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间一壶酒》避暑山庄和甘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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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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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让我做一次文化导游,带领你穿越历史时空,到两个地点看一下。
  避暑山庄在河北承德,是清代的离宫。甘泉宫在陕西淳化,是汉代的离宫。两者的时间距离有1800年,空间距离有900公里,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没有。但它们却有可比之处,值得玩味和思索。
  一、避暑山庄避暑山庄建于1703-1792年,地点在河北承德,位置在盛京(沈阳)和北京之间。三点一线,它大约是中间那个点(离北京近,距盛京远)。这个位置值得注意。
  为了理解的方便,我想打个比方。
  中国古代都邑,多作点线分布。周人从今陕西扶风、岐山一带崛起,沿渭水东进,占领今咸阳、西安一带,再东出函谷关,占领夏地和其中心城市,今河南洛阳一带,形成三个都邑:岐周、宗周和成周。岐周和宗周(包括丰京和镐京)在关内,成周在关外。清人从东北入关,进入河北北部,从东北到西南,也有三个中心:盛京、承德和北京。盛京是老巢,相当岐周,为第一站。承德是连接东北、蒙古的关节点,相当宗周,为第二站。北京是控制汉地和中国的中心,相当成周,为第三站。盛京是留都(原来就叫承德),承德是陪都(等于第二个盛京),北京是首都。北京在长城以内,承德和盛京在长城以外。
  一般印象,骑马控弦的游牧民族,他们都是逐水草而居,辗转迁徙,居无定所,像鸟儿一样,海阔天空,自由飞翔。但实际上,他们是候鸟,随季节而迁徙,迁徙有固定路线。游牧人,夏天多在北方或山北的某个草场放牧,冬天则在南方或山南的某个牧场放牧,牧场分夏牧场和冬窝子,彼此之间,也各有分地。匈奴、鲜卑、突厥、蒙古莫不如此。满清皇帝(主要是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冬春住北京,夏秋住承德,往来长城内外,也是保持这样的习惯。欧洲和俄国的王宫,也往往如此。
  避暑山庄,即热河行宫,是满清皇帝的夏宫。这个地方,我向往已久,但一直没去,前些年,借便开会,才第一次踏上它的土地。
  这里讲一下我的印象。
  第一,以前有位外国朋友跟我说,出北京,往北走,去承德的路上,一路非常漂亮,美得让你喘不过气来。但我的感觉,是司空见惯,没什么特别之处。彼此的眼光不一样。出古北口,回望长城,我会想起斯当东在《英使谒见乾隆皇帝纪实》(叶笃义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65年)中的描写。两百年前,马戛尔尼率领的英国使团前往承德拜谒乾隆皇帝,也是从这里经过。对比于他们境内残存的罗马时期的长城(哈德良长城),他们对这个伟大建筑非常景仰,也非常好奇,曾登临眺望,进行实地测量。书中写到,“自从大一统局面形成之后,长城已大大减少了过去的重要性。随着长城作用的缩减,中国人对它的兴趣也跟着消失。初次来到中国看到这个伟大建筑的使节团员们对之赞叹备至,但陪送前来的中国官员似乎对它不予以任何注意”。长城,秦、汉以下,都是为了拒胡。满、蒙是被拒对象,和汉族的想法当然不同。中国的长城虽有预警和阻延的效用,但不可能把入侵者彻底挡在墙外(罗马长城也一样)。现在的长城是明代的长城,修得再好,等于马其诺防线。满人入关,失去意义,弃之山上,成为古迹,年深月久,凋零败落,是必然结果。
