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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夫之在记叙这段历史时,将方以智之去归于病死,将方以智归处列为萧氏春浮园。也许这种方式能够让夫之减轻一些痛苦。但实际上,他真的不清楚方以智具体因为什么原因,死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而据方以智儿子所言,其父死于万安舟中,也就是说,方以智糊里脑涂获造反之罪,在被清人押解去广州的途中死去。究其死因,一说病死,一说杀死,一说自杀,真相不得而知。
若真是方以智糊涂获造反之罪,夫之也曾有过。只不过他得到刘象贤的帮助,与死神擦肩而过。
历史如此残酷,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个书生的小小生命!多年之后,方以智与夫之均成为明末清初五位文化大师之一。
2.画中见“鬼”
康熙十二年(1673)春,年轻气盛的康熙皇帝决议撤掉骑在头上的三藩。
第一藩就是当年叛明投清、为清人打下汉人江山的镇南王吴三桂。第二藩和第三藩则分别是靖南王耿精忠与平南王尚可喜。
吴三桂闻讯恼羞成怒,杀了云南巡抚,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造反了。吴三桂假惺惺地来到永历皇帝的坟墓前,长跪不起,痛哭流涕,然后带着大部队一路挥杀,号召天下“兴明讨虏”,声称大清“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信誓日旦高喊“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
一时间,天下战火纷飞,硝烟四起。
乱局如斯,人心不古。夫之想避世山野以自全人,可是,是非还是找上门。吴三桂打的是大明旗号,此时,为了装点自己兴明讨虏的门面,吴三桂四处搜寻大明的旧臣。
大名鼎鼎、忠义两全的夫之赫然在列。招募的檄文很快送到了夫之家中。
夫之万万不会苟同于吴三桂这等汉奸国贼。愤怒之中,他将檄文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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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炬,对使者大声怒吼:"吴三桂者,大明之贼,中华之贼!吾万死不从!”吓得使者灰溜演回去了。
蒙正发道:"以先生之见,吴三桂之流如何?"
夫之冷笑道:"吴三桂乃大贼,千古未有!作为明将,受明之恩禄,不忠不义不仁,卖主求荣,路地献贼,弑主,代贼灭中华之正统。千夫所指,历史自有定论。”
看着愤怒的父亲,王敔流下眼泪:“父亲大人,此为祸事,檄文既出,吴贼势必要见到您,您定然不愿前往,此祸何解?"
夫之沉默片刻,手一挥,道:“最难亦不过流亡山野!"
话虽如此,细细想来,夫之心头也难免悲凉。大半生,他几乎都如野草浮萍,生活困顿,离群索居,无处安身,无处立命,甚至无家可归。好不容易在茱萸塘安顿下来,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又要流亡避祸。王敔甚为心疼,眼泪竟是止不住了。
夫之严肃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为父虽为老朽,亦不惧流亡。”
知道吴三桂不会放过他,翌日一早,夫之就要远行了。然刚一出门,就看见唐须竹已经站在路口。夫之没有拒绝,而是会心一笑。是的,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唐须竹都会陪伴。这样的弟子,与儿子无异。夫之有些感动。
就这样,一路向西北,夫之和唐须竹不敢在集市久留,多半时间还是在山野之地度过。逃难者不少。他俩杂入其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日食不果腹,衣不暖体,夫之不以为意。白天好办,晚上难挨些。偶尔也能借住路人家一二晚,清汤寡水,活命便可。
就这样,夫之带着唐须竹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他不知道战事如何,自己的安危又如何。
在经历了数月的颠簸流浪后,夫之念乡心切,他忍不住悄悄回到了茱萸塘败叶庐。
在败叶庐,夫之与家人团聚。饭桌前,张氏为他生下的女儿、王放的儿子,还有敔儿的子女都围在他的身旁,难得地共享天伦,他甚为高兴。夫之本以为流亡可以终止了,因为,他觉得吴三桂的叛乱势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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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
谁知,吴三桂竟打到了衡州,夫之被迫再次流亡。王敢道:“父亲大人,流亡几时方为尽头?"
"老朽性命是小,失节为大。”夫之道,"要问几时是尽头?问天,不知:问地,不知;问群峰、风声回应,但能知乎?"
