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厄普代克《鸽羽》 一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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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羽
作者: (美) 约翰•厄普代克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杨向荣
出版年: 2015-3


《鸽羽》是厄普代克早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结集,共19篇。这部创作于作者风华正茂年代的短篇集,所涉题材都是其青少年时代经历的曲折变形,力图捕捉生活中遭到忽视或不期而遇的“美”,呈现着一种别具魅力的青涩。其中几篇如《A&P》、《家》等,是美国各种文学作品选本中的必选篇目。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3.18—2009.1.27),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和评论家于一身的美国当代文学大师,作品两获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获得欧•亨利奖等其他众多奖项多达十数次。“性爱、宗教和艺术”是厄普代克毕生追求的创作标的,“美国人、基督徒、小城镇和中产阶级”则是厄普代克独擅胜场的创作主题,他由此成为当之无愧的美国当代中产阶级的灵魂画师,被誉为“美国的巴尔扎克”。

家(节选)

先说回家时坐轮船的那段旅程:在利物浦遇上倾盆大雨,码头上两个姑娘(会是妓女吗?)头顶举着一件雨衣唱着《别坐在那棵苹果树下》,好像撑了块天篷。别人都躲在货栈的屋檐下挤作一团,可是这两个姑娘却唱着歌径直来到水泥码头边,虽然貌似面对整条海轮在唱,更具体的对象却是游客甲板下面的某人或者某几个人(两个当水手的情人?)后来,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船到了柯夫,一个来自弗吉尼亚州的美国姑娘,穿着斗牛士士的紧身长裤,乘着汽艇来到船上。她胳臂底下夹着一本故意要给人显摆的现代文库版《尤利西斯》。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浑圆的地平线完美无瑕:于是就跟船上那几个拿罗兹奖学金的玩起“二十一点”;跟几个拿富布赖特奖学金的在甲板上打网球,喝肉汤,看下面船头激起的重重波澜,紧随其后摇曳的尾波像条石灰色的大道。罗伯特本来决心不想让自由女神塑像把自己弄失望,心甘情愿屈从她的俗套,然而在港口早晨的薄雾中,那副正经八百的严肃样儿,还是让他失望了,自由女神绿色的躯体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儿,她似乎刚刚想起要举起那把火炬,或者至少刚想起要举那么高。这时裹在睡袋里的婴儿伏在他肩上扭动,另外那几个年轻的美国人挤着拥向船舷,他感觉被挡住了,这徽记女神,这至高无上的商标就在那里,却领受不到那份经典的效果。就这样,本来准备好要赏脸的,最后却是他自己没巴结上。

然后到了美国。无非是轮船靠岸时聚集在四十几号街西头附近的公交和出租车的轰轰隆隆,可这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祖国。过去的一年,看到一辆那种大型样子搞怪的小车挤着穿过牛津的那些小巷子,他就感觉像看到一面微微翕动的旗帜,像听到吹过庄稼田的小喇叭,而此刻,那么多的车都在这里,多到足以造成交通拥堵,个个鸣叫着喇叭,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好像身处热带的燥热中,葡萄般串在一起,颜色像极乐鸟般晃眼。这些车子肆无忌惮,但是可以理解,倒也适应他的眼睛。英格兰似乎早巳成了遥远而灰色的幽灵。那时他独自坐在牛津一家美国式电影院里两先令六便士的位子上哭了一场,好像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而不是刚刚过去三个月。

