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标题,你千万不要期望值太高,以为我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可供大家借鉴。说实话,要是真的兴趣广泛又多才多艺,我早就去干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何苦还在这里与你们空谈“兴趣”呢?恰恰是由于我没有什么“兴趣”,这才有“兴趣”来和大家谈论“兴趣”。
当然,你也千万不要听我这么一说就立马走开,觉得我在这个问题上卑之无甚高论。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说明你离“人情练达”还有十万八千里。兴趣广泛的人绝对谈不好“兴趣”,因为兴趣太多必然把“兴趣”看得太贱,就像身边的女人多了就不在乎自己的原配夫人,刘备不是说过老婆是男人身上的衣服,可以随便脱随便穿吗?一辈子只有一个黄脸婆的男人,谁还有底气说这种缺德话?口袋里钱太多了反而觉得钱是个累赘,说“无钱一身轻”这种鬼话的都是那些亿万富翁,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还轻松得起来吗?口袋空空如也才会视钱如父,身边没有女人才觉得自己的黄脸婆美过好莱坞明星,正因为我兴趣单一才觉得兴趣可贵,所以我才能把“兴趣”谈得津津有味,兴趣广泛的人谈论“兴趣”肯定让你兴趣索然,你信不信?
说到这儿,我先交待一下自己谈兴趣的思路。我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的,自己虽然写不出好文章,但知道什么样的文章好:一是要能说出一点只有你自己已经想到或已经见到,而别人尚未想到尚未看到的东西,用酸溜溜的话来说就是“立意要新”,现在大部分文章说的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如“白天出太阳,夜晚有月亮”,又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百分之百的正确但百分之百的废话;二是要把你想到的见到的东西说得清楚明白,有些人一辈子都说话不清楚,你和他讲了大半天,还不知他要表达的是什么观点,要是找上这样的老婆或这样的老公,那肯定是你前生罪孽深重,所以这辈子活受报应;三是要使自己写的文章有人愿意看,自己说的话有人愿意听,我自己在这一点上受尽了折磨,教室里听有些老师讲课,书斋中读有些人的文章,能昏昏欲睡就算是八辈子福气;大会上听有些领导作报告,我真希望自己赶快折十年阳寿。
为了具备这三个条件,本文打算先谈兴趣对于求知的重要性,再谈如何培养兴趣的方法,最后,我还将尽可能把话说得使大家觉得有点“兴趣”,要是谈论“兴趣”却让你们觉得了无“兴趣”,那“兴趣”就成了黑色幽默。
我父亲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也许由于他自己一生成就太小,所以对两个儿子希望奇高;他一生什么都没有干成,所以希望我和弟弟什么都能干。他把我取名“戴建业”,把弟弟取名“戴建勋”。弟弟一直觉得这个名字让自己活得太累,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弟弟就赶忙换了另一个名字;我没有弟弟那么较真,反正父亲已不在人世,没有建功立业也没有谁来找我麻烦,父亲在世时这个名字不敢换,老人家过世后又觉得没有必要换,所以我的大名还一直叫“戴建业”。由于先父殷切盼望我能建功立业,天天逼着我写字、读书、做数学题,我还不知道1+1=2的时候,父亲就强迫我背乘法口诀表,仅是这个口诀表我不知挨了多少顿毒打,一直到小学毕业,我还痛恨做算术题,年满11岁还不会算简单的乘法,总是分不清楚3×7和3+7有什么差别。练毛笔字挨的打就更多了,虽然从小练字没少花时间,但直到现在,我写的字比我这个人还难看——至于我本人到底有多难看,我太太心里最有数,她总是肯定我人品好,不管走到哪里她对我都很放心。作文就不用说了,现在年过半百还只能写出这么烂的文章。
小学阶段是走读,天天在父亲的魔掌之中,我觉得天底下最痛苦最无聊的事,莫过于读书写字做数学题,父亲要求越严我就越是想逃学,一离开了父亲的眼皮,我就绝不翻一页书不写一个字不做一道题。父亲不管教我数学,还是教我作文,抑或教我写字,方法就只有一种——用拳头,只偶尔才会改用一下巴掌。我一生还没有见过魔鬼,但我知道先父就是魔鬼投胎转世。当时父亲要是让我在吃狗屎与读书之间二选其一,我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选择去吃狗屎!