王放忧道:“前岁父亲大人多病,适才恢复,小儿多有担忧。"
夫之道:“身体并无大碍,且有须竹陪同,无需多虑。况生死在天,非我等所能左右,为此伤神,亦为徒劳。
就这样,夫之带着唐须竹,顺着湘江而下,过了湘潭,抵达长沙。熙熙攘攘的街头,喧闹的人群,井然有序的市场,各式摊点兜售着各种繁盛的物产,临街的店铺生意兴隆,达官贵人与市井百姓在门口进进出出。在人群中穿行,与裹着小脚的女人和留着辫子的男人擦肩而过,看着众人脸上祥和的表情,夫之真真切切感受到大清的兴盛和自信。衡州的战事似乎并未影响到这里的生活,仿佛所有的人都坚信吴三桂并无多大能耐,终将败给他们的康熙皇帝。
夫之则不关心谁胜谁负,在他眼中,吴三桂和大清都非正义之流。他想的还是大明。记得上次来长沙,何腾蛟、堵胤锡和章旷三公仍在,那时,大明还有复兴希望。如今,一切早已灰飞烟灭了。再次抵达渡口,乘舟横渡,抵达岳麓山,看莺飞草长,花开满山,他又想起年少的读书时光和无限逝去的过往,遂写下:“江上红芽始试春,乳莺调语正迎人。人闲韶日还相识,花下暄风已试新。”①
夫之在此特意拜访了同乡晚生,名曰刘思肯。刘思肯乃画家,刘子参本家,长居长沙,早闻夫之大名,得以相见,喜不自禁。
看着这位风流倜傥、年华青葱的后生,夫之甚觉投缘,哪怕他穿着清人服饰,留着清人辫子,夫之也没有太多反感。毕竟,他和自己并非一代人。
①王夫之《长沙旅兴》,原录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199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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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肯不仅知道夫之,还知道王朝聘,真是学有渊源啊。这让夫之感到欣慰。
当天便住在刘思肯家。晚上喝着酒,夫之又说起长沙城的感受来:"此次抵长沙,距上次已逾二十余载,所见所闻,甚有不同,大有太平盛世降临之相。”
刘思肯笑道:“大清朝治国有方,非明末可比。”
“果真如此?”夫之沉默片刻,又道,“天下百姓有福矣。”停了停,夫之又问:“今吴贼掠湘,为何长沙不见异动?"
刘思肯答道:“吴三桂失道寡助,必不能成大事。”接着,刘思肯不吝赞叹:"当今康熙皇帝,年少有为,气度不凡,大有圣君之相,可比唐之太宗,宋之太祖。”
夫之喝了一口闷酒,刘思肯对康熙的赞美令他不快,便故意问道:“依贤侄所言,吴贼者为失道,大清者则为得道乎?杀我百姓,夺我国土,禽兽之为,何以谓之得道?"
“吴贼与清帝不可比。”刘思肯连连摆手,道,“吴贼乃流寇,清帝乃国擎。朝代更迭,天授之义。不然,大清何以灭大明而代之?”
夫之也觉得将吴贼比之清帝实乃不伦不类。于是笑笑作罢。但刘思肯忽又道:“先生身在大清,而心仍系大明,何也?"
夫之顿时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这正是他最隐秘的痛啊。若不是这样,他又何以流落街道,四处漂泊?既然刘思肯不知原委,无须多说。于是镇定下来,举起一杯酒,哈哈一笑:"不谈国事!来,吃酒。
刘思肯道:“先生之学识,湖湘皆知。晚生深为敬佩。”夫之自嘲道:“一介贫道士,难登大雅之堂矣。”
刘思肯真诚道:“先生过谦了。放眼天下,讲学论道可称大师者,先生为其一也。"
对学问,夫之挺自信,刘思肯的夸赞,也让人听起来舒服。想起刘思肯的画功了得,便道:“不求万人师表,但求贤侄一画!"