那天琼恩刚生下这孩子。那家医院坐公共汽车就是两个便士的路程,她在病床上睡着,系在床脚的篮子里放着科琳。病房里那些妈妈好像都有些问题。她们不是爱尔兰人就是美国人,不是没有结婚就是有病。一个喜欢喋喋不休的干瘪老太婆,得了结核病,总是要频繁地用一架叽叽咕咕的机器为她吸奶。琼恩旁边的床上躺着个年轻的爱尔兰姑娘,整天哭个不停,因为她的移民丈夫还没找到工作。在探视病人的时间,他就在妻子身边把那张扁脸贴在床单上,两人一块儿哭。琼恩也哭过,当时他们对她说,健康的妇女都要在家里生产,可那个家就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的一个套间,那里任凭你怎么跳跃都找不到小块逃脱炎热的地方。她当场就哭出泪了,自己就排在队伍的顶头,后来这个福利国家把她搂进乏味却很丰满宽宏的怀里。他们给她配给证去换取桔子粉。他们用襁褓把新生儿裹起来。他只能看见科琳的头,一个青红色的球,因为有他的血而显得很耀眼。简直太奇妙了。日落时一个牧师来到病房主持了个英国国教的仪式,弄得母亲们都哭了。然后丈夫们带着小包水果和糖块进来了。挤在等候室的时候,他们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支起靠背的病床上仔细打扮。然后全市到处响起七点的钟声。钟敲八点时,琼恩热烈地吻了罗伯特,因为惊怕而特别用力,又因为想睡而显得温柔。

她睡着了,然后罗伯特来到一英里远的影院看了场多丽丝•戴伊主演的电影,讲的是神秘的中西部城镇的故事,背景是在好莱坞内部搭建的。屋子都是白颜色,门廊很深,草地绿油油的,人行道扫得干干净净,在街灯的映衬下枫树显得黝黑蓬松。多丽丝•戴伊上唇翘起,正是不折不扣的小城镇人的情调。她的嗓音略微嘶哑。突然,就在吉克牌巧克力糖纸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中,全然不顾周围坐着那些样子畸形的女店员兼娼妓和全身黑衣、装束凶悍的英国阿飞青年,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哭了起来,流着游子怀乡的真诚的热泪。

再以后就是怒气冲冲令人感到牙碜的海关,看着行李一件件顺着滚筒架滑下来,还要安抚那汗水淋漓的孩子,她可从没见识过这么热的天气。佩戴着徽章、守卫国门的天使放他过去,把孩子递给在外面等候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姑奶奶、姨奶奶和各位表亲。罗伯特的母亲站起来吻了下他的面颊;父亲眼睛瞥着别处握了握他的手,岳父母也学样做了遍同样的动作,其他亲戚都做了适当的热情表示。然后大家在沉闷、回声嘹亮的休息室里走来走去,随处可见耽误后围成一个个小圈子的绝望的人们。他在国外期间跟家里的联系主要靠母亲的信,写得优雅、机智、有内容、兴高采烈的。可是,现在见到父母本人了,令他感兴趣的倒是父亲。母亲老了点儿;她脸庞宽阔,和蔼,泛着红光,绷得紧紧的,让人感动——那是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善待自己的妇女的国家常能看到的那种女人的脸,以她的聪明和教养程度来说,属于欧洲型,所以又是他熟悉的类型。

让他倍感新鲜,也许还大开眼界,为之一震的反倒是父亲。在欧洲没有见过他这种类型的。老了,老得不可思议——在罗伯特离家期间,剩下的十六颗牙全都拔掉了,脸上好像因为疼痛泛着黄疸色,面部有些松垂——他仍然站得笔直,象个刚学会站立的孩子,两手无力地攥着,没有贴着前身。因为不愿意或者不能够长久地望着自己的独生子和还是婴儿的孙女,他在休息室里到处探究,研究着自来水装置,曼尼谢维兹葡萄酒的广告,乃至一个黑人搬运夫上衣的扣子,好像每件东西中都蕴藏着能够让他找回失去的东西的线索。尽管当了三十年公立中学的教师,但他仍然相信教育。这会儿他正和搬运夫攀谈,发愁地打着手势,问这问那。罗伯特听不清是什么问题,但经验告诉他,什么都可能问到——大船的吨位,曼尼谢维兹葡萄酒的销路,卸行李的技巧。稍微打听出点消息,他父亲的愁容就会舒展片刻。