如此讨厌读书,还能读好书吗?“棍棒底下出人才”,这是十八层地狱里魔鬼最邪恶的教学经验!
读中学后我就开始住读,当时文化大革命“正在向纵深发展”,我父亲被批斗得越来越厉害,“读书无用论”越来越深入人心,连我父亲这么顽固的人也“深刻地”认识到“知识越多越反动”,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上过课,回到家我父亲也不再过问我是否读书,老师更不敢随便管教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我们不管教他就算是便宜了他!从此,不用读书,不必写字,不须做题,天上的神仙也不会有我那么快乐!我对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就是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可是,人是一种非常怪的动物,“无事可做”这样的日子一长,慢慢又觉得特别无聊。有一次妈妈要我去生产队领取分给我家的小麦,会计在给我家算工分时,我突然领悟了3×7与3+7的本质区别,当时我兴奋得有点颤抖,上帝,我终于明白了3×7为什么不同于3+7的道理!这也许就是豁然开朗!于是,我找到小学算术课本和初中数学课本,“停课闹革命”以后,白天我到生产队下地干农活,晚上一个人躲在家里学数学,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读书的快乐!我中学的数学老师叫阮超珍,是华中师范大学毕业生,也就是我现在供职的这所大学的校友,她看到我喜欢琢磨X+Y=Z这些玩艺儿,暗暗送我一本《初等几何》和一本《初等代数》。1973年,我读高二的时候,谢天谢地,邓小平复出工作,“教育战线修正主义路线回潮”,中学开始上一些文化课,我在读的那个山村中学里,竟然还搞了一次数学竞赛,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名列前茅,其中一位老兄叫漆家福,现在是北京中国石油大学的教授博导,另一个哥们叫鲁礼成,现在是成都铁路局的高级工程师。我一直记得自己证明几何题,常常连续写几页稿纸,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成就感,但懂得什么叫“过瘾”。由于觉得“过瘾”,不在乎别人对我“走白专道路”的恶意批评,听不进“少做数学题”的善意劝告,偷偷摸摸地看数学书,持之以恒地坚持做数学题。现在才知道,干某事十分“有瘾”,对某事十分着迷,就是对这种事情具有强烈的兴趣。
自己觉得非常“过瘾”,甚至已经极度痴迷,还需要别人来逼迫吗?还用得着棍棒来毒打吗?
我在高中的时候,慢慢也觉得写作文很“过瘾”,导致自己写作“上瘾”的原因十分滑稽。我喜欢我班上的一个女孩,一看到她心就砰砰地跳,当时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仙女能比得上她的美貌,没有一个魔鬼能比得上她的身材,要命的是,她不喜欢数学,但作文写得像她人一样漂亮,她常看那时很流行的一种名叫《朝霞》的文艺刊物,我想尽了歪办法和她套近乎,她的《朝霞》我每期必借,借后每期必读,还像她那样模仿着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每天在书桌底下,我不知偷看了多少像《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青春之歌》、《苦菜花》这类“黄色小说”。这样两三年时光,我的写作能力进步神速。那个“同桌的你”慢慢对我也“有点意思”,我看她总是眼睛放光,她看我也开始眼睛发亮。“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发誓要让自己配得上仙女的“水盼兰情”。有一次学校办“墙报”,自己东拼西凑写了三首诗,我突发“神经”将它们一起寄给了武汉一家报纸,没有想到这家报纸的编辑比我还要“神经”,意外将这三首诗歌发表了出来,我激动得几夜没有合上眼。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我的天,我一夜成名!从高三以后,到七七年高考之前,我没日没夜读书写作,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三年多时间里,我连续发表了一个独幕剧、多篇散文、二个短篇小说和二十多首诗歌。歪打正着,我真的喜欢上了文学写作。正是同班那个美丽“仙女”,正是省里那个胡涂编辑,让我坚信自己“很有才华”,让我选择了今天这样的生活道路。
从个人的“成功经验”,我深切地体会到,你要是觉得干某事非常“过瘾”,就是上天入地你也要想法去干这件事情,你就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干好。这种情况可以用理论语言将它表述为:兴趣,是求知的内在动力。
