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文选 重返语词密林(三)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重返语词密林(三)
                
   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
                
   尘元
                
                
   一、酷
                
   没有想到一个“酷”字在两岸三地闹得沸沸扬扬,历数年而不衰。真酷呀!
   —个音译的外来词,居然进入我们汉语口语里闹得如此“猖獗”,少见!
   去年在一次饭局上,我问座上客,你们懂得什么叫做“酷”吗? 座上港客一,说懂,香港流行多时了。两个青年答曰,懂得,但不常说。只有两位中年朋友说不懂,其实这两位也很“前卫
  ”,社会活动也不少,不过不在青少年群体中,自然没法接触这个模糊语词。
   “酷”来自美语COOL——人都知道此字原意为“冷”,气候的冷( 寒冷) ,自然而然转化为人情的冷( 冷酷) ,后来,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有些美国人要表达“美呀”(beautiful) “好呀”(excellent/good) 之类的语义时,却用“COOL!”来表达,于是流行而为俚语。这个字的俚语语义,26收在《韦氏大学字典》第十版里( 一九九五) 。保守的英国人,也在着名的《简明牛津字典》(COD) 第九版( 一九九五) 作为“俗语”收录;不久前出版的《新牛津英语字典》( 一九九八) 中作为“非规范”的语词收载了。
   “酷”是在台湾“登陆”的,如果在香港“登陆”,它就不会用“酷”字——粤方言“酷”字是由于音h 开始而非k 。
   “酷”何时传入大陆书面语,我还考证不出来。奇怪的是,语词进口大国( 日本) ,未见“COOL”的片假名借词。
   可是在我们这里,一九九九年初出了一个杂志,名字叫做《这一代 COOL ——酷男专刊》。瞧,酷男!
   杂志这一期首页载有酷的《宣言》:
   “酷,是这一代新男儿的宣言。”
   “酷,来源于英语的COOL,原意为冷,引申为冷峻,冷漠。”
   据说,“新一代男儿的‘酷’,是羔羊自己的个性,跻身潮流的尖端,苛求生活的独特,甚至可以蔑视传统,毫不理会他人的颜色。”
   奇也哉,“酷”到头矣! 这不就是本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某些“愤世嫉俗”的前卫青年的写照吗——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泥土培育出来的心态呢?
   神哉!
                
   二、伊妹儿说:LOL
                
   一月十四日(,)(1)一个西方通讯社从旧金山发出一条消息说:“你最近是否LOL 过? ”
   这是指在“伊妹儿”(e-mail)上曾否出现说的。
   LOL 是新近出现在屏幕上的“新语词”,即laughing out loud的缩略语,意为“大声笑出来”。
   跟伊妹儿交谈时,时常会出现一些古怪的新语词,这是伊妹儿的创造。有人忧心忡忡,怕因特网会带来语言革命。其实大可不必。
   不过LOL 倒很有趣,它使我想起了高尔基的一篇小品文:《当一个人独自的时候》。
   这位大作家说,当—个人独自的时候,常常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或发出古里古怪的声音来。他说,有人会伸出舌头照镜子,有人会尖声大叫。这种动作或声音,有时是很痛苦的,
  当然有时也完全没有什么语义。
   语言信息学把这种动作称之为“独白”。
  
   三、独白
                
   文学作品里有不少有名的独白。比如郭沫若的《屈原》中的雷电独白,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丹麦王子的“是耶非耶”(to be or not to be)独白,《李尔王》中此人西归前内心充满恐惧的独白。这都是很美的独白。
   自然也有很丑的,比方传说希特勒的特务头子希姆莱临死时的叫嚷 (也算“独白”?):“我是希姆莱”——真是死不悔改的恶棍!
   设想一下,斯大林弥留时( 假如他还有知觉) 一个人独白,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据说他曾一天签发一串命令处决好几千人,此时——当他一个人独白时,会想到这些吗?
   或者设想一下毛泽东在最后时刻,他会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还是说那两件事——其中一件是“文化大革命”——吗?
  