搬运夫抬头看了看,先是觉得不解,很警觉,接着故态复萌,变得受宠若惊,开始健谈起来。过往的人虽然行色匆匆,都侧过脑袋看眼这曲奇怪的二重奏:一个是卷起衬衫袖子的高个子,脸色发黄,固执地点着头;一个是滔滔不绝的小个子黑人。搬运夫拽过一个同行来,要他证实自己讲的一个观点。用手比划得更频繁了,调门也高了起来。因为场面尴尬,罗伯特觉得脸出现了熟悉的针刺感,痛苦不堪。父亲总是这样张扬显眼。另外一次从欧洲回来的场合,就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他因为个子高被选中扮演山姆大叔,走在镇上胜利大游行队伍的最前列。

父亲终于又跟家里别的人团聚了,还大声宣称:“那人可真有意思,说这些到处张贴的‘禁止小费’的标语完全是骗人的胡说。他说他们的工会斗争了好多年要把这些东西取下来。”提供这条新闻时他带着些微期许的意思,匆匆地组织着语句,绕过还不习惯的假牙讲了出来。罗伯特气得哼了声,背过身去。又来了。回国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开始对父亲不客气了。他又回到大门里边把各种手续都办完了。

他们把行李搬进父亲那辆四九年产的普利茅斯牌黑色汽车的行李箱。在生机勃勃的出租汽车中间,这辆小车看上去满身尘土,脆弱不堪。一个年轻的黄头发警察走过来,责备车子停在人行道旁是违法的,最后,由于父亲死活都困惑不解,这招终于诱使警察上当,竟然亲自帮他们提起那只老式的大木箱——罗伯特的母亲上大学时用的——塞进车后的行李箱,里面堆放着父亲随车带的断了头的千斤顶,好几捆粗绳子,带孔眼的机油罐,以及篮球赛门票的检票机。木箱露出一截,横在保险杆上方。他们用磨旧了的绳子把行李箱盖给勒住。他父亲问警察,曼哈顿有多少出租汽车,又说他从报上看到司机常被抢劫,到了晚上就不肯开车去哈莱姆了,这个是否属实。在一片道别声中,这两个人的讨论始终没有停歇。

姑姑亲了罗伯特一下,吻中散发着一股清凉牌香烟和浆洗过的亚麻布料味儿,然后去赶开往斯坦福的火车了。他的表弟,也就是姑姑的儿子,从西城公路的圆柱下走出去,他住在西十二号街,工作是为电视广告绘制动画片。罗伯特的岳父母赶着他们一家几个亲戚向停车场走去,取出那辆猩红色的沃尔沃牌小车,开始了驶向波斯顿的漫长旅程。母亲坐进普利茅斯的前座。罗伯特和琼恩带着科琳在后座坐定了。过了几分钟,父亲才跟警察分手,上车回到方向盘后面。“真有意思。”他说,“那人说一百个波多黎各人中,九十九个都挺老实。”离合器忧伤地砰然一响,全家人朝宾夕法尼亚驶去。

罗伯特已经在赫德逊河畔一所上流社会子弟读的学院找到工作,给进入社交界的小姐们教数学。九月开学。现在是七月。这段间隔期,得靠他们的父母过日子。他的父母管第一个月。他早就盼着这自己家的这个月了,因为这可能是她跟妻子在宾夕法尼亚度过的最长的日子了。有些回忆,他可以跟妻子描述,解释,包括家庭的事。但究竟要讲什么,他却想不起来。父母住在费城西面五十英里远的一个小镇上,是在德国移民稠密县里。母亲出生在这个县的一个农庄里,对这里的土地难分难舍,但跟这里的人却很疏远。父亲老家在巴的摩尔市中心,特别喜欢找人扎堆儿,从土地中找不到丝毫慰藉。所以,罗伯特,他在这个小镇上出生长大,人与大地交织成一片,觉得两者都喜爱;然而从记事起,他就计划着要远走高飞。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人,似乎都太稠密了,太容易让他窒息了。他终于远走高飞了。当时好像非走不可。但带给他的感觉却是空虚、脆弱,透彻见底——就象一只小瓶子,等待着看下一部多丽丝•戴伊的电影时流出眼泪来注满。回家给他注入了力量,注入了更浓些的液体。但一次不如一次满;他能感觉到这点。他和这片土地都在变。容器越来越浅了,装进去的东西也逐渐没有那么纯。过去的一年里,母亲的信好像越来越难懂,充满了苍白、陌生的东西。因此,他带着一种负疚的急迫感,悄悄催促汽车快快奔驶,好像美利坚的心脏会在他赶到之前停止跳动。

