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天地玄黄》四·诗人的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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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天地玄黄》四·诗人的分化
 
——1948年6、7月
叶圣陶1948年7月日记(摘抄)
4日(星期日)4时3刻,至虹光看电影。片系去年苏联体育节运动大会之记录。注重集体运动,男女皆健壮欢快,一如以前所见者。
9日(星期五)傍晚,杂志社聚餐于我店。为近来航空费增力。,周刊之多需航寄者不胜负荷,联合十余家以停刊表示抗议。减至原价殆不能办到,杂志界亦无非欲唤起社会之注意耳。谈次诸人均言政府于军事、政治、经济皆无办法,一切措施,唯以人民为敌,垮台殆不远矣。
16日(星期五)傍晚,同人共往国际戏院,观沈浮、阳翰笙所作《万家灯火》。写上海人生活,多取现实,唯于实况而外,别无耐人寻味处。
19日(星期一)今日发行大钞四种,最大者为关金二十五万,等于法币五百万元。通货膨胀至此,社会秩序无法不乱矣。
23日(星期五)近听钱雁秋之《西厢》。《西厢》之编制颇不恶,唱词雅驯,平民不误,不知出于谁手。
27日(星期二)归家食西瓜,前购一担,至此而毕。以前一夏恒购三四担,今不能矣。
28日(星期三)上午有私立小学两教师来谈教师生活困苦情形,极大多数乃不如女佣;若遇疾病意外,更难对付。余亦无善言以慰之。
30日(星期五)店中新定办法,积存版税书之版税分十二月付清,现时新出之初重版书,其版税皆一次付清。此版税办法之新规,系属创例,故记之。今日余得上月份之款一亿六千余万,似颇巨。然据统计者言,一亿之实际价值,等于战前之二十元耳。
1948年6月,上海星群出版社继出版、发行《诗创造》丛刊之后,又以森林出版社的名义,推出了一个新的《中国新诗》丛刊,在“代序”《我们呼唤》里,宣称“面对着”“严峻的考验”:“到处是迷人眼睛使人流浪费的眼泪的烟幕,到处是浮嚣的泡沫与轰轰然的罪恶的毒雾;到处是市侩式的‘天真’与空洞无物,近于无知的可怜的乐观;到处是念经的偶像与顶着骷髅的圣人,到处是无聊的卑怯的迎合与大言不惭的纸花似的骄傲;到处是苍白贫血的理论与低劣的趣味主义,到处是虚浮无力的贫乏;到处有闹割过的雄鸡在啼着不成腔的高调。”同期《中国新诗》封底又刊登了一则《诗创造》的广告,宣布:“从第二年的第一辑起,我们对原有的编辑方针将有所变更,以最大的篇幅来刊登强烈地反映现实的明快。朴素、健康、有力的作品,我们要和人民的痛苦与欢乐呼吸在一起,并使诗的艺术性和社会性紧密地配合起来,有一个更高的统一和发展。”这一“代序”与“广告”,当时在蒋统区的诗作者与诗爱好者中是颇引人注目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逐渐被忘却,到世纪末人们重新关注这一段历史时,又引起了研究兴趣,人们不免要这样想(与问):《中国新诗》与《诗创造》这两个刊物它们中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中国新诗》“代序”中所说的种种“考验”针对着什么?《诗创造》广告中强调要变更“原有的编辑方针”指的又是什么?这一切,在1948年诗歌的发展上,以至整个新诗史上有什么意义?--我们的考察就由此开始吧。
这要从1947年说起。这一年,同时出版了几个诗歌(或与诗歌有关的)刊物_是2月15日出版的《新诗歌》(沙鸥、李凌、薛汕合编)。它继承了30年代中国诗歌会《新诗歌》的传统,提倡革命现实主义的战斗诗歌,坚持“诗歌大众化”的方向;其主要作者除穆木天、王业平、柳倩任钧等中国诗歌会的老将,也还有减克家。徐迟、吕剑、袁鹰、苏金伞等新、老诗人。/1/据薛汕在《新义学史料川988年1期上回忆,《新诗歌》是由中共上海青年工作委员会领导的,出至第6辑同编辑人员破国民党军警追捕而停刊,又在中共华南分局文化工作委员会领导之下,于
