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侠·寇 墨工罗龙文的海上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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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侠·寇

墨工罗龙文的海上传奇

墨妖

罗龙文,又名罗小华,是嘉靖年间最有名的南方墨工。他制作的墨,坚如玉石,其纹如犀,是墨中上品,据说在嘉靖皇帝朱厚熜也珍爱异常。罗星的时价,炒到一两值一斤马蹄金,也常常有价无市。

墨这个东西,成为雅物是汉以后的事。许慎的《说文》上说,“墨书,墨也,从黑,从土”,也就是说,早先墨的材料为纯天然的石墨或炭,把它们细加研磨就直接使用,但这样书写有个毛病,笔涩,颗粒粗,很不方便写在纸和绢上。直到有人造出了烟灰墨,才让纸上的书写真正流利起来。

最早造墨用的是松烟。汉时用扶风终南山之松,晋时取庐山松,唐时取易州、上党松。南唐李廷圭造墨,取松烟一

136 斤、珍珠三两、玉屑一两、龙脑一两,和以生漆,再捣十万

杵,墨放入水中三年都完好无损,其做工之考究,以至苏东坡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叹。北宋后,随着李超、张谷这批墨工从开封迁移至歙县、黟县,徽墨遂大行于天下。元时的朱万初,就是个用松烟制墨的高手,他所采的松可不是寻常物,全都是三百年以上摧朽而未化成泥的古松。据说这种松已然带有灵性。@

罗龙文是徽州府新安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歙县人。徽州在明嘉靖、万历年间以出产行脚商贩着称。这批从贫瘠山地出来的商人能吃苦、善敛财,人称“徽骆驼”。这一带出名的还有另两件东西,一是代代传承的制墨名家,另一件暂且按下不表。从罗龙文饶有家资又善于造墨来看,他一身兼有商人与墨工两个角色。

到罗龙文制墨的时候,宋元时代大行其道的松烟墨已经渐渐走向衰微了,从明朝初年起,油烟墨开始流行起来,因

南华录

为它质细墨黑,书写起来更为流利。戴烟的油,不外是桐油、麻油、苏子油和猪油等。宋徽宗赵佶曾以苏合油搜烟制里,后金章宗购之,黄金一斤才得一两,人称“圈妖”。罗墨基本上是以桐油烧烟。《图经》云:桐,三月开淡白花,五需,红蕊,繁蕃满树,望之若积雪状。结的果实,大如鸭卵,籽可出油,不能食,用来点灯也臭不可闻,烟焰鼠煤却是上佳的倒里原料。

重好了烟,还只是第一步,离成围还远着呢。因为烟是干燥松散的东西,要把它制成圈,还得用胶去黏合,这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叫“和胶”。苏东坡在海南时,曾用高丽煤、契丹胶造墨,偶一不慎引发一场火灾,把住屋都烧掉了,他总结出的一个经验是,制墨之妙,正在和胶,若得法,次灰也能制成善圈,如果失误。上等烟灰也会成为废品。罗墨在当时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名声,要之在于“和胶”得法,罗龙文用麝香粉、玉屑、金、珍珠及鹿胶和之,造出的墨坚不可折,写在绢纸上又不褪色,所谓“十年如石,一点如漆”是也,人称墨中尤物。罗龙文在和胶时还别出心裁加入藤黄、鸡白、犀角、皂角、马鞭草等药材,所以罗墨还常常被人当作药物使用。

嘉靖朝时,最受追捧的江南墨工是罗龙文、邵格之、方正三家。罗墨每挺都重二两余,最重的达五两,他所制的“一池春绿”“合欢”“伏虎”“通天香”“龙濞香”“碧玉圭”“蛾绿螺”“古狻猊”等款式都千金难求。博物学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小华墨价逾拱璧,以马蹄一斤易墨一两,亦未必得真者”,在他看来,罗龙文就是一个堪比前世制墨名家的“墨妖”。但这罗龙文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墨工或商人,他还精于鉴古,轻财任侠,喜欢到处交游,结交各种异人。有一种神奇的说法是,他能在水中闭气整整一日一夜而不上岸。如果罗龙文只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

海盗

西方的海盗船挂骷髅头旗,东方的海盗船挂“八幡大菩萨”旗(八幡,日本应神天皇,在位时为中国西晋初年),所以又称作“八幡船”。此船出没海上迅疾

如飞,倏忽可至千里,让明朝官军很是头痛。

闹得最厉害、也是最荒唐的一次倭乱,是1555年夏天,五十三个“髡头鸟音”、赤裸上身、手提长刀的倭寇,从杭州湾南岸的上虞县登岸,八十天里暴走数千里,一路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州县二十余处,最后竟然攻打起了留都南京。贼寇个个武艺高强,能手接飞矢,一路杀死杀伤四五千官兵。南京承平日久,陡地杀来一股半裸着身子的海

盗,城里乱成了一锅粥,该城最高级别的官员兵部尚书张时彻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动员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当时着名学者、昆山人归有光正在城内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感慨说,平时国家出钱养着的兵都到哪里去了?(“平

昔养军果为何?”)目击者、时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何良

俊,也在笔记里愤愤不平挖苦道:“贼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於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①

最后,这伙猖獗的倭寇在大批官兵追击下,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越过武进县境,穿过无锡惠山,在常熟浒墅关落入了官军包围圈,被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官军悉数擒杀,没有一人逃脱。

五十三个倭寇长驱直人,把帝国腹地搅得翻江倒海,虽然最后被剿灭了,但他们已如一柄锋利的尖锥,刺进了朝廷这头臃肿巨象的中枢神经。

北虏南寇,向来是帝国大患,如果从南宋理宗时期倭寇骚扰高丽海岸算起,为祸东部沿海已达三个半世纪,而尤以世宗在位的16世纪中叶最为猖獗。最早的时候,登岸烧杀掳掠的海盗几乎是清一色的日人,其成员包括日本西南滨海的

九州及濑户内海的乱民,和逃窜海上的战败武士,

明尤以萨摩(今日本鹿儿岛县)、肥后(今日本熊本县)、平户(今日本长崎具)三具居多。这里是日

本战国时期的强藩,开化较晚,民风剽悍,可称日本的斯巴达人。到本文故事发生时,日人在比例中反占少数,那些坐着“八幡船”、衣着服饰全为日人型式的乌合之众,大多为闽、浙、粤贪图暴利的海盗和奸民,此时的倭寇已然成为中日匪类的大结合了。就像倭情专家胡宗宪所说:倭奴拥众而来,动以千万计,非能自至也,由内地奸人接济之也。

济之以米水,然后敢久延,济之以货物,然后敢贸易,济之以向导,然后敢深入。

当时最有名的海上巨魁是汪直和徐海。

汪直和罗龙文有同乡之谊,也是徽州歙县人。传说汪直的母亲生下他前,曾梦见一颗奇异的星落在她家院子里。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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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术士说这星叫弧矢星,又叫天狼星,应了星命的人,不是大忠,就是巨奸,反正不会是个常人。果然长大后的汪直显出了不一般来,不爱读书,却轻钱财,喜结交豪客,时常与一帮乡里恶少喝酒、赌钱,舞枪弄棒。那时候他是一个私盐贩子,带着一帮行脚商贩在山地里与官府做躲猫猫的游戏,逼急了,他也朝人吼:“中国法度禁严,动辄触禁,孰于海外乎逍遥哉!”

