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吃吃喝喝,哪管它生生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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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年前,老弟还在广州的一家大医院工作。那时我的体质很不好,基本每年春天,就要到老弟的医院报到一次。

住院的苦痛可想而知,住得久了,却也知道这病尽管麻烦,亦没有生命危险,于是姑且安下心来,每日早上起来喝一碗煮得酽酽稠稠的粥,翻看着厚厚一叠的《广州日报》,手背留着密密麻麻的针眼,等待医生来病诊,开始新的一天。

我的邻床是一个50多岁的瘦瘦高高的女人,她每天从8点多医生查房后开始输液,到晚上6点才结束,现在想来似乎每天要输十瓶液的样子。但只要针头一拔掉,她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意气风发,连双袜子也不穿,哒拉着双布鞋,赶紧出门大街小巷地蹓跶。回来时还总要带回一份金黄色的柔韧滑爽的干炒河粉,极其香甜地吃。只是半夜里,我时常被她的呻吟声惊醒,睁眼看,她在痛苦地揉着肚子。第二天,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输完了液晚上她继续出门溜达,还是带回一份干炒河粉。

当然,后来我熬不过美食诱惑,也去吃了份炒河粉,油腻,难消化,不禁疑惑,她每天带回来吃得那么滋滋有味的真是炒河粉吗?

病室里还有一个70多岁的老人,得的是肠癌,已经住了一年医院了。她有个女儿,在工厂里上班,每日早上送来一保温瓶的骨头粥就走了。医院有病号饭,老人每次都是吃完了饭,看着她打起了饱嗝,她却又开始吃骨头粥了。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医院的小公园散步了一圈回来,只看到病房里烟雾缭绕,警报器大作,原来老人蹲在朝南的阳台里,烧了报纸在温骨头粥。

许久以来我都很难理解她怎么会想到这样去温骨头粥。那天病房里围了许多人,护士在大声责备,但一群人走后,老人赶紧打开那个银色的斑斑黑迹的保温瓶,舀了一勺子粥放到嘴里,我竟然分明看到她脸上掠过的一丝调皮的笑容。

抑或,她们俩都觉得,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

而我,也时常在挂完针后,时间若早,就拉着母亲,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地坐在植物园,或者与母亲上天河城,走几步歇几步,还要一扭一扭地买几条裙子穿穿。当然生病了,可以不必穿着高跟鞋可以根本不必费心去穿衣打扮,套着宽宽大大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就可以满医院地转悠。这样的衣服在奥勃洛莫夫眼里,有着众多价值难以估量的特性:柔软且柔顺,不曾碍事,顺从身体最细微的运动,如同温顺的奴隶。而在我看来,却是病友们彼此见面心照不宣的怜悯和庆幸,再见,今天的花儿开得很好,天气暖和了,可以出院了吗,就是这样。

住院的时间长了,许多缠绕的事似已遥远。日子变得简单而纯净,只有康复,是每天的主题。南国的春天,空气里有着湿润的花香,还有医院里消毒剂的味道,那些焦虑不安,以及许多不必要的杂质渐渐剔除,内心慢慢安静起来。望窗外,木棉花正花团锦簇,艳丽而盛大地绽放。许久以后,看龙应台写的木棉树:花开时,火烧满天霞海,使你想顶礼膜拜。对了,就是这感觉。

前几天,看美国电影《遗愿清单》,讲的是同住一个病室的两个老人的故事。亿万富翁与机修工人都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为了给最后的生命画上完美句点,他们决定享用共同的遗愿清单——在巴黎吃早饭,去香港吃午餐,跳伞,赛车,开飞机去金字塔和泰姬陵,无私心地帮助陌生人,甚至还有,亲吻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烧了报纸在温骨头粥的老人,想到那份金黄色的干炒河粉,还有广州街头那盛开的木棉花。许多记忆穿越过来,我无法如歌德所言:我已抛却一切。

事实是,在我们欢娱的日子里,我们对不幸一无所察。命运或许早已为我们准备了疾病、贫困或理性的丧失,我们知道生命就是由一个个遗憾组成,却总是不断地留下遗憾,直到冷不防地看到周边的人永远地告别,才知道死亡已经开始盯我们的梢了。

温骨头粥事件后没几天,老人送进了ICU,后来她女儿过来拿老人的东西,我们知道再也见不着她了。

木棉花依然盛放,老人的床空了几天,就搬进了一个小姑娘。后来我也出院了。

再后来,老弟博士毕业,分配到了北京。隐隐地,在这个春雨绵绵的日子,想到遥远的广州,木棉花开,空气中浸染着湿润的花香,想想,竟是流年了。

文 | 那海

编辑 | 侯俊谋

题图 | jaymantri.com

本文选自《写作的女人危险》,原文标题《木棉花开》

由东方出版社授权文艺连萌成员花边阅读首发


花边阅读 那海 2015-08-23 08:5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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