1948年2月在香港恢复出版卜一12辑),与稍后从广州迁往香港的《中国诗坛》(黄宁婴主编),一起成为香港诗歌中心的主要阵地(据说《新诗歌》“内容偏重十叙事诗,方言诗,且诗、歌、谣并贯’,帅国诗坛)则“偏重于政治讽刺诗’)“七月派诗人在《希望》于1946年停刊以后,没有一个中心阵地,但一些不同程度上受到胡风影响的年轻人在1947年4川创办了《泥土》/3/”,在此前后又有《呼吸》、《蚂蚁小集》的出刊〕,经胡风的介绍,七月派诗人经常在这些刊物卜发表作品与诗歌评论,人们也就习惯于把它们看作是所渭“七月派”的阵地。《诗创造狈U创刊于1947年7用。在此之前,诗人曹辛之(杭约赫)、林宏与郝天航等即十1946年集资成立了星群出版社,后因私人关系得到臧克家的支持,以“诗创造社”的名义创办了《诗创造》诗刊,杭约赫、林宏等为编辑。应该说《诗创造》的作者队伍是相当广泛的:除七月派诗人因一直对臧克家持严厉的批评态度而基本L采取不合作态度外“‘,大多数国统区的诗人都在刊物上发表过诗作或译作。评论,因此《诗创造》与《新诗歌》的一部分作者是重叠的,如任钩、臧云远、徐迟、苏金伞等。但其核心作者则基本上由两部分人组成,一些是与臧克家交往较多、或受其影响的青年诗人。,他们有的本人就是中共党员,有的则在政治思想上接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因而在政治倾向与文艺观念上都和《新诗歌》相接近,主张革命现实主义与诗歌的大众化。另一部分诗人则通过曹辛之个人直接、间接的关系而成为《诗创造》的作者①,他们大都是40年代中、后期的大学生,不同程度上受到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在诗歌观念与追求上都不同于前一类诗人/8。如果说《新诗歌》或《呼吸》、《蚂蚁小集》是有着共同政治与文学信念的诗人的集合体,那么联结《诗创造》诗人的仅是“对诗艺术的追求”本身及“诗友’们之间的情谊”。这样,当《新诗歌》与《呼吸》。《蚂蚁小集》等都表现出鲜明的派别性(也因此具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时,《诗创造》却从一开始就显示了“兼容并蓄”的特色。在创刊号“编余小记”里,编者即明确宣告——
今天,在这个逆流的日子里,对于和平民主的实现,已经是每一个人——不分派别,不分阶级——迫切需要争取的。因此,我们认为,在诗的创作上,只要大的目标一致,不论它所表现的是知识分子的感情或劳苦大众的感情,我们都一样重视。不论它是抒写社会生活,大众疾苦,战争残象,暴露黑暗,歌颂光明;或是仅仅抒写一己的爱恋,悒郁,梦幻,憧憬……只要能写出作者的真实情感,都不失为好作品。同时,今天是一个理想的社会,每一个诗人都有他的不同的生活习惯,生活态度,对现实问题的看法,也有着程度上的差异,能够放弃自己的阶级立场,个人的哀怨喜乐,去为广大的劳动大众写作,像某些诗人写他的山歌,写他的方言诗,极力想使自己的作品能成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这种种的尝试都是可喜的进步;但是像商籁诗,玄学派的诗,及那一些高级形式的艺术成果,我们也该一样对其珍爱。当然我们也需要批评,容许各人提出自己的意见来讨论。抄鲁迅的一句话:“标新立异也不可怕。”读者是最公正的裁判者,在这些砂粒里让他们自己来觅取各人所需要的纯金吧。
人们还注意到创刊号封面的设计:在集鲁迅的墨迹竖排“诗创造”三个字的周围,选用了四块方形的漫画,是复制苏联画家U.Ganf的“作家种种相”,其中有“古典主义者”,也有“新现实主义者”:这大概也是一种“兼容”吧。
“兼容并蓄”这本是“五四”的传统,但在这个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时代,却显得特别的不合时宜。当时即有人在赞扬《新诗歌》旗帜鲜明,“成为代表人民求解放的强烈的革命呼声、战斗号角”时,同时批评《诗创造》的“不及”。/10/人们只习惯于对事物(包括文学艺术)进行一元(而不是多元)评价,《诗创造》遭到种种责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首先发难的是《泥土》中的年轻人:1947年7月25日出版的《泥土》3辑上发表了一篇署名“初犊”的文章,题目就颇为吓人成文艺骗子沈从文和他的集团》。据说是因为沈从文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上发表文章,强调“诗必须是诗,征服读者不在强迫,而近于自然皈依”,并讥讽一些人并无创作“业绩”却“迫切要他·
人认可他们是‘人诗人’或‘人民诗人”/11/。接着被认为深受沈从义影响的袁可嘉又在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上着文批评“拜伦式浪漫气息的作祟”。/12/这些都被看作是对近十年新诗革命传统的一次“集团”式的否定。反击的目标首先是沈从文,说他是“有意无意将灵魂和艺术出卖给统治阶级,制造大批的谎话和毒药去麻痹和毒害他人的精神的文艺骗子”。同时当做靶子的还有被称为沈从文“喽罗”的青年诗人,点名的有袁可嘉。郑敏等人,说他们“玩弄玄虚的技巧”,“在现实面前低头,无力,慵情,因而寻找‘冷静地忍受着死亡’的奴才式的顺从态度”,最后号召要“扫除这些壅路的粪便,剪断这些死亡主义和颓废主义的毒花”。敏感而又火气十足的年轻人又把怒火烧向经常发表袁可嘉、郑敏作品的《诗创造》,指责其“公然打着‘只要大的目标一致’的旗帜,行进其市侩主义的真实感情”。/13/--这也是“我们”体:同样是以政治评断代替文艺上不同意见的法难,同样是真理在握的审判式的语调,只不过又多了一些着意选用的粗暴。肮脏的词语:这大概也是一种时代风尚。