  第二,避暑山庄的修建是和木兰围场有关。木兰围场在承德以北150公里,占地10400平方公里,现在叫围场县。它的位置,正好在漠南蒙古的南缘,盛京的西侧,北京的东北方向,是满、蒙、汉三族相邻的一块三角地,汉族曾以“鞑虏”混称满、蒙,英人称之为“鞑靼之地”。满清皇帝在此会蒙古王公,聚满、蒙八旗进行秋狝,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秋狝是围猎,同时是军事演习。中国古代校阅士卒,也是借围猎行之。春猎叫蒐,夏猎叫苗,秋猎叫狝,冬猎叫狩,四季各有专名(《尔雅。释天》)。但汉族是农业民族,古人有“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的说法(《国语。周语上》),围猎主要在冬天。满清皇帝不同,夏天避暑,秋天打猎。围猎主要是猎鹿。“木兰”是满语,本身是鹿哨的意思。时间则选在秋高气爽、鸟兽肥壮的时节,套用汉语的说法,当然就是“秋狝”。贵族喜欢打猎,各国都如此。满、蒙也有此好。但满清皇帝在此行猎,还有特殊的政治意义。一是告诫满族子弟,不要忘本,要居安思危,保持尚武之风,发扬“国语(满语)骑射”的满族传统,二是抚绥蒙古各部,受其朝觐,固其盟好。康熙设木兰围场,本来是住滦平(喀喇河屯),后来才建热河行宫。他从北京出发,去木兰围场,一路有20多个行宫,承德最重要,康熙、雍正、乾隆,每年夏五月到秋九月在此避暑、秋狝,一住就是小半年。其地位实相当于陪都。但盛世转衰,嘉庆以下的皇帝,不遵祖制,来得越来越少。当地满、蒙、汉三族杂居,经过300年融合,很难分辨。我和当地满族人交谈,口音酷似北京话,但仔细听,还是有一点东北味道。当地厨子擅长做满汉全席。人之口味,各随父母,但好吃的东西,没人拒绝。满汉全席,主要是鲁菜加东北、内蒙口味,本身就是民族融合的象征。
  第三,避暑山庄,山庄本身,让人想起法国的凡尔赛宫。作为皇家园林,和圆明园、颐和园一样,湖光山色,非常美丽。但我印象最深,是它的门。山庄正门叫丽正门,这个名字是取自元大都的正门。有清一代,是以“外来之君入承大统”,作为征服王朝,宁可认同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对汉族复明极为敏感。他们说汉族偏见太深,对元朝的评价极不公允,“历代以来,如有元之混一区宇,有国百年,幅员极广。其政治规模,颇多美德,而后世称述者寥寥。其时之名臣学士,着作颂扬,纪当时之休美者,载在史册,亦复灿然具备。而后人则故为贬词,概谓无人物之可纪,无事功之足录。此特怀挟私心,识见卑鄙之人,不欲归美于外来之君,欲贬抑淹没之耳”(《大义觉迷录》)。这里是满、蒙联络感情的地方,宫门名称就是体现。又丽正门后是午朝门。午朝门上,乾隆题的匾,是用汉、满、蒙、藏、维五种字体书写。清朝五族杂居,当时有《五体清文鉴》。清代图书,很多是满汉合璧或蒙汉合璧(法国汉学,最初也是满汉兼授)。很多匾额、碑刻、玺印也是数体并行,就像现在各国的国际机场,也是用多种文字写成。过去主要是英、法、德、俄、日五体,现在偶尔还有中、韩二体。清朝的五族,汉族是地位不高文化高,书匾以汉字为主,作通行文字,满、蒙次之,藏、维又次之。这种习惯,现在还有保留,如我们花的人民币,凡纸币,上面都印有汉(汉字和汉语拼音)、蒙、藏、维、壮五种字体,去满而加壮。五体并用,也是民族融合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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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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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避暑山庄外,有12座寺庙环绕,四座住喇嘛,四座不住。前者即“外八庙”。外八庙的“外”是对北京而言,指其建于塞外。它们从理藩院支银,在北京有办事处。理藩院是当时的民族事务委员会和宗教事务管理局。外八庙是康、雍、乾时期中国边疆政策的象征。溥仁、溥善二寺,是康熙为蒙古各部前来祝寿(六十大寿)而建,为汉式。其他六座,都是乾隆所建。普宁寺,是乾隆为庆祝平定准噶尔部(卫拉特蒙古之一),宴请卫拉特蒙古(西蒙古,即明瓦喇)各部的首领而建,是照西藏三摩耶庙(桑鸢寺)的样式;普佑寺,是蒙古喇嘛的经学院。