你如果干此事觉得不仅“毫不过瘾”,而且比上刀山入火海还要难受,那就说明你对此事毫无兴趣,这时不应勉强自己去干这种事情,否则,不仅棍棒起不了什么作用,旁边就是放上铡刀也照样干不好它。
兴趣既然是驱使一个人去干好某事的强大力量,那么,怎样培养自己的强烈兴趣?怎样让自己学习“上瘾”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有话要说”。
我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我儿子在国外学的是数学;我天天读那些发黄的中国古书,儿子天天看西方那些蝌蚪洋文。我是如何在儿子身上培养出与自己专业完全相反的兴趣呢?要是不把这些妙方写出来,与天下父母和学子共享,那我就未免太自私了,那无疑也是我们民族乃至人类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虽然我在中学的数学成绩很好,但我觉得自己现在的中文水平更高,读中学时我文理就绝不偏科,至今我仍然觉得文理都很重要,数学可以让人思维缜密,文学可以使你想象丰富。现在很多父母在儿女教育和专业选择上重理轻文,实在是既功利又可笑。“学非文不宣,文非学无本”——我一直认同清代学者的这句名言。不管是学文科还是学理科,你要想真正学有所成,有学而能宣,能文而有本,是一个学者必备的能力。所以我对儿子的语文成绩非常在乎,我对自己的语文教育能力更是信心满满。
于是,好戏就开场了。
为了不让后代“输在起跑在线”,还在妈妈肚子里没有长好大脑,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时候,我和太太就没有让这个宝贝闲着。从儿子还没有来人间报到开始,他就接受了只有我们人类这种“无羽毛的两足动物”,才能想得出来的奇怪教育方法——胎教。我太太在这方面没少动脑筋,我也让她怀孕时就开始教小孩背唐诗,儿子在她怀里就已经被胎教整得骨瘦如柴,出生时那么长的婴儿只有3.1公斤。至于他在妈妈胎里背会了多少唐诗,要么上帝知道,要么魔鬼知道,人类永远不会知道。不过,从儿子一岁之前不会说话这一点判断,太太胎教的成效似乎不佳。等他两岁以后我就开始教他认字,太太教他英语单词。由于我性子太急,他还不到四岁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要他背熟《康熙字典》。上幼儿园后至上小学前,我每天教他背唐诗宋词,教学方法和我父亲当年教我的也一模一样,稍有不同的是父亲常用拳头,我则多用巴掌,最后弄得儿子一听到唐诗宋词就起条件反射——想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教他写作文,仍然还是用魔鬼式训练法,最后弄得他最害怕的就是写作文,小学中学没有写过一篇象样的东西,我对他失望透顶,他对我讨厌至极。
记得他在中学历次写游记都是这样开头:“天还没有亮,妈妈就起来给我做早餐,吃完早餐,我就出发了。”每篇游记都是这样结尾:“这个地方玩够了,我们就坐车回家了。”这样的开头和结尾看多了,太太就暗暗摇头叹气,有一次她委婉地对儿子说:“儿子,不必每次游记的开头都写‘出发了’,结尾都写‘回家了’,可以考虑换一种写法。”儿子看着妈妈两眼茫然:“妈妈,我要是不写回家,那回到哪里去呢?”太太无语:“……”我连摇头的心情也没有了。
有一次他的作文让语文老师十分震怒:“你父亲是干什么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会写作文的儿子?”儿子老实地告诉语文老师说:“我父亲是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语文老师火气更大了:“戴伟,你连撒谎也不会,大学教授的儿子会写出这么烂的文章?明天叫你爸爸来见我。”我当然不敢怠慢和违抗儿子的先生,第二天我匆匆忙忙赶到儿子学校拜见他的语文老师:“陈老师,您好!儿子给您添麻烦了!”陈老师:“你是戴伟的爸爸?”“是,是,是。”“你是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惭愧!惭愧!”“你还真是应当惭愧!一个教文学的大学教授,居然把儿子的语文水平教成这个样子!对自己的孩子要严格要求!你对儿子的教育也太不放在心上啦,自己的事业诚然重要,但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每天花点时间教育自己的孩子总是可以的吧?”我无限委屈地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我儿子的主要问题,就是我太把儿子放在心上了,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对他要求太严了。”