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能量、演化与复杂生命的起源》第七章 力量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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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他是普世的君王(Chris Pantocrator)。在所有正统跟非正统的圣像画中,应该没有任何一种艺术上的挑战,要比画出主耶稣基督的神人二性更困难的了。他既是人也是神,也是既严厉又慈爱的审判者。有时候,在他的左手,会拿着〈约翰福音〉:「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无怪乎普世君王在画中看起来,总是神情抑郁。对于艺术家来说,光是在人的形象中画出神性还不够,他们还要用马赛克拼贴画来表现,将画高悬在精美的大圣堂祭坛上方。我实在无法想像,是怎样高超的技巧,才有办法精确地透视整幅图画,有办法抓准那生动脸庞上的光影;又要如何,才能让每一小块磁砖显现出它们的意义?这每一小块磁砖,当隐身在巨大精巧的设计中时,一方面显得无足轻重;但同时每一块磁砖,却又对整体概念至关重要。我们都知道,即使微不足道的错误,都有可能让造物者脸上,出现恼人的滑稽表情,结果毁掉全盘努力;而当它被圆满完成时,如同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切法鲁大教堂(Cefalù Cathedral),即使是宗教信仰最薄弱的人,都一望即知那是神的脸。这是无名的手工艺者所留下来的杰作,也是永恒的纪念品。

我并没有打算把本书带往新的方向。我只是震惊于那小小的马赛克磁砖,所拼凑出的人类意念,以及震惊于生物学里的「小小马赛克磁砖」,有着一样的重要性。是否由各种模组拼凑起来的蛋白质跟细胞,与我们的审美观之间,有某种神秘的潜在关联呢?我们的眼睛,是由数百万个光受器细胞所组成;它们有两种,分别是杆状细胞跟锥状细胞。每一个小细胞,随着光线刺激而开开关关,形成像马赛克一样的拼贴画。这些影像又会变成各种片段的讯号,像是明暗、颜色、对比、轮廓等,在脑中的心灵之眼里,重组成马赛克神经讯号。马赛克拼贴画之所以会撩拨我们的情感,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它从碎片拼凑出真实影像的方式,跟我们的意识一样。细胞也是由许多模组小单元组成,它们是有生命的磁砖,每一小片都放在关键的位置上,忠实执行自己的任务。四十万亿片小磁砖,拼贴出一个了不起的立体作品,就是人类。

在生物化学里面,马赛克拼贴法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以线粒体为例,它带了很多重要的呼吸蛋白质;这些蛋白质,可以把电子从食物中拔出来传给氧气,同时一并把质子运输过线粒体内膜。这些蛋白质就是由许多小单元拼贴出来的。像最大的一个蛋白质,复合物I,本身就含有四十五个不一样的蛋白质,每一个蛋白质,又是数百个氨基酸连接成的长链。这些蛋白质复合物,常常又会聚集在一起形成更大的集合体「超复杂体(supercomplexes),形成把电子传给氧气的隧道。数千个超复杂体,每一个都是马赛克拼贴的杰作,装饰着线粒体这个庄严的大圣堂。这些马赛克拼贴的品质,是生死交关的事。做出滑稽的普世君王肖像画,可不是件好笑的事;而若是呼吸蛋白质的一小块拼图放错了位置,我们更会受到不亚于圣经里面所述的可怕严厉惩罚。只要一个氨基酸放错了位置,就有可能导致肌肉或大脑的缺陷性退化,甚至造成早夭,这些就是所谓的线粒体疾病。影响这些疾病发病时间跟严重程度的基因,状态难以探知,这要看是哪一块拼图出错,以及错误频率而定。但是这些疾病不管轻重,都在在显示出,线粒体对于我们生命的存续与否,占有核心的重要性。

线粒体是拼凑出来的,这些拼图的品质关乎生死。除此之外,如同普世君王肖像一般,呼吸蛋白质也因为有「两种性质」而显得独一无二,这意思是说,线粒体跟细胞核两者,最好能搭配的如天作之合。电子从食物传送给氧气的呼吸链,它的蛋白质有着非常独特的排列方式。排列在线粒体内膜上的核心蛋白,大部分都由线粒体自己的基因负责编码。其他的蛋白质则由细胞核里面的基因负责编码。我们大概在一九七○年代早期,就知道这件奇怪的事情了。那时候科学家刚刚才发现,线粒体的基因体实在太小,因此绝对不可能编码出自己全部的蛋白质。这个发现让早期的假设,认为线粒体可以完全独立于宿主细胞而活,显得毫无意义。线粒体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可以随时在自己想要的时候复制分裂,但这样的自主性不过是幻象而已。其实它们的功能依赖两套不同的基因体。只有在这两套基因体都提供全套蛋白质的时候,它们才有办法生长跟运作。

我想强调一下这件事有多么诡异。细胞需要呼吸,它们不能呼吸的话,我们会在数分钟之内死去。而细胞的呼吸,又完全依赖一条拼贴出来的呼吸链;这条呼吸链的蛋白质,由两套差异甚大的基因体负责编码。电子要想抵达氧气的话,它必须从这条呼吸链里的一个氧化还原中心,跳到邻近的中心,一个一个这样跳下去。这些氧化还原中心,通常一次只能接受或给予一个电子,我们在之前讨论过,这就像过河的踏脚石一样。这些氧化还原中心深埋在呼吸蛋白里面,它们的精确位置,端视蛋白质的结构而定,这结构跟编码出这些蛋白质的基因序列有关,因此也就同时依赖着线粒体与细胞核的基因体。我们之前也提过,电子是借着一种叫做「量子穿隧效应」的机制,跳来跳去。它们从一个中心消失,然后出现在另外一个中心里,出现与消失的机率,与许多因子有关:氧气的吸引力(精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下一个氧化还原中心的还原电位高低)、两个相邻的氧化还原中心的距离、占有率(下一个氧化还原中心是否已经被电子占住了)等等。特别是两个中心之间的精确距离非常重要,因为量子穿隧效应只能发生在很短的距离内,在少于十四个埃的距离以内才行(还记得埃(Å)这个单位吗?大概是原子的直径大小)。再远一点的距离,就跟无限远没差了;因为超过这个距离以后,电子要在两者之间跳跃的机会趋近于零。在这个关键距离以内,电子在两个中心之间跳耀的机率与距离有关,而两个中心的距离又跟两个基因体的交互作用有关。

这个距离每多一「埃」,电子传递的速率就降低大约十倍。我再说一次:两个氧化还原中心之间的距离每多一埃,电子在它们之间的传递速率,就少十倍!这大约就是两个相邻原子之间,电子的作用尺度;比如说,蛋白质里面带正电跟带负电的氨基酸,之间形成的「氢键」,就是如此作用。假设有一个基因突变,改变了某个蛋白质里面的某个氨基酸,那么原本的氢键就有可能被打破,或者形成一个本来没有的氢键。整个氢键网络,包括原本将氧化还原中心绑在正确位置上的氢键,都可能会稍微移动一点。它们的位置或许只移动了一埃,但是这样微小的位移,透过量子穿隧效应,会把影响放大许多。一埃的距离,就足以让电子传递的速度慢了或快了一整个数量级。这就是为什么,线粒体的突变,有可能酿成大灾难。

细胞核跟线粒体里面的基因体持续地分歧,会让这种原本就不稳定的排列方式,更不稳定。在上一章中我们解释过了,有性生殖以及两种性别的演化,很可能跟细胞取得线粒体的事件有关。有性生殖,对于想要在一个大基因体中,维持个别基因正常运作来说,绝对必要;两种性别,则有助于维持线粒体的正常运作。不过这样却导致了出人意料的结果,那就是这两种基因体演变的方式完全不同。细胞核里的基因,每一代都会经过有性生殖的基因重组,而线粒体里的基因,则由母亲的卵细胞传给女儿的卵细胞,几乎不会发生基因重组。更糟的是,从每一代基因序列改变的比例来看,线粒体里的基因,改变的速率,比细胞核里面的,快了十到五十倍之多,至少在动物身上是如此。这代表了由线粒体基因所编码出的蛋白质,不但变化得比较快,方向也跟细胞核基因编码出的蛋白质不一样;尽管如此,它们两者还是必须紧密配合,而且要紧密到在几个埃的距离之内,这样才能让电子在呼吸链里面传递下去。这实在很难想像,关于所有生物最关键的反应:呼吸作用、生命之力的来源,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安排吗?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自然界里大概没什么其他更好的例子,可以用来说明演化的短视。事实上,这个荒唐的安排几乎是无可避免的。还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是从一个细菌住在另一个细菌体内开始。没有这种内共生关系的话,就不可能出现复杂的生物,因为只有这种自治的细菌,才可以丢掉多余的基因,最后只留下控制局部呼吸作用所需的基因。到目前为止,听起来都还算合理。对于细菌能抛弃多少基因,唯一的限制,就是天择的作用,而这个作用同时会施加在宿主跟线粒体身上。什么样的因素,会驱使细菌抛弃基因呢?最简单的就是繁殖速率:基因体愈小的细菌,繁殖得愈快,因而久了之后就容易成为多数。但是繁殖速率只能解释,为何线粒体要丢掉基因,却无法解释为何这些基因会跑到细胞核里面。在上一章中我们讲过为什么:因为一些线粒体死掉了,它们的基因就这样外溢到宿主细胞里,然后被细胞核拿走。这个过程难以停止。有一些跑到细胞核里的DNA,后来又获得了一段称作导向序列(targeting sequence)的DNA,这段序列像一组地址一样,可以带着做好的蛋白质,回到线粒体里。