安远庙,也是乾隆为庆祝平定准噶尔部而建,则仿新疆伊犁的固尔扎寺。普乐寺,是为庆祝杜尔伯特部(亦卫拉特蒙古之一)、左右哈萨克和东西布鲁特归附而建。这四座是藏汉混合式。普陀宗乘之庙(也叫小布达拉宫),是乾隆为四方藩属前来祝寿(他自己的六十大寿和他母亲的八十大寿)和庆祝土尔扈特部(亦卫拉特蒙古之一)东归而建,则仿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须弥福寿之庙,是为六世班禅前来祝寿(七十大寿)而建,则仿西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班禅在后藏所居)。这两座是藏式。普宁等六庙,都是喇嘛庙。历史上,汉族与北方民族为邻,苦其侵扰,从秦始皇到明太祖,一直都是“高筑墙”。满族以外族入主中原,角色相反,是靠“广修庙”。清代怀柔远人,主要用喇嘛教(黄教),而不是他们原来信奉的萨满教。满、蒙、藏三族可以一教统之。汉地有佛教,也可相通。只有维、哈等族,因为信仰不同,不适用,但毕竟掌握了宗教上的多数。
  清朝不仅在此接见藩臣,也接见外国使节。如1793年,马戛尔尼率领的英国使团,就是在避暑山庄万树园的黄幄大帐谒见乾隆皇帝。中国古代的“藩”,既是边疆也是外国,两者的概念常有混淆。在乾隆皇帝眼里,英国和蒙、藏藩臣也差不多,只不过距离更加遥远罢了。
  二、甘泉宫中华帝国的王朝史,秦汉是头,明清是尾。避暑山庄和甘泉宫,正好在一头一尾。它们都是帝国盛世的辉煌建筑。
  甘泉宫,是汉武帝因秦旧宫而建,大约建于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前后。它的兴衰,也和国运相伴,武帝最盛,昭、宣弛废,元帝复作,成、哀则时罢时复。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奏废武帝诸祠,这里不再是皇帝的驻跸之所。但东汉时期和魏晋南北朝,旧宫还在,偶尔还使用,隋唐以来才湮灭无闻。现在是一片废墟。
  去年,去陕西考察,自西安出发,西北行,经三原、泾阳,从谷口入淳化县境,道如深沟,越往北走,越高越平,最后到达这片遗址。
  过去,读汉赋,如王褒的《甘泉赋》,扬雄、刘歆的《甘泉宫赋》,我的印象是,这里山川秀丽,宫观玲珑;珍禽异兽,出没其中;繁花茂树,点缀四周。但一路所见,却是满目的黄土,沟沟坎坎,颠颠簸簸(当时正在修路),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北面的远山(甘泉山),也是昏蒙一线。那感觉就像西方探险家初入伊拉克。他们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气候恶劣,蚊蝇丛生,野兽出没,强盗横行,贫瘠而荒凉的土地,就是《圣经》和古典作家笔下那个有如仙境的文明之域。凡是古老文明的故地,都贫穷落后,灾难深重,这是令人伤感的地方。
  这是一片开阔的塬区,荒烟衰草之中,有十个绿草丛生、大小不一的土堆,即古代建筑的夯土台基,耸立其中。其中两个窝头状的土堆,是着名的通天台。两台的前面有个小院,现在是遗址文物保护管理所的工作站,原来是明清武帝庙的献殿所在。院子的后面,野地里戳着两件西汉石刻:石熊和石鼓。石熊,面部残损,但憨态可掬。石鼓,高可齐腰,据说原有魏太和六年艾经、艾程等人的题记,已经看不清,可以看清的是宋政和六年种浩等人的题记。田埂上,随处可见农民耕地捡出的残砖断瓦,拿起看一眼,都是秦汉遗物。此外,一切很平常,就像其他北方农村。历史的记忆,震撼的美丽,静静地埋在这片土地之下,一睡就是两千多年。没有人去发掘,把它从沉睡中唤醒。
  空白诱发想象,止不住。我们还是看看古人留下的描写吧。