他父亲说,“那警察告诉我,他本来是学电视机维修的,可是找不到任何活儿干,所以就当了警察。他还说最近五年,这个行当的人拥挤得简直像见了鬼。”

“爸爸,悄声点,”妈妈说,“孩子要睡觉呢。”

科琳先早就被驳船的汽笛声吓坏了;接着从这个胳膊传到另一个胳臂,她已经不胜其烦了。此刻在汽车里,她躺在英国买的奶油色折叠床上。只要看着床上镀镍的饰钉和支架,罗伯特就能想起牛津城考利路上的那家车铺:一排排乌黑发亮、气派结实的儿童车,好像准备用上一辈子,英国人还真是用儿童车推着孩子到处走,直到他们长得很大了。噢,可爱的玫瑰般的英国人;他温柔地把血缘关系倒了过来,开始把英国人当家乡人思念起来了。难道他就永远安定不下来吗?

他们脱掉科琳的羊毛服,孩子穿着尿布躺着,热得泛红,踢着腿,咕哝着。过了会儿,她脸上的皱皮朝旁边耷拉下去,星形的小手不再焦躁地晃动,在公路颠簸的怀抱中睡着了。“说真的,琼恩,”罗伯特的母亲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无缺的小宝贝。不是因为我是婆婆才这么说。”这句特意声明,听得几方都别扭。罗伯特有些抵触地想,这莫非在暗示小孩全是琼恩的功劳吧。

“我喜欢她的肚脐眼儿。”罗伯特表态了。

“那可算得上杰作了。”母亲说,而他也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说法得到了认可。可是,尽管如此,这孩子的美跟一切美一样,是她自己的事儿,跟别人无关。大家的谈话还停留在难为情和试探性的状态。罗伯特和父母聊的闲言碎语,有些话妻子插不上嘴,而他自己和琼恩之间的话头越来越多,谈起来时父母又成了外人。这些话头的范围和重要性越来越大,出于礼貌的考虑,只能尽量少说些,但很难彻底不谈,这使他和父母间的关系显得有些疏远,变得有点假惺惺。

以前他吸烟总是偷偷摸摸的,甚至到了上大学的年龄,都要到屋子外面去吸,免得看见后惹恼了母亲。当时他觉得吸烟就像性爱:情有可原,但是见不得人。然而,这时候,琼恩见他父亲举止怪诞,开车时全不上心,她神经很紧张,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普赖尔牌香烟。作为丈夫,作为男子汉,他实在克制不住了;何况,这两种古老的罪过,吸烟的罪要小一些,而罪恶严重点的那件事,获得的果实刚才又受到了赞赏。于是他划了根火柴,母亲转过头来,两眼平视着他。真是难为她,没有丝毫责备的震怒。然而看过这一眼后,他痛苦地意识到喷出的烟正飘向前方,在母亲的头部萦绕着,母亲耐着性子挥手驱散脸前的烟雾。她的手背已经有了点点黑斑,婚戒深深地嵌在无名指的肉里,这样受到伤害后沉默不语的消极责怪比说儿子几句还更有力度。