这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不过目前一千五百个已知会回到线粒体的蛋白质,几乎都是透过这种方式进入线粒体的,所以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困难。在演化的过程中,必定有一个过渡阶段,那时候相同的基因可能同时存在细胞核,也幸存的线粒体里面。其中一个最后一定会被丢掉。到最后,我们的线粒体只保留了十三个蛋白质编码基因(这只占原本基因体的不到百分之一),其他的都保留在细胞核里,而线粒体则全部丢光了。这看起不太像是随机的作用。为什么保留在细胞核里的基因,比较受到青睐呢?有很多种可能性,但是透过理论验证,我们目前尚无法证明哪一个解释最好。有一个可能,是关于雄性的适应性。因为线粒体是母系遗传,从母亲传给女儿,如果任何一个男性线粒体,突变出有利于男性的基因,它永远也不可能被传下去,这样一来,就无法筛选出有利于男性的线粒体。把这些基因传到细胞核里去的话,因为那里的基因会同时传给男生跟女生,所以可以同时改进男生跟女生的适应性。而且既然细胞核里的基因,每一代都会透过有性生殖重组,所以改良的搞不好更多。此外,还有就是线粒体的基因,真的就是很占空间,最好可以空出来,放置呼吸作用或是其他的小机器。最后,从呼吸作用中逃逸出来的自由基,也有可能导致邻近的线粒体DNA突变。晚一点我们再回头来谈,自由基对于细胞生理的影响。总而言之,把基因从线粒体里面,传到细胞核里,实在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反而为什么还有任何基因,会被留在线粒体里这一点,比较令人惊讶。

它们为什么留下来呢?在第五章里面谈过平衡力,谈到我们需要有基因留下来,控制局部的呼吸作用。还记得这里的电压是一百五十到两百毫伏特,所造成的电场相当于每公尺三千万伏特,跟一道闪电一样强。为了要能控制这样巨大的膜电位,我们需要有基因在这里改变电子流、氧气供应、ADP跟ATP的比值、呼吸蛋白质的数量……等等。如果有一个控制呼吸作用所必须的基因,被送入细胞核里,它所制造的蛋白质,在灾难即将发生的节骨眼,来不及即时回到线粒体里,那内共生作用这个大自然的「实验」,就可以马上宣布结束了。没有把这个基因送到细胞核的动物(跟植物),存活下来了;错把基因送走的生物,就会带着错误的设定一起灭绝了。

天择是盲目而无情的。基因还是会持续从线粒体搬到细胞核中,如果新的安排比较好,那基因就会留在新家;如果新的安排不好,那惩罚就会降临,多半就是死亡。最后,几乎所有的线粒体基因不是被丢掉,就是搬家了,只剩下一小撮最重要的,留在线粒体里面。这种盲目的筛选,就是我们拼贴式呼吸作用的基础,而且还行得通。我猜,任何一个聪明的工程师,都不会这样设计东西;但是我也猜,天择大概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从两个细菌之间的内共生作用中,制作出复杂的细胞。这种荒谬的安排有其必要。在本章中,我们将探讨马赛克拼贴式的线粒体,所造成的后果为何?这种基因的安排法,让我们对复杂细胞特征,可以预测到什么样的地步?我会解释一下,透过天择筛选出的拼贴式线粒体,确实可以解释某些真核生物体内谜样的共同特征。这种可预测的天择成果,关乎我们全体的健康、适应性、繁殖力、寿命等等,甚至,还关系到我们这个物种的演化历史。

论《物种起源》

天择如何作用?又是发挥在哪里呢?我们知道天择确实有发挥作用,因为许多基因序列上面,都留有痕迹,见证了线粒体跟细胞核两者的基因体,不断在天择压力下互相适应,而且它们的改变是互相的。我们可以去比较,在一段时间里,线粒体跟细胞核基因体改变的速率,马上就可以看出这两套基因体如何直接互动。举例来讲,黑猩猩跟人类或是大猩猩分家了有数百万年之久,那些负责呼吸链蛋白质的基因,改变的速率都大约一样,但是在细胞核里的其他基因,改变(演化)速率则慢很多。很明显的,线粒体里每一个基因,每出现一个突变,都会导致细胞核里与它互动的基因,出现一个代偿性的改变。由此,我们知道天择一定以某种方式在影响。问题是,促成这样的互相适应的整个过程,到底是什么?

答案其实就藏在呼吸链本身。如果线粒体与细胞核里面的基因体,无法好好互相配合的话,会怎样?电子仍会照常进入呼吸链,但是配合不良的基因体却会做出搭配不良的蛋白质。这样一来,某些氨基酸之间的电荷互动(氢键)就被打断了,某一两个氧化还原中心,或许就偏离了正常位置一埃左右,而电子在呼吸链中流往氧气的速率,就比正常速率低了许多。如此一来,因为下游的氧化还原中心塞车,它们会慢慢累积在第一个中心,无法往前移动,而呼吸链的还原态就渐渐升高,也就是说这些氧化还原中心塞满了电子。前几个氧化还原中心,都是铁硫簇。里面的铁会从 O2 变成 Fe2+(也就是被还原了),而 Fe2+可以直接跟氧气作用,让氧气变成带负电的超氧自由基(superoxide radical, O2•-)。超氧自由基的符号中,那个黑点代表的是一个落单没有配对的电子,也是自由基分子的定义。产生一个自由基分子,会造成轩然大波。

有很多机制,都可以迅速地移除累积下来的超氧自由基,特别是超氧化物歧化酶(superoxide dismutase)这种酶。但是它的产量,会受到严格的调控。太多的话,有可能反而关掉像是危险警报讯号之类的重要局部讯号。自由基分子的功能,有点像是火灾烟雾,光是移除烟雾,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在现在的例子里,根本的问题其实是「两套基因体的运作并不协调」,结果让电子流动受阻,因而产生超氧自由基分子这个烟雾。在超过一定量之后,自由基分子会开始氧化线粒体膜上的脂质,特别是一个叫做心磷脂(cardiolipin)的分子。心磷脂分子被氧化之后,会让另一个蛋白质「细胞色素c」脱离线粒体跑掉。细胞色素c平常只是松散地连在线粒体膜上,所以,很容易受影响。但是细胞色素c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蛋白质,因为呼吸链里的电子必须先跳到它上面,才能跳到氧气分子上。一旦细胞色素c跑掉,电子就再也无法达到呼吸链的终点,电子流就断了。没有电子流,也就没有质子泵作用,膜电位也会很快地崩解。结果,基因体配合不良的话,呼吸作用中的电子流,会造成三种变化:第一就直接减缓电子传递的速度,同时如此一来,ATP的合成也会跟着降低;第二个,就是产生高度还原的铁硫簇分子,跟氧气直接反应,结果生出一堆自由基分子;第三个,如果没有什么机制来调节这些电荷的话,线粒体膜电位就会崩解。

我刚刚所讲的,是在一九九○年代中期,首次被揭露的细胞内一系列最奇特的反应。这些反应在那时候,完全是「出乎大家意料」。它们扣下了「计划性细胞死亡」,也就是细胞凋亡的板机。当细胞进入细胞凋亡的程序时,宛如跳着精心安排好的芭雷舞般自杀,这活脱是细胞版的《天鹅湖之死》。要死的细胞,并不会简单地被分解成碎片;相反地,细胞凋亡时,会有一整队的蛋白质刽子手,从细胞内被放出来,它们叫做半胱天冬酶(caspase enzyme)。它们会把细胞里面的大分子,像是DNA、RNA、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等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这些碎片会被细胞膜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小囊泡(bleb),喂给旁边的细胞。只消几小时,这个细胞一切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完全烟消云散,什么都不留下,其效率堪比在莫斯科大剧院里面,执行任务的便衣。

细胞凋亡完全适合多细胞生物的需求。在胚胎发育时期,就需要这样的过程来雕塑组织,也需要它来移除跟替换受损的细胞。真正让人讶异的其实是,线粒体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之深,特别是那个呼吸链蛋白质,细胞色素c,也参与其中。到底为什么,当细胞色素c从线粒体外漏时,会成为死亡的讯号呢?从发现这个机制以来,这问题只有愈来愈难解。现在我们知道,ATP短缺、自由基外溢、细胞色素c外漏,以及膜电位崩解等等一系列反应,是所有真核生物所共有的。植物细胞跟酵母菌,遇到这些讯号时,也一样会自我毁灭。这现象远超出我们意料。不过,这套机制恐怕是当天择在筛选两套基因体时,根据第一原理去推测,不可避免的结果。它会成为所有复杂生物共有的特征,其实完全是可预料的。

让我们回想一下,当电子沿着这条配合不佳的呼吸链流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线粒体跟细胞核基因体运作不顺,其结果就是细胞凋亡。这个例子完美的展示了,天择如何加工一段无法回头的演化过程。它会将原本自然的趋势,规画的愈来愈详细,到最后演变出复杂的遗传机制;但是在机制的核心里,仍保有线索告诉我们,这套机制从何而来。没有两套基因体,大型的复杂细胞就不可能出现。它们必须互相合作,不然呼吸作用就会垮台。如果它们配合不良,那细胞凋亡就会将这颗细胞剔除。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天择透过功能上的筛选,消灭掉两套基因体互不搭配的细胞。如俄籍演化学家杜布赞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那句名言所说:「若无演化之光来启发,任何生物学现象皆无意义。」