汪直这么说是有他的理由的。当时海禁已稍松懈,不时有商人出海归来骤富的财富神话在乡里传开,汪直难免不心动。当他打听到同乡许栋在宁波双屿岛有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从事海上贸易时,立马就邀集了徐惟学等几个密友一同前往投奔。

这个不起眼的小岛最早是葡萄牙人看中的,16世纪初叶,葡萄牙水手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货物仓库,后来这里就成了海盗们的货物交换、中转站。那许栋在这里落草为寇多

年,和一个叫李光头的福建人合伙从事海上走私。他们的船队有上百艘双桅大船,官府都莫之奈何。汪直人伙后深受器重,被许栋委任为“管库”。但落草的成本也委实太大,不久,时任巡抚福建都御使朱纨派遣手下猛将、指挥使卢镗击破了双屿岛,焚毁了所有走私船只,把这个繁华一时的小岛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老大许栋也下落不明,大概是喂了鱼。汪直只好收拾残部,驶往沥港避难。

海上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有一条巨鲨盯上了汪直这条小鱼,这就是盘踞在横港的海盗头子陈思盼,一个个子小却出手狠辣的广东人。汪直伏低伏小,曲意奉承,对方也就对他放松了警惕。某日,陈思盼生日,汪直以贺寿为名登岛,手下部众趁其不备,抽出藏在寿礼下的刀剑一气乱砍,最后,这场发生在两股海盗间的火拼以汪直胜出而告终,陈思盼的所有船只、货物、女人全都归了后起之秀汪直。不久,在浙江海道的授命和协助下,汪直剿灭了卢七、沈九几伙小海盗,这是1548年冬天的事。

汪直称雄海上的时代开始了。他的船队装载着硝磺、丝棉等违禁物品,生意做到了日本及南洋的暹罗、安南诸国,顺便还搂草打兔子,劫掠国际商船。在内地苏杭一带,汪直也广布眼线,商船出人无须报关。短短五六年间,汪直就完成了海上财富帝国的打造,人都恭称他为“五峰船主”。不只沿海商民争着与他做生意,献酒米、献时蔬、献女子,甚至驻防海疆的官军将领还赠他红袍玉带,以换得一时太平。

汪直终究是个商人,没有政治野心,不久后,日本“五岛”(今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群岛,包括福江、久贺、奈留、若松和中通五个小岛)夷乱,他还天真地想投效朝廷,约明军的海防官员一同出兵剿灭,以杜倭患。且开出条件说,我为朝廷立此大功,希望得到奖赏,一是委以海防官职,有个合法身份,二是请恢复海上贸易。与他谈合作事宜的官员不置可否。当汪直剿灭了五岛夷乱归来,得到的赏赐竟是区区一百石米。汪直大怒,骂:我的身家性命就值这百石米吗?带着船队驶向海中,扬长而去。

怨愤之下,汪直的船队也时常侵袭内地了,而且每一次都摆出声势浩大的阵容,跟官府叫板。明军派出参将俞大猷率数千艘战船围剿之。汪直以火箭迎战,把俞大猷的战船几乎全给烧了。汪直亲自出阵,立于舰桥的一匹雪白骏马上。他的指挥舰方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余人,以木为城,其上可驰马往来,令明军相顾失色。

这次海上战争后,他和明军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汪直把船队驶到日本萨摩洲之松浦津,自称“徽王”,又称净海王,周边三十六岛之夷,全都听从号令

指挥,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海盗头子。《明史》里说到他某次进定海域的排场,“绯袍玉带”,背后一顶“金顶五檐黄伞”,手下百余个头目,俱“大帽袍带,银顶青伞”,侍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气场强大到了令人咋舌。

他还得到了善于经商的平户大名松浦隆信的庇护。日本《大曲记》有一段记载提到:“道可(松浦隆信)是福气和武功都很大的人,有个名叫五峰的大唐人来到平户津,住在现在的印山邸址,修建中国式房屋。他利用了五峰,于是大唐翻船来往不绝,甚至南蛮的黑船也开始驶入平户津。大唐和南蛮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云集此地,人们称作西都。”

和尚

徐海比汪直的辈份低一辈,他的叔叔徐惟学是汪直的亲信,从歙县到双屿港

再到日本,一直跟着汪直,是汪直手下的几大头领之一。徐海落草前,是杭州虎跑 141

寺的一个小和尚,法名“普净”,又称“明山和尚”。这可不是个甘守清规戒律的和尚,时常溜出寺院赌博、玩女人,是个出了名的花和尚。跟他相好的女人中,有个叫翘儿的歌伎。

翘儿名翠翘,有说她姓王的,也有说她姓李、姓马的,风尘中的女子,改换姓名是常事,这里姑且叫她王翠翘。王翠翘虽是北人--山东临淄人,望之却长相清丽有如江南女子,教她唱吴歌就唱吴歌,教她弹琵琶就弹琵琶,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官员、巨贾自然趋之若鹜,但王翠翘天生倔脾气,她看不上的人,钱多得再烧包她也不会放在眼里,她喜欢的穷书生,她就是倒贴了缠头也愿意与之共宿双飞。鸨腿原指望着拿她这棵摇钱树生财,这一来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时常还打。后来在浮浪少年的勾引下,她就带了一个叫绿妹的侍儿跑到南方,自立门户了。

在结交徐海之前,翠翘已经是徽州巨裔罗龙文的女人了。罗龙文的生意做大后,就天南地北到处跑,有一年北上,路经京口(今属镇江),邂逅翠翘,见她吹箫度曲,音吐清越,执板扬声,娇声呖呖,不由豪心大起,为之一掷千金。这翠翘一见罗龙文这样的豪客,其实早已芳心暗许,一心要让他梳笼了自家,但罗龙文这

样的草莽英雄,哪甘弄一个女人来自缚手脚,因而也只多多使钱,在杭州买下一小院,让翠翘住在那儿,把她视作自家的一处别院,想起来了就过去临幸一番。

某一日,罗龙文到杭州,白天生意场上的事一毕,到傍晚就带了一个随身小厮一路行过河坊街,前往翠翘住所,欲度春风一晚。一进门,就觉得翠翘脸色大异。再三催问之下,翠翘见瞒不过,只得明言相告;虎跑寺的明山和尚欠下了一屁股赌债,债主追逼得紧,正藏身在院里。这罗龙文是个性喜结交的江湖豪客,一听有这样的事,就让翠翘把明山和尚请出来相见。灯下一见此客,虽作出家人打扮,却举止豪放,眼里精光四射,落落而有奇气,一望就是个空门里关不住的人中之龙。罗龙文啊了一声,执住此人手腕,连呼壮士。让翠翘赶紧准备酒食,他要与这个壮士接臂痛饮。

酒酣耳热,夜色渐深,明山和尚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罗龙文既然是倾身结友,索性让翠翘的侍女绿姝陪他去睡。明山和尚毫不扭捏推辞,就好像他本来就是应该住在这院里似的。两个男人攘袂持杯,相搀着离开杯盘狼箱的酒桌时,明山和尚附在罗龙文的耳边说:哥啊,这一片小地方不是吾辈得意场,大丈夫怎能一直郁郁乎久居人下,哥多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

以后几年里,再没人见过徐海,他好像在人间蒸发了。到他的名字被咸涩的海风再度吹人东南沿海,他已经成了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海盗头子,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手下盗众有上万之多,成了海上势力仅次于汪直的第二号海商集团首领。