刘思肯一怔,随即欣然应道:“晚生若能为先生作画,实乃三生有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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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本来是索画,而非求其为己作画。刘思青不知是理会错了还是故意弄错,总之,刘思肯说给夫之作画则触动了夫之的心弦,想来奔波了大半生,忙碌了数十年,自己未曾有过一幅画像。当韶华易逝、容颜渐老之际,往昔历历在目的青春影像,如今已然模糊了,就连自己的脸都记不清是什么模样。他不否认自己老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就像方以智,就像众多的亲人好友,时间只能留住他们的名字,而岁月却无法保存他们的音容笑貌,再不给自己留一幅画像,恐怕就来不及了。
“好!”他应承下来,道,"借贤侄精技,留一画像,可惜老了。“将老未老,正是时候。”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唐须竹插话道。“画不在形,在魂也。”
刘思肯朝唐须竹看了一眼,点点头。
于是,夫之静坐下来。刘思肯帮他摆好姿势,然后精雕细作,反复看着夫之和画板,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似乎在干一件很重的活。唐须竹自告奋勇要帮忙磨墨,刘思肯摆摆手;他又要帮忙洗笔,刘思肯又摆摆手。一切都是刘思肯亲自来,容不得半点马虎。
唐须竹见状,肃然起敬。
经过一个下午的辛劳,一幅画作终于完成。刘思肯看着画像,似乎比较满意,于是长舒一口气。他把画作郑重地呈给夫之,道:“此为先生之大像,请笑纳、批评!"
夫之接过画像,看着瘦骨嶙峋、一身道袍打扮的画中人,想起这个像鬼一样的人竟然就是自己,夫之吓了一跳,简直有些难以相信。
唐须竹却在一旁赞道:“画出了骨魂,真惟妙惟肖也。"
夫之道了一声“谢”,当即用颤抖着的手,在画像背面写下:“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写完,觉意犹未尽,思忖半刻,用笔在空白处题上一句:“凭君写取千茎雪,犹是先朝未死人。”①
①王夫之《走笔赠刘生思肯》,以及《鹧鹄天(刘思肯画史为余写小像,虽不尽肖,聊为题之)),原录于《六十自定稿》,以及《鼓棹初集》,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200-201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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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是夫之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幅肖像,至今悬挂在衡阳船山书院的陈列室里。
晚餐后,夫之与刘思肯依依惜别,约定他日再相见。
离开长沙,顺江而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夫之心疼。遥远的时光又在头顶呼呼作响,湘阴城就在眼前,仿佛还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他忍不住想起了章矿,旌旗猎猎,江水滔滔,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唐须竹在一旁轻轻提醒道:“先生,我们该归乡了。”
夫之点头,他的去与归,总被时局左右。他猜想吴三桂已败,因而想着归乡。但直到归来,他才感到出乎意料:吴三桂并没有溃败,反而占领了整个南中国,并且把行营设立在了衡州,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走了,故土已为国贼所占,但是,衡州总算战事平息了。
世道如此,夫之也必须面对。
夫之回到茱萸塘,一个年轻人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此人不是别人,竟是恩公章旷次子章有谟。
实际上,早在中举之时,夫之就见过章有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跟在父亲身边,夫之特别喜欢他,逗他玩耍,教他经文。章有谟缘何至此?原来,大明灭亡,父亲故去,章有谟在南方游学多年,他正准备回上海老家,结果,行至衡州,遇到战事,被阻停下来。章有谟向衡州书生打听夫之的所在,经历种种,最后找到了茱萸塘。其时夫之并未在家,章有谟无处可去,便想先借宿数日,再作打算。
没料到,有缘者总会相遇。章有谟住下的第三天,夫之竟奇迹般回来了。见到章有谟,夫之仿佛见到了章公,格外高兴和珍惜。他们亲切地交谈,一时忘却了外面的混乱。
几天后,夫之感到局势危艰,在家中,不仅自身不保,还会危及家人,因此决定外出。唐须竹没有落下,章有谟也毅然跟从夫之一起遁入山中。
然而,夫之不敢在南岳久留,因为南岳距衡州太近,吴三桂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夫之又去耐园拜访了家兄,他想让王介之和他一同外出,王介之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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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的大哥,重亚老矣,他对夫之笑道:"我乃前朝举人,并非臣子,想那吴贼不会为难于我。
