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13.夜半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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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半抄家

  1966年8月31日的日记是这样结尾的:“别了,我的日记。从明天起我不写一 个字了!”一写就是“变天帐”,怎敢再写。说不定过几天又来搜查,像前天中午 那样,查出来怎么办!二十一岁那年写日记上了瘾便再也戒不掉。打成右派以后, 仍然偷写至今。现在三十五岁,蝶挂蛛网,命在旦夕,还写什么,戒掉算了。奈何 戒了几日,笔尖又痒,遂写在每一天撕下来的日历纸上,折成一叠,藏入衣袋。纸 叠逐日加厚,衣袋胀臌臌的,又怕惹人注目,便只好誊抄在本本上。殊不知刀剖竹 终久还得碰着节疤,某夜忽来抄家,本本又被查获,给自己添一笔“变天帐”。于 是又戒掉,戒掉又痛苦,痛苦又上瘾,上瘾又抄家,抄家又查获,查获又戒掉。如 此循环两三圈后,终于老实,笔尖不再痒矣。直到五年之后,林彪炙骸黄沙,政局 微现一星星光明了,我才又写起日记来。哪晓得批林批孔又批到我头上,又来抄家 ……

  说远了,且回头,何洁被张所长赶走后,音书杳无。她那天冒大雨回成都,肯 定病了,想起令人忧愁。半个多月以后,某日我正在拉大锯,忽见她笑盈盈地窜入 木器家具社来。我放下锯子,跨出马杆,前去迎接。她递来一张纸,我看了又是喜 又是忧。她真的从成都把户口迁来了。

  是夜夫妻恩爱,自不必说。第二天她去派出所办户口迁入手续,找张所长。张 所长为人讲信用,当初既然说过“那你就迁来吧”的话,不好食言,虽然违背他的 本意,也只得照准了。使我铭感在心,至今不忘的是这位所长还给何洁找了一个饭 碗,让她加入北街缝纫社。后来我的大弟打我,兼骂何洁“滥货”,纠纷闹到派出 所去,这位所长明辨是非,狠刮了大弟,叫他写检讨,保证不再欺兄凌嫂。虽然何 洁从前同这位所长吵过,虽然这位所长明明知道我是个所谓的危险人物,他仍然能 做到秉公执法,不给谁穿小鞋,不踩谁的痛脚。这位所长清贫自守,公务余暇,回 家种菜养猪。我多次在街上看见他担一挑猪泔水,或牵一头猪,或同其妻子抬一笼 猪儿,犹有旧时农民本色。张所长名邦荣,臌眼睛,络腮胡,清水脸,高颧骨,走 路佝着背,样子古板可畏,我想不起他是否有过笑容。那些年在故乡路遇他,我总 要向他鞠躬致敬意,同时想道:“可惜,这样好的官不多。”

    何洁加入北街缝纫社,她的缝纫机也跟着抬入店内,每日勤勤踩缝。同我一样, 工资也是计件,不敢不勤。店内欺生,来钱的活路总不给她做,所以每月收入低得 可怜,活路又紧,晚饭后还要到店内去踩夜车。月经期间不敢休息,照常踩缝,血 浸了凳垫也不顾得了。她不觉得辛苦,每天早晨和我同路上班,黄昏和我同路下班, 总是又说又笑。夜深我去店上接她,牵着她走入小巷内如沉在甜梦中。她的户口迁 来以后,我们又去镇政府补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心里踏实了,谁也没法赶她走了。 晚上如果我去了望台参加“黑五类”的学习,她在家中便不肯睡。实在渴睡了,也 只肯和衣而卧,等我夜深归来叫醒她。她醒后总是嫣然一笑,忙撑起身来,同我一 起洗脚。结婚前我曾有《情诗六首》赠她。第六首有这样的段落:

    我们将为生活终日奔忙     早晨你送我出门     傍晚你等我回家     我们勤劳如暮春的工蜂     自己采的花最香     自己做的蜜最甜     让花常开在家里     让燕子年年来拜访我们     我们将珍惜每一个幽夜     在灯下读书     在窗前望月     在枕边谈笑     在梦中听屋上的风雨     和邻家的鸡啼     让尘世的纷争遗忘我们     让岁月在门外悄悄地走过

                                除了“在灯下读书”这一句因书籍被抢光而化为泡影以外,其余的预言似乎正 在实现。哪知道“尘世的纷争”才不肯遗忘我们呢,“岁月在门外”不是“悄悄地 走过”而是狠狠地打门,打得乒乒乓乓,继之以踢,踢得硁硁矿矿,终于惊醒了共 枕的夫妻。我看见窗纸上乱晃着眩目的电筒光,听见乒乒乓乓硁硁矿矿之声愈来愈 猛,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何洁小声说:“快去开门吧。”我向窗外应答一声: “来了来了。”便披衣下床,趿着鞋去开门。这时候打门踢门之声停了,窗纸上的 电筒光也熄了。门外依旧寂寂冥冥,无声无光,似乎瞬间前的声与光都是幻听与幻 视在作怪。我迟疑片刻后,拨开门闩,拉开门扉。一道电筒光逼着脸射来,射得我 什么也看不见。我仍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门外一声严厉的查问:“你是流沙河?”我点头。电筒光从脸上移向身上,看 我手中是否握着什么。看见我两手空空,电筒光又移回脸上来。那人又问:“屋里 有哪些人?”我答:“一个母亲,一个爱人,都是女的。”那人警告我:“你少装 怪!”我才明白自己失言,不该说“都是女的”这一句废话。站在那人旁边的另一 人说:“叫她们都起床!”这两人背后还有几个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只听见他们 在窃窃耳语,可能是在谈对我的观感。这时候电筒光移向入门的厨房内,这一伙人 随即跨迸厨房来。我请他们坐,他们不理我。我进房间去,点燃煤油灯,看见何洁 正在穿衣裳。内间的母亲已经穿好了。