现在我们有一个机制,可以移除基因体搭配不良的细胞;搭配良好的细胞,则会被留下来。经过一代一代的演化,结果正如我们所见:在线粒体跟细胞核基因体互相适应的过程中,一个基因体序列上的变化,会造成另一个基因体的序列,也出现变化来补偿。如同上一章说过,两种性别的出现,可以扩大雌性生殖细胞之间的差异:每一颗卵细胞里面所带的,是一模一样的线粒体克隆;而许多不同的卵细胞,则可以加大这些线粒体殖株之间的差异。有些线粒体克隆,碰巧可以跟受精卵的细胞核,配合的得心应手;其他的殖株则没那么好运。运气不好的,都会透过细胞凋亡而被排除,运作良好的则会存活下来。

透过什么存活下来?对多细胞生物来说,最广泛的答案就是发育。从受精卵开始,细胞会开始不断分裂去形成新的个体。这个过程会受到严格的调控。在发育中,因为意外的细胞凋亡而死亡的细胞,就会危及整个发育过程,结果让胚胎发育失败,造成流产。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事实上,从天择无情的眼中看来,与其花费过多的资源,让胚胎发育完成,形成新的个体,不如早一点停止它。因为这个「细胞核跟线粒体基因严重不相容」的新个体,即使诞生,也很可能会出现线粒体疾病,危及健康,结果早夭。反过来说,让细胞核跟线粒体基因不相容的胚胎,发育及早中止,当然会降低繁殖力。如果太多胚胎都无法完全发育的话,那结果就是不孕。这种利弊取舍,正是天择作用的核心:适应性对上繁殖力。哪一些不适应,会启动细胞凋亡与死亡?哪一些又可以被忍受?这两者之间,必定有很精密的控制。

这些听起来或许有些艰涩而索然无趣、太理论性。老实说,它们很重要吗?答案是:非常重要,至少在某些例子里很重要,而这些例子,只是整个生物冰山的一角而已。美国斯克里普斯(Scripps)海洋学研究院的生物学家波顿(Ronald S. Burton),就给了一个最好的例子。波顿研究一种海洋桡足类生物海洋水蚤(Tigriopus californicus),已经超过十年了。他研究的是,水蚤体内线粒体与细胞核基因的不相容性。桡足类都是一些小型的甲壳类动物,身长大概只有一到两公厘左右,在所有潮湿的环境中,都可以找到它们。波顿研究的对象,分布在南加州圣克鲁斯岛(Santa Cruz)上的潮间带小水洼中。他让分布在岛两端的两群水蚤,互相交配。这两群水蚤,尽管只相隔数公里之遥,却已经各自独立繁殖了数千年。波顿跟同事特别注意到,在这两群水蚤交配所产生的后代中,有所谓「杂种衰落」的现象(译注:所谓杂种衰退,指的是不同「种」的生物,杂交所产生的后代,出现生殖缺陷与存活率降低的现象)。很有趣的是,虽然这两群水蚤交配后,所产生的第一代子代,影响还不太大,但是当第一代的杂种雌性,再回去跟原本的亲代雄性交配后,所产生的后代,却会有严重的缺陷,套句波顿论文里的话来说,就是「长得非常抱歉」。虽然出现的影响有各式各样,但是一般来说,杂种后代的适应性通常都比较低:它们的ATP合成,降低了大约百分之四十,这也反映在它们的存活率、繁殖率,还有发育时间上(发育时间指的是变态为成虫所需的时间,这跟身体大小,因此也跟生长速率有关)。

这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将它描述成是线粒体与细胞核基因的不相容性,而且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小实验来证明:如果把杂种雄性后代,拿回去与亲代纯种雌性交配的话,生出来的后代的适应性,就完全回到正常水准了。但是反过来,若是把杂种雌性后代,再回去与亲代雄性交配,对后代的适应性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后代只会愈来愈病态。这样的结果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子代的线粒体永远来自母亲,为了要能良好运作,在细胞核里跟它们配合的基因,跟母亲愈相似愈好。但是如果交配的雄性,是来自基因差异甚大的另一群水蚤,那就会让母系的线粒体,搭配上另一套运作不太搭调的细胞核基因。对第一代子代来说,问题还不太严重,因为细胞核里还有一半基因来自母亲,而这样应该可以跟线粒体搭配良好。但是再次杂交所产生的第二代子代,体内细胞核里的基因,就变成有百分之七十五,来自不匹配的雄性了,于是就出现我们所看到的适应性衰退。若将这些第二代杂种的雄性,拿回去与亲代纯种雌性交配的话,可以让细胞核里来自母亲的基因,增加为百分之六十二,这样就可以跟线粒体的基因匹配,个体的健康也就恢复了。但是反向操作结果会完全相反,若将第二代杂种的雌性,回去与亲代纯种雄性交配的话,细胞核里来自不匹配族群的基因,就从百分之七十五,增加成百分之八十七,只会跟线粒体基因愈来愈不匹配。难怪它们会病的那样严重。

这就是杂种衰退(hybrid breakdown)。不过大部分人所熟知的词汇,应该是「杂种优势」(hybrid vigour)。远系杂交的好处在于,不相干的两个个体,几乎不可能碰巧在相同的基因上,出现相同的突变,所以从母亲跟从父亲传来的基因,很可能可以互补,因而增加个体的适应性。但是杂种优势的好处也仅止于此。不同「种」的生物交配的话,很有可能产生无法存活,或是无法生育的后代,这就是杂种衰退。事实上,相近物种之间的性交屏障,远不如教科书里面所描述的那样滴水不漏。在野外因为行为模式不同,而彼此互相忽略的相近物种,经常可以在被关起来的环境中交配成功。传统上对于不同「种」的定义,是若这两群动物交配后,无法产生具有繁殖力的后代。但对于许多相近的物种来说,这其实并不正确。不过不管怎样,因为两群动物,只会随时间愈来愈分歧,它们之间确实会渐渐形成生殖屏障,结果就无法产生具有繁殖力的后代了。当两群同种,但各自独立繁殖许久的生物(就像波顿研究的桡足类动物)互相交配时,这道屏障就会开始出现,而原因,完全可以归咎为线粒体跟细胞核里基因的不相容。这种不相容性所造成的杂种衰退,是否就是生物「物种」的起源呢?

我觉得很可能。这当然只是众多机制其中之一,但是科学家发现许多物种,从苍蝇、大黄蜂到小麦、酵母菌甚至老鼠,都有这种「线粒体核」(mitonuclear)衰退的现象(译注:线粒体核,是「线粒体与细胞核」的简称)。因为真核生物一定需要两套基因体互相搭配运作才能存活,所以会演化出这种机制,这暗示了「种化」是完全不可避免的趋势。此外,它的影响,有时可能比其他机制要更明显,而这很可能跟线粒体基因的改变速率有关。比如说桡足类动物的线粒体基因,演化的速度比细胞核里基因的演化速率,要快了五十倍。而果蝇(Drosophila)线粒体基因的演化速率则慢多了,了不起只有细胞核的两倍。因此,线粒体核衰退在桡足类动物身上,要比在果蝇身上严重多了。反映出来的结果,就是在一定时间之内,它们的基因序列会出现更多的差异。因此当分开的两群桡足类动物交配时,更有可能出现基因体不相容的现象。

为什么动物的线粒体基因演化速率,要比细胞核基因快得多,我们并不清楚。线粒体遗传学的先驱华莱士(Douglas C. Wallace)认为,线粒体是适应性的前线。动物的线粒体基因,因为可以快速演变,所以才能灵活地适应饮食跟气候的改变。这是适应的第一步,之后生物的型态,才会缓慢地开始适应。虽然我倒是很喜欢他的想法,但是至今其实没有太多证据支持或反对这个假设。如果华莱士是对的,那么透过在线粒体基因序列上,不断出现可供天择筛选的突变,生物的适应性会愈来愈好。这些突变,除了让生物在新环境中,可以适应良好以外,也同时预告了种化即将开始。这非常符合生物学中一条奇怪而古老的法则,最早是由演化生物学之父之一的霍尔登(J. B. S. Haldane)所提出。现在对于这条法则的新诠释,显示线粒体核的互相适应,在新种诞生的过程,以及我们自身的健康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性别决定以及霍尔登法则

霍尔登给过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主张,在一九二二年他提出了下面这个引人注目的法则:

两个物种不同的动物,所产生的后代中,如果总是生不出其中一种性别,或者就算有也很少,不然就是有不孕症的话,那这个性别一定是由异型组合(heterozygous,或是异型配子,heterogametic)形成的。

其实他如果说「雄性」的话,大家会比较容易理解,不过这样一来,这法则的适用范围就会狭隘很多。哺乳类动物中的雄性生物就是「异型组合」或是「异型配子」,意思是说它们有两种不同的性染色体:一条X跟一条Y染色体。雌性生物有两条X染色体,所以是「同型组合」或是「同型配子」的。但是对鸟类跟某些昆虫来说,情况刚好相反。它们的雌性反而是异型配子,拥有W跟Z染色体;而雄性却是同型配子,拥有两条Z染色体。假设有两个「种」相近的动物交配后,虽然生下了可以存活的后代,但是仔细看看却发现,所有的后代都只有一种性别,不是雄性就是雌性;或是虽然两种性别都有,但是其中一种却不孕或残废。根据霍尔登法则,这个有缺陷的性别,在哺乳类会是雄性,在鸟类会是雌性。自一九二二年以来,我们搜集到数百个符合这项法则的例子,数量之多令人咋舌。除了少数例外以外,这些例子横跨许多不同分类「门」。而这些例外,一如生物学中的其他例外一样,同样让人困惑。