琼恩正觉得自己这边得了分,这时公公在拐弯驶向普拉斯基公路时动作笨手笨脚的,她很是惊慌,手里的烟头蹭到车座的靠背上,发烫的烟灰落在婴儿的肚子上。大约有一秒钟,谁也没有注意到,等科琳尖声哭了起来,大家这才发现有颗跳蚤那么大的火星在那完美无缺的肚脐边上闪着亮光。琼恩顿时跳了起来,内疚地嚎叫不已,又是拍手跺脚的,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然而罪证无法销毁,洁白无瑕、滚圆的肚皮上,已经留下—颗烧焦的棕色圆点。科琳继续痛哭着,简直泣不成声,不时凄厉地倒吸一口气。这时几个人都开始翻钱包,摸衣兜,找凡士林、黄油、牙膏——不管什么,能当药膏用的就行。母亲拿出一小瓶化妆水,是一家百货商店赠送的。琼恩在孩子的伤处点了几滴,科琳抽泣的间歇渐渐拉长了,过了会儿,才仁慈地带着伤痛进入梦乡深处。

这个意外插曲挺像一便士钱币那件事,罗伯特忍不住想讲给大家听听。当时在船上,他下到舱房去拿放在另一件上衣里的钱包,科琳正在舱房里睡觉。衣服挂在科琳小床上方的钩子上。他解释说,这种大客轮的舱房特别拥挤,东西都是一件压一件重叠放着。

他父亲点点头,像是在咀嚼一项情报。“他们不给你太大的空间,对吗?”

“他们给不了啊,”罗伯特说。“反正,可能是因为太急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拿出钱包的时候,甩出一枚英国便士,它飞过来,恰好打在科琳额头的正中间。”

“怎么回事,罗伯特!”母亲说。

“噢,真糟糕。她哭了一个小时。比起这次火星儿,哭的时间长多了。”

“我们总把东西掉在她身上,她大概也习惯了,”琼恩说。

罗伯特的母亲在态度上尽可能别太尖锐,不肯对此表示赞同,于是很客气地看着他们拿出来给她展示的英国便士,表示异常感兴趣。可不轻啊!这是最小的货币单位吗?他们迫不及待地把别的英国硬币拿给她看。然而这个故事中有些细节被省略了。事实上,他们需要钱包是因为狂赌“二十一点”和毫无节制地大喝啤酒,把零钱都给花光了。而且,甚至对琼恩,罗伯特也还要保密的:他取钱包时急急忙忙,是想要快点赶回去和在科夫上船的那位让人兴致勃勃的弗吉尼亚姑娘厮混,这女孩样子妖艳,非常迟钝,但长相却很漂亮。在用蓝灯泡照明的暗淡的舱房里,他欲火燃烧,散发着热气,那枚离奇飞出的钱币似乎是个报应。

这样,这场事故,加上刚才讲的插曲,反而强化了拘束感。车窗外展示的那些经过粉饰的亲切的热狗铺子,可爱的白色木板房子,货架陈列得红红火火而又亲切凉爽的药房,这一切似乎都在闷闷不乐地指责他,暗示着罪过,失望,歉疚和那迷失的时光。罗伯特指望他的父母来打破这难堪的僵局。他都结了婚,有了工作,算不上广博,也读了些书,自己都当父亲了,却还那么孩子气,期待父母来解开家人之间积累的各种小疑团,创造一个奇迹。他怨父母没有来这样做。凭着他们无穷的力量,只消举手之劳就可以解决问题。他开始赌气地盼望到波土顿去跟她的父母住一个月。