王介之说得有道理,更何况他经不起折腾。而看到他的衰老,夫之更觉心疼,见一面少一面。临别,又想起故去的父母,眼泪湿了衣裳,夫之听喃道:“真是老去别堪惊,日暮长亭亦短亭矣。”
夫之究竟还是远行了。除了唐须竹和章有谟,闻讯赶来执意同行的还有老友蒙正发父子。
原来,蒙正发也接到了吴三桂的邀请,他当然也是万死不从。看着这位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兄弟背着行囊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夫之心头一热,又格外怜惜,只怕他经不起漂泊,故而真想让他不要出门了。可是,蒙正发却倔强地说:“死于荒野,好过从贼。”
这样,有唐须竹、章有谟、蒙之鸿等年轻人在身旁,又有老友蒙正发同往,夫之便多了一份底气和淡定。
一路向东,他们结伴去了江西萍乡。
岂知不来还好,来了之后夫之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悲痛中难以自拔。中秋之夜,身在异乡,夫之、蒙正发与一众老友把酒共饮,从当年的友人口中,夫之得知当年的阅卷恩师欧阳霖已于多年前病故,他的挚友陈耳臣、刘杜三等也在大明亡国之后,纷纷避世山中,最后均饥寒交迫,客死异乡。
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想着远方的妻儿老小,想着年迈的兄长,想着故去的师友,夫之心中五味杂陈,不觉悲叹道:“白头还作他乡客,不负青天只月明。”
蒙正发也叹道:“天下之大,竟难有一寸随遇而安之地,悲乎!”蒙正发性情刚毅、耿直,隐居多年,他早已沉静了,平和了,凡事比夫之看得开些,终日渔樵耕读,他也并没有像夫之一样啫书如命,当然,他也写了很多诗歌,却毕竟不是纯粹的儒生。这样的人生,原本不会有什么波折,没想到命运跟他开玩笑,吴三桂竟然也盯上他了,不能让他有所安宁。
夫之苦笑道:“幸得兄在,夫之甚感温暖。”言罢,夫之又和他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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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些无法忘却的陈年往事
夜深之时秋风起,蒙正发突然咳嗽不止,看着这位老兄弟的样子,夫之格外担忧,他真怕蒙正发会先他而去。
蒙正发却坦然道:"不必担心。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停了停,又道:“夫之,为兄不才,留得残诗几首,欲交予你校之。”他可能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要交代后事了。
但他不会料到,一年之后,他们就真的阴阳相隔。
惊闻蒙正发死讯,正是枯藤昏鸦之际,夫之伫立苍穹下,孤身一人,老泪奔涌,思前想后,以诗记之:“远送始如君送客,归人还念未归人。兴亡多事天难定,去住皆愁梦未真。”①
新年将至,佳节倍思亲,夫之又回到衡州茱萸塘。此时,茱萸塘-带甚为太平,很少能见到什么陌生人,想来吴三桂也是难得消停了一段时间,于是夫之似乎也就安心了,这才开始着手新家之事。
康熙十四年(1675),由于观生居的墙体已经破损,加之屋顶的茅草腐烂漏雨,无法再住,夫之决定除旧换新了。在唐须竹、章有谟等众弟子帮忙下,夫之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茱萸塘附近建好了三间茅屋,左边两个住房,右边是书房,因在蒸湘河之西,故取名“湘西草堂”。虽然房屋简陋,夫之却十分珍惜,布置得淡雅素朴,特别是每个房门前都挂有一副对联,正门是“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左边第一间是自己与张氏的住房,门前对联是“芷香沅澧三闾国,芜绿湘西一草堂”;左边第二间住房是儿子、媳妇的,对联是“密云松径午,凉雨竹窗秋”;右边书房是“孝思恬品,霞灿松坚”,这样诗意雅致、文脉生动的装饰,颇有一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味道。
一切妥当后,夫之搬了进来。
又用了数日,夫之把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手稿一点点也悉数搬到了湘西草堂。新房比旧房宽敞了很多,书桌依然靠着南窗,桌案上的阳光静
① 王夫之《留别圣功》,原录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207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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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心情大悦,写下《草堂成》:“归丹湘水北,伐木逮清秋……萧琴吃坤里,蓬茅亦太荣。”
此后的十七八年,夫之一直住在湘西草堂,直到生命的终点。
想到要离开观生居,夫之颇为感怀,遂写下小诗以遣怀:“亡国孤臣,举世尘器与我无关。生何欢,死何妨?"