据说,徐海离开杭州就去海上投奔了他的叔叔徐惟学。徐惟学虽说是汪直的合伙人,但也不是个久居人下的主,眼看着老船主汪直赚得富可敌国,他眼红啊,也想出来单干了。汪直挺仗义,给了徐惟学一些本钱和船只。海上走私的本钱越大越好,徐惟学又向日本大隅的某领主借了许多银两。但他的运气实在不太好,不是被风暴掀翻船只,就是遇上巡海的明军,好几次都搞得血本无归。徐惟学就像一个赌徒输红了眼,急于想翻本,日人催款催得急,徐惟学就把和尚侄子徐海作为人质抵押。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徐惟学的计划是,等手上的这宗货物一出手,就把徐海赎回来。但人算不如天算,徐惟学在广东拓林交易时被明军指挥黑孟阳所杀。大隅领主丢了一大笔钱,暴跳如雷,要把抵押为人质的徐海杀了,徐海不慌不忙,只一句话就改变了自己命运:

“休要坏我性命,我跟你们一起干。"

徐海从此正式成了倭寇的一员,伙同日本人辛五郎(日本大隅岛主之弟),

以大隅、萨摩为根据地,组建了一支数万人的海盗集团,开始了烧杀抢掠的海盗生涯。其手下头目有陈东(此人原在萨摩领主之弟的幕下担任书记)、麻叶等。

尽管有了强大的部属和自己的势力范围,徐海还是和汪直不一样,他还得靠日本人才能活。汪直不买日本人的账,他首先是个商人,其次才是海盗,这徐海几乎天生是作贼盗的,且是个精明的贼盗,每次带领倭寇进犯之前,他都会与对方签订合同,列明带多少人,去抢哪里,事后分红份额等等。

嘉靖三十五年(1556)春天,徐海纠合大隅、萨摩、日向、和泉等地的倭贼数万人,分乘千余艘船,在浙江乍浦登陆。徐海本就不把官军放在眼里,为了激励海盗们死战,登陆后还把船都烧了。海盗们洗劫了瓜洲、上海,最后团团围住嘉兴府的桐乡,使用云梯、云楼、撞车等各种攻城武器昼夜轮番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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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杀

自嘉靖初年起,为了防御愈深愈烈的倭患,皇帝实行了严厉的海禁政策,帝国东部海疆的官员也走马灯般换了一茬又一茬。曾经剿平浙东寇盗的朱纨,被巫擅杀,吞毒自尽;继之的王杼(作家王世贞的父亲)善于用兵度将,也被改调山西大同。再来了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虽合作指挥了王江泾大捷,也被人冒功,参了个“纵寇罪”和“嗜酒废事”,同日绑到西市问斩。治倭,简直成了个吞噬官员的巨大黑洞,让帝国政坛谈之色变。首辅严嵩的门生、工部侍郎赵文华上奏皇帝,说倭人猖獗,官军屡屡失利,唯有一法可行,“请祷东海之神镇之”,于是赵文华就在1555年秋天代表皇帝南下祭海并督视军情了。

到本文故事发生时,闽浙海域治倭的一干重臣,分别为:钦差大臣赵文华,以兵部侍郎摄总督一职的胡宗宪,苏松巡抚张景贤,浙江巡抚阮鹗,浙江总兵俞大猷等。其时,东部海滨狭长的地带上,拥挤着从各地征调来的五花八门的军队,政府的卫所军当然不值一提,最有战斗力的有京营神枪手、涿州铁棍手、保定箭手、辽东虎头枪手、河间府义尖儿手、河南毛葫芦兵、汉中矿徒兵、土兵以及名头最大的广西狼兵(土司兵)。但因号令不一,真打起来也不一定管用。胡宗宪用钱财摆平了赵文华,再通过赵攀附上了首辅严嵩,总督浙江、南直隶、福建等七省军务,可称前敌总指挥。赵文华一心替相爷搜刮南方珍玩,又不懂军事,胡宗宪调兵布防的事绝不干预,赵、胡各干各的,倒也是一对绝配。

嘉靖年间一个叫潘之恒的作家在私家笔记《亘史》里,记载了赵文华刚到东南时与胡宗宪的一场冲突:

胡宗宪宴请赵文华,赵文华态度倨傲,胡宗宪讽刺了他几句,席上所有人都错愕万分。赵文华大怒:“吾奉天子命监尔军,死生皆出吾手,而敢恣无状耶?吾旗牌安在?”于是赵的卫队在堂下大哗。胡宗宪大笑,叱道:“吾拥十万之众,节制七省,不知天子命,何顾监军,吾独无旗牌耶?”胡的卫队发出更大的呼喝声,盖过了赵卫队的气焰。陪席的人忙打圆场;“您是主人,他是客人,您就委屈一下吧。”胡厉声说:“让我道歉?大不了给二千两银子!”赵也见好就收,打趣说:“你只送二千两,我更要怪你。”胡宗宪笑道:“就给四千两有何难?”第二天果然把银子送过去。

后来胡宗宪对亲信解释说:“这样的人无才无德,来做监军,无非想趁机得利。我要是不给,他必然心生怨恨,平白给他则不甘心,所以我故意先骂后赏。骂他解我的气,赏他趁他的意,大家都满意。"

胡宗宪的世故圆滑,可见一斑。

胡宗宪很快领教了徐海的厉害。他派游击将军宗礼率九百兵马出击,与徐海在通往杭州的要隘崇德三里桥大战。前三仗,宗礼胜了,斩海盗首级三百余。宗礼孤军乘胜追击,没想到徐海已预先派人锯断了桥桩,追军一上桥,那桥立马就垮塌了,冲在最前面的宗礼和卫兵全都掉进了河里扑腾。徐海一个回马枪,明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落入河里的宗礼也被乱刀砍死。桐乡被围一月,阮鹗身陷危城,写下数封言辞哀切的求援信,求杭州的胡宗宪拉他一把。胡宗宪未发一兵一卒,让信使转告巡抚大人,要他稍安勿躁,说他已用离间计让徐海和他手下头目生隙,不战而解桐乡之围当指日可待。阮鹗看毕来信,气得吐血。

徐海的乌合之众围住桐乡时,他自然想不到,翠翘和侍女绿姝也已从杭州搬到此地居住。不久,海盗们在城边抢劫时捉住了翠翘和绿姝。徐海一见大喜,那不是翘儿姑娘吗?把她留在了寨中,让她弹琵琶,唱曲,陪他喝酒。翠翘见当年的小和尚已号令万人之众,倒也颇念旧情,也就曲意逢迎。翠翘风尘女出身,艳功高超,很快徐海对她宠盖一寨,让手下都要恭恭敬敬称她夫人,军机密画对她也从不隐瞒。饶是如此,翠翘还是终日悒郁不乐,这海上作盗的营生终究要有个尽头,到时候杀头事小,夷九族,祸就大了,因此内心里是巴不得徐海被官军打败,她好趁乱回到陆上去。

胡宗宪的离间计说来也无甚高明,就是派一个叫华萼的年老幕僚带着一大笔珠宝钱财去招降徐海,让他自剪臂膀陈东、麻叶,到时朝廷自有封赏。华老人一进海盗窝,就被徐海命人绑了,要推出去斩首。翠翘劝阻说: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也罢,不降也罢,与来使又有什么关系?徐海一想也对,就依了夫人之言,把华老人放了回去。这华萼一回到杭州总督街门,对胡宗宪说:海盗阵容强大得很,看样子一时打不来,但海盗头子宠幸的王夫人好像有外心,可以想办法搭上她这条线,厚给金珠宝玉,待时机成熟再聚歼海盗。胡宗宪本来就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听了此话,半日沉吟不语。

罗龙文就在这时来叩辕门。他一副江湖侠士装束,一来就找朋友,在总督府做幕僚的徐渭通融关系。胡宗宪一听闻名天下的器工、巨商罗龙文求见,此人又是

自己徽州老乡(胡是安徽绩溪人),急忙降阶迎揖。听罗龙文讲了当年与徐海、王翠翘相识、相交的经过,胡宗唤呵呵大笑:“罗公子果然非常人也。我今天是用定你这个人了,你的功名富贵就包在我身上了!"