很多人提出许多可信的理论,试图去解释霍尔登法则,但是尚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解释所有的例子,因此,它们都称不上是令人满意的完美答案。比如说,有人主张「性择」对雄性的作用比较强,因为雄性需要彼此竞争,去吸引雌性动物的注意(准确的来说,因为雄性跟雌性在生殖成功的机率上,有很大的差异,以至于雄性性征往突出、容易被选择的方向发展)。这让不同种动物交配时,雄性比较容易受到杂种衰退的影响。但是这个解释的问题就是,它无法解释为何雄鸟反而比雌鸟,不容易受到杂种衰退的影响。

另一个困境在于,霍尔登法则似乎不能只靠性染色体来解释,在演化更宽广的视野下,性染色体能解释的部分有点狭隘。许多爬行动物与两栖类动物完全没有性染色体,它们的性别,要靠环境温度来决定:蛋孵在比较温暖的环境中,会孵化出雄性;在比较冷的环境中会孵化出雌性;偶尔也有颠倒过来的情况。事实上,性别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基本而重要,以至于在不同物种之间,决定性别的机制是如此多样而令人困惑。寄生虫、染色体的数量、贺尔蒙、环境因素、压力、种群密度,甚至线粒体,都可能决定动物性别。即使在完全没有性染色体参与的情况下,两种性别其中之一,还是会因为异种杂交,而「退化」得非常严重;这种情况,代表在更深的源头,应该还有其他的机制。其实,决定性别的机制是如此多样,但是两种性别的发育,却又是如此一致,暗示了各物种之间,应该有一个非常根本的基础,在决定性别(也就是决定雌性或雄性的发育过程),而决定性别的基因反而显得像是额外的补缀而已。

代谢速率很有可能是众多根本的基础之一。古希腊哲学家认为,男性比女性要「温热」,这也就是所谓的「热男假说」。不过对于人类或是老鼠这些哺乳类动物来说,两性之间最早出现的差异,其实是生长速率:雄性胚胎长得比雌性胚胎要快一些。这样的差异,在受孕后几小时之内,就可以用尺测量出来。在人类的Y染色体上,主宰男性发育的基因叫做 SRY 基因,它会启动许多生长因子,因而加速生长速率。这些生长因子,本身并不专属于特定性别,它们在男女体内都有活性,只不过在男性体内的活性比较高而已。如果出现一个让这些生长因子活性增高的突变,那原本没有Y染色体(或是没有 SRY 基因)的雌性胚胎,就会性转而发育成雄性。反过来讲,降低活性的突变,则会有相反的效果,会让Y染色体功能正常的雄性胚胎,发育成雌性。这些现象,代表生长速率才是性别发育幕后真正的推手,至少在哺乳类动物里面是如此。基因只不过控制了速率的缰绳,而演化可以轻易地把它们换掉:把一个控制生长速率的基因,换成另外一个基因来控制。

雄性的生长速率比较快,这样的观点,很有趣的,竟然跟比较高的温度,可以决定两栖类跟爬行动物(像是短吻鳄)的性别这件事,不谋而合。吻合的原因,是因为生物的代谢速率,有一部分也跟温度有关。在一定的范围以内,爬行动物的体温每增加摄氏十度(比如说晒个日光浴),代谢速率大约会增加两倍,因此也会长得比较快。虽说雄性并不总是在比较高的温度下发育(这其中有许多微妙的原因),但是性别与发育速度的关系(不管发育速度是由温度,还是由基因控制),都远比其他任何机制,要更为基本而根深蒂固。看起来,许多跳跃基因,也都偶尔掌握了发育的控制权,调整过生长速率来控制性别发育。同时,这也是为什么,男生并不需要怕Y染色体退化的原因之一,因为它的功能,多半会被其他因素取代;或许是在其他染色体上的某个基因,也有可以设定雄性发育所需要的快速代谢速率。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哺乳类动物的睾丸,会奇怪地设计在体外这么脆弱的地方,因为要调整正确的温度,是根植于我们生物核心的重要特质,而不是为了阴囊而已。

这些想法对我而言,带来很多新的启发。但是其实关于性别是由代谢速率决定,这样的假设,好几十年前,生物学家密特沃克(Ursula Mittwoch)就提出过了。她是我在伦敦大学学院的资深同事,即使已经九十高龄,却仍活跃在学界,并且不断发表重要的论文。密特沃克那时的论文,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光是测量一些不够复杂的参数,像是生长速率、胚胎尺寸、生殖腺的DNA与蛋白质含量,在分子生物学的年代,看起来实在太老套。现在我们又进入了「表观基因学」崭新时代(epigenetics,这门学问研究的是,谁在调控基因的表现?),这些跟她的理论将会产生更多的共鸣。我希望,随着知识进步,密特沃克可以得到生物学上应得的历史地位。

但是这一切跟霍尔登法则有什么关系呢?不孕跟无法存活,都代表了功能缺陷。缺陷超过一定程度,器官甚至个体就无法运作了。这个功能的极限,跟两个简单的条件有关:能够达成器官任务(比如说制造精子之类的)的最基本代谢量,以及所能获得多少能量来执行代谢。如果能量供给低于需求,器官跟个体都会死亡。在基因网路所组成的精巧世界里,这些条件看起来,似乎有些简单直白到了荒谬的地步,但是它们就是这么重要。如果把一个塑胶袋套在自己头上,你就切断了能量供应。许多器官运作会在一分多钟之内停止,至少大脑会先停止。大脑跟心脏对于能量的需求都很高,它们会最先死亡。皮肤跟小肠,因为对能量的需求比较低,可能会活得久很多;残余的氧气,足以支撑它们的代谢需求,达到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从组成我们身体细胞的角度来看,死亡并非全有或着全无,而是一段连续的过程。我们是细胞所组成的集团,而这些细胞不会一次全死。通常,能量需求最高的细胞会最先死亡。

这正是线粒体疾病的根源。这种疾病大部分影响到的,都是神经肌肉退化,所涉及的组织,则是大脑跟骨骼肌,因为它们的代谢速率比较高。其中视力往往是最脆弱的,因为视网膜跟视神经的代谢速率,是全身所有细胞里最高的;雷伯氏(Leber’s)遗传性视神经萎缩症这种线粒体疾病,就会直接影响视神经,造成视障。我们很难去概括线粒体疾病的症状,因为它们的严重程度跟很多因素都有关,比如要看是哪一类突变、突变的数量、突变在组织中的分布情况。唯一的大原则就是,线粒体疾病所影响到的,一定是身体对代谢需求最高的组织。

假设有两颗细胞,带有一模一样的线粒体,数量也一样,这样,它们生产ATP的能力就可以完全互相匹敌。但是如果这两个细胞对于ATP的需求不一样,那命运也会不一样。假设第一颗细胞对代谢的需求比较低,那么这线粒体对它们来说,不但完全适用,甚至ATP可能还供过于求。而如果第二颗细胞对能量的需求高很多,高到超过线粒体所能生产的ATP。细胞这时候开始努力工作,启动所有的装配来满足需求。它把许多电子灌入呼吸链,但是呼吸链的生产能力就是这么低,电子进入的比出来的要快,于是开始塞车。氧化还原中心的还原态升高,开始与氧气反应,产生自由基分子。如此一来,自由基开始氧化周围膜上的脂质分子,结果大量的细胞色素c就被释放出来。接着膜电位崩解,细胞跟着死于细胞凋亡。这仍是一种功能性天择,虽然规模只限于组织层级。这样的天择会让无法满足代谢需求的细胞被消灭,留下可以满足的细胞。

当然啦,除非那些有功能缺损的细胞,在被移除之后,可以被来自干细胞群的新细胞替换,这种天择手段,才能够改善组织整体的功能。但问题是,对神经跟肌肉细胞而言,它们是不可替换的。神经细胞怎么能被换掉呢?我们人一生所有的经验,都是以神经突触网路(synaptic networks)的形式,记录下来。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可以形成一万个之多不同的突触。如果这个细胞死于细胞凋亡,那它所连结的网路就永远消失了,伴随着写在这条网路里面,所有的经验跟人格特质,也将随风而逝。神经细胞是无法被置换的。其实,其他终极分化的组织,也都无法被置换,虽然这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必要性。这些组织,正是因为分化成跟干细胞非常非常不一样(也就是上一章谈到,生殖细胞与体细胞之间,深远的差异),才有存在的意义。天择的结果,都是为了保存下一代。如果生物因为有颗很大而不可取代的大脑,结果比起有颗很小而可取代的大脑,要容易留下存活子嗣的话,那它们就会繁衍兴盛。而这两者,只有当生殖细胞与体细胞,出现极大的差异时,天择才有办法比较然后筛选。但是,这样的发展,也代表了身体将可被抛弃,生命将成为有限。那些代谢需求无法被满足的细胞,最终将杀死我们。

这就是代谢速率重要的地方。当线粒体的能量输出一样时,代谢速率比较快的细胞,比较不容易被满足。不只是线粒体疾病会影响它们,正常老化的细胞,或是跟老化相关的疾病,都有可能影响到代谢需求比较高的组织。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也就是性别与高代谢需求的关系。我们刚说过,雄性代谢速率比较快(至少在哺乳类动物是如此)。如果线粒体有任何遗传缺陷,它们绝大部分都会赤裸裸地,显露在代谢需求高的性别上面,也就是雄性。有许多线粒体疾病,确实在男性体内比在女性体内常见:以雷伯氏遗传性视神经萎缩症为例,男性的盛行率比女性高五倍;而巴金森氏症也跟线粒体很有关系,男性盛行率比女性多两倍。男性也比女性要容易受到线粒体核不相容的影响。如果造成这种不相容性的原因,是透过远系杂交,让原本独自繁殖的两群动物混在一起杂交,那就会产生杂种衰退。因此,杂种衰退在那些代谢速率比较高的性别上最明显,而在这种性别中,又以代谢速率最高的组织特别容易受到影响。在此,我们再一次看到,这结果,仍是所有「需要透过两套基因体互相配合,才能存活」的复杂生物,必然会出现的可预测结果。