章有谟读后,叹道:“先父在世,多次念及先生之心志与气节,今说有幸待先生,有更深了解,委实感佩先父眼光。”
夫之道:“令尊大人乃夫之恩公,夫之永远感念铭恩。”
节后不久,茱萸塘附近又有一些散兵游勇出现,诡诡秘秘,夫之心感不安,只能再次出走。
夫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年间,他不断地在南岳群山间来来回回,这山峰成了他天然的保护屏障。衡州城是他的禁区,多次与郡城擦肩而过,他都不敢进门,因为,进得去就出不来。那是吴三桂的“都城”,所有的城门都改了名字,驻扎着吴三桂的兵勇。看着来往进出的市民,穿着明人装束,听着城内嘈杂喧闹的声音,他并不觉得时光回到了明朝,只觉这像一出闹剧。在终日奔波之中,他凭着坚强的毅力,竟然写下了四十九卷的《礼记章句》。
夫之悄悄回到湘西草堂,本想将这些文字装订成册。
就在这时,衡州发生了一件大事,夫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原来,野心勃勃的吴三桂竟然要在衡州称帝了,此时的战局对他来说极为不利。自从打下半壁江山之后,这帮老伙伴就开始了大明将士最为擅长的钩心斗角,人心不齐,各有所想,很快又成了一盘散沙。前年,耿精忠被迫投降大清;去年,尚之信也被迫投降了。广东、福建、江西相继回到大清手中,吴三桂被清军围在湖南,抑或是为了重整旗鼓号召天下反清复明的队伍,抑或是垂死之前了却由来已久的心愿,于是上演了一场闹剧。
吴三桂本来自己想过皇帝瘾,却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说是天下百姓拥戴他,恳劝他出来登基的。
换言之,吴三桂虽然要称帝,却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写《劝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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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以昭告天下,汇聚人心。在此情形下,吴三桂的党羽很快想到了夫之:“此君名动湖湘,且为明之遗臣,对明忠贞不二,甚合适。
对于夫之大名,吴三桂自然清楚。这几年,他一直派兵在跟踪夫之,但并没有抓他或难为他。现在自己要称帝了,若夫之能出来“劝进”,意义非同凡响。于是事情很快定下来,立即派出使者带着厚礼前去恭请。
“恭喜夫之先生!”在湘西草堂门前,使者眉开眼笑,老远就向夫之道喜。在这位使者眼里,这可是最光宗耀祖、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谁知夫之将厚礼一推,怒不可遏:“何喜之有?”对吴三桂的诏书看都不看。夫之当即撕碎,继续吼道:“老朽安能作此天不载、地不覆语耶!"
使者目瞪口呆。这样回去如何交差?夫之于是在一纸上挥笔写下:“某先朝遗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今何用不祥之人,发不祥之语耶?”写完,将纸寒给使者,道:“回去复命矣!”
使者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使者离开后,夫之匆匆收拾了行囊,带着章有谟和唐须竹,再次躲入深山。忧愤之中,他在山中写下《祓禊赋》,一如当年的《章灵赋》仿屈子《离骚》之骨格,行文均依古风,其中几句尤为后人所敬重:“谓今日兮令辰,翔芳皋兮兰津。羌有事兮江干,畴凭兹兮不欢。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无人,蹇谁将兮望春!"
