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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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的《台北人》,是一部深具复杂性的短篇小说集,由十四个一流的短篇小说构成,串联成一体,则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说之幅面变广,使我们看到社会之“众生相”,更重要的,由于主题命意之一再重复,与互相陪衬辅佐,使我们能更进一步深入了解作品之含义,并使我们得以一窥隐藏在作品内的作者之人生观与宇宙观。《台北人》之人物,可以说囊括了台北都市社会之各阶层:从年迈挺拔的儒将朴公(《梁父吟》)到退休了的女仆顺恩嫂(《思旧赋》),从上流社会的窦夫人(《游园惊梦》)到下流社会的“总司令”(《孤恋花》)。有知识分子,如《冬夜》之余嵚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桥荣记》之老板娘;有帮佣工人,如《那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有军队里的人,如《岁除》之赖鸣升;有社交界名女,如尹雪艳;有低级舞女,如金大班。这些“大”人物、“中”人物与“小”人物,来自中国大陆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上海、南京、四川、湖南、桂林、北平等),他们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没有一个不背负着一段沉重的、斩不断的往事。而这份“过去”,这份“记忆”,或多或少与中华民国成立到大陆沦陷那段“忧患重重的时代”,有直接的关系。

白先勇,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剧作家。1937年生,广西桂林人。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文学创作硕士。他的小说被译成英、法、德、意、日、韩等多种语言文字,在海内外拥有读者无数。着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蓦然回首》、《明星咖啡馆》、《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电影剧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恋花》、《最后的贵族》等,重新整理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的戏曲《牡丹亭》、高濂《玉簪记》,并撰有父亲白崇禧及家族传记。

永远的尹雪艳

一把青

岁除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思旧赋

梁父吟

孤恋花

花桥荣记

秋思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游园惊梦

冬夜

国葬

附录

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 / 欧阳子

世纪性的文化乡愁:《台北人》出版二十年重新评价 / 余秋雨

世界性的口语:《台北人》英译本编者序/乔志高 原着 黄碧端 译

翻译苦、翻译乐:《台北人》中英对照本的来龙去脉 / 白先勇

0 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得连头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地泛着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搂进她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觉得男人的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睡熟了以後,她爬了起来,跪在床边,藉着月光,痴痴地看着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上,她好像头一次真正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地偎贴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地哭泣起来了。

1 「表少爷,你在金门岛上看得到大陆吗?」有一次王雄若有所思地问我道。我告诉他,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得到那边的人在走动。 「隔得那样近吗?」他吃惊地望着我,不肯置信的样子。 「怎麽不呢?」我答道,「那边时常还有饿死的屍首漂过来呢。」 「他们是过来找亲人的,」他说道。 「那些人是饿死的,」我说。 「表少爷,你不知道,」王雄摇了摇手止住我道,「我们湖南乡下有赶屍的,人死在外头,要是家里有挂得紧的亲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

2 我在金门的时候,营里也有几个老士兵,他们在军队里总有十来年的历史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一迳还保持着一种赤子的天真,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好像金门岛上的烈日海风一般,那麽原始、那麽直接。有时候,我看见他们一大伙赤着身子在海水里打水仗的当儿,他们那一张张苍纹满布的脸上,突地都绽开了童稚般的笑容来,那种笑容在别的成人脸上是找不到的。有一天晚上巡夜,我在营房外面海滨的岩石上,发觉有一个老士兵在那儿独个儿坐着拉二胡。那天晚上,月色清亮,没有甚麽海风,不知是他那垂首深思的姿态,还是那十分幽怨的胡琴声,突然使我联想到,他那份怀乡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时候戍边的那些士卒的那样深。那样远。