罗文旧是行走江湖的那打扮,渡海上岛,让随身小所持了他的名片去见徐海。徐海见故人到访,好不高兴,吩咐大张陈鼓,上座、置酒。但心里对这不速之客还是有些狐疑,人席时,握着罗龙文的手说:“足下涉海而来,不会是替胡公作说客的吧?"

罗龙文笑笑:“不是为胡公做说客,是为故人作忠臣啊!比你势力强得多的汪直都派儿子送来了降书,你如果此时还不解甲释兵,到时候官军集中力量来对付你,事情真的难办了,老哥劝你也要想想将来。”

徐海愕然:“老船主也降了?"

罗龙文说:“有他的养子王激送来的请降书为证。”

徐海说:“我这里情况特殊,兵分三路,另外还有陈东、麻叶两路,我一人说了不作数啊。"

罗龙文含糊其辞:陈东等已有他约,现在只等兄弟你了。轻轻松松一句话,就种下了猜忌的种子。

徐海心里不安,掩饰说,喝酒,喝酒,你我兄弟难得相见,一醉方休必须的。端上来的都是美酒琼浆,还有歌女在一旁轻敲檀板,唱曲佐酒,这场景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杭州豪饮的那个晚上。酒至半酣,徐海又请出夫人及绿姝与罗龙文相见。翠翘已是夫人之身,罗龙文整装改容见礼,话题一句也没有涉及到从前旧情。徐海见他如此识时知趣,好感又添一分。

罗龙文来时带了大量钱财及妇人头面饰品,一来显示他手面豪阔,任侠依旧,二来也是取悦于女人,巴望着她在徐海耳边多吹枕边风。果然罗龙文一走,翠翘日夜都在劝徐海为了将来计,早早降了杭州胡公。

枕边风是世上最强劲的风,一说二说,徐海顽石般的心就松动了。为了爱情,与翠翘长相厮守,他决定上岸。派了使者去杭州见胡宗宪,上书表示谢意。胡宗完为表示诚意,派一个叫夏正的指挥押了数万银两随来使一同带回,还释放了两百多个俘虏的海盗。本来,这些海盗喽罗都是囚禁在死牢里,准备要秋后问斩的。

徐海收到白花花的银子,就撤了桐乡的围。另一支攻城的海盗陈东,听说徐海收受了朝廷的重贿,却没一分一厘分给自己,也不干了,带兵撤到了乍浦。

此时,回到京城的赵文华又获钦命,二次南下督师了。急于成功的赵文华催胡宗宪速速进兵海上,胡宗宪呵呵笑着说:不急不急,大幕徐徐拉开,大人且看好戏上演。

徐海的计划是缚了陈东、麻叶去杭州请降。只是陈、麻各占一块地盘,轻易不好得手。胡大帅发话了,你先来降,也是一样。

于是,八月的一天,徐海带了手下百余头目来到平湖城外。按照约定,赵文华、胡宗宪、阮鹗一班朝廷重臣在这里等着他。徐海把大队兵马留在城外,自己带了亲随头目披甲人城。海盗们大多裸身跣足,横目直瞪,态度傲慢,他们的威势把赵文华和阮鹗一班文臣吓得不轻,临时改主意想要阻他人城,经胡宗宪的再三坚持和保证下,徐海一干人才有惊无险地走过警卫森严的街衢,进入官衙大堂

徐海跪下叩头,胡宗宪离座下堂,走到他跟着,伸着手掌摩着他的头顶安慰说:你为害东南也够久了,今天你既来降,朝廷就赦免你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接见毕,徐海一行人出来,看到城内外马嘶人叫,官兵四集,徐海脸然一变,胡宗宪说:勿慌,我调集军马,专门是为对付陈东的。听了这话,徐海还是一脸惊疑。

不久,胡宗宪派人向徐海传话:你已归降朝廷,朝廷正等着看你的立功表现,目前吴淞口一带有小股海贼骚扰,你何不击之立功?何况还能把他们的船抢过来作缓急之计呢!徐海的大部分船只都已在登陆时自行烧毁了,一听,也对呀,于是在吴淞朱泾一带伏击了这股海盗,斩首三十余级。胡宗宪知他得手,暗底下命令总兵俞大猷率一路精锐人马,偷偷把海盗船一把火烧了。徐海情知有变,大为惊恐,生怕胡宗宪暗中对己下手,把弟弟徐洪送到总督府为质,还献上飞鱼冠、坚甲、名剑和一大堆珍宝古玩讨胡宗宪欢心。胡宗宪对徐洪非常客气,对他说,只要你哥哥缚来了陈东、麻叶这些寇首,封官进爵不在话下。

徐海、陈东、麻叶三巨头,陈东狡黠骁勇,仗着与萨摩岛主之弟关系好,有后台,不怎么把徐海放在眼里,倒是麻叶,对老大一向言听计从。徐海轻易就把他绑了,送到胡宗宪那里。胡宗宪没杀麻叶,把他好吃好喝养着,准备利用之再施一手连环计。

胡宗宪让麻叶写信给陈东,让他擒获徐海来献给胡大帅。胡宗宪故意让徐洪看到这封信。果然徐海闻讯大怒,恨不得把陈东剁碎了。

徐海暗降后,带着上千人马驻扎在平湖城外沈庄的东面,陈东带着五百人马扎在庄西。胡宗宪派人放风说,徐海马上就要攻击陈东了。狡黠的陈东先下手为是趁着夜色先向徐海发动了攻击。 徐海急忙请求明军,助制陈东。其实何用他说,钦差大臣赵文华早就安排下了六千兵马,一等海盗火井就要杀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情知徐海难逃此劫,胡宗宪忽然对这个小同乡心生怜惜,迟迟不发兵进攻赵文华再三催促,他才下令击鼓前进。徐海见约为援兵的明军竟然向自己这边掩杀过来,才知中计,慌忙令手下开掘壕沟,修筑栅栏固守。海盗们被背信弃义的有?惹急了,一个个杀红了眼,哇哇怪叫向着阵前扑。官军皆畏缩不敢前。此时,俞大猷率另一彪人马从海盐方向绕过来,从后翼向阵地发动了攻击。俞大猷再次施展4擅长的火攻,火箭、鸟铳对着木栅栏齐射,这天刮的是干冽的西北风,官兵鼓噪放火,海盔们负隅抵抗的木栅栏如同一条火龙熊熊燃烧,不一会就被突破了口子。塞子告破,海盗们四散溃逃。徐海趁乱带着翠翘、绿姝冲至海边。海边已无一船,徐海长叹一声,跳入海中,几个浪头过来,就不见了踪影。