上面所说的,完美而简单的解释了霍尔登法则:代谢最快的那一种性别,最容易发生不孕以及死亡。不过,事实果真如此,或者果真那么无关紧要吗?一个假设很有可能为真,但是却无足轻重,也不会与其他霍尔登法则背后的原因相抵触。代谢速率当然未必是唯一的原因,不过它是否是很重要的原因呢?我认为是的。我们已经知道,温度升高确实会让杂种衰退变严重。比如说有一种谷物害虫叫拟谷盗(flour beetle),它的学名是 Tribolium castaneum,当它与近亲弗氏拟谷盗(Tribolium freemani),在正常饲养温度的摄氏二十九度交配时,杂种后代都很健康。但是如果温度升高到摄氏三十四度,雌虫(在这个例子里是雌虫)的触角跟后腿,发育都不正常。类似这种对温度敏感的缺陷,相当普遍,而且常常会导致特定性别的不孕症,这很容易用代谢速率来解释。当对能量的需求超过了一定的临界值之后,特定的组织就会开始衰退。

这些特定组织,往往也包括性器官,特别是雄性的性器官,因为它们终生都在制造精子。植物有一个很特别的例子,叫做「细胞质雄性不孕症」。大部分的开花植物都是雌雄同株,但是生病的植物,大部分都会表现出雄性不孕的症状,结果造成一部分植物看起来仍是雌雄同株,但实际上只有雌株(跟不孕的雄株)。这种灾难是线粒体造成的,而一般都被认为,这是源自于自私冲突的结果。但是分子生物学的资料显示,雄性不孕很可能只是代谢速率的问题。牛津大学的植物学家利佛(Chris J. Leaver)指出,造成向日葵产生「细胞质雄性不孕症」的原因,在于负责ATP合成酶一个小次单元的基因,出现突变。而ATP合成酶位于线粒体里。因为出现了一个重组错误,影响了ATP合成酶一小部分(不是整个酶喔!这点非常重要),结果降低ATP的最大合成速率。对于大部分的组织来说,这个突变几乎无足轻重,但是对雄性生殖器官,也就是花药的部分来说,却会造成退化。退化的原因,是因为组成花药的细胞,开始细胞凋亡。这过程也涉及了细胞色素c从线粒体里面漏出,就跟我们人类的情况一模一样。看起来,花药是整株向日葵所有组织里面,唯一新陈代谢速率高到会出现退化症状的,只有在这里,有缺陷的线粒体无法达到组织的要求,而结果就是雄性专一的不孕症。

果蝇也有类似的现象。我们可以透过转移细胞核的技术,把细胞核从一个细胞里送进另外一个细胞,组成一种融合细胞(叫做细胞质融合细胞,cybrid)。这些融合细胞的细胞核基因体,彼此大同小异,但是线粒体的基因却不一样。利用卵细胞为材料,可以做出核基因一模一样、但是线粒体基因来自相近种的果蝇胚胎。这种胚胎后来发育的结果,随着线粒体基因不同,会有非常大的差异。在最好的情况下,新生的果蝇完全没有任何不正常;在最糟的组合之下,则会出现雄性不孕症,而果蝇的雄性,也属于异型配子。比较有趣的是那些中间型的组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仔细观察不同器官的基因活性后,却可以发现它们的睾丸有些问题。雄性果蝇的睾丸及其他附属性器官中,超过一千个基因的表现,都增加了。我们并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依我来看,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这些器官没有办法应付原本的代谢需求,它们的线粒体基因,无法跟细胞核的基因匹配,去发挥最大效益。睾丸中的细胞,因为有很高的代谢需求,所以常处于紧绷的状态。为了应付这股压力,细胞必须反应,也影响了大部分的基因活性。这情况,就像是在植物身上出现的细胞质雄性不孕症一样,只有对代谢需求颇大的性器官,会受到影响,同时也只出现在雄性身上。

如果上述论点为真,那为何在鸟类里面,受到影响的都是雌鸟呢?其实原因大致相同,只不过有一些细微的差异。虽然少数鸟类,特别是猛禽类,雌鸟体积都比雄鸟大(合理的推测是雌鸟应该长得比雄鸟快),但并非所有鸟类皆如此。密特沃克早期的研究指出,母鸡的卵巢,刚开始会发育得比较慢(大约一个礼拜左右),但之后会长得比公鸡睾丸要快。在这些例子里,我们会猜雌鸟会出现不孕症,但是应该不会死亡,因为只有性器官长得比较快而已。但是其实并非如此。在大部分符合霍尔登法则的鸟类中,出现的却都是死亡而非不孕。我原本一直对这一点感到很困惑,直到去年一位从事鸟类性择研究的专家,希尔(Geoffrey E. Hill)寄给我一篇他的论文,阐述霍尔登法则在鸟类身上的研究,我才豁然开朗。希尔指出,有些负责鸟类呼吸蛋白的核基因,位在Z染色体上(还记得雄鸟是同型配子,有一对Z染色体;雌鸟则是异型配子,有一条Z染色体跟一条W染色体)。为什么这件事情很重要呢?因为如果雌鸟只有一条Z染色体,那这些重要的呼吸蛋白,就只能从父亲那里遗传到一种版本而已。如果母鸟不小心选错了伴侣,那么雌性雏鸟的线粒体基因,就很有可能跟父亲那里来的核基因不匹配,而且因为只有一种版本,别无选择,杂种衰退的效应会快速而严重。

希尔认为,因为基因这样安排,让雌鸟在选择交配对象的时候必须费尽心力,不然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雌性雏鸟会死亡。这又反过来可以解释雄鸟那些鲜艳亮丽的羽毛。如果希尔的解释正确,那么雄鸟羽毛的花样,可能代表了不同型的线粒体DNA。雌鸟利用这些羽毛花样,作为适应性的参考。但是在众多羽毛花样吻合的雄鸟中,仍可能存有不好的样品。希尔认为,羽毛颜色的鲜艳与否,可以反映线粒体的功能良窳,因为大部分的色素分子,都由线粒体合成。颜色亮丽的雄鸟,一定也有最上等的线粒体基因。目前并没有太多的证据,可以支持希尔的假设。不过他的说法,可以让我们理解,线粒体核基因的互相适应,对于生物的重要性来说,可以普遍到怎样的程度。复杂的生命需要两套基因体互相配合良好这件事,可以用来解释非常广泛的演化谜题,从物种的起源、性别的起源,以及雄鸟鲜艳的颜色,都非常合理。

这个论点,其实还可以再讨论地更深入一些。线粒体核不相容的话,生物会付出代价;但是要让它们配合无间,一样要付出代价。在不同物种之间,如何去平衡这个利弊,根据它们对氧气的需求,会有不同的做法。我们等下会看到,这是在适应性跟繁殖力之间的平衡。

死亡的门槛

假设你会飞好了!你身上每一克组织,都比全力冲刺的猎豹,要多一倍的力量,在力量、有氧能力跟重量上面,都分配得恰到好处。如果你的线粒体不是接近完美的状态,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可以飞起来。现在考虑一下飞行肌肉里面空间配置的问题。你需要很多的肌原纤维(myofibril),它们是让肌肉收缩的滑动丝线。因为肌肉的强度,跟横断面面积有关,就像缆绳粗细一样,所以肌肉里面包愈多肌原纤维,你就愈强壮。但是跟缆绳不一样的是,肌肉收缩需要消耗ATP。要能够持续不断收缩肌肉,你就需要持续不断的生产ATP,这也就是说,肌肉细胞里面就必须要有线粒体。这些线粒体,会占掉一些原本可以放置肌原纤维的空间。线粒体需要消耗氧气,所以还要有微血管送来氧气跟移除废物。在这种有氧的肌肉里面,最理想的空间配置应该是三分之一放肌原纤维、三分之一放线粒体,还有三分之一放微血管。对于人类、猎豹、蜂鸟(在所有脊椎动物里面,拥有最高的代谢速率)来说,都是如此。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光是堆积愈多线粒体,无法得到更多力量。

基于这些条件限制,对鸟类来说,要能够生产足够的能量,维持长时间飞行的办法,就是拥有一种每一秒、每一单位面积,都能比普通线粒体生产更多ATP的「超级线粒体」。在它里面,从食物流到氧气的电子流,一定要够快,这样才能够同时快速的泵出质子,也才能快速地合成ATP,并维持超高的代谢速率。因此,每一个呼吸蛋白,每一步反应,必定都会被天择细细筛选,才能够将反应速率推到极限。我们可以去计算这些反应速率,结果显示,在鸟类线粒体里面,酵素的反应速率,确实比哺乳类要快得多。但是,如我们所见,呼吸蛋白是一个拼贴的作品,组成它们的蛋白质次单元,由两套基因体所负责编码。要维持快速的电子流,天择的作用必须非常严格,才能够选出搭配完美的两套基因体,这就是线粒体核的互相适应。肌肉对有氧呼吸的需求愈强,对互相适应的选择就愈严格。基因体无法顺利合作的细胞,都会进入细胞凋亡,然后被剔除。做这种筛选最理想的时候,就是前面我们提过的,在胚胎发育时。从绝对理性的角度来看,如果胚胎没有合适的基因体、不够好到可以让鸟类飞翔,那还不如早一点终止胚胎发育。

