之中我终於认清楚自己真正的兴趣在哪里。而一旦认清了自己,在能够掌握的范围内我就尽量做自己的主人。过程中也有一些关键人物,譬如说我的指导教授(清大宋震国教授) 在我 徨苦恼的时候,给我最大的自由,做我自己喜欢的论文题目;又譬如说我的工研院长官谷中昭先生,支持我的一些想法,给我足够的空间,并且包容我的写作。
是的,我说「包容我的写作」。1991 年初我还在工研院时就开始写作了,也开始有演讲与授课。公与私之间固然自己知所分寸,但即使你分得很清楚,能够以一种欢迎、支持、乐观其成的态度面对部属成长与发展的,这样的长官不会很多。真的,当你慢慢了解社会,了解人性,你就会慢慢了解我的感谢。
走上资讯写作之路完全是始料未及。我只是一个动念,提起笔,生命就转了一道没有预期的大弯。
● 如何因应庞大的资讯潮及如何去芜存菁地吸收 ?
不止一次在演讲中被同学们问到这个问题,这就是资讯焦虑症吧。我没有特别的方法,学海无涯,唯勤是岸。但是这麽多主题,每一项都进步这麽快,怎麽办呢 ? 噢,一个人首先要建立自己的一项专业技能,也许是网路,也许是多媒体,也许是人机介面设计,也许是物件导向技术。不要贪心,贪多嚼不烂。行有馀力,再谈其馀。但是专业项目以外的辅助常识,要广阔。
很多人想知道如何避开初学者的冤枉路,想知道有没有捷径。以我的智能与经验,这方面我没有什麽心得可以给大家。刚进清大动机所的时候,由於没有机械背景,连车床铣床都搞不清楚,提心吊胆。同学们说,啊呀,这个不用担心啦,那个根本不重要...云云尔尔。因为他懂,所以他知道不重要,所以他有能力判断重不重要。自己懂了以後所体会的不重要,和听同学们所说的不重要,感受是不一样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如果连不重要的东西,都需要了解以後才体会其不重要,那麽,重要的东西,更是必须一步一脚印地把根基扎好。
这样听起来真的会「以有涯追无涯,殆矣」,似乎颇为悲惨。但是,基础建设到达一个程度,我们就会触类旁通,我们就拥有自己的判断力了。这时候面对庞大的资讯就比较游刃有馀。
做学问没有捷径,但良好的资料整理却能为我们节省不少时间。我们小时候已经听多了所谓念书的方法、整理功课的方法,每个人从小念书到大,应该自己都有一套适合自己的方法了吧。像我,我只是尽量地收集期刊杂志书籍,并且勤做笔记眉批,勤加 mark 以利寻找而已。我可能会不厌其烦地把期刊上重要专栏的文章题目敲入档案中以利将来寻找,我可能会不厌其烦地把某段内容看懂後言简意赅地翻译出来,夹在书页中留存。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再阅读的方便性,现在多花十分钟,可能节省将来的一个小时。我画的重点不一定是像别人那样把事实或结论画下来,也可能圈选文章中的段落转折,例如 "first", "second", 或是 "however" 等地方,这样使我能在下次阅读时快速掌握文章的架构与转承。
● 除了写作之外,还有哪些兴趣或工作 (如教书、演讲...)
我喜欢教育工作,写作、教书、演讲都没有离开这个范围,也都持续保持。至於兴趣,如果你指的是休闲生活,我喜欢网球、音乐、阅读。没有生活压力之後,我打算开始学油画与爵士钢琴 (唉,我想很久了)。
● 如何安排您的时间 ?