   四、分子
                
   “分子”原来只是一个科学名词,所以旧版《辞源》“分子”一条的释义中云:
   “凡物皆由分子构成”——“物体可分为最细之微粒,不失原物之性质”,这种东西就叫做分子。还附了英文原名molecule,可见“分子”是个意译过来的借词( 外来词)。
   值得注意的是,旧版添了个引申义:
   “喻构成一体之各个体也。”举例说,“如言国民为国家之分子,家人为一家之分子。”
   例子是很可笑的,谁说过“我是一家的分子”这样的话呢?
   旧时编辞书的人,往往自己造出一些实际生活上不曾用过的例句,来证明他的释义正确——近年来国际辞书界已经不提倡自造例句,而求助于语词库:库中收集了从书面语和口头语来的活生生的大量例句。这且不去说它。只是这两个释义,一直沿用至今。
   销行超过三亿册的《新华字典》初版本( 距今四十六年前,即一九五三年面世) 即沿此说,引申义云:“构成整体的个体”就是“分子”,例如“积极分子”,“进步分子”。所举两例的“分子”都是好人。可见解放初即五十年代初,分子变成人的时候,都成了好人。
   从六十年代开始,这个简单的释义“政治化”了,说“分子”是“属于一定阶级、阶层、集团或具有某种特征的人”了。分子成了某种可争议的人!分子是人呀。这本字典其后各版都如是
  说,例子却只剩下一个“积极分子”,原来的“进步分子”不见了,尽管如此,分子还是好人。积极分子不就是好人么?
   同样销行甚广的《现代汉语词典》亦沿此说,但它一直保留了三个例子:资产阶级分子,知识分子,积极分子。
   当一个人变成这样三个分子时,他是不是好人,就有点迷惑了。幸好还有一个“积极分子”,是好人无疑。
  
   五、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
                
   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分子”的。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凄苦的过程。读懂“人”变“分子”的过程,就会很容易读懂中国现代社会史。
   试从一部大书抄下几个分子来观察观察:
   反对分子
   动摇分子
   最积极疯狂分子
   右派分子( 大书中有说明云:一般称呼右派分子,也就可以了,不必称为反对派。)
   “起义分子”( 注意:加了引号,实指动摇分子)
   左中分子
   中间分子( 另一处作“中间群众”)
   知识分子
  
   头五个分子变成人的时候,可怜都成了坏人。在这一串分子出现之前或之后,即在连绵不断的各种政治运动中,不时出现了种种色色人变的分子或分子变的人,比如:
   贪污分子
   坏分子
   地主分子
   富农分子
   破坏分子
   反革命分子
   地富反坏右分子
   胡风分子
   反党分子
   阶级异己分子
   托派分子
   右倾分子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三反分子
   黑帮分子
   修正主义分子( 又称: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哎哟,分子分子,此时人们看到,当分子变成人的时候,名半成了坏人。好人不大变分子了,比方五十年代初“三反运动”,是反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的;反对的是这三种人,可是只有
  贪污者变为“贪污分子”,后两者没听说叫“浪费分子”和“官僚分子”( 偶尔也见过“官僚主义分子”)。叫“分子”的显然是坏人了。
   再如有“右派分子”,却没有“左派分子”( “左派分子”不叫分子,只称“左派”) ;有“富农分子”而不见“贫农分子”或“下中农分子”;有被整的“胡风分子”,而那些积极把人整成胡风分子的人却从不叫“反胡风分子”。
   由此可知,五百年后的古语文学家推断,二十世纪下半期的分子变人的时候,十之八九成了坏人,于是“分子”一词的引申义在五百年后的词典中,可能注上“贬义词”。
                