官军追至海边,问两个女人,贼酋在哪?女人指指吐着白色泡沫的浑黄海水。水性好的钻下水去,折腾半日,拖上了徐海,已经咽气多时了。

此战,官军斩获海盗首级一千六百余,堆在海边似一座小山。另捕获陈东。辛五郎、吴西、王七、胡四、戴二、董一、王亚六等大小头目百余人。这些俘虏和拘押在总督府的徐洪、麻叶等一并在嘉兴北校场砍了脑壳,徐海已经溺毙,也象征性地追加了一次死刑。

胡宗宪命人着一匹快马,带上砍下的海盗头子首级,六百里加急,向京师驰书报捷:

臣胡宗宪为恭仗天威、荡平巨寇,飞报捷音事:

昨岁蒙我皇上,俯念东南重地,财富奥区,特敕侍郎赵文华祭告海神,果仗玄威,遂有王江泾大捷。比时海虽透去,逆心未改。今年复率倭贼万余,纠同新场贼首陈东等,拥众攻围乍浦,遂及桐乡。职因援兵未至,多方用间,广布疑兵,与都御史阮鹗,及中书舍人罗龙文计议。密遣通事邵丘山、陈钦、童翠峰、高香、未尚礼等,入巢牒论,高间腹心,使之自相疑畏,复蒙皇上轸念元黎,再遣尚书赵,统领天兵来援浙、直,竭忠殚力,振扬天威,所至克捷,先声大振。……自七月二十九日进兵,八月二十五日平

贼,功及神速,人力何至于此!且适当圣诞之期,东南士民鼓舞欢呼,举手加额,颂祝万寿,皆我皇上保爱万民之德,昭格上玄,荡平百蛮之威,远敷沧海,实非职等所能与也。

远在北京的嘉靖皇帝龙颜大悦,率领百官,身着鲜艳的朝 墨

服举行了告庙礼,着吏部论功嘉奖。赵文华、胡宗宪分别晋升

为“太子少保”“都御史”,并厚赐金币。 149

杭州这边也在举行庆功宴。总督府里,觥筹交错,一片敬酒颂扬声。大盘的肉端上来,一坛坛的酒都喝得见了底。王翠翘弹罢琵琶,又跳舞,舞罢,又捧觞行酒。胡宗宪喝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脚步跟跄着,拉着王翠翘就到帐后强行与之发生了关系,卫兵们都侧着脸当作没看见。第二日酒醒,想起前夜荒唐事,不由大为懊恼,胡乱把王翠翘作为战利品奖赏给了帐下一个作战勇敢的广西狼兵头目(永顺酋长),要他赶紧带走。

罗龙文还等着与翠翘破镜重圆呢,得知此事,懵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胡宗宪。

翠翘跟了永顺酋长去,夜半到了钱塘江上,听着江水汤汤,眼泪流了下来,说:“明山对我不薄,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趁人不备,跳到了江里,想要停船去救,早已不见了身影。

内容

海贼王

收拾了徐海,现在胡宗宪要专心对付另一个同乡汪直了。其实胡大帅从来没有把明山和尚这样的小毛贼放在眼里,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敌手是汪直,与幕僚们也这样说:“海上贼,惟(汪)直机警难制,其余皆鼠辈,毋足虑。”大帅清楚得很。汪直是海贼王。

这么多年,东南沿海的村镇到处贴满了这样的告示:或有擒斩汪直者,封伯爵,赏万金,授高官。但从没有一个人有本事得到这笔赏金。

胡宗宪早就看清汪直骨子里是个商人,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海上财富帝国毁于战火,早就想好了招抚之计。这也是先前罗龙文献的策。

现在罗龙文已经负气离开,胡宗宪派出蒋洲、陈可愿两位特使远赴萨摩岛,说降汪直。蒋、陈两人虽只是生员,读书人里最末级的功名,舌上功夫却堪比战国时的纵横家。两人代表杭州的胡大帅,对汪直百般拉拢、示好,说只要汪直答应投顺朝廷,海防提督之位当唾手可得。两人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胡大帅已经把监禁在金华府狱中的汪直老母妻儿释放,接到杭州,安顿在了一处干净住宅里,给予极优厚的待遇。胡宗宪打出的这张亲情牌把汪直击倒了。这些年汪直一直以为自己家人受到株连都已遇害,得知他们还在人世的消息,欢喜流泪,觉得自己的这个老乡总督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说起来,这几年汪直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日本已进入战国时代,九州崛起了一个强藩岛津贵久,已经占领大隅、日向等国的大部分,汪直身为“唐人”,他的地盘也在大幅缩水,他早就谋划着把庞大的海上帝国移向别处了。此时胡宗宪抛来橄榄枝,他怎会轻易放过?

汪直告诉两位特使,我本来就没有谋反之心,都是当年俞(大猷)总兵烧我商船,拘我老母妻儿,搞得我待不下去,才跑来此地另立山头。他答应帮助朝廷剿灭为祸东南多年的倭患,“肃清海波赎死命”。

汪直让养子王激护送两位特使回杭州,并开出了投降的条件:一是解除海禁,恢复海上通商,“通贡互市”,生意大家做;二是授予他海防官职。一句话,他要做个红顶商人。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初,在胡宗宪的热情邀约下,汪直带着千余部

众,及四十多个忠心耿耿的日本随从,乘“异样巨舰”抵达舟山外围的岑港。大陆已遥遥在望,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就好像蛟龙跃出了水潭,老虎离开了山林,他有些后悔了。

如果他预先得悉胡宗宪说过这样的话,“汪直越在海外,难与角胜于舟楫之间,要须诱而出之,使虎失负隅之势,乃可成擒耳”,他还会送上门去吗?

朝廷本来已经批准了胡宗宪的招降计划,兵部发回的签议上,要胡督促直扫清舟山附近海域的小股海盗,“果海疆廓清,自有恩赏”。但一得知汪直已经带着庞大的船队泊于岑港,顿时慌了手脚,中枢大佬们齐声切责胡宗完,说他的冒失行动将酿成东南大祸。不久,朝旨下,说汪直既称投顺,却挟感同来,以市买为词,其心实在叵测,要胡宗宪“相计设谋擒剿”,“不许疏虞,以堕贼计”。

蒙在鼓里的汪直还在写表感谢政府诚意招抚。他通报日本国内近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内乱频起,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诸岛不相统摄。他感谢皇上仁慈,宽宥了自己的罪,表示甘愿肝脑涂地,驰驱于海疆,以报主龙恩,当今之计,为消弭祸源,他建议“通关纳税”,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胡宗宪一次次地催汪直上岸。还让汪直的儿子汪澄写下一封血书,再让老夫人按下手印,说胡大帅待他们如何如何好,要汪直早日归降。汪直接信呵呵地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傻儿子,朝廷还留着你们的性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要是我落进了他们手里,你们哪里还会有命!

话是这么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不上岸还真不行了。日本南部九州已渐趋统一,老巢五岛是回不去了,戚继光、俞大献率领的明军精锐战船也都牢牢地盯着岑港。当胡宗宪再次发出邀请,并答应把指挥夏正送过来作为人质时,汪直同意去杭州了。但他还是留了一手,让在总督府为人质的养子王激回到岑港。

他是想万一生变,有忠诚能干的王激坐镇在岑港指挥,谅官军也不敢拿自己

怎样。

内心里,他还真没拿胡宗宪当回事儿。部下劝阻,他竟拿刘项鸿门宴的故事作比,说我天生有做王爷的命(“当王者不死”),即使姓胡的调我,其奈我何?