这次轮到了陈老师无语:“是这样?……”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老祖宗这个成语真是道尽了人间的悲喜。我在家天天批评儿子作文的时候,小学那个白发苍苍教他数学的张老师,天天表扬儿子的数学成绩,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碰巧在学校全年级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儿子不仅在学校大会上得了表扬,张老师还自己另买奖品来我家道贺。这时我才看到儿子脸上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于是,随着他越来越喜欢数学,他也就越来越讨厌语文。时代毕竟不同了,我小时看到父亲像老鼠见了猫,儿子却常常和我对着干。有天夜晚我对他说:“喜欢学数学是好事,但轻视语文就不对了。”他不屑一顾地对我说:“爸爸,只有那些白痴才去学语文。”儿子从小学到高中对数学都有点发狂,在中学阶段全国最高级别的数学竞赛中,一次得二等奖,两次得三等奖。高中三年级就开始自学北京大学张筑生教授的三卷本《数学分析新讲》。
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培养儿子数学兴趣的奇妙方法。
我、弟弟、我儿子的学习兴趣和成长道路,具有进行教育学深度分析的理论价值。在培养兴趣上我个人感性的体会是——
你要想你自己,你的学生,你的后代,喜欢学习某种学科,真正爱上某种专业,千万不能把这种学科和专业看得过于神圣,否则,学起来就会十分紧张,更无法完全放松。太紧张和不放松是兴趣的天然死敌。培养兴趣有点像谈恋爱,你越是爱自己的对象,越是要在战略上藐视她(他),如果你把她(他)当成皇后或皇帝,连一句话也怕说错,连一个玩笑也不敢开,连碰也不敢碰她(他)一下,天天两眼仰视对方,你还能谈得下去吗?即使能谈下去,你会感到幸福吗?
你越是想要自己或儿女把某门学科学好,你就越是对自己和儿女要求不要太高,你要求越高就越发自卑,要求越高就越发烦燥,又自卑又烦燥还会有快感吗?没有快感还会有兴趣吗?我父亲小时对我要求越高,我的学习成绩就越发不好,中学以后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的学习成绩反而奇好无比。文化大革命时我弟弟才三岁,父亲从小学到中学都不要求我弟弟读书,弟弟的学习就好上加好,从古老东方一个偏僻的山村小学一直读到西方的学术圣殿哈佛大学。再打个比方吧,如果你硬性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挣五百元钱,即使挣到了四百九十九元,你也会感到很郁闷;如果你只希望自己每天挣一百元,最后每天挣到了四百元,你一定会喜出望外。由于自信心越来越强,最后真的每天挣到了五百元、六百元、七百元……
你越是想把某个学科某个专业学好,你就越是不能把这个学科或这个专业看得过于重要,否则你学习起来就会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只要你一战战兢兢,兴趣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事实上,没有哪个学科,没有哪个专业,是重要得离不开的东西。数学固然重要,但很多大科学家数学成绩不好,会写文章固然重要,可这个世界上会写文章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不然的话,我早就失业饿死了。
好了,我要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好吧,我再来对主题进行一次升华和提炼:你要想学好某个学科或某个专业,你就必须对此有强烈的兴趣;你要想对它们有强烈的兴趣,你就必须以一种游戏的态度来对待它们;你要想有一种游戏的生活态度,你就不能把学习对象看得太重要太神圣,当然,要想有一种游戏的生活和学习态度,最为关键的就是干任何事情都不能有太强的功名心,都不能有太强的功利目的,要将青少年打游戏机的精神用于学习与生活:这场游戏打好了,很高兴;这场打得不好,也很高兴。人生和学习就像打游戏一样,全部的意义和快乐,就在于游戏的过程,而不在于游戏的结果。这样,你才觉得人生“好玩”,你才觉得学习“好玩”。
嗨,朋友,稍等一等再走开,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我险些忘了:你要是希望你儿女成龙成凤,你就不能要求你的儿女成龙成凤!
——2011年7月25日
戴建业 2012-04-27 03:2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