康熙十七年(1678)闰三月初一,吴三桂冒天下之大不韪,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回雁峰前筑坛加冕称帝,称“大周昭武皇帝”。当天锣鼓喧天,唢呐声声。隔着大半个南岳群山,夫之在双髻峰都能听到。愤懑之中,夫之挥泪唱道:“残梦当年欲续,草庵一枕偷闲。无端幻出苦邯郸,禁杀骑驴腐汉。”
称帝不到半年,吴三桂八月就病死在衡州城。然而,此时夫之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眼看春节临近,噩耗突然传来:李国相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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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页竹劝他:“时局艰难,路途凶险,先生不去为妙。"
夫之怔在那里,仿佛丢了魂魄,自是听不进唐须竹的话了。
看见夫之抵达丧礼现场,李璟已经泣不成声。人群之中,那些面孔几乎都是陌生的,夫之再也见不到一个老伙计了。是的,当年的衡州诸生之中,转眼间似乎只剩下他和唐克峻了,而此时唐克峻也已身患大病,不便出行,为此,夫之特要唐须竹回去照顾父亲,唐须竹却迟迟不愿离开恩师。
夫之爱怜地摸了摸李璟的肩膀,走到棺木旁,摸着棺材盖久久不愿离去。其时,已经盖棺,鸦雀无声中,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夫之身上。他忍不住泪流不止,最后,李璟破天荒地命人重新打开棺材盖,让两位老友见上最后一面。
李国相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空空的袖管就在身体一侧,仿佛在诉说一个王朝的灭亡,又仿佛在诉说一位书生的泣血壮志。风雨过后,一切烟消云散了,夫之唤了几声“敬公!”,终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抖抖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苍白如纸的脸庞,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又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故人已去,尚且还有自己前来送行;他日,自己长辞,哪里还有故人作别?
望着李国相的棺木缓缓落进墓穴,望着泥土在棺木盖上漫漫落下,夫之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在一点一滴被掩埋。苍凉之中,他在心里默念:“谁将今古作浮烟,人各为心亦自怜。饮泣当年闻国变,埋心遥夜但天全。”①
挚友故去,夫之深为触动,并加倍珍惜活着的时光,他也由此更念家人。此时吴三桂虽死,但他的“皇朝”还在,夫之仍旧谈不上安枕无忧。不过,夫之已经顾上危险,送完李国相,他便即刻启程回湘西草堂了。
唐须竹固执地要随他前往,亦被他拒绝了。他知道唐须竹护师心
①王夫之《同须竹送芋岩归窆,小艇溯湘转郡城有作》,原录于《六十自定稿》,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222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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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但是,糖克峻比他更需要唐须竹,就这样,夫之带着最有说回到了和西草堂,而唐须竹则返回家中照料父亲。
没过多久,黑耗便突地传来:唐克峻过世了。虽然早有预料,但老友病故,夫之还是哀痛难忍,
然而,夫之还没来得及前去奔走,又陷入了新的险境:清军再次不到衡州,吴三桂的残兵剩将仓皇南逃。大清再次占领了衡州,四处家拿南明余孽,他只能再次逃亡。
这一回,夫之带着章有谟和王敔一起出行,沿途村庄集市早已空空荡荡,路上到处可见携家带口向南流亡的百姓。满目萧瑟之中,恐慌蔓延,死亡的气息弥散,空气紧张得让人无法喘息。夫之有些麻木,显得淡定,多年的流亡生涯,他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赶了半天路,有些累了。他们便在人去屋空的村庄休息。
远处,死寂之中隐约可以听到清军的喊杀声。章有谟道:“先生,快些赶路吧,清军就要杀到。"
夫之仿佛没有听见章有谟的担忧,眯着眼睛,望着满园春色,脸上竟然挂着一丝冷笑与苍然,他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道:“古人丧乱中,自选林泉住。吾辈丧乱中,命中作逃奴。
待清军疯狂杀到的时候,他们三人已涉险入山,并进了一处山洞初进洞口,蝙蝠乱飞,臊气冲天,闻之几欲昏倒。夫之用衣袖捂住鼻子,吹亮火折子。章有谟忽然发现地上满是屎尿,吓得他又跳出山洞。夫之哈哈大笑:“若没猜错,此应是麇鹿居所。”言毕,他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章有谟讶然道:“先生,我们要居此地?"
“此非佳处乎?”夫之反问道,“甚好矣!既可挡风遮雨,又可掩人耳目。”
王敬亦惊道:“真与麇鹿争住处?"