11月的某日,汪直入杭州。他受到了老乡胡宗宪的热情接待,住的是高敞大屋,酒是陈年佳酿,坐的是最高级别的车轿。但在三天后,汪直按照约定前去拜会本城另一高官巡按御史王本固时,突遭逮捕。原来,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

被朝廷的无耻行径震惊了的汪直,睁着一对虎目,大吼:吾何罪!吾何能!他当然是有里的。外头都在这样说他,“恶贯滔天,神人共怒”。王本固把他的罪状罗列成好几大张纸,上疏要求把他明正典刑:“汪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以中华之意,人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寇,比年攻掠,今悔罪以来归,仍挟倭以求市,上干国禁,下毒生灵。"

胡宗宪倒真的不想让这个同乡因自己而死,他还真的想把汪直收归己用。在直虽已在押,但他的船队还在舟山外海上呢。胡宗宪上疏请求皇帝,赦免这个前海盗头子。汪直也在狱中上了《自明疏》,希望朝廷许他戴罪立功,剿灭海上诸夷。疏文的最后,他又念念不忘地希望政府能够开放海禁,通商互市。但此时事态的发展已由不得胡宗宪了,主张禁海的王本固放风说,胡收受了海盗头子数十万两银子的贿赂,并上书弹劾。胡宗宪害怕了,重新上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称汪直罪在不赦,请皇帝处分云云。

杀,还是不杀?皇帝也在犹豫。汪直在杭州关了两年多,用官方的说法是“羁养”,也就是说虽然下狱,衣食卧具一直都受优待。

政府使出流氓手段,要把老船主下狱论死,消息传来,坐守岑港的王激如同疯了一般,一次次向官军发动攻击,要求放还老船主。俞大猷、戚继光两总兵一起合剿,好几次也都吃了败仗。王激还去日本煽动来更多的流亡武士前来骚扰,东部沿海寇焰比以前更炽十倍,甚至广东、江西的山地间,据说都发现了倭寇。

正当东南各省的倭乱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1559年冬天,对大海枭汪直核准死刑的通知正式下达了。行刑地点是在杭州官巷口的校场。刑前,汪直与儿子汪澄

诀别。对这个因牵累坐牢的儿子,他一直是很歉疚的。儿子拉着他的袍角,哭得泪人一般,他拔下束头发的金簪交给儿子,不胜怨恨地长叹道:“不意典刑兹土!"

消息传至岑港,被押为人质的夏正被狂怒的海盗们大卸八块喂了鱼。

曾经担任胡宗宪幕僚的郑若曾,在编写《筹海图编》一书时记载了夏正上岛后对汪直说的一番话,郑若曾称夏正为“死间”。“乃以夏正等为死间,谕直曰:汝欲保全家属,开市求官,可不降而得之乎?带甲陈兵而称降,又谁信汝?汝有大兵于此,即往见军门,敢留汝耶?况死生有命,当死,战亦死,降亦死;战死不若降死,且万一有生焉。”

所谓死间,是指抱着必死之心到敌营去使离间计。这是《孙子兵法》中的着名一计:“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

横死

皇帝身边有各种各样打小报告的人,嘉靖早就听说了赵文华督师江南时“黩货要功”的事。徐海被荡平后,赵宣召回京,听说皇帝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称微染小恙,皇帝即以要他安心养病为由,夺去了他的本兼各职。过了些日子,干脆降为边街小吏,催他着即赴任。不管他先前是真病假病,这一来,真的病重了。

赵文华是在南下途中暴毙的。那一日,船行驶在京杭运河上,他忽然腹痛如绞,一整夜手捂着肚子在船上滚来滚去,就像一条搁了浅的白条。等他安静下来,船上人发现他已经歪着头死去了,肚子暴裂,肠子都流了一地,腥膻不可闻。有久历江湖的,说他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毒,才会死得如此之惨。

这是1557年7月的事,当时胡宗宪正在一门心思对待汪直。

得悉老搭档横死,胡宗宪慌了手脚。再加王激为了报复胡宗宪杀降,带了日人大肆袭来,东南沿海的倭患闹得更凶了,像王本固这样的顽固派,多次上书弹劾胡宗宪,皇帝也严旨切责,胡宗宪陷人了四面楚歌。恰巧他的手下在舟山捕获了一只白鹿,胡宗宪当作祥瑞送到京师,并让幕僚徐渭写下一篇《白鹿赋》,果然,喜好斋醮和青词的皇帝收到这份礼物后,天颜顿开,行了告庙礼,又加了胡宗宪官秩。胡宗宪的政治对手加大了攻势,嘉靖说,宗宪功大,又献祥瑞,不可罢他官,于是胡宗宪侥幸过关。

此时,王激的海盗船队已经移师定海城东面的柯梅,且有向闽、粤蔓延之势,胡宗宪率水师围堵,海盗船突破包围,连下福建连江、罗源二县,还把福州城围了好几月。朝廷追究责任,胡宗宪此时已失朝中奥援,于是把不怎么听话的总兵俞大猷推了出来,说“纵贼”的责任全在这个骄傲轻敌的将军身上。俞被下令逮至北京问罪,幸有人惜其将才,指点他去走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的路子,打通三法司关节,俞大猷免去了牢狱之灾,被发往大同效力。此后崛起的抗倭名将,是青年将领戚继光。

英雄易老,奸雄也在老去,到16世纪60年代,严嵩已是个年届八旬的糟老头子,精力大不如前。先前的内图票拟,都是儿子严世蕃代劳的,严嵩夫人欧阳氏去世,严世蕃护丧回江西老家,再也不能陪他出人皇城西苑代笔票拟,老眼昏花的严嵩连皇帝的手诏都看不懂了,被虎视眈眈的次辅徐阶挤出了内阁。1562年,主政

长达二十一年的权臣严嵩倒了台,被勒令回江西分宜老家休养,他的儿子严世蕃和两个孙子也被发往边远的雷州地区充军。胡宗宪是由严嵩义子赵文华的举荐而屡获升迁的,属于如假包换的“严党”分子,肯定脱不了干系。这年底,他被南京一个叫陆凤仪的纠察官员揭发为结好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劾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等罪名,锁拿进京。嘉靖对他抗倭的功劳可能已记不太清,但对献神瑞的事却记得很分明,发话说,这个人我拔用了八九年,肯定不是严党。因此只是免了胡宗宪的官职,打发他回了安徽绩溪老家。

在权力场上摸爬了一辈子的胡宗宪不甘心就这样老死故里,1563年万寿节的时候又向嘉靖“献秘术十四”。以前他献神龟、献白鹿、献灵芝,每次都是帝心大悦,这次也不例外,嘉靖又想起用他了。但这一次好运气不再眷顾他了。严世蕃被人检举没有前往雷州地区报到,反而在老家勾结倭寇谋反,还在他家搜出了两年前胡宗宪和严世蕃勾通的书信,于是胡宗宪再次被押赴至京受审。胡宗宪的结局是“瘐死”--即在狱中因饥寒、患病去世,死前留下十字绝笔:“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胡宗宪死后,他最为亲信的两个幕僚,徐渭疯了,用利斧劈开自己头颅,把三寸长的铁椎刺入耳中,又击碎自己的睾丸,先后九次自杀,都没死成,后来又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人有染,把她砍死,最后被判入狱八年。另一个亲信的幕僚茅坤,一直到处奔走,为主人申冤。

历史学家谷应泰说,胡宗宪死是死了,但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面目见徐海、汪直?他对胡的评价是,“才望颇隆,气节少乏,侧身严赵,卵翼成功”,一句话,胡是一个政治夹缝里的悲剧人物。