不过,到底要不匹配到什么程度,才叫做不匹配?所谓坏,到底是有多坏?基本上,应该会有某个生物能忍受的极限,超过这个临界点之后,细胞凋亡程序才会被启动。超过这个上限,流过这个拼凑式呼吸链的电子流,就不够快,无法胜任工作;这个细胞,以及延伸出去到整个胚胎,就会死于细胞凋亡。反过来讲,在极限之下,电子流就够快。这样一来,两套基因体就算是合作良好,细胞以及胚胎就不会选择自杀。然后发育持续进行,一只完整而健康的小鸡就会诞生。它的线粒体已经通过出厂前测试,并且被盖上「合格」章。这里的重点是,这个「合格」的标准,应随使用目的而有所差异。如果是为了飞行,那么基因体之间的匹配必须接近完美;高有氧能力的代价,就是低生育率。在这个「要求完美」的祭坛上,某些原本企图心小一点就可以存活的个体,就必须被牺牲掉。我们也可以从线粒体的基因序列上面,看到这个结果。鸟类线粒体基因的改变速率,低于大部分的哺乳类动物(哺乳类动物里蝙蝠是例外,因为蝙蝠会面临跟鸟类一样的问题)。不会飞的鸟类,因为没有受到一样的限制,基因的改变速率就快多了。对于大部分的鸟类来说,线粒体基因改变速率如此之低的原因,是因为它们的线粒体基因序列,早就是适合飞翔的最完美状态了。在这种理想的序列中所冒出的突变,往往不容易被接受,所以就会被天择剔除。如果大部分的突变都被剔除了,那么剩下来的就是不变的序列了。

那如果我的企图心小一点呢?举个例子来讲,如果我是一只大鼠好了(就像我儿子学校里的童谣所唱:无处可逃),我从没打算飞翔。对我来说,让自己未来的子嗣,牺牲在「要求完美」的祭坛上,毫无道理可言。刚刚我们已经看过,外漏的自由基,会启动细胞凋亡程序,这是没通过功能性筛选的结果。呼吸作用中比较慢一点的电子流,也代表了线粒体跟细胞核基因体之间粗糙的配对。后果就是呼吸链被高度还原,然后漏出大量的自由基;细胞色素c接着被释放出来,膜电位随之瓦解。如果我是一只小鸟,这些反应加在一起,就会启动细胞凋亡,我的胚胎会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但是我现在是一只大鼠,我并不希望这样。有没有什么生化学上的把戏,让我可以「忽略」那些自由基讯号,让它不会引起后代的死亡呢?我把死亡的门槛提高,这意思也就是说,我可以承受比较多的自由基外漏,而不至于启动细胞凋亡。如此一来,我可以获得数不尽的好处:大部分的子嗣都可以活过胚胎发育阶段,我会变得更有繁殖力。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当然,我将永远无法飞翔,同时,我的有氧能力也将受限。我的后代只有很小的机率,可以拥有完美匹配的线粒体与细胞核基因。这会直接导致另外一种利弊取舍:适应性跟疾病。还记得华莱士的假说吗?他认为线粒体基因的快速演化,有利于动物适应不同的饮食跟气候。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如何达成,甚至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是若要说完全不可能,也蛮让人惊讶的。在适应上面的第一要务,就是饮食跟体温(如果连这些基本权利都无法满足的话,生物也活不久),线粒体在这两者上,都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线粒体的表现,跟它们的基因息息相关;不同的序列,代表了不同等级的表现,有一些可能在较冷的环境下,表现得比在较热的环境下好;有些比较适合潮湿的环境;有些适合燃烧多油脂的饮食,诸如此类。

分布在不同地理区域的人,线粒体DNA的形式也不太一样,这种差异性显然并非随机,而这也暗示我们,特殊环境对线粒体DNA,确实有筛选的效果,但是,这也就仅止于暗示而已。但是如同前面提过,鸟类的线粒体DNA很少变异,因为DNA序列已经是最适合飞行的了,大部分后来出现的突变,都会被天择消灭;这也就是说,因为线粒体DNA的变异性很小,也就没有留给天择什么机会,去筛选出碰巧适合寒带气候、或是适合多油饮食的变种线粒体。从这个角度来看,鸟类必须经常迁移,而非停在一处忍受季节变化,就变成一件很有趣的事。是否是因为它们的线粒体,比较适合应付迁徙时的消耗,而比较不适合应付留下来所要面对的严酷环境呢?反过来说,大鼠的线粒体差异就很大,根据第一原理的预测,这可以让它们有较多本钱,适应力就好很多。事实果真如此吗?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老鼠确实是适应力极佳的小动物,这点无需辩驳。

但是当然,追求线粒体的变异性,也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疾病。就某种程度上,这缺点可以借着选择生殖细胞来避免,也就是带有突变线粒体的卵子,会在成熟以前就被剔除。有一些证据显示,这样的筛选机制确实存在:在大鼠跟小鼠体内,严重突变的线粒体在经过几代繁殖后,就会被剔除,而比较不严重的突变则会被留下。不过回头想想这个结果,要数代后才会被剔除呢!这个天择作用可真弱。如果你生下来,就受尽严重的线粒体疾病之苦,那么当想到你的孙子(如果你够幸运能有一个的话),可能不会有一样的疾病,是不是感到很安慰呢?即使天择确实可以作用在生殖细胞上,去剔除突变的线粒体,但这并不保证也会剔除线粒体疾病。尚未成熟的卵细胞,还没有完整的细胞核基因体,不只是因为它们在减数分裂半途就会停下来,被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好多年;同时也是因为此时父系的基因尚未加入战局。对核线粒体互相适应的筛选,只有当卵细胞受精之后,当一颗全新、拥有独一无二细胞核基因体的受精卵诞生后,才算开始。杂种衰退,并不是因为线粒体突变的关系,杂种衰退来自线粒体跟细胞核基因体的不相容性,而这两套基因体,当各自处于另外一种情境下时,搞不好是完美的。我们也介绍过,对核线粒体不相容性的筛选变严的话,必定也会增加不孕的机率。如果我们不想变成不孕,那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也就是有可能生病。而要在繁殖与疾病之间取舍,也是复杂生物因为需要两套基因体,而出现完全可预测的后果。

假设真有所谓的死亡门槛。跨过这道门槛之后,细胞(连带着整个生物个体)就会死于细胞凋亡。在门槛之下,细胞跟个体都可以存活。显然,不同物种之间的阈值,一定不一样高。对于蝙蝠、鸟类以及其他对氧气需求极大的生物来说,这门槛必定很低:只要线粒体跟细胞核的基因体稍有不合,线粒体稍微运作不良,又引起轻微的自由基外漏,就会放出细胞凋亡的讯号,然后终止胚胎发育。对大鼠、树懒以及其他「懒惰的」动物而言,因为对氧气需求比较低,等于把门槛提高:轻微的自由基外漏没什么关系,线粒体运作不太顺利,也可以接受,胚胎就可以发育。对这两种选择而言,都有各自的利弊。死亡门槛低,生物有氧运动能力高,不容易有线粒体疾病,但是代价就是生育力低以及适应力低。生育力、适应力、有氧运动力、疾病,这些都是关键字汇。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适合作为天择的种子了。我再强调一次,所有这些利弊取舍,都是因为需要有两套基因体,而不可避免的结果。

我纯然称它为一个「假设的死亡门槛」,它确实只是个假设。这道门槛真的存在吗?它很重要吗?以人类来说,大约有百分之四十的怀孕,最后会以「早期潜藏性流产」告终。这里所谓的早期,是非常非常早,大概发生在怀孕前几周之内,通常都还没有出现任何怀孕症状,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你怀孕了。而「潜藏性」的意思,就是说藏起来,所以也没有临床症状。通常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产,它也不是来自一些常见的原因,像是染色体分离失败,结果造成「三染色体」(trisomy)之类的疾病。那它有可能肇因于生物能量上的问题吗?这很难证明。不过,今天科学家已经有了快速扫描基因体的能力,我们倒是有点希望可以知道。我们对于不孕症的焦虑,让科学家甚至去进行一些不太健康的实验,来研究可以促进胚胎发育的因子。有些吓人的实验,像是笨拙地把ATP送入虚弱的胚胎中,而这样做竟然可以延长胚胎的寿命!所以很明显地,生物能量确实很重要。同理,或许这些流产,是为了「追求最佳」所造成的结果;或许这些胚胎,有线粒体核不相容的毛病,所以进入细胞凋亡程序了。对于演化,没有什么道德批评可言。我只能说,我不会忘记自己也曾经为此苦恼不已(幸好现在都过去了)。而我,跟大部分人一样,都想知道为何如此。我相信,大部分的早期潜藏性流产,应该都是源于线粒体核不相容。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支持死亡门槛的存在,以及它的重要性。高死亡门槛,会带来一个间接的终极代价,那就是老得快,以及必需忍受各种老化相关疾病。这个论点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不快。高死亡门槛,代表生物可以忍受比较多的自由基外泄,而不会引起细胞凋亡。这意思也就是说,像大鼠这种低有氧能力的动物,会有比较多的自由基外漏;相反的,像鸽子这种高有氧能力的动物,则会有比较少的自由基外漏。我挑选这两个物种来比较,是有特殊的目的,因为它们的基础代谢率以及身体质量,几乎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基础上,绝大部分的生物学家,都会猜测鸽子跟大鼠应该有一模一样的寿命长短。但是根据西班牙的生理学家巴哈(Gustavo Barja)详细的研究显示,鸽子线粒体外漏的自由基,比大鼠少多了。根据自由基老化假说,老化是因为自由基外漏所引起的:自由基外漏的愈厉害,我们老化的愈快。自由基老化假说过去曾备受争议,但是在上面的例子里,它却做出了很明确的预测:鸽子应该活得比大鼠久。事实也确实如此。一只大鼠最多可以活三四年,但是鸽子却可以活将近三十年。但是,鸽子当然不是一只「会飞的大鼠」,很难这样比较,所以自由基老化假说是正确的吗?根据它原本的定义,答案很简单:这假说是错的。但是,我仍然认为,存在一个正确的、比较难于捉摸的形式。