  第一,从地图上看,甘泉宫也是汉胡来往的关节点。它所在的云阳县,本来是义渠戎(可能与匈奴有某种关系)所居,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用美人计刺杀义渠王,才占有该地。秦昭襄王修长城,是秦始皇修长城的先声。他修的长城是一道斜穿北纬38度线的长城。始皇拒胡,再修长城,把汉胡分界线推到北纬41度线左右,设北地、上郡、云中、九原四郡镇守之,控制匈奴南下的通道。秦末汉初,中原内乱,匈奴南下,占领蒙恬故塞,曾一度把汉胡分界线推回到秦昭襄王长城,即朝那(今甘肃固原东南)、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一线。汉武帝再拒戎胡,又把匈奴势力推回到秦始皇长城,即北纬41度线。甘泉宫是在云阳,今陕西淳化县的西北。淳化县又在秦都咸阳和汉都长安的西北。它和咸阳、长安有驰道相连,去长安约三百里(《三辅黄图》卷二)。这个地点,是从两大帝都北上黄土高原的入口。秦、汉在此大兴土木,修建离宫,是以它为北通胡地的塞门。秦人北拒匈奴,是仰赖两个浩大工程,一是横贯东西,修万里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二是纵贯南北,修高速公路,南起云阳,北至九原,当时叫直道(长约900公里)。直道的起点就在甘泉宫后约4公里的甘泉山上。秦始皇崩于沙丘,他的尸体,就是从井陉、九原,沿秦直道,经云阳,送回咸阳发丧。汉代备胡,也是以它为长安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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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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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甘泉宫是西汉的六大宫殿之一。其他五宫,长乐、未央、建章、桂、北,全部集中在长安。长安以外的离宫,名气最大,要数甘泉宫。甘泉宫是因秦旧宫而建,不是一个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学者说,它的实际地位是陪都,一点没错。这个宫殿群,也是一座大型园林,当时叫“甘泉上林苑”(有“甘林”瓦当出土),或省称“甘泉苑”。园林是仿长安上林苑(原为秦苑),既是避暑胜地,也是校猎的围场。苑南有大湖,和长安一样,也叫“昆明池”。苑中宫观,是以秦林光宫和汉云阳宫为主要宫殿。此外,还有武帝祷祠神君的寿宫和武帝用事太一的竹宫,以及高光、长定、望仙、七里、增城诸宫,仙人(林光宫内)、石关、封峦、鳷鹊、露寒、益延寿、迎风、储胥、洪厓、弩陆、彷徨、天梯、瑶台、走狗、白虎、温德、相思诸观。甘泉苑南,今淳化县城附近,原来还有梨园和棠梨宫。汉武帝到此避暑、校猎,是在每年的五月到八月,和康熙、乾隆于承德避暑、木兰秋狝情况相似,连时间都几乎一样,围猎也主要是猎鹿。避暑期间,皇帝还在此处理政务(如受郡国上计),接受诸侯王朝觐,特别是处理藩务,宴享外国宾客,派遣使节出塞。如张骞出使西域,就是从这里出发。汉宣帝接受匈奴单于和蛮夷君长朝觐,也在此处。
  第三,甘泉宫是汉代最重要的祭祀中心。西汉时期,官方举行祭祀活动的场所是叫“祠畤”。祠和畤,混言无别,细分则有差异,祠是泛称祭祀神鬼的场所,如武帝太祝所领的六祠:亳忌太一祠、亳忌三一祠、冥羊祠、马行祠、甘泉太一祠和汾阴后土祠。畤,则专指祭祀天地、五帝,即举行郊祀的场所,如甘泉泰畤和雍五畤。畤可称祠,如甘泉泰畤也叫甘泉太一祠;汾阴后土祠属于畤,却以祠称,但一般的祠却从不称畤。《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记载的祠畤,都是国家注册的宗教场所,民祠还不知道有多少。它们有点类似后世的寺庙。但汉代,祭祖的场所多叫庙,如高庙、孝文庙、孝武庙;祭祀神鬼的场所多叫祠,如上面说的那些祠。当然两者也混用,如汉文帝的渭阳五帝庙,既不称畤也不称祠;武帝立汾阴后土祠前,高祖已立后土庙。唐宋以来,也是把后土祠叫后土庙。武帝时期,其文治武功,也是借“广修庙”,除致力政治统一、学术统一,还强调宗教统一。武帝和武帝以后,王莽废祠以前,西汉祠畤达700多处,其中最有名,是三大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和雍五畤。甘泉泰畤是祭天中心,地位最高,就是设在甘泉宫。甘泉,秦夺其地前,固有所谓“黄帝明廷”和“匈奴祭天处”,本来就是个古老的祭祀中心。