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怀念我的两位父亲:生父与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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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胡秀阁

来源|天涯杂谈


又到月圆时,亲人不见面,

泪落成此文,遥遥寄相思。


我有两位父亲,一为生父,一为继父。


生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是在我三岁那年去世的。那时我还不记事儿。据说,生父死得非常突然。白天还下地干了一天的农活,晚上吸吸溜溜喝下两大碗的棒碴儿粥,就背上我到离家二里多地的南庙台看戏去了,一直看到二半夜才回来,躺下后还跟母亲说了会儿戏文。谁知睡下后不久猛听他大声哼哼了几声,便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时农村愚昧,都说父亲是看戏回来中了邪,其实按现在医学上的说法,我想那大概是“脑血栓”或“心肌梗塞”一类病症的急性发作吧!生父身体原来一直不错,怎么会突然得此绝症呢?莫非是因背着我站着看了大半天戏的缘故吧!所以我直到现在一直心怀内疚,总以为生父的死是与我有关的。


平时,母亲及大哥大姐经常会向我说起生父的一些往事和那一段艰苦的日子来。


60年代的塞北农村,经济凋敝,饥馑遍地。那时母亲身体不好,只能在家做饭,操持家务,而我们姐弟五人,大的不大,小的还小,一家老小七口人的吃食就全都压到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尽管父亲起早贪黑、家里地里不停的劳作,但一家人还是过着稀粥烂菜、饥一顿饱一顿、有吃无穿的日子。农活的繁重劳累,日子的艰辛难耐,沉重的生活重负,使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动辄开口便骂,骂母亲、骂哥哥姐姐、骂外人,甚至有时根本不知他骂的是谁,为什么骂,骂得让人莫名其妙。父亲骂起人来声音特别大,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得见,骂过一阵儿之后,便又埋头到地里干活去了。现在想来,那骂应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辛勤劳作却换不来温饱的不满倾诉,是对生活无可奈何的内心宣泄吧!


我出生的前几天,那是农历的七月中旬,突如其来的一场鸡蛋大小的冰雹,砸得庄稼和蔬菜全都烂在了地里。村民们大都早就揭不开锅了,盼着粮食早点熟,好吃几顿饱饭,没想到一场雹子眼看到手的粮食全没了。满心的希望化作乌有,村民们仰天长叹、以头撞地,在地里长跪不起。那几天村里哭声不断。几天后我便出生了。生下来便没有吃的,母亲一点奶水都没有,只好央告村里那些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这个来给吃一口,那个来给吃一口,实在没人来给吃了,便东取西借地弄一把小米熬成米汤喂我。眼看实在养不活了,母亲便瞒着父亲,决定要把我送给极偏僻的山沟里的一户人家。那天上午,那个差一点就成了“我妈”的妇女带了二尺蓝布来接我,抱上我刚要走出院门,恰好不知为什么父亲从地里回来了,听说是要把我送人,扔下镰刀劈手从那女人怀里一把把我抢了回来,接着一顿臭骂把来人和母亲骂了个狗血喷头,来人悻悻而去。据说父亲当时骂的最痛快的一句是“我的儿子,我就是让他饿死也不给人”。不知当时父亲是怎么想的,是出于家族观念来维护自己的脸面,还是真的是舍不得我?但无论如何我得感谢父亲,是他把还在懵懂中的我留在了亲生父母身边,否则,我这辈子恐怕真的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了!


但父亲毕竟不想让我饿死,而是比以前更加勤苦起来。每天天不亮便起身拿上镰刀走了,早饭前便割了一大背青草回来,深秋的露水打得他全身湿淋淋的,却没有衣服来换,胡乱吃一口又赶紧下地了。那时是生产队集体劳动,干活的间隙,父亲也不闲着,还是在地边地沿不停地割草。白天和早上割的草堆在一起有一大摞,晚上,父亲颤巍巍的把它背到了村南的大车店,卖一毛多钱,然后到烧饼铺换一个烧饼拿回家,这就是我一天的口粮。每当我饿得不停地哭闹的时候,母亲便拿出来咬一口嚼碎了喂到我的嘴里,而我也正是靠着这每日的一个烧饼和地里被雹子打坏的烂瓜烂菜活了下来。生下来不满月,便吃烧饼和瓜菜,在今天看来似乎苦的不可思议,与现在的娃娃比起来,更是天壤之别,但在那时,我的吃食与家里其他人比起来又是多么的奢侈啊!那是父亲的血汗,是母亲的泪水,是哥哥姐姐们多少次想偷吃一口而不敢的嫉妒的目光啊!