同时代人对胡的不拘世礼及私生活上的不检点一直不无微词,稍后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他恣情纵乐,自仗着胯下本钱大(“自负嫪毒之器”,嫪真是传说中战国时能用阳具转动车轮的男子),一到江南就搞来一大堆女人,又与健步徐子明之妻私通,纳乡官洪梗之女为妾,把个总督府搞成乌烟瘴气的私人会所一般(“与幕客宣淫于制府,乘醉狎御史门役,至发旗牌斩之”)。联系起胡宗宪诱杀徐海后又把翠翘搞了的事,这一指责不会是捕风捉影。

绝响

罗龙文离开胡宗宪后不再经商,也没有回老家徽州去做一个墨工。他去了北京,在严世蕃的府里做了一个幕客。他已经见识过权力的翻云覆雨,也见识了人心的叵测,他决定投身政治,改变命运,不问正邪,只要结果。

严嵩失势时,严世蕃被勒令带着两个儿子严鸿、严鹄及罗龙文前往广东雷州戍所报到,但严世蕃和罗龙文在去广东的途中悄悄折返了,潜回了严的江西老家。后来有一个叫林润的御史检举说,严世蕃根本没有前往雷州报到,他利用以前藏匿下来的一笔浮财在老家大兴土木,还招募了一批死士密谋造反。每天都躲在醮宫里修炼长生不老术的嘉靖最听不得的就是谋反二字,着令擒拿严世蕃一干人来京。

经三法司反复会审,1565年4月,严世蕃被定罪为“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在京城西市处以极刑。罗龙文也一同问斩。

另有一种说法,罗龙文并没有死。绑到西市受刑的,是

先前已经使钱买通的一个相貌酷似他的族中子弟。罗龙文已经逃到了南方。

但大多人认为这不可信,一个已经被勾决的钦犯要逃脱谈何容易,逃脱的是罗龙文的儿子罗南斗。曾在嘉靖年间任职中书舍人的歙县人潘之恒,在所着《亘史钞》的“游侠卷”中说,罗龙文被处死后,他的族戚友朋惧怕罹祸,没有一个人敢去收殓尸体,从上海来京的顾从礼、顾从德兄弟俩与罗龙文生前颇有交情,把他儿子夹带在佣仆中带离了京城。日后,此人改名王常,字延年,又号青羊生,居海上近四十年,一直活到七十多岁去世。

这个侥幸逃出生天的儿子,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精于鉴赏,尤善鬻古,还收藏有大量秦汉古印及元人私印。江南人

氏多不知他何许人也(他自称来自太原府),多以王生呼之。松江的地方志说王生工诗善书,还善于铸鼎。王生去世前一年的1608年,以顾氏书坊的名义刊刻了

一部《秦汉印统》,当时的鉴赏界名士王樨登、翰林院编修李维桢、南都国子监博士臧懋循都为这本印谱写了序。为罗龙文

写传的歙人潘之恒,见到这本印谱也是赞不绝口,说:“其朱文之遒劲者,妙不容

言。”①

灼灼其华的罗小华墨,无人为继,

书 遂成绝响,今天只能从后人的各种记述

里,一睹其惊鸿之影了:

罗小华大圆墨,一池春绿四行

156 书字,一面盘螭戏水,上旁“小华

逸史”,又“水云居制”。

--《漫堂墨品》

罗小华墨,广八分,厚一分,一面篆书“罔象珠”三字,一面楷书“小华山人”款。此墨极小而精,绝似宋宣和内府所制小玉佩,钩碾精致,水银沁作纯漆色,作作生芒,奇品也。

罗小华墨,长三寸二分,广一寸,厚四分,此墨质理坚朴,气息苍深。

--《中舟藏墨录》卷上

罗小华墨,长一寸七分,广九分,厚六分,通体作海螺形,壳外

南华录

磊坷历落,略似蟾蜍皮,而光泽莹堪似古玉得人精气,生出一种活润之态。螺唇隶书“蛾绿螺”三字,瘦劲宽博,有礼器碑风骨。

罗小华墨,长二寸七分,广九分,厚二分强,重八钱四厘。牛舌式,极简古。一面行书“华道人造”款,两侧一“嘉靖乙卯”,一“通天香墨”。此墨以质朴为主,与精致迥不相侔,然治墨名家其精致处固不可及,其朴质处亦不可及,所谓殊途同归也。

--《中舟藏墨录》卷下

罗龙文死后,万历朝继起的徽州制墨名家是程君房与方于鲁。程君房曾在京城鸿胪寺(明时掌国家典礼及祭祀的机构)当值,他用五石桐膏之焰调入漆,得烟百量,所制墨神采坚莹,如小儿目睛,所造“大国香”“非烟”“寥天一”“百子榴”等款墨被同时代人沈德符称为“墨妙”。他请着名画家丁云鹏插图,绘成了记录其造墨心得的《墨苑》十二卷。方于鲁最初跟着程君房学制墨,发明了以百花香露和墨的技术,又精于造笺,深得老师器重,后来独立门户,其所制“九元三极”墨自谓前无古人。方于鲁虽一介布衣,却写得一手好诗,还与任职兵部的诗人兼戏剧家汪道昆结成了姻亲,仗着这层关系,他的墨也送进了内廷,且也有《墨谱》流传于世,与程君房叫板。后来程君房被诬告杀人罪入狱,方于鲁对昔日的老师不仅不施援手,反而借机百计排挤。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程君房认定构陷自己的就是方于鲁,口口声声称他“中山狼”。

据一本叫《韵石斋笔谈》的笔记称,程、方交恶是因为一个女人。程君房有一个漂亮的侍妾,因受其正妻妒忌,被赶出了家门。这个女人又是程的徒弟方于鲁暗暗喜欢的,得此机会就想娶师父的女人。程君房把这事捅到了官府,两人的脸面就撕破了。

程君房后来在狱中绝食而死。大概是墨品连着人品吧,方于鲁家所造墨的成色,也越来越差。1598年,小品文作家、《五杂组》的作者谢肇制前往歙县方家买墨,就感慨方家的墨已大不如前了。再过十年,方于鲁死后,子孙辈急于售钱,所造的墨更是粗制滥造了,让当初的追捧者们沮丧不已。

原来攻击杀伐不只在海上,也在墨行。欲望名利所至,人间处处杀场。墨妖,也会成为墨兵。

英雄无奈是多情

158 翘儿故事最早出现在采九德所写的《倭变事略》中。采

九德是海宁盐官人,此地是倭患重灾区,他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当时还只是一个诸生的采九德道听途说了胡宗宪诱杀徐海的故事,这样写道,当海盗火并时,徐海派遣亲信护送“二爱姬”出逃。但文中没有提及这两个侍女的名字,她们对徐海归降起到什么作用也语焉不详。

曾在胡宗宪督府任幕僚的茅坤,在《纪剿徐海本末》中,正式提到了这两个侍女的名字与身份,“两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翘,一名绿姝,故歌伎也”。茅坤说,官军与徐海对阵五年,拿他毫无办法,后来听说徐海与其麾下酋长争一女而生嫌隙,于是派人送了簪珥玑翠等物给这个女子,“使之日夜说海”,离间徐海与手下头目的关系,最后,“海窘甚,遂沉河死……永保兵俘两侍女而前问海何在,两侍女泣而指海所自沉河处。永保兵遂蹈河斩海级以归”。