泰畤,有祭天圜丘,上为太一坛(紫坛),周环五帝坛和群神坛,有如后世的天坛(旁边有紫殿),这是汉族最高的祭祀中心。此外,它还有六座象征武帝怀柔政策的祠庙。三座是胡祠,径路神祠是祭匈奴的刀剑之神;休屠祠应是匈奴休屠部的神祠;金人祠是祭匈奴供奉的“祭天主”,神像是胡貌胡装,用铜铸造,也是虏自休屠。它们都是为胡而设,祭胡之神,既可抚绥远在北方和住在当地的胡人,又可配合汉人自己的宗教信仰。汉族祭天,太一无象。匈奴祭天,则有金人。两种信仰,和平共处,并存于甘泉,是一大奇特景观。三座越祠,是由越巫用一种叫“鸡卜”的巫术,在一座小台上进行祠禳,当时叫“越巫※※祠”。前者是汉武帝北逐匈奴,借匈奴神只怀柔匈奴。后者是汉武帝南征南越,借南越巫术怀柔南越。它们很像承德的外八庙。这些庙,是当时的天下缩影,有点像现在的世界公园。
  甘泉宫的祭天金人是在佛教传入前就存在。佛教传入后,曾被误解为佛教造像。如敦煌莫高窟323窟北壁的初唐壁画就是这样画,崔浩、张守节也有这种解释。其实,这种金人是代表匈奴的天神,它与秦始皇销天下之兵铸造的十二金人是同一类造像,都叫翁仲,并不是佛像。前者是直接虏自匈奴,后者则是仿制品,原形还是匈奴的神像。这样的神像被立于甘泉宫中,有如承德普宁寺的大菩萨(高达23米多),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夸张的说法,是一庙可抵百万兵)。它们既是秦汉武功的象征,也是秦汉怀柔的象征。
  三、余论:中国早期的“五族共和”
  动物凶猛,因为害怕。人类残忍,源于恐惧。他们害怕敌人,子子孙孙,世代传递深仇大恨,早晚一天会复仇。
  说到这个话题,和汉征匈奴有关,和休屠金人有关,有个故事值得提起。这就是休屠王太子金日磾的故事(见《汉书》本传)。
  金日磾,“金”是纪念汉武帝虏获休屠金人而赐以汉姓,“日磾”盖原名之译音,“翁叔”是汉代常用的名字,则与“翁仲”相配。他以父王不降见杀(初与昆邪王谋降汉,后悔,被昆邪王杀害),而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初入汉宫,只有14岁,因为身材高大,相貌庄重,见后宫佳丽,目不斜视,样子长得好,马也养得好,深受武帝喜爱,先拜马监,后迁驸马都尉,随侍武帝左右。武帝对他母亲很好,母死,下令为她画像,挂在甘泉宫中,署曰“休屠王阏氏”,日磾每见必拜,向之涕泣;他的两个小孩,也是武帝身边的弄儿,有如宠物。莽何罗刺武帝,日磾救过他的命,夙有忠孝之名。武帝死后,遗命封侯,不受,与霍光共同辅佐汉昭帝,地位极其显赫,死葬茂陵,谥曰敬侯。我到茂陵参观,见过他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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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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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很好奇,古人为什么常常用自己过去的敌人或敌人的后代做近侍或养马?难道他们就不怕孙悟空(官封弼马温,就是养马)大闹天宫,勾践(他也为夫差养马)卧薪尝胆,一洗会稽之耻吗?看来,政治家是要有点胸襟和魄力的,就像人能驯服猛兽,豢养役使之。他们懂得,“奴才”比本来意义上的“自己人”要更为可靠。“奴才”是“丧家之犬”,对主人最有依赖性,不像“自己人”,各有地盘和势力,盘根错节,反而难以驾御。
  古人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器量。
  当今世界,是个充满种族、宗教和意识形态冲突的混乱世界,虔诚有余、宽容不足,以巴冲突是其缩影。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圣地都在耶路撒冷,一地难容三教。他们根本不能想象,甘泉宫是把汉胡之神搁在一块儿。“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在这个靠武力输出一切的世界,声音太小。它使我们不能不对历史上的民族融合进行重新思考。
