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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不寐:当前的几个问题——与李慎之先生对话
(2001年12月29日中午)
任不寐:慎公,最近身体好吧。
李慎之:还是那样。我最近外出少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谈911以后的世界形势。
任不寐:911事件很重要。但与其说它阻碍了全球化进程,不如说它加速了全球化进程,当然,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慎之:是的。你怎么看战争问题?我不赞成死人,但有时它对建立民主却有效。我现在"脱离群众",也不上网,听说有一段时间为拉登叫好的人占大多数。是这样吗?"爱国贼"这个概念是你"发明"的?
任不寐:有一段时间,为911鼓掌的人甚至占绝大多数。不过后来情况变了。阿富汗那里的很多惨无人道的事情披露以后,这种声音就更减少了。现在连主流媒体的声音都变了,比如,关于阿富汗战事也有些客观的报道了。我写过一篇叫《爱国贼批判》的短文。
李慎之:这个词很好,有论战性。那种鄙俗的爱国主义要不得。我确信江泽民不会和美国搞对抗。尽管一方面说"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另一方面又说"我不怕说我是卖国主义",但总的趋势是亲美的。台海问题不大可能发生战争,打不起来,那是自杀。
任不寐:印巴和阿以最近形势很紧张,特别是印度和巴基斯坦,战争几乎一触即发,您怎么看?
李慎之:阿拉法特很可怜,控制不了局势。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冲突可能会升级。有人说印巴冲突根源于帝国主义,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当年英国人统治的时候,不过是允许自治,你要自治就自治吧。冲突的根源是宗教问题。印度教和回教很难相容。大的战争也未必会有。
任不寐:现在战争恐怖主要来自技术力量而不是政治争霸,特别是两极世界之间的冲突。911事件说明现代技术使战争有了新的形式,个人和小组织都可能是战争的发动者。在这一点上,我担心新技术战争可能由小国或某些恐怖组织发动,并导致更大的灾难。从国际关系上说,现在是一极世界,"世界大战"打不起来。普京总的来说是亲西方的,联合普京再搞三角平衡多半是一厢情愿。
李慎之:你看到这一点了。普京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彼得大帝一样,把自己看做是一个欧洲人。他是个半独裁者,但是个明白人,他不会得罪美国,更重要的,俄国毕竟是个民主国家,不会和西方发生意识形态的对抗。300年了,出了个列宁,俄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断了,现在重新接上了。俄国人实际上怕中国人,真怕。怕什么?中国人多,中国的轻工业品,这都是俄国人没法比的,为了安全,他也得倒向西方。西伯利亚就是个问题,他们曾想移民。中国农民太厉害,弄弄地膜什么的就能长出蔬菜了,俄国人不行。当年日本人说要开发西伯利亚,总理就告诉他们,除非你拉上美国,俄国才会尊重你。
任不寐:普京是个西方主义者。"上海会议"也很说明911以后全球化的总趋势是不可逆转的。
李慎之:911以后,"中亚五国"也就终结了。当然,会还会继续开,好话还会继续说,但已经名存实亡。
任不寐:特别是中国加入WTO以后,世界一体化进程加快了。不过我有一种担心,那就是WTO以后更可能刺激新左派的"成长",而使中国自由主义处境更艰难。国民党政府是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毛泽东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农业社会对这一世界体系的反应。应该警惕信息时代的毛泽东主义借尸还魂。
李慎之:当然使新左派有了新的说法。前几天我看凤凰台采访一个年轻人,他说加入WTO弊大于利。李铁映很看中他,我也看中他——我看他是一个小糊涂虫。杜润生写了一篇文章,我没有看到,他说加入WTO对农业的危害没有那么大。现在一些年轻的官僚还行,龙永图也还行。不加入全球进程是不行的,没有经济全球化就没有政治全球化。
任不寐:加入WTO利大于弊,这应该是一个常识判断。之所以发生这些误解,与主流媒体这些年的导向有关。
李慎之:我知道。我告诉你,这是自食其果。这段时间我在想这么一个问题,就是政治可能比经济更是评判文明的指标。经济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基础。但仅仅发财不行,中国人是有发财能力的,这在世界上可能还领先。但中国人不追求政治自由。中国的企业太软弱,中国的企业家太软弱。也别再提什么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就是私营企业嘛。要大胆地提。中国的全球化进程,中国的改革实际上是从晚清开始的,但大规模的改革是邓小平时代开始的,这20年取得了很重要的成果。但邓小平只搞经济改革,政治还是老样子。在这点上,邓小平就是毛泽东。毛泽东不懂民主,是真不懂。他给黄炎培的谈话是因为真不懂。
任不寐:毛的民主就是列宁的民主。列宁有一封信,谈民主的。后来毛给彭德怀写了一封信,几乎和列宁的口气一样。
李慎之:是的。列宁利用了马克思主义,当然,这说明马克思主义也不是没有问题,它有被利用的理由。彭德怀早期是知道一些民主观念的。但反右问题上他也很坚决。中国的问题根源就是民主问题。这是最大的问题。现在还出现镇压法轮功这种事,这是必然的。在日本,在美国,这是有严格法律规定的,除非你触犯刑法才处罚你。那些宣传很难说得通,什么自杀了,杀人了,哪个团体没有这个问题。
任不寐:您这种观点在这里往往受到误解,其实您是在为"形式正义"辩护,而不等于在思想上赞同法轮功的信仰。但信仰(只要不是暴力行动)不是法律的对象,最多是讨论的对象。所以我觉得现在仅仅警惕恐怖主义不行,更不要为了警惕恐怖主义而忘了"主义的恐怖",后者更有现实危害性。
李慎之:"主义的恐怖"?你这个提法很好。一句话,还得政治民主,没有这一条,什么都不行。最近有人要编一套公民读物,我建议你也参加。我说过多次了,我一生有两大理想,现在看来是实现不了了,就希望你们能做。第一个理想是编一套公民读本,从小学到中学。第二个是去当一名中学教员。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去这样做。公民课本怎么编呢?第一部分就是宪法教育。美国宪法很了不起,很稳定,200年没有变。新左派什么都批,就是不敢碰美国宪法。美国有个叫林达的,她的书很好,很简单地告诉你美国是怎么回事,美国宪法和法律是怎么回事。需要更多这样的文章。听说最近也有人在研究中国宪法的改革问题,你知道吗?