《诗创造》这方面没有立即作出反应。相反,在8月出版的第2辑上发表了本刊作者许洁涡的文章《勇于面对现实》,提醒“诗人应该认清现实,看明读者--我们今天什么东西都在斗争,都在从旧的走向新的,从未死的废墟上建立方生。而作为艺术的重要的一环的诗艺术是被课以神圣的战斗任务的”,因此,生活在今天的现实中,“我们与其读一百首意境朦胧的东西,还不如聆一篇感人肺腑的叫喊,我们与其读一些温室中的低徊情调,不如呼吸在粗粝的山歌上扬眉吐气”。编者在“编余小记”里,特意表示:许文“特别强调诗的政治内容,这种看法我们虽然不能完全赞同,新诗距离决定性的结论尚远,它之前的路决不止仅仅一条:但是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意见”,并借此再度重申:“大家提出各自对待艺术的主张来,大家写下最能表现自己真实情感的诗篇来,不问他们挥摇的是什么风格的旗帜,也不问他们使用的是什么形式的武器(只要不怀带伤蔑的暗箭),我们都愿意他们在这里集合。”
10月出版的《诗创造》第4辑又发表了一篇据说与臧克家关系十分密切的本刊作者劳辛“的文章:《诗的粗扩美短论》,强调“这时代有着粗扩美的性格,所以我们要求那些能与时代脉搏底节拍符合的作品,像田间、臧克家这一类的诗”;文章还点名批评了袁可嘉的诗,“无论其气质和表现的手法都是与今天的战斗的时代精神不统一的”。--可以看出,在受到外部的批判、指责的同时,《诗创造》的编者也承受着来自内部一部分诗人越来越大的压力。这自然是意味着本来就存在的分歧的加深。此时编者(大概主要是曹辛之)却仍然希望通过正常的学术讨论、文艺批评来处理彼此的分歧,并继续保持刊物的包容性--这确实是煞费苦心了。
到11月出版的第5集里,编者终于对“北平出版”的刊物(当时谁都知道是指《泥土》,而今天的研究者却经过了几番查询)作出了回应。在--一引述了对方加·
予的种种“帽子”以后,不无感慨地这样写道:“大家在争取民主,在这民主运动中(它应该不是仅属于某一阶层或某个集团的运动吧),我们起码也该让一个写诗的人有他抒发自己感情的‘民主”’,“为我们《诗创造》写诗的作者们和编者一样是生活在这个窒息的地方,黑色的翅膀时时都在我们旁边闪动着。还能够呐喊。能够呼号的,我们当向他们学习;在挣扎苦痛之余发出一点‘呻吟’,或有时为了烦恼和忧患发出一点‘低唱’,这也是很自然的事。编者固希求着‘鼓声’和‘号角’,但得不着时让读者来听听这‘呻吟’和‘低唱’,我们想,这也不致就会把读者带人地狱吧。”人们不难从这字里行间体味到编者内心的沉重与无奈。这篇“编余小记”最后还谈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最近物价的狂涨,印刷排工不时的增加,尤其是纸张已经涨至百万元左右一令了,比出版第1辑的成本要高出三倍吧。”这都道尽了那个时代一个诚实的诗人在政治、经济的挤压,“左”、右、内。外的夹击中挣扎的苦况。——在以后的几期里,也都时时发出这样的为诗的生存而挣扎的声音:“有些带刺激性的作品,虽内容充实,技巧也佳,也只有忍痛割爱。假如读者为此而责备我们,我们只有请求体谅。在我们本身,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也是一种莫大的苦楚。”(第6辑“编余小记’)‘今天的诗坛也如文坛,派系门户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我们矢志要超越这种小集团小宗派的作风和态度,虽为普通的读者所支持,但遭遇到某些论者的吆喝和鞭挞也已经不只一次。最近听说又有位批评家竟从半世纪以前的西欧·106·找来了一顶‘唯美派’的帽子硬要装到我们的头上来,以利招降或清剿,这是颇出于意外的。”(第11辑“编余小记”)这已经是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了。