  何洁很镇静,吩咐我再点一支鱼烛。鱼烛点燃,走出房间,放在厨房的饭桌上。 于是厨房内大放光明了,我这才看出来这一伙人是中学生,大约七八个。不久以前 何洁说过成都已经在抄家了。我暗自思忖着:“这些中学生该不会是来抄家的吧?”

  “叫她们都出来!”为首的那人说。

  母亲和何洁来到厨房内。那人翻开《毛主席语录》念了几段。这是一种宗教暗 示,暗示他老人家此时此刻也在现场。那人问:“你的《语录》呢?”我说明天去 买。母亲赶快去把她的那一本拿来递给我。那人叫我翻到某页,念某一段可用于我 自己骂自己的。我念了,站在那里恭候发落。

  这时候那人庄严宣布:“我们是红卫兵,大弯中学的,来造你的反!”然后叫 我老实交代罪行。我把那一套背熟了的又背一遍。那人喝斥道:“不老实!去给毛 主席跪下请罪!”我迟疑好一阵,阴叹一口气,走到厨房正面墙下,向毛主席像一 鞠躬,跪下。

  小将们审何洁,问她家庭出身。何洁不答,叫母亲把户口簿拿出来,交给为首 的那个红卫兵。小领袖翻开看何洁的那一页,知道她的家庭出身原来是贫民(户口 簿上写成贪民),便缓了颊,只责备说:“你出身好,应该同大右派划清界限。” 何洁答:“我帮助他改造思想嘛。”便过关了。小领袖又翻到母亲刘可芬那一页, 知道她是地主,便喝斥她,叫她也到毛主席像下面去跪着。毛主席像下面堆放着杂 物,空地被我一个人跪完了。母亲挤不进来,便只好改跪在灶台边,好像腊月二十 三夜祭灶神一般。不过她此时此刻暗中祷告的不会是炊神爷爷,很可能是观世音奶 奶。这才是错中错哟。

  我这人一贯地苟且偷安,心存幻想,遇事总爱做乐观的预测,而往往被结局掌 了嘴。这一次也是如此。跪在那里,我想:“骂也挨了,跪也下了,恐怕这样就了 了吧。”后来才省悟到,斥骂和罚跪仅仅是革命行动的礼仪性部分,实质性部分还 在后头呢。小将们哪能容我一趟子跑过阎王十殿——这是心存幻想!挨挨骂,下下 跪,这能算什么哟。吾乡黎民百姓从来不认为挨骂啦下跪啦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所 以把挨一顿骂说成是“吃一碗宽面”,所以把下一回跪说成是“下一趟贵州”,都 纳入了饮食和旅游的范畴。老舍先生,傅雷先生,两位大文豪请听我跪禀。文革以 前,你们如果先来敝乡习染习染,或者竟至像我这样生于斯劳于斯,不习而自习, 不染而自染,文革期间你们就不至于吃了宽面条立刻去投湖,下了贵州省立刻去碰 车,从而得以苟活偷生,同今日之鄙人一样了。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太迂 了。有一些棍子和打手至今还不承认挨骂和下跪是什么受辱,他们说你们只不过受 了“一点冲击”罢了。

  小将们随即从礼仪性的革命行动转入实质性的革命行动,杀进房间,放手抢劫。

  他们先开启我的一口大红箱,把箱内不值钱的东西抛出来,值钱的留着。然后 把桌上的一座闹钟也没收了,投入箱内。我家唯一的灰底绿条毛毯,折叠起来,塞 入箱内。还塞了一些什么入箱,时隔十九年,我已记不得。他们动作熟练,不费多 少时间便完成实质性的革命行动,提着那一口大红箱,挟着一些包裹,再骂我一顿, 便扬长而去。我听见其中两个小将耳语密谈,知道他们还要去某处敲某家的门。此 时距天亮还有三四个钟头,来得及再抄他妈的两三家。

  他们是成都市青白江区大弯中学的红卫兵。大弯距城厢镇八公里,那一带解放 前经常出抢案。大弯被夹在金堂、新都、广汉三县交界处,旧社会谓之“三不管 地”,故多土匪抢劫。传说古代某地有一眼“廉泉”,贪夫饮了也会变得廉洁,又 有一眼“盗泉”,好人饮了也会变成强盗。不知道大弯有没有“盗泉”。或许时代 变了,自来水早已取代了泉水吧。文革期间,大大小小的左营自来水公司到处都有, 何止大弯一处,又何必非有一眼“盗泉”不可。好好的青春少年人,只因为饮了那 些左营公司的“盗水”便去抢劫,这还不可怕么?十九年过去了,他们现在想起自 己当初的错误行为,肯定良心有愧。我在这里向他们问候,希望他们提醒子女: “饮水当心!”


流沙河 2013-08-22 13: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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