自由基老化理论

老化的自由基理论,根源于一九五○年代的辐射生物学。科学家发现,游离辐射可以从水分子中,劈出一个反应性很高的「碎片」,这个碎片带有一个不成对的电子,这就是氧自由基。氧自由基分子有很多种,有像羟自由基(hydroxyl radical,OH•,又叫氢氧自由基)这种恶名昭彰,反应性极强的分子;也有像超氧自由基(O2•-)这种相较之下,温驯许多的分子。自由基生物学的先驱们,像是葛希曼(Rebeca Gerschman)、哈曼(Danham Harman)以及许多其他人都观察到,在线粒体里面,一样的自由基分子可以直接从氧气产生,完全不需要什么游离辐射。他们认为这些自由基具有毁灭性,可以破坏蛋白质,造成DNA突变。这点其实没错,自由基分子确实可以达成这些破坏。他们认为更糟的是,自由基分子会引起连锁反应,让电子从一个分子跳到下一个分子上(通常是膜上的脂质受到影响),然后摧毁精致的细胞膜。自由基理论主张,这些自由基最后会酿成大灾难。想想看,自由基从细胞的线粒体里面渗漏出来,跟周围所有的分子反应,当然也包括邻居的线粒体DNA。这样一来,突变就慢慢开始在DNA里面累积。有些突变会影响到DNA的功能,结果制造出更会渗漏的呼吸蛋白。这样一来,就有更多的蛋白质跟DNA被破坏,不久之后,腐烂就会蔓延到细胞核里面,演变成「错误大灾难」(error catastrophe)。看一下从六十岁到一百岁的疾病与死亡统计图,跟错误大灾难的概念(损害会引起更多的损害),似乎相当吻合。而他们主张,老化的一系列过程,都是氧气所造成的(是的,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气体),这主张让我们对氧气这美丽的杀手,又平添各式各样骇人的印象。

如果自由基是坏的,那么「抗氧化剂」(antioxidants)就是好的。抗氧化剂会干扰自由基的毒性,阻止连锁反应,因此可以限制损害的扩大。如果自由基会造成老化,那么抗氧化剂应该会减缓老化速率、延迟疾病发生,或许还能延年益寿。有许多着名的科学家,特别是化学家鲍林(Linus C. Pauling),都非常相信抗氧化剂的迷思,他每一天都要吃好几匙的维生素C。鲍林的确健康地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但是这年纪仍在正常范围之内,许多又烟又酒一辈子的人,也可以活到这个岁数。很明显,故事没这么简单。

自由基与抗氧化剂之间非黑即白的剧情,至今仍在坊间许多杂志,与健康食品商店里上演,而这个领域内的科学家,却早已知道这故事是错的。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哈烈炜(Barry Halliwell)跟古特雷基(John M. C. Gutteridge)在经典教科书《自由基生物学与医学》中所说的:「时至一九九○年代,我们已经很清楚,抗氧化剂根本不是老化与疾病的万灵丹,只有非主流的医学,还在兜售这些说法。」

自由基老化理论,是众多理论漂亮、却禁不起残酷事实考验的例子之一。这个理论最原始的立论中,没有一条主张可以在实验的细细检视下,站得住脚。没有任何系统性的测量显示,当我们老化的时候,从线粒体里面漏出的自由基,会愈来愈多。虽然老化的时候,突变的线粒体确实会些微增加;不过除了组织里面极少数区域以外,这些突变线粒体的比例,少到令人失望,而且远远少于可以引起线粒体疾病的程度。虽然有些组织,确实有损害累积的现象,但是这完全不像什么「错误大灾难」。这理论的因果推论,也颇启人疑窦。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抗氧化剂不但不会延年益寿或预防疾病,而且可能还有反效果。由于这个主张如此普遍,在过去几十年间,已经有数十万人参加各种临床试验,来研究抗氧化剂的效果。实验的结果非常明确:服用高剂量的抗氧化剂,会有轻微却相当肯定的坏处。如果你服用抗氧化补充剂,那你可能反而会比较短命。其实很多长寿的动物,组织中抗氧化酵素的浓度都很低;短命的动物,组织中的浓度反而比较高。很奇怪的是,预防氧化剂反而比较有可能延年益寿。综合这些观察结果,整个老年学领域的研究方向都已经改变了。我在二○○二年所出版的早期着作《氧气:建构世界的分子》一书中,曾经花了相当大的篇幅讨论这件事。我很希望那时候的先见之明,就已经破解关于「抗氧化剂可以延缓老化」这个迷思,但是显然没有。现在所面对的高墙,更胜以往。这个迷思,其实是因为集合了众人的期望、贪婪,同时又别无他法等众多因素,而愈演愈烈。

那么,你现在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仍认为,自由基老化理论,一个更为难解的版本,有可能会是正确的?原因很多。原始的理论中,没有考虑到两个最重要的因子:讯息传递跟细胞凋亡。自由基其实对细胞生理(包含细胞凋亡)来说,是最重要的讯号之一,这刚刚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西班牙马德里的生物学家安立奎斯(José Antonio Enríquez)跟他的同事,用细胞培养的实验证明了,当使用抗氧化剂阻断自由基的讯号时,会抑制ATP合成,因而有害。看起来,在线粒体里面,自由基讯号可以增加呼吸复合物的数量,连带着增加线粒体的呼吸能力,进而让呼吸作用最适化。线粒体花非常多时间先融合在一起,然后分裂,这样可以制造更多的复合物(以及更多的线粒体DNA),最后产生更多线粒体。这过程称为线粒体生合成作用(mitochondrial biogenesis)。因此,漏出的自由基可以刺激线粒体分裂,增加线粒体数量,因而生产更多的ATP!相反地,安立奎斯的实验指出,用抗氧化剂阻断自由基讯号的话,也会一并阻断线粒体生合成作用。因此,抗氧化剂不利于细胞获得能量。

但是,刚刚我们也看到了,当线粒体的渗漏速率增加到超过门槛时,会启动细胞凋亡程序。所以,自由基到底是帮助呼吸作用最适化,还是用细胞凋亡把细胞杀死呢?其实,这两件事并不互相矛盾。自由基的讯号代表的是,细胞的呼吸能力降低,结果无法满足任务需求。如果这个问题,可以借着制造更多的呼吸复合物,然后提升呼吸能力而获得解决,那么一切都会完好如初。但是如果这样做还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话,那细胞就会自杀,把可能有问题的DNA,从身体里面移除。如果这颗受损的细胞,可以被一颗又新又好的新细胞取代的话(来自干细胞),那么一切又会完好如初,否则,个体就会灭亡。

自由基的讯号,在把呼吸作用调整到最佳化的过程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因此,抗氧化剂并不会延年益寿。在细胞培养实验中,它们会抑制细胞的呼吸作用,那是因为培养皿里没有身体原本的安全措施。在真实的人体里面,把大量的抗氧化剂像是维生素C吃进去时,其实大部分都不会被吸收掉。它们比较会让你拉肚子。偶尔有多余的抗氧化剂跑到血液中时,都会很快地被排到尿液中;血液中抗氧化剂的浓度,其实非常稳定。这些研究的意思,当然也不是说你要避免吃抗氧化剂,特别是像蔬菜跟水果这些食物,它们都是必要的饮食。事实上,如果你吃得很不健康,或是缺少维生素的话,服用一些抗氧化剂可能还有好处。但是如果认为抗氧化补充剂,比均衡的饮食(已经同时含有抗氧化剂跟促氧化剂)还要重要的话,那根本是本末倒置。身体若是让高剂量的抗氧化剂进入细胞的话,可能会酿成巨灾,甚至有可能会因为缺乏能量,而杀死我们。因此,身体完全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抗氧化剂的浓度,不管是在细胞内还是在细胞外,都受到非常严格的调控。

至于细胞凋亡,这个过程借着移除受损的细胞,同时也消灭了受损的证据。细胞凋亡跟自由基讯号两者,都与原始的自由基老化理论,所做出的预测相抵触,因为这理论提出的那年代,我们对这两个机制,完全一无所知。因此,我们看不到自由基渗漏愈来愈严重、或是大量线粒体突变、或是氧化造成的损害不断累积;我们看不到抗氧化剂带来任何好处、也看不到什么错误大灾难。这些现象都很合理,也很清楚地显示,原始自由基老化理论的预测,几乎全部失准。但是既然这样,这些现象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们,自由基老化理论,还有哪些地方可能正确呢?如果自由基的调控是如此良好,那么,为什么自由基还会跟老化有关系呢?