就在外部的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诗创造》的内部却在集聚着一股力量,而且这相互凝结的运动就发生在被攻击为“颓废派”、“唯美派”的那一部分青年诗人中间。如前所述,这些青年诗人原本是两部分人,南方的杭约赫(曹辛之)。唐祈、唐提、陈敬容,因友谊与共同的诗艺追求而合作,形成了唐提所说的“四人核心”/15/,后来又加人了辛笛;北方的穆旦、郑敏、袁可嘉。杜运燮,原是西南联大的同学,闻一多、冯至、朱光潜。沈从文的学生,闻一多在40年代中期编选了一本对中国新诗发展作历史总结的《现代诗选》/16/,穆巳、杜运燮等的诗均人选,而穆旦一人即有八首,居徐志摩、艾青之后,颇为时人所注目。尽管彼此之间也存在着某些差异/17/,但“发动一个与西方现代派不同的中国式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18/的共同追求却把还不曾谋面的这些年轻诗人联结成一个整体。开始也许还带有某种自发性,只是各自在南方的《诗创造》(以及在此之前的昆明《文聚》,上海《文艺复兴》、《文汇报·笔会副刊》),北方的《文学杂志》。《大公报·星期文艺副刊》、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等报刊上发表带有现代派色彩的试验性的诗歌创作,并逐渐出现自觉的理论提倡:北方的袁可嘉在1946-1948年间,连续发表文章探讨“新诗现代化”,南方的唐提也陆续写下了他的颇有影响的对“现代派色彩十分浓郁之作”的评论/19/。最后形成了南北合作:1948年2月《诗创造》第8辑发表唐温文章,第一次将穆回.、杜运熨等称为“一群自觉的现代主义者’,与他所说的“不自觉地走向了诗的现代化道路”的“绿原他们”一起构成了“诗的新生代”。“继这篇带宣言性的力作之后,1948年4月《诗创造》推出“翻译专号”,系统介绍了罗塞蒂。里尔克、艾略特等西方现代派诗人的理论,接着又推出“诗论专号”,再一次提出“诗的现代性”问题和建立“综合”的现代新诗的理想(默弓即陈敬容:《真诚的声音》),打出了“新诗戏剧化”的理论旗帜(袁可嘉:《新诗戏剧化》),并对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上述追求的穆旦、郑敏、杜运致陈敬容、唐祈等诗人的创作实绩作了全面的检阅与总结(默弓:《真诚的声音》,唐堤:《严肃的星辰们》)。这样,一个从理论到创作实践都日趋成熟的新的诗歌流派已经呼之欲出。
这在《诗创造》内部首先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那些早已对这些反叛的青年诗人的“诗试验”一再表示不满的信奉革命现实主义的诗人们,自是觉得难以与之共存于一个阵地(刊物),~些政治意识并不十分强烈、却习惯于现实主义创作的诗人,也对他们的现代主义诗歌理论与试验持保留态度。/21/另一方面,对雄心勃勃要推动新的诗歌运动的,后来称作“九叶派”的诗人们来说,兼收并蓄的《诗创造》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一种限制:他们需要更鲜明地打出自己的旗帜。
这样,《诗创造》诗人的分裂终于不可避免:1948年6。7月,《诗创造》改由林宏、康定、沈明。田地等主持;在辛笛(时为上海金城银行信托部主任)贷款支持下,另办《中国新诗》,由方敬。辛笛、杭约赫。陈敬容、唐温、唐祈任编委“于是,就出现了我们在本章开头所悦的《诗创造》“变更编辑方针”的广告与《中国新诗》的“代序”。改组后的《诗创造》第2年第1辑于1948年7月出版,形式与内容确实都有了“变更”:封面装饰画改成了一个举着火炬与琴弦的和平女神;在作为“一年总结”的头条义章里,检讨“兼容并蓄”的编辑方针实际是“对于新的好的风格的形成的损害,而且表现了自己阵营内的混乱和作战步调的不一致”,表示“今后我们将以一个战斗意志,一个作战目标来统一”:“以最大的篇幅刊登强烈地反映现实的作品,和人民的痛苦和欢乐呼吸在一起”;‘提倡深入浅出,使一般读者都能接受的用语和形式”2“对于艺术的要求是:明快,朴素,健康,有力”;为此,必须“突破自己”,“摆脱知识分子的习性和生活”。——也许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点题”:多种的,因而不免是不协调的声音,最终“归结”为“知识分于改造”的时代主题这一个绝对一致的声音。——那个时代的许多问题都是这样作“结”的。
我们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历史回顾与复述,还想进一步探讨:40年代末中国诗人的这一次分裂,以后在文学史L被称为‘中国新诗”派(或“九叶集”派)诗人与《诗创造》中的革命现实主义诗人及七月派诗人的争论的实质是什么?是不是如这一时期有人所说的那样,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颓废主义”、“唯美主义”的分歧呢?