“那又如何?天地造化,人鹿共居,不亦乐乎?”夫之淡然道。夫之的意思显然是,现在是避祸战乱,还有什么讲究的?只要心无旁骛,自然也就不受于外物之困。
就这样,夫之三人住进了潮湿的麇鹿洞。白天倒还安宁,晚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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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灯火亮着,洞口时常传来麇鹿的叫声。夫之不以为意。章有谟和王敔起初有些害怕,但看到麇鹿并非凶猛之兽,恐惧之心也就放下,进而释然,有时还有糜鹿逗玩,竟也有了一些野趣和生气。
这时,洞口麋鹿突然一阵骚动。王敔道:“定是有谟兄回来了。”声音未落,果然就见章有谟抱着几只野果进了洞口。看到章有谟青春有型的面庞,夫之又想起了恩公章旷,不觉涌出一种伤感。
就这样,在这阴暗潮湿的麋鹿洞中,夫之三人整整住了一个月,饿了吃野菜喝雨水,困了睡在一片树叶铺成的地铺上。每日就着天光,每夜就着油灯,过着这种原始的生活,偶有一两只淘气的小麇鹿在一旁站着或躺着,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们,夫之若无其事,亦不许儿子和弟子驱赶它们,更不许杀死或伤害它们。这些小麋鹿也就不明就里,安静地看着夫之,然后无趣地离去。与这些山中的生物和精灵和谐相处着,夫之感悟颇多,写下《庄子通》,把无为而为、道法自然演释到一个新的境界。
一个月后,夫之回到了湘西草堂,这一次彻底风平浪静了。
很快,衡郡的清朝官员差人送来粟帛,说是要嘉奖他!为何要嘉奖他?正是因为他拒绝了为吴三桂书写《劝进表》,守住了一颗读书人为家为国的忠贞之心。
可是,王夫之拒绝了这份嘉奖。
是的,王夫之当时正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但是,面对这份“荣耀”和食物,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无功不受禄,请带回守魂粟帛。
3.王船有山
“船山先生,天气好,又出门散步?”一位老农问道。
夕阳中,看着迎面而来的老农,夫之点了点头。一旁的章有谟恭敬道:“世人皆知先生船山之名矣!”
蒙之鸿插话道:“谟君不闻南岳万峰寺长老之言'不愿成佛,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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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乎?长老尚且如此敬重先生,而况他人乎?"
夫之瞪眼道:“皆为浮名,有此何益?"章有漠忽而问道:"先生何故名曰船山?"
“夫之是名,船山是志。名如发须,乃父母所赐。志是自发,乃个人所求。”夫之言罢,呵呵一笑,指了指湘西草堂上方的大山。大山之上、树木掩映之中,一块船形的巨石赫然入目。每日生活在湘西草堂,抬眼就能看到那座山,夫之又道:“此山乃老朽之山,老朽乃此山之人。”章有谟和蒙之鸿顺着夫之所指,看了一下,齐声道:“顽石一块而已、甚为普通、何以名之?”
夫之慨然,对二位弟子道:“有名而无志,无名也;无名而有志,有名也。
“弟子愿闻其详。”章、蒙二位垂手,谦逊道。
夫之释道:“比如壮士,虽历史无名,实名垂青史;比如奸贼,虽浪得虚名,实遗臭万年。”
“此乃与船山之名有因果否?”两位弟子仍不得要领。夫之便摇摇头,笑而不答,背着手,兀自走向家的方向。
回到湘西草堂,联想弟子们的疑问,不免心绪涌动。他想到自己的坚贞,又暗自嘲笑了。坐上书桌,在空前的平静中,他要在夕阳西下。油尽灯枯之前,为自己平凡而不易的一生作个总结,同时对“船山”之志略为诠释,于是提笔写下六百五十字的《船山记》;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必其可以步影沿流,长歌互答者也;而茕茕者如斯矣,营营者如彼矣,春之晨,秋之夕,以户牖为丸泥而自封也,则虽欲选之而奚以为?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
及至此,人们才知道夫之为何要称呼自己为“船山”了。
这一年,夫之六十有三了。他的身子垮了,终于病了,而且病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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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顽强的他无力地躺在了湘西草堂的病榻上,他的亲友和弟子聚集在他的身旁,一脸的焦急和紧张。
命不当亡。慢慢地,夫之的身子恢复了。
夫之不顾劝阻,拖着病体,仍旧秉烛夜读,整理从前的书稿,尤其是他的《六十自定稿》。独坐南窗,安静之中,回想着前尘往事,那些远去的人又一一浮现眼前。他挣扎起身,开始动笔书写《广哀诗》其序言写道:“夫之自弱冠幸不为人厌捐,出入丧乱中,亦不知何以独存。诸所哀者,或道在死,或理不宜死,及其时相辏会,以靖其心,以安其命。”
接连几天,夫之先后写下瞿式耜、严起恒、夏汝弼、文之勇、管嗣裘、李国相、管嗣箕、蒙正发、刘象贤、刘惟赞、唐克峻等人的哀诗,念着冷冷的文字,数着众人的名字,他越发觉得孤单了。
诗能治病!真是奇迹!不知是夫之全神贯注地写作释放了内心长久的积压与忧愤,令身体的抵抗力和自我免疫力增加,因而战胜了病魔,还是在与众多亡友的“交流”中得了精神上的抚慰、心灵上的启迪和情感上的温存而使身体慢慢好转了。
总之,写完《广哀诗》,夫之居然康复了!
