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重返语词密林(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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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语词密林(十)
  
   拍马屁和马屁精
  
   尘元
                 
   一、马屁精
                 
   二十世纪最大的马屁精是谁?
   凡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中国大陆生活过的人,不假思索就可回答:林彪是也!
   光看那个时期拍的新闻片,也就不难看出这个右手高举红宝书,口中念念有词,亦步亦趋地紧跟伟大领袖,那副奉迎谄媚的委琐相,便可理解什么叫做马屁精。
   拍马不是旧小说里拍马迎战的拍马,而是俗称拍马屁的那种比之旧日上海滩的小瘪三还下流的痞子状。盖马屁者马屁股也,成天抚爱马屁股,岂非不堪入目者乎?!
   精于此道者称作马屁精。所以当代最大的马屁精,林彪当之无愧也。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世有坐轿者,然后有抬轿者;反之亦然:有抬轿者然后有坐轿者。仿此,有爱受人拍者,才有拍马者,或曰,世有拍马者,然后有喜欢人家拍马者。按逻辑推理,拍马者与被拍者两者必定相得益彰。
  近日报载日本东京开了一间“奉承屋”,我想最好把它移译为“拍马屁专卖店”——据说谁想得到人家“奉承”,走进这家专卖店,每分钟只付一百日元(还不到一美元),便可享受一分钟的拍马屁!
  据说此屋生意兴隆,连中学生也有去享受拍马的。由是可以证明善于拍马屁和喜欢人家拍马屁,实在是人的本性云云。
                 
   二、多么难听的语词呀
                 
   哎哟,我在说些什么呀?
   “屁”呀“屁股”呀这类字眼平常是说不出口的,尤其雅士淑女们不但不说,而且不喜欢听。真是多么难听的字眼呀!但是对这种现象又不能不说,也不能不听,所以后来人们把“拍马屁”里那么难听的“屁”字去掉,大家都只说“拍马”——好听多了,没有那个说不出口的字眼了。
   有了马,才有马屁股;有了马屁股,才有拍马屁股者;有了精于此道者,才产生出“马屁精”—词。
   现象—概念—语词。这就是语词产生的公式。
                 
   三、不堪入目的杜斯芬醚
                 
   尊敬的淑女们!尊敬的雅士们!
   请闭上你们的眼睛!
   因为下面我要说的全是杜斯芬醚,这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比如“屁”呀“屁股”呀等等。
   这些东西叫做‘杜斯芬醚”,原来是从希腊文译过来的,希腊语“杜斯”意即“坏的”,“芬醚”意即“话语”,英语转写作dysphemis,汉语可以写作“粗野语词”或“粗鄙语词”,跟语言学中的euphemism(委婉语词)相对应。近来报上出现了所谓“痞子语言”,不知是否与此有点相类似。
   这种语词听了不舒服,写出来看了有点别扭,有时还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听不得,看不得,常常要换个好听的说法,即委婉语词——可那溢出本文的范围,暂且表过不提。
                 
   四、物质三态,人间两态
                 
   少年时学格致之学,知道物质三态之说。老师举例说,水烧到一百度就气化,由液体变成气体;冷到零度时结冰,液体变成固体。是谓三态。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人间只有两态,而不是三态——俗语说,“世态炎凉”,炎凉只两态:你阔了,人家吹捧你,似乎亲热得不得了,这是“炎”;你倒霉的时候,人家就对你冷若冰霜,这就是“凉”。
   但是,人体排出来的废物还是三态。
   气态者称为屁,液态者则为尿,固态者却是屎。
   屎—尿—屁,三字俱从“尸”。天下间的文字多矣,如汉语那样把排泄物的三态表现得如此形象化的,恐难找到另外—家了。固态从尸从米,米为固体无疑;尿从尸从水,水当然是液态;屁是气态,我们的祖先想不出什么气体(他们那时还没有创造出例如氧,氢,氮,氩之类的气类字),只好从比,谐音也。
                 
   五、傻女婿的故事
                 
   从前有个绅士,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头两个嫁给读书人,唯有第三个女婿却是庄稼汉。一日,绅士举行家宴,三对小夫妻都回家畅叙。丈人要三个女婿即景赋诗,而且设定种种条件,比如诗中必须包藏三个起笔相同的字,三个边旁相同的字——须知自古以来我们的读书人都惯于做这种文字游戏。那两个读书人自然摇头摆脑之乎者也,不消一刹那那便吟出超过李杜的佳句,得到丈人的激赏。三女婿本来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可也不甘落后,随口吟诵道:
                 
   三字同头屎尿屁
   三字同边鸡鸭鹅
                 
   丈人跟两个读书人板着脸孔,十分不悦。怎么吟出这等杜斯芬醚呀。只有丈母娘听得明白。不像先前两个读书人所吟充满典故听不懂,所以格外喜欢。
   三女婿这位庄稼汉不慌不忙,吟诵出下—联:
                 
   食了鸡鸭鹅
   同放屎尿屁
                 
   这一下砸了锅,大庭广众前面,怎能如此放肆,竟然两次让这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污染空气!
   故事结尾有两派说法。一派说,丈人大怒,连同两个读书人把三女婿赶出门,那小女儿也只好哭哭啼啼地跟着跑了。另外一派说,丈人跟丈母娘一商量,觉得还是这首诗最切合实际,因为今天的鸡鸭鹅全是三女婿送来的,顿时信服古人云读书读得越多越蠢的至理名言,于是连哄带逼,挟持着两个读书人齐声赞赏,并且作出诚心诚意向庄稼汉学习接受再教育的模样云云。
   后来呢?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六、屎尿屁能入诗文吗?
                 