或许可以从分析《中国新诗》创刊号上的一首诗开始。这是杜运熨的《闪电》:“你的救世情绪太激烈,/郁积的语言太丰满,/而且想在一秒钟内讲完”,“所以你便匆促,显得痛苦:/更令我们常常感到惭愧:/不能完全领略你的诗行呵”!“雷霆,暴风雨跟着你来,/但我们常常来不及准备,/事后才对你的预言沤歌”,“这就使你更愤慨,更激烈,/想在刹那间点破万载的黑暗:/雨季到了,你讲得更多。”——唐提说杜运熨这首“突出了当时政治战斗的象征诗,是他极有分量的代表作之一”。/23/它相当真切地反映了“中国新诗”派诗人对革命、革命者、革命话语(或许还有革命现实主义的诗歌话语)的复杂感情与心态。他们对之向往,钦慕,竭力理解,又努力追随;却时时敏感到其“太激烈”的“救世情绪’与“太丰满”的“语言”对自己(知识者的个体生命与精神自由)的压迫,既无法排除内心深处对那“想在刹那间点破万载的黑暗”的激进、乐观的深刻怀疑,又为自己落伍(“来不及准备”、跟不上形势)而“感到惭愧”,于是这首诗就有了对“你’丫‘闪电”)与“我们”的双重肯定与双重“微讽”。这真诚的声音令人感动又发人深思:看看我们可以从中引发出什么吧。
它至少说明40年代末的中国现代主义诗人们,生活在“从;日的走向新的,从未死的废墟上建立方生”(这是前引的《诗创造》里的~句话)的时代,他们对“革命”并不持逃避与反对的态度:毋宁说他们是寄希望于革命的;他们所要提倡的“现代主义话语”与“革命话语”之间,并不处于绝对对立的地位:二者确有相通之处。因此,“中国新诗”派的诗人们并不反对“诗与政治的结合”,“诗与社会人生、时代的结合”,以及“诗与人民的结合”:对这4O年代的三大时代诗歌观念,他们有天生的亲和感。他们的理论家袁可嘉在宣布其所发动的中国式的现代主义诗歌“改革行动”的“理论原则”时,说得十分清楚:“绝对肯定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绝对肯定诗应包含,应解释,应反映的人生现实性”/24/;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又表示了对“理想的人民文学’(‘由人民自己来写”的,“属于人民”的,“为人民而写”的)的无限神往/25/。并且他的理解也是相当深刻的,例如,他这样论到现代诗歌与现代政治的关系:“现代人生与现代政治如此变态地密切相关,今日诗作者如果还有摆脱任何政治生活影响的意念,则他不仅自陷于池鱼离水的虚幻祈求,及遭到一旦实现后必随之而来的窒息的威胁,巳实无异于缩小自己的感性半径,减少生活的意义,降低生活的价值;因此这一自我限制的欲望不唯影响他作品的价值,而且更严重地损害个别生命的可贵意义。”/26/因此,‘冲国新诗”派的诗人们反对“趣味主义”与“为艺术而艺术”/27/是必定的;他们自身的创作,包括代表作,如穆旦的《赞美》,唐析的《时间与旗》,杭约赫的《火烧的城》,袁可嘉的《上海》。《南京》等等,都是有很强的政治性。时代性与现实性的。如果说30年代的现代诗派(以及后期新月派)都是对革命的“普遍的幻灭”的产物/28/,如杜衡在《望舒草·序》里所说,诗人低吟着“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这样的句子,确实是以“诗”作为逃离现实及内心矛盾的避风港;那么,40年代的中国111现代主义诗人却正是以“直而现实。人牛、自我(的矛盾”为其主要追求与特征的;因此将“中国新诗”派视为“颓废主义”与“唯美主义”者,实在是可悲的历史误会。
当然,40年代末的“中国新诗”派所提偶的“现代主义话语”与同时期所风行的“革命话语(包括‘革命现实主义’的诗歌话语)”之间的距离、分歧也是深刻的,我们同样不必(也不应)回避。