“天意如此,众亡友尚不冀夫之与之厮混矣。”夫之如此调侃。庆幸之余,他又莫名地惆怅失落。特别是一个个弟子的离别更令他越发孤单:离家几年,章有谟最后还是东去归乡;唐须竹正在为父守丧,虽仍常来,却是不能长久伴读在他旁侧;蒙之鸿也偶有前来,但是,守孝之身也不能久待。如今,在他身边的只有家人了,放儿所居之地离他较远,还好敔儿仍旧住在茱萸塘。每日都能见到儿子和孙子们,夫之晒着太阳,享受含饴之乐和战后难得的宁静。而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后,夫之越发觉得时间宝贵,既然众人还不望他西去,一定还有使命在。与其在人间浪费时光,不如在天堂啸友言欢。执此一念,夫之几乎不出门
① 王夫之《广哀诗并序》,原录于《姜斋诗分体稿卷一),摘引自清康和声着,彭崇
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237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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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读书、思考、治学和写作上。
在遗世独立的生活中,夫之平和冲淡,坚守孤单。越老越睿智,越睿智越淡定,越淡定越通透,越通透越坦然。他已不再纠结于“一介之士亦何以造命”,他已经在造命;他亦不再纠缠“一介之士如何自处”他正自由行走于天地之间。
通红的炉火微微烧着,光芒一跳一跳,夫之的影子正在泥墙上据晃。窗外的大地一片萧瑟,残雪犹存,北风劲吹。万籁俱静之中,夫之感叹着“人间今夕寒宵永,故国残山老病消”。虽披着厚厚的棉衣,他还是感觉到冷,继而剧烈地咳嗽
晚年的日子,就是与病魔做斗争的日子。其时,夫之身子大不如前,几乎每年都要病一场。灯火之中,汤药闪烁着琥珀光,腾起绿绿热气。
不知不觉,夫之仿佛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移动半步,时间却已从春到秋。这一回,他病了有半年之久。病中,他亦不敢荒废半寸光阴,每日照例奋笔疾书,常常一坐就是一夜。他正在写《易经内传》,阐释着亘古未有的唯物主义思想和唯物主义辩证法,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这是多么伟大的创造。在他,这只是一种“生活”的必须,也是一种“活生”的方式。他知道,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还能读书动笔,他就会一直读下去写下去;只有读书动笔,他才能忘却那些哀伤与忧思。
已是深夜,夫之并未注意到桌案一角的汤药已经冷了,汤药放在那里有一个多时辰了。张氏突然悄悄走到他的身后,一脸倦容。显然,她刚刚醒来,见到灯火,便知道他还在写作,不用想她便猜到熬好的汤药他还没有喝。她哀怨地看着他,目光里又有几丝责备。他低声道:适才只顾着写作,忘了服药。”张氏轻轻握住他伸向汤药的手,轻声道:“冷了!温来再喝。”言罢,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炉火边,将汤药放到火上。看着她迟缓的身影,夫之感觉到一丝暖意。这些年,贫贱夫妻,相濡以沫,多亏有她,夫之才能安心读书。
喝完药,夫之让张氏先睡。回头之时,他的目光又落到一沓厚厚的稿纸上。那都是他的手稿。时光很薄,却也很厚。
2022-12-08 19: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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