稍早,也就是刚成为一个自由工作者的时候,我很拼命在学习与付出之上,可以说是全年无休,全日无休。常常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闹了很多笑话。当然啦,这些笑话只有美静知道 (编按)。现在不能再那麽拼命工作了,不管在体能上或心境上。
编按:根据侯嫂透露,侯捷的日有所思症,有两件代表作最暴笑。第一件是他拿着 MTV 贵宾卡去提款,提不出钱来还告诉後面的人说:这台机器故障了。第二件是有一天他拿着一双袜子要穿,套到脚上才发现袜口怎麽那麽大 -- 那是一件黑短裤。
我不是个工作狂,事业心也不重,只是一个很率性的人。我上台北洽公,往往就近拜访朋友,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朋友,他们总认为我这麽忙,一定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我只是想维系情谊,聊聊天而已。不少年轻朋友、读者、学生来我这里坐过聊过,从功利的角度出发,你会认为侯捷这麽忙碌干嘛还「浪费」这麽多时间。一点不是这样,他们来这里全都是因为看得起我,杂志社和出版社用我的稿子也是看得起我。我一直是抱着「看得起我」的心情来面对这些人事,这和我对出版品质的强硬要求并不杆格。再真要从功利的角度出发,什麽又是「浪费」呢 ? 无责任书评刚出来的时候,不少读者说「废话」太多,现在却也有不少读者说「废话」愈多愈好;我相信很多人拿到无责任书评是先看看前面再立刻翻到後面看看 (「废话」通常集中在两端)。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些「和技术没有关系的文字」带来一些有意义的思想才喜欢看的吗 ? 所以什麽是废话 ? 什麽是浪费时间 ? 这些朋友,以及其他看似与功名、前途、赚钱无关的事情,丰富我的生命。人生并不是只有「功」与「利」有价值。
工作的安排上,我是很率性的,并没有规律的「做功课」时间。我手上通常掌握着数个主题,有的可以动笔了,有的还在钻研阶段;今天要做哪个主题,做多少,看什麽书,看哪篇文章,都随性进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灵感。大方向不能没有,但不是那麽一丝不 。
● 为何远离 (其实不远) 资讯最密集的台北,选择新竹定居 ? 在工作上是否会造成不便 ?
选择新竹并不全然是因,也有一部份是果。先说「因」的部份,我在新竹生活已经十六年,扣除中间短暂离开,也有十二年整。我喜欢这个小城,喜欢它的朴实与学术。台北市任何时候 (除了半夜) 永远塞车,在新竹你只要避开上班时间就还算好,而我的工作是不需要挤上班时间的。我可以自由进出交大、清大、工研院、科学园区,这些地方给我的感觉是熟悉、自在。我的住所离工研院光明新村不远,那个地方虽然百尺之外就是市嚣,但里面却是世外桃园,没有一个台北人不赞叹那环境。说真的,我舍不得离开新竹。新竹空气也好。
至於「果」的部份,大家都很清楚台北的房价,我没有能力在台北过自主的生活。
台北的确是资讯最密集的地方,但是新竹才是资讯工业的重镇。由於网路以及邮政的发达,在资讯的获得上我并没有什麽不便。课程、研讨会、发表会几乎都选择台北进行,倒是稍稍带来不便。有一位朋友住在圣荷西 (矽谷),他常常周末带着家人到旧金山吃个宵夜,我说那麽远哪来的好兴致,他说不远呀,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对新竹台北之间的距离感渐渐像这位朋友对圣荷西与旧金山的感觉。
不过,说真的,许多研讨会与发表会内容浮泛,待在家看期刊杂志,收获恐怕还多一些哩。
● 由杂志文章中的自述得知您也曾是放牛班的学生,可否从您个人的经验告诉目前就读的学生,不管喜不喜欢目前的学习环境,如何寻找出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
我的下一届才开始所谓的能力分班,所以严格说来还没有「放牛班」这一词。我的这一班的确是牛鬼蛇神什麽都有,而我是懵懵懂懂地过来。现在报纸上谈的校园暴力、学生问题、问题学生,我都亲身经历过。
您这个问题实在太沉重,我不想回答,也没有能力回答。我想,也许可以这麽说,这里有一个人,他没有什麽辉煌的过去,他曾经在求学中有过挫折,但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得很快乐,很努力,也获得一点点成绩。这些事实也许能给相同境遇的年轻朋友们带来某些启发。
● 如何定位侯捷 ?