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成书于1559年,也就是徐海被

南华曼

剿灭后三年。茅坤曾任官礼部,又出任广西兵备金事,在西南山地剿过山匪,颇知兵事。《四库提要》说他罢官后人了胡宗宪幕,襄助平倭,胡宗宪诱诛徐海事,他都亲见亲历,本末所记,应与史实出入不大。

但曾任职海盐知县的湖北黄冈人樊维城在一本于1623年出版的地方志《盐邑志林》中却说,那两个女人是胡宗宪作为礼物送给徐海的,她们同时还负有间谍任务。出于无名氏之手的《嘉靖东南平倭通录》也采信了此说,说胡宗宪贿买徐海的“厚遗”,包括“美妓二人,黄金千两,缯绮数十匹”。

《明史·胡宗宪传》叙述平湖沈庄之战:“宗宪居海东庄,以西庄处东党。令东致书其党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属矣’。东党惧,乘夜将攻海。海挟两妾走,间道中稍。明

日,官军围之,海投水死”。两妾出逃情景与茅坤所记基本相同,只是在“大历史”的庄重笔法下,女人们也只是一团

若有若无的影子罢了。 159

前引无论哪一种记述,叙写的重点都是征战杀伐的男人世界,翘儿和绿姝都不过是佐味的调料,她们的体态容貌、言行举止、性格特征几乎无片言只字的交待。但这已足令后世文士起无限遐思。

万历初年任职刑部的上海嘉定人徐学谟,在1577年刊刻的《海隅集》中,为翠翘写下了第一篇正式传记。徐学谟说,翠翘的故事他得之于当时尚在人间的华萼老人之口,当时海上缙绅,几乎都知道这个故事。这篇传记开头说,翠翘原系临淄民家女,自少卖给了娼家,冒姓为马,故称马翘儿。说到翘儿才艺,“曰能新声,音吐激越,度曲婉转,往往倾其座人”。传文还说她不喜献媚客人,“虽富商大贾,多金相馈,意如不合,辄婚婚不开眸”,因此时常受打骂。后来摆脱鸨母来到南方,喜与文人往来,每年所得缠头几乎都送给所善贫者,以至囊空如洗。徐海洗劫桐乡,翘儿被

掳,“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讯之知为翘儿。试之吴歙及弹胡琵琶,以侍酒绝爱幸之,尊之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之为王夫人”。

最后的结局是,徐海听了翠翘之劝归降,被胡宗宪尽歼,庆功宴上,翠翘仍是一名随人戏弄的歌女,先被胡宗宪狎戏,再迫她嫁给一名酋长。翠翘难忍其辱,于是在钱塘江夜半投水而死。

后世王世贞在《艳异编》中所述王翘儿故事,基本上都是徐学谟那个版本的重复叙述。明末戴士琳的传记则说翠翘姓李,京口人氏,此传不同于茅、徐记载之处在于详细叙述了翠翘与徽州人罗龙文的相识、分离、重聚及罗生负心的曲折过程。

罗龙文从新安赴京,路经京口,邂逅翠翘,翘见而心许,而罗生不知。一年后,罗生返回江南,江南受倭寇烧掠,到处残破,他已无法找到翠翘的踪迹,不能重温旧梦了。这时胡宗宪正坐镇浙江,督师剿寇。罗生穷愁潦倒,就赶去投奔这个老乡。宗宪对他也另眼相看。罗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动宗宪招募淮阳兵,以为淮阳兵一到,区区岛夷,可如疾风扫叶。宗宪轻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银子招募兵壮。可罗生带的银子,不到一个月,很快就填了赌债和酒钱,全花光了。他凭着严世蕃的一封书信,又回到总督这里。碍着严嵩父子的情面,宗宪无可奈何。他想到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之士。罗生既然能从自己手里骗走三千两银子,难道不能说动徐海,诱之以降?于是对罗生说:你如果能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银子事就不追问了。罗生立即答应说:愿蹈汤火,以赎前罪。所以有了辩士罗生到徐海老巢,重与翠翘相见的故事:

生既至海巢,则踞上坐,为陈说利害,海意殊不为动撼。群虏缚生下,露白刃临之。生鼓掌而笑,颜色自若,海意解。复延生坐,稍稍肯赴胡军,而疑信且半。姑试生曰:汝能留质吾军,我单车见胡公乎?生曰幸甚。海大解颐,与生痛饮。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还。嘱其党曰:我暮不还,则醯罗生,发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为质。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畅,不时返。群倭来缚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俄闻壁后叩门甚急,众皆蒲伏听命,则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户下,叱曰,尔曹何须臾不能忍也。假令主还,欲得生罗生,尔曹能续其颈耶?主果不还,罗生几上肉尔,何烦此张皇呵叱也?众皆唯唯袖刃,生窃礀之,则李翠翘也。因叩首乞

怜。翘为吴音以对,曰:子无忧异类,我将脱汝。生又叩头谢不杀恩,因此知翘盖被掳岛夷,已得幸徐海矣。

但后来胡宗宪醉后调戏翠翘,翠翘巴望着罗龙文施以援手,直至悒悒投江,这个负心汉都没有再出现。

戴传仅以抄本存于黄宗羲编的篇目浩瀚的《明文海》中,能看到的人不多。后来余怀的《王翠翘传》叙到罗龙文一节,应是对戴传多有参考。值得注意的是对翠翘容貌的叙述,徐学谟和王世贞说她“貌不逾中色”,戴士琳说她“貌可中止”,而到了余怀那里,已是“美资首,性聪慧”的色丝少女了,其间的变化,也可见出明代士人审美态度之流变。

杭州作家陆人龙1633年出版的《型世言》中,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叙述的即是王翠翘落难为娼,象山财主华棣卿为其赎身,置室别住,被徐海掳掠,极受恩宠的故事。小说一开始介绍翠翘家世,说她是山东临淄人,父王邦兴,母邢氏。父亲考满后授宁波府象山县粮库主管,因粮仓失火,上司追赔损失,缴付不出,被下狱。后经媒婆撮合,翠翘嫁当地财主张大德为妾,后张大德死,又被妒悍的大妇卖人姐家。这一叙述,从故事开篇就把翠翘及其家庭带到了倭患最严重的浙东,也更见小说编织的匠心。

清初青心才人撰二十回说部《金云翘传》(篇名是从王翠翘、妹妹王翠云,情人金重姓名各取一字而来),叙写徐海和王翠翘的结局最见光彩。小说结尾处,徐海被胡宗宪的人马包围,身被数创。徐海长叹夫人误我,夫人误我!死后立而不仆两个时辰。“忽翠翘为诸军拥至,见明山(徐海)死立不仆,翠翘哭道:'彼英雄士也,因妾苦劝归降,不得其死,怨气不散,故虽死犹立,待妾亲拜慰之。’对死尸拜祝道:'大王,妾实是误你,然终不敢独生,以辜大王厚德。’说毕,放声大哭。徐明山的立尸自把眼一睁,泪如雨落,尸亦随仆。”

历史苦涩,说部多情,还是吴梅村说得好:“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翠翘故事数百年的传播与流变,如同一株植物不断生长,伸出枝枝桠桠,有人说渐失本相,也有人说这故事越来越好玩了。这就如同一则公案中,两僧人论解佛经,一僧说:今人解书,如一盏酒,这一人来添些水,那一人来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另一僧则说:佛义原浅,只因解的人多了,次第修补增添,味才


2022-12-08 18:5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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