3 宅内的院子里,别的树木都没有种,单沿着围墙却密密地栽了一丛紫竹,因是深冬,院子的石径上都飘满了脱落的叶片。朴公和雷委员走向屋内时,踏在焦脆的竹叶片上,一直发着哔剥的碎声。朴公和雷委员走进屋内书房时,赖副官早已经端着两盅铁观音进来,搁在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了,然後他又弯着身点着头向雷委员说: 「雷委员请用茶。」 朴公进到书房里,并没有摘下帽子,便迳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然後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举目看见雷委员仍旧立着时,便连忙用手示了一下意,请雷委员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徵明画的寒林渔隐图。两旁的对子却是郑板桥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另一壁也悬了一副对联,却是汉魏的碑体,乃是展堂先生的遗墨。上联题着「朴园同志共勉」。下联书明了日期:民国十五年北伐誓师前夕。联语录的是国父遗嘱: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 靠窗左边是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律齐全。一个汉玉鲤鱼笔架,一块天籁阁珍藏的古砚,一只透雕的竹笔筒里插着各式的毛笔,桌上单放着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鉴》。靠窗的右边,有一个几案,案头搁着一部《大藏金刚经》,经旁有一只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炉内积满了香灰,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

4 朴公说着,又歪过了身子,凑到雷委员耳根下,低声说道: 「你老师打了一辈子的仗,杀孽重。他病重的时候,跟我说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我便替他许下了愿,代他手抄了一卷金刚经,刚刚抄毕。做『七七』那天,拜大悲忏的时候,正好拿去替他还愿。」

5 正当雷委员要跨上车的时候,朴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道: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後打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後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勳章也要存起来,日後移灵,他的衣衾佩挂是要紧的。」 「是的,朴公,我一定照办。」

6 朴公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冬日的暮风已经起来了,满院里那些紫竹都骚然地抖响起来。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朴公踱到院子里的一角,却停了下来。那儿有一个三叠层的黑漆铁花架,架上齐齐地摆着九盆兰花,都是上品的素心兰,九只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蟠龙纹的方盆,盆里铺了冷杉屑。兰花已经盛开过了,一些枯褐的茎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地发着一丝冷香。可是那些叶子却一条条地发得十分苍碧。朴公立在那几盆萧疏的兰花面前,背着手出了半天的神,他胸前那挂丰盛的银髯给风吹得飘扬了起来。他又想起了半个世纪以前,辛亥年间,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来,直到他的孙子效先走来牵动他的袖管,他才扶着他孙子的肩膀,祖孙二人,一同入内共进晚餐。

7 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街上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她也笑得弯下了身去,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他挽着她,他的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混响,挽着她,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白兰地,敬到她唇边,满面笑容地低声唤道:芸香──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 身後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8 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锦簇绣丛一般,早坐满了衣裙明艳的客人。厅堂异常宽大,呈凸字形,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左半边置着一堂软垫沙发,右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中间地板上却隔着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醉红的海棠叶儿,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天青细瓷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右半边八张紫檀椅子团团围着一张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早布满了各式的糖盒茶具。厅堂凸字尖端,也摆着六张一式的红木靠椅,椅子三三分开,圈了个半圆,中间缺口处却高高竖了一档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钱夫人看见那些椅子上搁满了铙钹琴弦,椅子前端有两个木架,一个架着一只小鼓,另一个却齐齐地插了一排笙箫管笛。厅堂里灯火辉煌,两旁的座灯从地面斜射上来,照得一面大铜锣金光闪烁。

9 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甚麽?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

10 有一个哈佛大学刚毕业的美国学生,宣读他一篇论文,题目是《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那个小夥子一上来便把『五四』批评得体无完肤,然後振振有词地结论道: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於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於是旁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动,尤其是几个中国教授和学生,目光一起投向我,以为我一定会起来发言。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离开了会场──」 11 廊庙足千秋决胜运筹徒恨黄巾犹未灭 汉贼不两立孤忠大义岂容青史尽成灰 章健敬挽 关河百战长留不朽勳名遽吹五丈秋风举世同悲真俊杰 邦国两分忍见无穷灾祸闻道霸陵夜猎何人愿起故将军 叶辉敬挽引自第1页

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引自第44页

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讲述的是台湾本省人,而白先勇的《台北人》则讲述的是被大时代的命运抛离,最后飘落在台湾的大陆外省人,二者一起构成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台湾社会的一体两面。

今不如昔。一群困在过去,却被时间遗忘的可怜人,用腐朽的肉身来悼缅永不再流转重来的宝贵青春。读民国遗少白先勇的文字,感受着他对旧时代中国传统渐渐消失的惆怅惋惜之情,这个秋夜,窗外飞扑的蛾子似乎也没那么扰人了。


2023-06-16 13: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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