后来母亲回忆说,父亲一辈子没吃上好的,没穿上好的,只知道在地里死受;一件满是补丁的破夹袄从春穿到秋,冬天只有一件小薄棉袄,常常是腰里扎一根麻绳就过冬了;而鞋呢?只有一双夹鞋片,哪穿过棉鞋呢!过年的时候只打一小壶酒,年夜饭喝上两小盅,便感觉很幸福了。哪里见过什么手表、自行车、收音机,更不用说电视和冰箱了!现在每每三伏天吃起雪糕冰淇淋或是三九天吃青菜鱼肉时,母亲便念叨起来,你那早死的爸爸别说没吃过,就是想恐怕也想不到呢!正因为那时那么艰苦,所以父亲从未照过像,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来告慰儿女的追思,而我也只能在心里一次次地勾画他那朴素清瘦而又高大伟岸的形象了!


生父去世后,姐姐和哥哥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和孱弱的母亲一起撑起了这个家。不几年,大姐出嫁了,大哥也结婚有了孩子,母亲似乎完成了一件心愿似的一下子病倒了,再也撑不下去了,而这时我和二哥二姐还很小,一大家人的吃喝又全落到了刚刚二十岁的大哥一人肩上。看着疲惫不堪日渐消瘦的大哥,母亲心如刀绞,为了减轻大哥身上的负担,在病刚刚好了点之后便带着六岁的我和九岁的姐姐来到了继父家。


继父是个工人,在一家国营农场里当大师傅(做饭厨师)。不知是由于继父脾气太倔,还是母亲总想着生父,继父和母亲一直合不来,三天两头吵架。但继父对我和姐姐却一直很好,经常给我俩带回一些好吃的东西来,让村里的小伙伴羡慕不已。


继父的场子离家有六七里地远,由于他得起早给工人们做饭,所以一般不回家住。那时各村常常放电影,小伙伴们上下村子不管十里八里都追着去看。每当继父场子边上那个村里有电影时,我和姐姐总是很早就去了。我们撇开其他小伙伴,单独行动,悄悄地来到正对电影银幕的那排房子前慢慢寻找,继父总会坐在某个角落等着我们,或是一把花生,或是两把瓜子,或是几块水果糖的掏给我们,每次都没空过,我和姐姐总是坐在继父身边一边吃着一边看电影,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继父,以为他就是亲生父亲,觉得自己很快乐很幸福。


继父每月有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虽然母亲每月吃药花去不少,但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生活过的还是蛮不错的。继父场里有三十多个工人吃饭,而做饭的只有继父一个人。继父手里虽然掌管着钱粮油等物,但他从不把公家的东西随便拿回家,买什么都通过管理员,一手交钱一手拿物,就连我们去场里赶上吃饭,也是吃多少交多少钱,从不让我们白吃。继父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在厂里只是不停地默默干着自己应该干的活儿。诺大的食堂总是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做的是大锅饭大锅菜,但继父总是很小心很仔细地把米和菜洗得干干净净再下锅。为了让工人们多吃菜少花钱,他常常到菜园里去捡拾菜叶,只要能吃的就都捡回去洗净下锅。每到秋天,他不仅在窖里储存好足够全场工人吃一冬的白菜、土豆、萝卜,而且还亲自动手积下几大缸的酸菜,给工人们调剂伙食,这样每个工人一天花上两毛钱左右便能吃得很好。继父给工人们打饭的时候,从不优亲厚友,即便是场领导也一视同仁。正因如此,继父虽然脾气倔,但在场里却颇有人缘。