   屎尿屁这些“粗鄙语词”能登大雅之堂吗?能入诗文吗?
   曰:能!
   首先得举出伟大作家鲁迅。他留下有名的句子: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昵!”
   这还是杂感文章,到—九六五年秋天,在反修冲浪中,伟人毛泽东写的一首绝妙好词《念奴娇·鸟儿问答》下阕云:
                 
   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记得什么“大革命”时期,有作曲家还据此谱了曲。“不须放屁”!大家都唱得津津有味——放屁二字是否用自然主义手法唱出,例如忽降八度,示排气之状,我就记不清楚了。
   但凡伟大的艺术家,对遣词造句必有突破性的新创造,如果机械地规范化,到头来只能是凡夫俗子,不成其为伟大。
   可见屎尿屁能入诗——老丈人不去嘲笑傻女婿,是多么明智的举动呀。
   艺术史也可证明这一点。
   传说贝多芬一个弟子,将自己的练习曲送给老师评阅,贝多芬指出其中某个和弦不合规则,弟子答曰,您的某某作品也是这样用的。贝多芬说得干脆利落:
   “我可以,你不可以。”
   事见罗曼·罗兰的着作。不是我杜撰的。
                 
   七、科学家不忌讳屁
                 
   吴大猷一生淡泊,全部精力奉献给科学,可以说得上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据说这位科学家游览名胜古迹时发现到处都有游人用笔用刀写下“某某到此一游”,愤而写了一首“歪诗”,诗云:
                 
   如此放大屁
   为何墙不倒
   这面也有屁
   把墙顶住了
                 
   科学家把“某某到此一游”喻之为放屁,妙绝!因而报上有人提出,不如在名胜古迹的某处修建一堵墙,名之曰“屁墙”,让所有过往骚人雅士都留下他的大屁,岂不两全其美?或如现今所谓,岂不“双赢”哉?
  
   八、三字经和四字经
                 
   我们都是凡人,让我们回到小民的世界吧。
   我小时候、听大人说绝对不许说“三字经”,那时指的是粤语世界里的杜斯芬醚,小民称为“粗口”是也,粗口者粗话也,不可在大庭广众中说出来的语词是也。
   那个经常挂在大人嘴边的“三字经”就是“diu-na—ma”,即北方话说的“国骂”[ “他妈的”] 是也。对不起,我又写出不堪入目的字眼了,绅士淑女诸君,请不要再往下看吧。
   三字经不离口,这就是我小时候粤语的语境,如今社会文明了,三字经不知消亡了没有。
   无独有偶。粤语世界有三字经,英语世界则有四字经。四字经者由四个字母组成的单字之谓也,英语叫做four-letter word,据说都是见不得人的字眼,特别是有关身体某些部分(不言自明的那些部分)以及有关风化的行为和动作的语词,当然也包括我上面说过的屎尿屁之类。
   不知是巧合呢还是上帝有意安排,英语世界里这些字眼都是由四个字母组成的,例如屎尿屁三字分别为shit,piss,crap,恰巧都是四个字母拼成。这都是骂人的字眼,牛津字典系列中一本供学生用的小字典,给这些单字加上—个符号,指明这是不许用的,恰如我小时候大人告诫我不许说“三字经”一样。
   六十四年前(一九三六)有—个叫做帕特里治(E.Partridge )的学人编了一本俚语词典,竟然收了一个四字经“fuck” ,在文明社会里引发一场大纷扰,不但这个字见不得世面,连这部字典也见不得人了,比之劳伦斯的什么夫人的情人的遭遇,有过之而无不及。足见四字经之可怕可憎可恨——后来有聪明人发明了to make love(做爱)一词,人们却不以为耻。
   语言的奥秘,由此可见一斑。分明是排出液态废料,谁都不好意思直说出来。比方几个男女朋友在—起,某人要排液了,他不说“我撒尿去”——屎尿屁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他说“我去洗手间”,女士觉得“洗手”也太直,她说“我去打个电话”(分明她刚才用手机打过电话,怎么现在要出去打电话呢?)甚至嫌这个也有点露骨,干脆说“我去去就来”。
   杜斯芬醚之可怕,竟至于此!
                 
   九、放屁狗
                 
   我读中学的时候,教我们逻辑学的颜老师给我们讲过一节“字序”——形式逻辑好像没有论证字序的,但是他讲了。他说,比如“放”“狗”“屁”三个字,有三种排列方法:
                 
   狗放屁
   放狗屁
   放屁狗
                 
   他说,第一个句子“狗放屁”,没有什么稀奇,这不过是一种生理现象,这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必理会它。第二个句子是骂人的话,奚落对手所言全像放狗屁——人放人屁还好,人居然放起狗屁来,可见此人根本就不是人!他说,第三句也是骂人的话,而且是最恶毒的骂人话。骂对手是一条狗,已经够奚落的了,而这条狗什么都不会,只会放屁!
   在汉语里,字序是很重要的,不过颜老师用这三个例子要讽刺什么现象,我们那时年轻,全无感觉,只是哄堂大笑。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清楚,也许世间果真有专门放屁的狗么?放屁狗在何处?不知道。
  
   (肖毛扫校自《万象》2001年第三期)
  
   14:46 01-12-2
  


尘元 2013-08-21 14: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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