  世界上的国家形态,一直有两条路子。一种是部族纷争,小国林立,长期分而不合,或只有松散的联合,管理水平低下,难以形成强有力的权力中心。一种是大地域国家,政治权力高度集中,科层管理非常系统,疆域广大,人口众多。前者如雅典,后者如亚述、波斯和中国。由于取径不同,政教关系也不同,造成两种“大一统”:一种是有统一宗教,没有统一国家,宗教管国家;一种是有统一国家,没有统一宗教,国家管宗教。前者的典型是欧洲各国,后者的典型是中国。
  两种国家形态,两种大一统,哪种更好,这里不必谈。很多问题,短期里还看不清。我想说的是,中国在国家形态的研究上有什么意义。
  我们都知道,国家的产生是为了制止和控制人类的流血冲突。我们人类比任何动物都更爱自相残杀,也更会自相残杀。对这个物种来说,杀人是最高科学。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怎么在同一片天空底下和平共处,这是一个难题,至今还困扰着人类。在数千年的世界文明史上,我们能看到的最普遍,最简单,也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既消灭其肉体,也消灭其精神(主要就是铲除对方的信仰),挖对方祖坟,毁对方宗庙,灭对方社稷,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如亚述帝国和蒙古帝国,马蹄所到,剑锋所及,经常是血腥屠城。近代列强瓜分世界,也充满野蛮杀戮,遗风被于今日。征服者为了获取其可怜的安全感,他们觉得,杀死对方居民,真是太有必要。即使留下妇孺老弱,也只限于女性,所有男人,必须全部杀光,西周铜器铭文叫“无遗寿幼”。为了防止意外,坑杀降卒,在古代也极为普遍。
  这些都是笨办法。
  梁惠王问孟子,什么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古代的聪明人孟子回答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即不是杀人成瘾乐此不疲的人才能统一天下。他的话,并不等于说,不杀人者才能统一天下。这样的“好帝国主义”,从来没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杀人。成吉思汗,康熙、乾隆,更杀。他们都靠杀人取天下,我们不能忘记。忘记这一条,少数民族不答应,周边的国家也不答应。但光靠杀人不能统一天下,孟子的说法完全对。
  还有一个聪明人,孔子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文革”批林批孔,这话批得最多,但是孔子思想中的闪光点。他的意思是说,最好的统治办法还是笼络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人家的国家亡了,要想办法把它重建起来;人家的国君死了,要把他血缘最近的遗属找出来,让他接续香火,保持该国的祭祀;人家的大臣和贤人躲起来,不敢露面或不肯露面,也要三顾茅庐,把他们请出来做事,共襄盛举。
  这样的办法,很好,但绝不像有些人以为,全是孔孟发明、儒家传统。实际上,这样的想法,孔孟之前就有,孔孟以后也没断。它们的真正发明者全是铁碗政治家,发明物也不是道德,而是制度。如武王克商,把商纣斩首示众,血淋淋,但下马之始,即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请商朝遗老出来做事。商王的后代,也授土授民,初封于殷,后封于宋。商的与国也各有分封。就连商的军队殷八师,也被周人全盘接收(当然,同时要移民设监,编户齐民,类似后世的“徙豪强”)。特别是周之“百姓”,传出五帝,各有自己的祭祀系统,春秋战国以来,散处各地,每个国家都不能一族独大,必与他族共存,兼并各国,统一天下,就更离不开这条。因此,出现五帝并祭的局面(秦最早,也最突出)。
  五帝并祭,就是中国最早的“五族共和”。