我把侯捷定位在评论者,虽然谈的是资讯书籍,但常常以人文的关怀去面对他的读者。所以有时扯点时事,有时抒发己怀,主观而热情澎湃,文字上也尽量活一些。
许多人知道侯捷是个笔名。有些人已经知道我是谁,并且比较虚实二人的风格。有的读者说两人完全不同,有的读者说「落笔为文,用词遣字与风格走向是很难伪装的」。两种说法都对,前一种读者观察到我对文章主题的界定,後一种读者细心体会了我的一字一句。我完全同意「文如其人」的说法,文字代表一个人的思想与涵养,绝不可能一个高雅的人,文字却粗俗,也不可能一个利欲薰心的人,文字却淡雅脱俗。文字就是人的心灵,长久下来粉饰不了。
● 谈谈您认为自己作品成功的原因。
如果以销售量来论作品的成功,成功离我实在太遥远了。写作近五年,只有一本书勉勉强强接近成功的裙摆。然而如果以某特定族群的口碑来论,我的确感受到读者们的爱护。我想有一点使我比较特殊,那就是学习角度的切入与写作的态度。
不少读者问我:为什麽会从那样的角度来探讨问题 ? 譬如说绝大多数人对於可执行档格式一点兴趣也无,我却很仔细地剖析它,进而利用它解释作业系统为什麽能够做到动态联结。在我主持的研讨会上,这个主题相当富趣味性,进行之前大家兴味索然,进行之後大家兴致盎然。
有些理论性的东西,计算机科班的人都知之甚详,我把它们的运作情况详细说明就好了,再画些示意图,绝对对得起读者、上得了台面、又省事又不会出错。可是我总觉得不够,於是必须写一些很难写的程式,在地雷处处的系统核心中挖宝,然後告诉你「看,没错吧,证据在这里」。我用实据验证理论,这在一般店头书籍中恐怕是少见的。
这种切入角度,想必因为我自己是工程师,当然了解同为工程师的你心中的困惑。在能力范围内我希望尽力解决技术人员的困惑,同时也解决了自己的迷惑。我希望竭尽所能地让读者 "Know Why",而不只是 "Know How"。
一向视写作为心得整理与自我成长,不只是用它来维持生活。所以常常希望多写一些,多涵盖几个主题,恨不得掏肝掏肺全放进去。任何一位艺术家创作时都是全心全意付出的。我的成本观念和市场观念都很低。这可能会对出版社造成困扰。
● 对於从事写作已有近五年经验的您,个人有些什麽感想 ?
感触良深。但是不好说些什麽。
资讯写作的最大危机我想是商业气息过重,因此没有人要做吃力的工作。「吃力」不见得「不讨好」唷,但光是「吃力」,愿意做的人就不多了,因为「不吃力就讨好」的事更轻松更吸引人。「吃力」可能表现在主题的选择上,可能表现在文字的用心上,或是校稿的用心,或是制版印刷的精美上。我们电脑出版界的大环境,进步缓慢,中译书品质倒退的现象,比比皆是,一些名着被糟蹋了。在金字塔分布里,人数极多的一层因着语言隔阂的关系,必须选择中译本,而他们所看到的却是那样的东西。每想到这一点,我就难过得不得了。
如果把书籍当成一般商品,把出版事业当成一般商业行为,大概好过得多。可是我从来不能够那麽想,从来不能够。
● 未来最想从事什麽工作 ?
非常满意自由自在的论着生活,只要能够走下去,我就会一直走下去。不少朋友劝我考虑 team work,说是产能比较高,贡献比较大,赚得钱也比较多。我当然清楚朋友的好意,但十本 70 分的书籍不会比一本 95 分的书籍来得贡献大。我并不只是从书籍本身来看贡献度,我还从对书籍制作的态度来谈贡献度与影响面。
再说,我也闲野惯了。
一旦不必「终日奔波苦,一日不得闲」,说不定会开个小店,卖咖啡、书籍、CD、茶、小点,再摆上几台电脑,连上 Internet。老板娘时而来段钢琴小品,老板则偶而开个论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这是我的
一个梦。
叫「网路咖啡」你看怎麽样 ? 还是就叫「侯捷咖啡」? 呵呵呵。
● 您最感欣慰的是什麽 ?
从第一线退下来,注定写程式的这把剑要日渐锈蚀,大型 project 的掌控能力日渐丧失,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目标。我把自己定位在「高阶技术的引入者」,帮助对高阶技术有兴趣的人,跨过最困难的「第一道门槛」,建立良好的视野与自修的能力。
一位读者给我的评语是「比作家更工程师,比工程师更作家」。这句话道尽一切我的努力与我的风格,令我最感辛慰。有一位素未谋面的老师读者,每年都通信数封,给我非常大的支持力量;有许多读者把我当作朋友,写信给我,向我诉说他们的感想。这都是非常让我辛慰的事。
● 希望对您的读者说些什麽 ?
感谢你们的细细品味,带给我写作的源源动力。我想藉这个机会说,我非常非常幸运。一个平凡的资讯工作者,有机会与成千上万的人结缘,这是我的造化。
侯捷 2010-08-10 09: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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