他们往西越过新泽西州,穿过当年华盛顿曾经渡过的特拉华河,顺着西南方向的一条弯道插进宾夕法尼亚州。沿途的城镇换了模样,不再是平淡刻板的新泽西风格,连同单薄的草原上散发出的慵懒和尘土的气息都没有了,变得更硬朗,更具条顿民族的特色,砖石结构的房屋依山而建,固执地拘泥于方格形的布局,尽管由于这种墨守成规迫使建筑物随着山岗起伏而砌了很多延绵不断的围墙,用一座座狭窄的砖房把微微隆起的草地圈起来,砖房地下室的窗户比罗伯特他们的车顶还要高。酷热的太阳已过中午;车后行李箱的盖子因为绳索松弛而上下拍打着,咔嗒作响。他们到了罗伯特熟悉的一、二十平方英里的地界。这个小镇,以前每年秋天足球赛他都要来这里观看;又到了一个小镇,他来这里参观过集市游园会,帐篷里的姑娘什么都不穿,只穿着淡紫色的高跟鞋跳舞。

罗伯特的喉咙像被一片网状的东西堵住了。他打了个喷嚏。“可怜的罗比尔,”母亲说,“我敢说上次在家后没再犯过干草热吧。”

“我都不知道他得过干草热呢。”琼恩说:

“噢,挺凶的呢,”母亲说。“他小时候犯这种病可让我操碎心了。加上鼻窦炎,其实他真不该吸烟。”

车里的人全都忽然向一边摆过去,原来人行道旁一辆车出其不意窜到他们行驶的路上,父亲没有踩刹车,来了个急转弯绕过去。那是一辆长长的绿色车子,新得锃亮锃亮。司机座侧的窗口里那张面孔,在罗伯特他们的车子急转弯的刹那像忽然打住运动的皮球,满脸惊骇,涨得红彤彤的。罗伯特模模糊糊地看到发生的事。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车继续往前开去,走了半英里远,他才醒悟到越来越大的喇叭声的目标是对着他们来的。那辆绿车正加快速追赶他们,跟在他们车后,离保险杆只有几码远,司机差不多把身子靠在喇叭上。罗伯特转过身透过后窗看见,在翘起的眉毛般的金属罩下三盏一组的两个头灯之间,散热箱的格栅上镶着OLDSMOBILE一串长形字母。那辆车猛然冲进相邻的车道,然后放缓速度跟他们的车齐速并行,车的流线型完全不像回事了,往后仰的挡风玻璃就像快要掉了的帽子。那个红脸小个子司机冲着靠近他们这边的窗子大叫大嚷。他的中年妻子好像已经是这类表演的老搭挡,娴熟地把脑袋缩到后面,好让他的话飘过来,然而在急风和吱吱转的轮胎声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父亲侧耳倾听,难受极了,便转过来问母亲:“他在说什么,朱丽亚?我听不清他说什么。”虽然他在这地方已经住了三十年,还不时要拿妻子当翻译。

“他说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母亲回答说。

罗伯特正喘着气酝酿着要打喷嚏,脑子给弄得雾蒙蒙的,跺着脚想要车子开得更快些,好把骚扰者甩掉。可父亲却放慢速度,把车刹住了。

那辆奥兹吃了一惊,向前超了他们好一段也在路边停住。这时他们还在市镇外面。炎热的公路两侧起伏着美丽而整齐的田地,在飘扬的花粉中显得如薄雾般朦朦胧胧。前面那辆车像啐唾沫一样,吐出了里面的司机。一个矮胖的男子迈着胖子特有的小跑步一颠一颠地顺着煤渣铺的路边向他们跑过来。他身穿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满嘴不停地喷着话。普利茅斯牌旧车的马达连续转了四个小时,热得没法空转,震颤了几下后就熄火了。那人的脑袋出现在车窗侧面,方方正正的头盖骨,小小的白耳朵上方隆起好几道软骨,因为胡言乱语,肤色涨得通红,发皱,给人以一种柔嫩闪亮的印象,像是香肠的外皮。没等这人缓过气来说话,罗伯特就认出他属于优质品质,外界由于无知的偏爱而称之为宾夕法尼亚荷兰种。