“中国新诗”派的诗人们赞同“诗与政治。现实、时代、人民的结合”,但却反对将其绝对化与唯一化。因此,他们“绝对否定”诗与政治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不赞成“诗是政治的武器或宣传的工具”的主张;/28/反对将“人民的文学”(“此时此地的人民是指被压迫,被统治的人民”)作为“决定一切文学的唯一标准”,从而否定不直接反映“人民”生活与“人民”的政治意识的作品;/29/他们希望“在现实与艺术间求得平衡,不让艺术逃避现实,也不让现实扼死艺术”,“在反映现实之余还享有独立的艺术生命”,保留“广阔、自由”的想象空间。/30/由此引申出两个重要命题。一是要破除“对于诗的迷信”,列举出的“迷信”有:“相信诗是真理的代言人”,“革命的武器”,“能引致直接行动”;“迷信感情”,“对于民间语言,日常语言,及‘散文化’的无选择的,无条件的崇拜”,等等。论者指出,夸大诗的功能,将具有一定合理性的某种诗歌观念推向极端,都是“远离诗作为一种文字艺术的本质”,歪曲与取消了诗。/31/而“诗与民主”命题的提出,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在“中国新诗”派的诗人们看来,诗的现代化的本质与前提即是诗的民主化。他们指出,正是“近代科学废弃了‘唯一’的观念”,拒绝了“绝对论”与独断论,/32/“从不同中求得和谐”才是现代民主义化的“特质”,如果根本就不承认(不允许)“殊异”的存在,“而是一个清一式的某因素(如政治)或某阶层的独裁局面”,“所得到的显然不是‘协调’而是‘单调’,这样的文化形态(或意识形态)也只是变相的极权而非民主”。/33/诗人满怀忧虑与困惑地这样写道:‘泪前许多论者一方面要求政治上的现代化,民主化,一方面在文学上坚持原始化,不民主化,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34/——或许敏感的诗人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如果说以上命题的提出,带有普遍性;那么,当“中国新诗”派的诗人进一步提出他们的“诗的现代性”的主张时,就具有更大的特殊性,打上了他们这一流派的鲜明印记。但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显示出作为“现代主义的诗歌”流派,‘中国诗歌”派与同时期的革命现实主义与七月派的诗人们的深刻分歧。——这一方面的分歧并不具有“是’与“非”的意义。这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吧。
“综合”是“中国新诗”派诗歌观念中的一个基本概念。诗人们这样明白表示,他们所提倡的诗的“新倾向纯粹出自内发的心理需求,最后必是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35/;“现代化的诗是辩证的(作曲线行进),包含的(包含可能融入诗中的种种经验),戏剧的锐矛盾到和谐),复杂的(因此有时就是晦涩的),创造的广诗是象征的行为’),有机的,现代的”。/36/
这里至少提出了两个问题。首先是诗的观念。袁可嘉这样说:“现代诗人重新发现诗是经验的传达而非单纯的热情的宣泄”/37/沈从文则说:“诗应当是一种情绪和思想的综合,一种出于思想情绪重铸重范原则的表现”,“征服读者不在强迫,而近于自然皈依”,“真正的现代诗人得博大一些,才有机会从一个思想家出发”,“创造组织出一种新的情绪哲学系统”。②从这样的诗歌观出发,“中国新诗”派的理论家尖锐地批评了“迷信感情”的“浪漫派”与“人民派”——据说前者迷恋于感情的柔与细,后者则陶醉于粗、厉的情绪;/39/他们把“浸淫”于“虚伪、肤浅、幼稚的感情,没有经过周密的思索和感觉而表达为诗文”,称作“文学的感伤”,并视为“最富蚀害力”的倾向。/40/前文所引《中国新诗》“代序’冲所说的“浮嚣的泡沫”,“市侩式的天真”,“可怜的乐观”,“不成腔的高调”等等,也都是针对着“感伤”的倾向的。——熟悉新诗史的朋友很容易因此而联想起20年代新月派诗人对“感伤主义”的批评,他们反对的是诗歌中感情的过分泛滥,因此提出了“节制”的美学原则,基本属于浪漫主义诗歌内部的论争,新月派诗人又把“感伤主义”称作“伪浪漫主义”,大概不是偶然的。/41/而这一次则是“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目的是要打破“情感”对诗国的绝对统治,达到“知性与感性的融合”。因此,‘冲国新诗”派的理论主张与艺术试验在七月派诗人那里引起特别强烈的反响,是不难理解的。