继父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高兴了喝,生气了喝,几乎天天离不开酒。继父酒量之大在场里和村里是出了名的。据说,有一次继父到村小卖部去买酒,售货员给继父拿了一瓶白酒转身到里间给找钱时,继父咬开瓶盖,一仰脖咕咚咕咚几口,一瓶酒便见了底,然后又把瓶盖盖上,这时售货员把零钱找给继父,一看酒瓶说:“呦!我怎么给你拿个空瓶呀”,继父嘿嘿一笑,说不是空瓶,瓶里的酒让我喝了。继父喝酒从来不打酒官司,既不虚假推让,又不强人所难,总是让喝便喝,一口一盅,不划拳、不吵嚷,不讲究有没有好菜,遇上说得来的,一碟咸菜条也能喝一瓶。那时我家储备最多的就是白酒,家里有一个能装三四十斤酒的小酒缸,从来没空过。来了亲戚朋友最好的招待就是白酒管够。继父虽然爱喝,但从来不耍酒疯,只要自己觉得喝到量了,不管谁怎么劝他也绝不会再喝了。有时即便喝多了点也只是躺炕上静静地睡上一两个小时便啥事没有了,从未因喝酒而误了工作。所以,不管场里还是村里谁家来了人,也总爱请继父去陪酒,都说继父陪酒,既能陪好客人,又不会出事儿。



继父识字不多,对文化知识也不感兴趣,所以,他对我和姐姐的学习从不关心过问,只是按时给我们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具而已。姐姐和我从小学习都很不错,只是姐姐没赶上好时候,初中毕业就不念了,不几年便出嫁了。那时母亲看病花费越来越大,甚至还借了外债,家境大不如前了。继父本想让我初中毕业后就去场里顶他的班当工人,但我还是坚持上了高中,继父尽管不如意却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尽力筹集钱粮供我上学。当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继父虽然也很高兴,但仍难掩饰他内心的惆怅,我知道他又在为我数目不小的学费生活费而发愁了。临上大学的头一天,继父把二百元钱交到了我的手里,只是对我说要吃饱饭,别饿着,没钱了就写信!便再无别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继父卖了他的自行车才凑足的二百元钱!当我想着越来越显苍老的父亲步履蹒跚地往返于场子与家之间七八里长的山路上时,不由的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我想,养育之恩容当后报吧!


谁料,就在我大三的上半学期,突然传来了继父患食道癌已是晚期的信息,我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记得暑假时,继父虽然越发黑瘦,但还是很硬朗的,怎会转眼间就得了这样的绝症呢?后来我想继父的食道癌可能与他长期大量饮酒有关。就在我陪父亲到北京看病的那两个多月里,我愈发感到了继父性格的坚忍和意志的顽强。每天的化疗或放疗中,他从不吭一声,到最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了,连水都难以下咽,可他却还笑眯眯的让我多吃多喝。我总忘不了继父弥留之际交给我的他身上最后的三百元钱;忘不了继父叮嘱我不管多难也要上完大学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忘不了继父临终望我时那似乎为没能供我上完大学而满是歉疚的目光!其实,继父,您何尝欠我什么呢?应该说是我欠您的太多太多了!从小学到大学,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是无法用语言来酬偿的,而您竟未能得到一点儿回报,甚至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用自己挣的钱给您买瓶好酒喝便匆匆去了!


草长莺飞,桂子飘香。如今,我已经在离家几百里外的城市安了家,也有了儿子,当上了父亲。但每每回到家乡去,总忘不了买瓶好酒洒在继父的坟前,愿他老人家能的九泉之下好好享用!


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我想,我是不幸的,两位父亲先后弃我而去;而我又是幸运的,遇到了这样两位父亲,让我感觉到父爱如此深沉、凝重。我就像是一根接力棒,由生父传给继父,他们都用尽了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带着我奔跑,直到倒下!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带着他们的体温,承继着他们的性格,饱含着他们的亲情!


塞北的孩子是在山里长大的。他们爱山,因为山高大雄伟,因为山敦实厚重;山,给了他们家,给了他们爱,给了他们生活的艰辛,也给了他们劳动的甘甜;站在山巅,才能看出很远很远,那憧憬、那希望,不正是大山赋予的吗?不知谁说过,父爱如山,生父的威严刚毅、性格倔强,继父的慈爱宽厚、心胸坦荡,不正象是两座大山,永远耸立在我的心上!



天涯观察 2015-08-23 08:5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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