任不寐:听说了。希望除了"公民自由"和"人权法案"以外,联邦主义也应该受到重视,对于大国的自由化来说,联邦框架非常重要。
李慎之:应该考虑。第二部分就是司法教育,第三部分就是道德教育,在这方面要吸收中国传统文化中好的部分。
任不寐:我正要想向您说的是我正和一些朋友在编一套给大学生的思想读物。我觉得主要应该针对中国大学精神的状况和缺陷,给它补点新东西,补什么呢?理性主义和终极关怀。我觉得人类的精神文化可分四个部分:求生、求善、求美、求真。中国文化需要更多的求真和有根基的求善,我打算按这个体例来编。很想向您请教。中小学生公民课本更难编,需要深入浅出和专业水平,相对来说,大学读物就好编些。
李慎之:所以我对一些想编公民课本的人说,"你干不了"。大学生读物当然也有必要,我会看看。只是我提的看法别影响你的出版(笑),不过现在我的文章听说不让发,但总能发,社会环境不一样了。关于中国文化,我总的看法是它是求善的,但没有"真"这个根基。但我还是主张启蒙要吸收中国文化好的东西。
任不寐:您关于中国文化的本质就是专制主义的论点很重要,特别是对"封建"一词的解释恢复了真相。也有研究者认为中国社会是郡县制度的社会。
李慎之:郡县制不好翻译,所以我提出用"皇权主义"这个词。真懂历史学的人都不会说中国5千年封建社会,这是犯了常识错误。这里面又是政治对学术的影响。
任不寐:"郡县制度"或"皇权政治"还不是政治,就象国有经济还不是经济一样。政治学和经济学从起源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概念的位置。这是中国文化中不好的成分?您怎么看钱玄同、鲁迅那一代对中国文化的反省。
李慎之:中国还是要民主和科学,科学可以不用多谈,主要是民主。中国需要鲁迅这样的人,有冲击力,很深刻,但仅仅有鲁迅是不够的。我前段时间写了一篇关于鲁迅和胡适的文章,广东的一位作者有意见——他好象觉得鲁迅不能碰。
任不寐:我对鲁迅很矛盾,但总的来说我更喜欢胡适。鲁迅知道什么是最坏的,却不愿意相信什么是最不坏的,也没有终极方面清晰的概念。您曾说过,马克思主义被列宁、毛泽东利用了,马克思不可能没有一点责任,他那里肯定有可被利用的精神资源,"马克思加秦始皇",不能凭空"加",总有些根据。鲁迅也一样,49年以后对鲁迅的政治利用也说明了鲁迅思想也是有某种问题的。我觉得鲁迅在白话文运动上的贡献可能更重要。
李慎之:白话文当然必要,但汉字简化是多此一举。这徒然增加了新的障碍和混乱,钱玄同的"汉字革命"太偏激了。简化的就那么300多个字,我通过自己的小孙子做过实验,多认识300多个字没有什么困难,这对孩子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任不寐:我对中国文化有整体的否定倾向,我觉得这个文化整体上没有根基。
李慎之:中国的政治自由还是中国的问题,应该结合中国的实际,比如道德教育方面,中国人有些观念也是好的。
任不寐:现在人们有预测明年或最近两年中国的政治环境会有些重大变化。这种政治期望快成一门学问了,一种新的学术乌托邦。
李慎之:关键是要讲真话。我对人说,我们都快80了,都快结束了。还怕什么?年轻人我可以理解,他们还有事业上的追求。但我们应该多讲真话。不过害怕我也理解,这么多年了,恐惧是一种习惯。习惯下来,也就变得自然了。我还是希望下一代人、下两代人能过的更好。
(完)转自不寐之夜
李慎之 2013-08-22 14:5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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