七月派可以说是这一时期最具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色彩的一个诗歌流派。其主要理论家阿垅在他这一时期很有影响的诗论《人和诗》里,回答“什么是诗”时,批评了“抒情的放逐”论,尤其尖锐批判了现代派诗人所提倡的“智慧的诗”和“诗是感觉底”的主张,认为前者是提倡‘神秘而颓废地谈玄”,“不过是超现实主义,‘逃避主义’,‘世纪末’,空想家,和反动派罢了”,后者则会导致“印象派和直觉说”。他对“诗”所下的定义是:“它所要有的,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绪”,显然仍是以“情绪(情感)”作为诗的基本。/42/前述《泥土壮“初犊”的文章在反驳沈从文的批评时,针锋相对地提出:“一种若大的雄厚的充满生命力的战斗意志的歌声,必然会具有强迫性,而且是巨大的强迫性”,这也是强调(与肯定)诗的强大的感性力量对读者的压迫(强制灌输)作用。这里,两个流派之间的不同追求是十分明显的。但如果仔细研究七月派的诗论与创作实践仍不难发现,他们同样反对“琐碎”地描摹“生活现象本身”/43/,“虚伪、肤浅、幼稚的感情”抒发至少也是他们主观上所不取的,如路翎评论绿原的诗所说,他们是要“突进”到生活的底蕴/44/,在主、客体相生、相克的搏斗中,创造出包含着个别对象、又比个别对象深广的。更强烈地反映了历史内容的(甚至比现实更高的)艺术形象(小说)与“情绪”(诗歌),后者就是阿垅所说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情绪”。即以阿城自己所作《纤夫》来说,诗人通过纤夫形象的描绘,传达出了“一团大风暴的大意志力”和“一寸一寸”“强进”的坚韧的民族精神,全诗显然具有象征意义,并因而取得了一种思辩的力量。‘中国新诗”派的评论家唐境正是根据七月派诗歌里的这种象征性与思辩性,在《诗创造》上着文说“绿原他们的果敢的进取”,“不自觉地走向了诗的现代化的道路”,与“穆旦、杜运熨们”的诗一起并列为“诗的新生代”的两个“浪峰”。/45/唐提从“中国新诗”派与七月诗派的不同(对立)中看到了相通的一面,这是颇具眼光的。可惜当时七月派诗人未能摆脱对“现代主义”的成见/46/,在激烈的论争中,唐堤的卓见也未能引起大多数“中国新诗”派的作者的重视,唐提当年所期待的两大派“合流”,直到40年后的80年代才得以实现/47/:历史前进的道路就是这样的曲折。
应该说,在40年代末,‘冲国新诗”派与七月派的对立还是主要的:不仅表现为前述诗歌观念上的不同,更是思维方式与相应的抒情方式的差异。对此,“中国新诗”派的理论家们也有过明确的表述。他们认为,“现代文化的日趋复杂,现代人生的日趋丰富,直线的运动显然已不足应付各个奇异的现代世界”,由此而产生了抒情方式的变化:“放弃原来的直线倾泻而采取曲线的戏剧的发展。”/48/所谓“戏剧性”即是“每一刹那的人生经验都包含不同的矛盾的因素”,诗的表现也是在“不同的张力”中求得“螺旋形的”辩证运动。/49/唐提在《穆旦论》(连载于忡国新诗)3。4辑)中也说穆旦“也许是中国诗人里最少绝对意识(而中国大多数诗人却都是肤浅的绝对主义者)又最多辩证观念的一个”,“它的思想与诗的意象里也最多生命辩证的对立”,在他的诗里,“自我分裂与它的克服——一个永无终结的过程,带着那么丰富的痛苦”,;这组有一首当时曾成为两派争论焦点的穆旦的诗;《时感》——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回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它说:我们并不美丽,但我们不再欺骗,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当多年的苦难为沉默的死结束,/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然而只有空虚,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幸福到来前人类的祖先,还要在这无名的黑暗里开辟起点,/而在这起点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做报复。