   六、印贴利根追亚
                
   “五四”前后,曾经大规模地输入外来词,而且很多是音译的,例如:普罗列塔利亚,布尔乔亚,狄克推多,德谟克拉西,英特耐雄那,烟士披里纯,还有印贴利根追亚。
   印贴利根追亚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知识分子。
   对当代中国文化教育有过重大影响的两部大辞书《辞源》(初版于一九一五) 和《辞海》( 初版于一九三六) ,旧版( 即一九四九年前出版的) 都收有“知识分子”一条,却没有收录那拗口的“印贴利根追亚”。
   非常有趣的是,在“知识分子”词目下,这两部辞书都注上了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语源:intelligentsia。一看,这个貌似英文的语词,是从俄语转写的。据西方词典学家的考证,它是一九○七年才进入英语词库的,语义则从专指俄国民粹派到民间去唤醒民众的那一群可爱的智者,引申为泛指觉悟了的或者说有教养且对平民百姓富有同情心的那一群读书人。
   旧版《辞海》云:知识分子有广狭两义,广义指—般受教育者,狭义指受有高等教育,以知识为生活手段之人,“即劳心之劳动阶级”。令人吃惊的是,释义的后半竟然有点超前意识:
   “因其不能自存,须依资产阶级及劳动阶级为生,故为非基本阶级,亦非支配阶级。”
   妙哉!这里阐明了知识分子不是“基本阶级”,亦非支配阶级( 统治阶级) ,是一种可怜的依人而生的人,几乎有点像寄生分子了。
   不过,直到本世纪下半期开始前,知识分子还可以归入好人一类,虽然不是凌驾在万般皆下品之上,却也悠然自得,清高得很啊。
   那时的人变成“分子”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有些智者却不喜欢这“分子”,笔下不写“知识分子”,却写“知识者”。有书为证:
   一九三二年十月商务印书馆复刊《东方杂志》,主编胡愈之在复刊词《本刊的新生》中写道:
   “拿笔杆的知识者,如果能够用着拿枪杆的精神,舍身到现实中间去,时刻不离现实,……决投有自悲‘没落’的理由。”
   总之,知识分子也好,知识者也好,这两个语词在本世纪上半期的语感还是积极的,正面的,多少还保持着一点人的尊严。到了世纪的下半期,知识者的“分子”气越来越重,“文革”十年,则降到最低点,成了“臭老九”。为什么是老九? 因为那史无前例的十年中,该打翻在地的排行榜第九才是知识分子,前面八个顺次是:地富反坏右叛( 徒) 特( 务) 走( 资派) 。
  
   七、一根毛或一撮毛
                
   知识分子是什么? 过去几十年间有熟知的权威答案:
   知识分子只不过是一根毛,一撮毛,只不过是附在某种皮上的—根毛,或一撮毛。这皮,不是人皮,不是兽皮,而是阶级的皮,据说这一代的知识分子是附在资产阶级的皮上,因此通称“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什么没有附在无产阶级或劳动阶级的皮上? 不知道。或者无产阶级本身就没有皮也说不定。于是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之说。难道资产阶级也没有了皮么? 不解。
  到了此时,作为一种“分子”的知识分子,真是无皮可附,无处安身,确实变成化学元素的“分子”了。
   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顶相应的帽子给他戴上。分子同帽子是孪生的兄弟。戴上帽子的分子,几乎是永世不得翻身——除非有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绐他摘掉帽子。例如现在六十万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摘掉了,据说还有百分之零点零几顶帽子还在某某的头上戴着,不知是真是假。但愿是假的罢。
   幸乎不幸乎,知识分子这顶帽子却还不怎样臭,有时还可以遮遮太阳,挡挡雨水。不过若提起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一顶大帽子,则又当别论了。“文革”前三四年,有过给知识分子摘掉资产阶级帽子的集会,鞠躬,演说,鼓掌。谁知好景不长,一下子换了一顶臭老九的帽子,比原来的帽子更破。
   历史老人总是嘲弄世人,他从不走直路,他也要人们走弯弯曲曲的小路。现在,世纪末,我们的知识分子虽说还是分子,不过这分子已变成人了。不再是人变成分子了。善哉善哉!
  
   八、高尔基
                
   不知附在哪张皮上的高尔基,对知识分子却有另外一种定义——那是根据世界着名的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转述的——,他说得文绉绉,也许是译得文绉绉:
   “( 知识分子) 是在每一分钟都在准备挺身而出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扞卫真理的人。”
  高尔基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原来是非常之好的人,好到不得了的人,是扞卫真理,时刻准备为真理而牺牲的人。
  五百年后的考古学家挖掘出一具知识分子木乃伊时,不知他用什么仪器去推断:这木乃伊是好人,是坏人,是好到不得了的人,还是无皮可附的不可救药的人。那具木乃伊不知还戴着帽子
  不。               
   (肖毛扫校自《万象》第一卷第五期)
  
  校注:(1)此处的原文显然漏了一个逗号。


尘元 2013-08-21 14:40:56

[新一篇] 《萬象》文選 在語詞的密林里(二)

[舊一篇] 《萬象》文選 在語詞的密林里(四)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