  中国的大一统肇始于秦,但民族矛盾太激烈。制度统一较顺利,思想统一(学术统一和宗教统一)不成功。专恃武力和法律,不足以收拾人心。汉代的办法还是西周的办法,恩威并重,软硬兼施。但对外宣传,还是强调“软”。如《尚书》和西周金文都有一个词,叫“柔远能迩”。对待前朝遗臣,越是地位尊显,越是手下留情(杀小留大,是我们的传统)。汉高祖取天下,不但为七国绝无后者寻找后代(包括秦始皇的后代),维持祭祀,还为造反失败的陈涉置守冢,奉祭血食。汉武帝整齐学术,可以团结当时的精英,但光靠这一条,还不足以收拾人心。收拾人心,还得整齐宗教。他到处修祠立庙,干什么?就是为了整合各地不同的信仰。一国多教,很符合现代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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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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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以后,中国的大一统,内部融合比较成功,但边患无穷,始终头疼。“蛮族入侵”,世界各国都抗不住,只有中国,胡汉之争两千年,各有胜负。中国的领土,就是借这种你来我往,我化你,你化我,而成就其大。单就领土而言,双方各有贡献,但“蛮族”的贡献更突出。历代版图,蒙元最大,满清次之,民国、唐、汉又次之,遑论其他。元代和清代,统治者都来自塞北,世界历史上,除近代欧美列强,他们是最大征服者。有清一代,虽受反清复明的革命党人诋毁,包括章太炎和孙中山,但平心而论,他们能以少融多,把横跨欧亚大陆的众多国家和民族纳于同一个国号之下,反客为主,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边疆政策,它是两种“大一统”并用:汉族是以政统教(延续传统),边疆是以教统政(类似欧洲),远比汉族成功。民元以来,孙中山倡“五族共和”,是继承清朝。再向上追溯,则是元朝。这点对现代政治很有启发。日本帝国主义推行“大东亚共荣圈”,也是模仿清朝和元朝,幸好未能如其愿。
  蒙古族,在中国的边疆地区,除蒙古本部,在青海、西藏、新疆,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深刻影响,居民也散居各地,青海、新疆和西藏,到处都有。清朝在统一政策上,最能认同的是元朝。他们的边疆政策,首先就是整合蒙古各部,蒙平则回定(北疆定则南疆定),青海、西藏也迎刃而解。他们是从蒙古手下接收整个西北边疆,然后借广阔的西北边疆,内控汉地,外纾列强包围的外部压力。
  前些年,我到青海访问,去过青海湖、日月山、瞿昙寺,到处可见“五族共和”的痕迹。如青海湖边有共和县,共和县里有海神庙,雍正平定罗卜藏丹津之叛,在此与蒙、藏、汉、回会盟,改遥祭为近祭,就是五族共祭。庙中有碑,原题“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民国改为“中华民国万岁”,仍袭其礼。日月山,是唐朝与吐蕃会盟,分疆划界的地方。如今,山南山北,还是两幅景色:山南是遍地牦牛,山北是汉式村庄。日月山以北的居民,即使是藏民,也是汉语汉装。瞿昙寺,是喇嘛庙,也采用汉式。
  北京居庸关,有个云台,券门内有《陀罗尼经咒》等题刻,是用汉、藏、西夏、梵、维和八思巴六种文字刻成。它说明,蒙元才是“五族共和”的更早源头。贡德。弗兰克的《白银资本》(刘北成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强调世界市场的形成,本来中国才是老大。其实,世界市场的形成,海路,是欧人开辟;陆路,是蒙元开辟。这才是世界市场的本来面目。
  清朝认同元朝,背后的原因很深刻。
  2004年11月2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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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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