是这样的,它可以解释为何不同物种之间的寿命不一样。从一九二○年代开始,我们就知道生物的寿命跟代谢速率有关。性格古怪的生物测量学家波尔(Raymond Pearl)曾发表过一篇文章,讨论这个主题:〈为何懒人活得比较久〉(Why lazy people live longer)。懒人其实没有比较长寿,反而比较短命。不过这是波尔用来介绍他着名的「生命率学说」(rate-of-living theory),这理论确实有点事实根据。代谢速率比较低的动物(通常都是大象这种大型物种),通常都活得比代谢速率高的动物(像是大鼠跟小鼠这种啮齿类)要久。这个原则在同类生物里面相当准,像是爬虫类、哺乳类跟鸟类都遵循这个原则,但是在不同类生物之间,则完全不适用,因此这个理论备受挑战,或者说早已被摒弃了。不过其实是有一个简单的解释,可以来说明这理论,而我们刚刚已经介绍过了,那就是自由基外漏。

如同最原始的构想所假设,自由基老化理论认为,自由基是呼吸作用中不可避免的副产品,根据这理论估计,大约有百分之一到五的氧气,一定会变成自由基。不过这个推论有两个严重的错误。首先,所有传统的实验过程,都将细胞或组织培养在一般大气的氧浓度中,但是事实上,这浓度远高于体内细胞或组织会接触到的氧气浓度。因此,真正的自由基渗漏速率,可能比他们量到的,要低了好几个数量级。就一个有意义的结果来说,这个差异可谓天差地别。自由基渗漏并不是呼吸作用下不可避免的副产品,它是细胞故意释放出来的讯号,而渗漏的速率,在各不同物种、不同组织、每天不同的时间下、不同的贺尔蒙状态、不同热量摄取、有无运动等,都差异甚大。当你运动的时候,会消耗比较多氧气,所以自由基渗漏会增高对吧?错!它的水平其实维持一样,甚至还会更低,相较于氧气消耗量增加,自由基渗漏的比例会显着降低。这是因为呼吸链中的电子流动速度加快,所以呼吸复合物的还原态降低,电子也就比较不容易跟氧气直接反应。我们不需去烦恼那些细节,重点是,在生活速率跟自由基渗漏之间,其实并没有一个简单的关系。我们刚刚说过,鸟类可以活得远比根据代谢速率所推估出「它们应有的寿命」,要长得多。它们的代谢速率虽快,渗漏出的自由基却少得多,寿命也长。在这现象背后的相关性,其实应该在自由基渗漏与寿命长短之间。这个相关性如此显着,看起来像是有因果相关,而且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种。但是,它们真的有因果关系吗?

想一想自由基讯号对于线粒体的影响,它让呼吸作用可以调整到最佳化,也可以消灭功能不良的线粒体。渗漏出最多自由基的线粒体,也会自我复制最多,原因正是因为,自由基讯号代表了呼吸作用不足,因此线粒体想借复制,来补强能力。但是,如果呼吸作用不足,并不是因为能量的需求跟供给发生改变,而纯粹是因为跟细胞核不相容呢?在老化的过程中,确实会出现一些线粒体突变,结果让细胞中混杂了一些不同的线粒体,有的跟细胞核基因搭配的比较好,有些比较不好。想想看这里出现的问题。最不相容的线粒体,会漏出最多的自由基,因此会自我复制最多次。这会走向两种结果:要么细胞会死于细胞凋亡,把所有突变的线粒体一笔勾销;要么细胞不会死亡。先看第一种,细胞死掉的结果。死掉的细胞,可能会被置换,也可能不被置换。如果死掉的细胞被换掉,那么一切都完好如初。但是如果死掉的细胞,是像心脏或大脑里的细胞,不会被置换的话呢?那么这个组织就会渐渐变小。剩下比较少的细胞,必须要做跟原来一样分量的工作,工作压力就变大。当细胞承受这种实质的生理压力时,如同前面提过的实验,在「线粒体核不相容」的果蝇睾丸中,好几千个基因的活性都会发生变化。在上述过程中,自由基渗漏不一定会伤害到蛋白质或DNA,也不会造成错误大灾难。所有的反应,都只是线粒体内部自由基的精巧讯号传递,但是结果却是组织消失、生理上的压力,还有基因调控改变。这些改变,都跟老化有关。

如果细胞不会死亡的话,又怎样呢?当能量需求低的时候,不足的线粒体尚可以应付,或者,它们也可以透过发酵作用产生乳酸(我们常称发酵作用为无氧呼吸,但这是错的)。这时候,我们就有可能在「老化」的细胞里面,见到突变的线粒体累积下来。这些细胞不会再生长,但是却不甘愿地留在组织里面;自己承受极大的生理压力,也常常引起慢性发炎跟生长因子失调。这样一来会刺激旁边蠢蠢欲动想要生长的细胞,像是干细胞、血管细胞等等。这些细胞被刺激后,会在不该生长的时候开始生长。若是运气不好,就会发展成癌症;而癌症,绝大多数都是老化相关疾病。

最重要的事情是,这整个过程都源于能量缺乏,最后引起线粒体里面的自由基讯号。随着年龄渐长,不相容性开始累积,最后影响线粒体的性能。这个过程,跟原始的自由基理论完全不同,因为它无关线粒体里面,或是其他地方的氧化性损害(当然,这过程也并不排除氧化性损伤,只不过并非必要)。如前所述,自由基讯号引起的,就是ATP合成增加,因此根据预测,抗氧化剂不可能有用。它既无法延年益寿,也无法保健强身;根本的原因在于,就算它们真有办法抵达线粒体,也只会阻挠细胞获得能量。这个观点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何随着年龄渐长,罹病率跟死亡率都急剧增加:因为身体组织在用过几十年之后,会慢慢衰退,最后低于执行正常功能所需的最低要求。我们会愈来愈难以全力以赴,最后甚至连动也不动的存在,都无法应付。在我们生命走下坡的最后几十年中,这个过程会重复出现在每个人身上,让死亡率图表上的曲线急速上升。

所以,我们能做什么来防止老化呢?我刚刚说过,波尔是错的,因为懒人并不会比较长寿,运动才有好处。所以,在一定的程度以内,只有「卡路里限制」跟「低碳水化合物饮食」两件事,才是能防止老化。它们都会带来生理压力反应(就像促氧化剂一样),而这样会清扫掉有缺陷的细胞跟不好的线粒体,在短期之内可以提高存活率,不过一般来说,代价是降低生育力。在这里,我们又再次看见有氧能力、生育力跟长寿三者的关联。但是,改变我们自身的生理条件所能达成的,难免有其极限。我们的演化历史,已经设下了我们寿命的最长极限,这个极限,受限于大脑里面复杂的神经突触联会,以及其他组织里面干细胞的数量。据说,汽车大王福特(Henry Ford)会去废车场,检视报废的福特车,看看哪一部分的零件还能继续使用;然后他会坚持,在新型的车子中,要把这块坚固耐用但毫无意义的零件,换成比较便宜的零件,来节省成本。演化的过程也是一样,因为我们的大脑会最先老化,所以如果在胃黏膜里面,保存一大群有活力的干细胞,却从没机会使用的话,也是没有意义的事。因此,演化最终会设定我们最佳的使用年限。所以我很怀疑,仅靠微调自身的生理状况,我们能有办法活的比一百二十岁多多少。

不过演化又是另外一件事。想一想那个死亡门槛。有氧需求高的物种,像是蝙蝠跟鸟类,有非常低的死亡门槛:在胚胎发育过程中,即使是有限的自由基渗漏,都会驱动细胞凋亡程序;只有渗漏非常轻微的胚胎才能够完整发育。这样低的自由基渗漏率,造就后来的长寿,而原因我们刚刚已经讨论过了。相反地,有氧需求低的动物像是大鼠、小鼠等等,它们的死亡门槛较高,可以忍受比较高的自由基渗漏,所造成的结果就是短命。因此,我们可以很直接的预测:如果持续选择较高的有氧能力的后代,在经年累月之后,应该会延长族群的寿命。事实确实如此,比如用大鼠来做实验,我们可以用跑步机,去筛选它们的有氧能力。如果把每一代的最佳跑者拿去配对,同时也把最差劲的跑者拿去配对,最后高有氧能力的那一组,寿命确实会延长;而低有氧能力的那一组,寿命则变短。经过十代之后,优秀的跑者那一组,有氧能力是差劲的跑者的百分之三百五十,而寿命则长了将近一年(因为大鼠通常只能活三年,所以这样的差异非常巨大)。我认为,蝙蝠跟鸟类也是在演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受到类似的筛选。一般来说,内温动物(就是俗称「温血动物」)在这样的筛选下,最终会让寿命延长大约一个数量级。

我们可能不希望自己被如此筛选,因为这听起来实在太过优生学了。就算这样改造社会的实验,真的有可能成功,它会带给社会更多的困扰,恐怕远大于所能够解决的问题。不过,事实上,我们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正在进行这种实验:相较于其他大型猿类群,我们的有氧能力确实比较高,而我们也活得比较久。人类的寿命,几乎是黑猩猩与大猩猩的两倍长,而它们代谢速率则非常相近。或许,这是在人类种化初期的那些年,在非洲大草原上追逐着瞪羚时,所留下来的遗产。你未必会喜欢那样持续不懈的长跑,但是这个经历,却形塑了我们这个「种」的特征。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从「需要两套基因体互相配合」这件简单的小事,我们可以预测,我们的祖先,渐渐增加有氧能力、降低自由基渗漏,这或许带给它们生育力上的问题,但也同时延长了寿命。这些预测中,有多少是对的呢?因为它是可用实验检验的假设,当然有可能被证伪。但是,因为有一个拼贴式的线粒体,这些现象不可避免的一定会出现。根据真核生物的起源故事,一定也会产生这些预测。这些细胞的起源,发生在二十亿年以前一次偶尔的机会里,让细胞突破了那道细菌无法超越(所以始终是细菌)的能量障蔽。无怪,非洲大草原的日落景象,始终引发着我们情感的共鸣。因为这个景象,将我们紧紧系在一列神奇(或者该说扭曲的)因果列车上,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一路可以追溯回到这个星球上的生命最源头。


2024-07-06 16: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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