袁可嘉在《新诗现代化》一文中引述了这首诗,并且评论说:“作为主题的‘绝望里期待希望,希望中见出绝望’的两支相反相成的思想主流在每一节里交互环锁,层层渗透;而且几乎是毫无例外地每一节有二句表示‘希望’,另二句则是‘绝望’的反向反击,因此‘希望’就越发迫切,‘绝望’也更显真实,而这一控诉的沉痛、委婉也始得全盘流露,具有压倒的强烈程度。”/50/穆旦的诗和袁可嘉的分析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强烈反应,前述《泥土》的年轻人愤怒地写道:“那‘空虚’。‘茫然’一类的僵死的概念只能麻痹活人的精神状态”,“诗人所要的却是‘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这里面不但没有一点真实的人生的活的气息,而那‘希望’也微弱得连死人的喘息和呻吟都不如了。”——在这位火气十足的《泥土》的年轻人眼里,“希望’(‘生”)与“绝望”广死”)的对立只具有绝对的意义,一个“希望”与“绝望”纠缠为一体的分裂的自我对于他是不可思议的,在他单纯的信仰中,对“希望”(理想,未来,信念,等等)的任何置疑都是一种背叛:这才是他感到怒不可遏的真正原因。
在1948年这个历史转折时期,这类单纯的直线思维与表达,和往返置疑的曲线思维与表达/51/之间的矛盾冲突,自然不只是美学意义上的分歧,它更表现为两种对立的历史观,并由此而决定人们的现实选择。正像唐提在前引《诗的新生代》一文中所说的那样,绿原和他的朋友是“旧中国”最后一代堂吉河德,他们怀着对于“明天”单纯而绝对的信仰,“一把抓起自己掷进这个世界”/52/、以“英雄的生命”“昂首奔向未来”/53/作为最后一代中国的哈姆雷特,穆旦和他的朋友无疑充满了对“明天”的憧憬——在《中国新诗/代序”里,他们这样描绘所面对的“严肃的时辰”:“几千万年来在地下郁郁地生长的火焰冲出传统的泥层了,它在大笑着,咀嚼着一个世界,也为这一个世界吐出圣洁的光焰”;但在向“明天”欢呼的同一瞬间,他们又忧虑着“明天”的“美丽”会“把我们欺骗”/54/,他们更敏锐而清醒地看到(预见到):“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55/,那日益“接近”的“未来”,不仅会给我们带来“希望”,更会“给我们失望”,而且要“给我们死”/56/——这一切充满怀疑主义精神(如穆旦所说,它是直接来自鲁迅的幻的思考是超前的:当时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不同程度上沾染了唐吉河德气,甚至“中国新诗”派的诗人也不能免;哈姆雷特气正是要被那个时代改造与摒弃的。这也是一个可悲的“超前”:七月派的诗人自然要为他们的单纯与绝对付出带血的代价,“中国新诗”派的诗人却因“超前”被强制遗忘,长期承受着他们自己选择的“丰富的痛苦”。但历史并没有忘记他们,即使是他们还在受难时,绿原作出了重要贡献的“政治抒情诗”却在中国诗坛上占据着主导地位(尽管谁也不承认他这位先驱者);而当更年轻的中国诗人——后来被称作“今天”派(或“朦胧诗派”)的那一代人,要走出曾给他们以深刻影响的政治抒情诗的单纯模式,开始对中国现实和诗的命运进行自己独立而复杂、辩证的思考时,他们就“发现”了穆旦。而“中国新诗”派与七月派中的幸存者们又在40年后的80年代,以残疾之躯焕发出一个诗的青春期。
但我们仍要回到1948年的现实中来:这年10月《诗创造》出到1949年第4辑,《中国新诗》第5辑刚刚付印,就同时遭到查禁:这个事实或许能够说明40年代的诗人们尽管在诗学、诗艺上有着不同追求,但却存在着也许是更为深刻的一致:它们都是时代的艺术,并因此共同付出了代价。
 
 


钱理群 2013-08-20 14:2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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