接着,在第一波飞瀑般的尖声怒骂中,他的口音中浓烈的ch音和错位的w音显得格外醒目,就像顺着瀑布冲下来的破木条箱上印的一个个字母。疯狂的声音低下来,变慢了,这时一串串下流话才清楚了。连贯的句子也能明白了。“你某(没)权那样挡我的车!你某(没)权在镇上那样开车,”罗伯特的父亲不做任何回答。这副不屑的态度像抽陀螺般把那红脸矮个子的怒气又抽得发作起来。他皮肤亮闪闪的,好像马上就要迸裂了。他把脸戳进他们的车窗里。他紧闭双眼,眼皮肿胀,鼻孔两侧因为太用力而胀得发白。他的声音忽然哑了,好像嗓子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他转过身离开一步,那耀眼的动作好像在跟一种步步紧逼、丝毫不让的巨大力量对抗了一番后才完成的。

罗伯特的父亲慢条斯理地从后面叫住他说,“我使劲想理解你的话,先生,可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搞不清楚你想说什么。”

这下又把陀螺抽转了,而且转得更疯狂,不过持续的时间比较短。母亲挥手赶走面前的几缕烟,乘机放松了下僵硬了好久的身子。婴儿叽叽咕咕闹起来,琼恩向前座位边沿挪了挪,打算去面对这场骚扰的源头。也许两个女人的动作让那个荷兰人动心,感到有点愧疚,就像发表补充性的法律论据似的又喷射了一通公厕墙上的那些话语。那双白亮的手犹如通了电般在他的衬衣的花朵中挥舞了几下,而且还真像苦行僧那样,旋风般地完全转过身来。罗伯特的父亲眼神凄凉地凝视着这团旋风的中心,脸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黄,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反复拔牙的情景。从侧面看,他双唇固执地紧闭着,遮住粗苯的牙齿,眼睛像颗圆溜溜的钻石,专心注视着。这副专注的神态拖住了荷兰人愤慨的劲头。在正午奇异的声学效果中,那伤心不已、满嘴下流话的声音,像是从大家头顶上那烤盘似的蓝天挡了回来,摩擦了一下,打住了。

好像那点火星儿刚碰到肚子上,科琳又尖叫着哭起来。琼恩蹲下身冲前窗喊道:“你把孩子闹醒了!”

罗伯特两腿酸疼,一半是为了伸伸腿,一半是为了表示气愤,打开车门下来。他感觉自己裹着黑色英国正装的细长身材像件优雅而出其不意的武器般舒展开来。对手犹豫地皱起冒着汗珠的前额。“你干吗在我们面前耍这套把戏?”罗伯特用懒洋洋的家乡口音问他。由于干草热堵住鼻子,加上刺眼的阳光减弱了声音,他的话音听起来不太像是自己发出的,倒像老熟人在说话。

父亲也把自己那边的门打开走了出来。荷兰人看见这样一具甚至更高大、更粗壮的躯体呈现在面前,往柏油路上啐了口唾沫,同时又留神别啐到谁的鞋子上。他好像还在抵抗着空气里某种无形的阻力,然后有些痉挛地转过身大步向自己的小车走去。

“别走啊,稍等片刻,这位先生,”罗伯特的父亲说着大步追了上去。夏威夷衬衫透湿的肩膀上那张亮闪闪的粉红的脸,顷刻间怒气全消。荷兰人的步子变成他特有的小跑。罗伯特的父亲眼看谈话要中断,心里很是着急,就追赶起来。他不断加大的步子像电影的慢镜头动作,把身体从地面托起,飘在空中很可怕。在公路闪烁的阳光下,看上去好像两只脚在不断地投下他的影子。他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阳光耀眼的公路上飘过来:“你先别走,这位先生,我有话要问你。”因为投影把两人的距离缩短了,荷兰人的两腿就像被捏住翅膀的昆虫那样打起颤来,其实这是个错觉;他并没有被抓住。他到了自己那辆奥兹莫比尔车的门口,算计着还有时间再骂一句,就骂出来了,然后爬进那闪耀的绿壳里。罗伯特的父亲刚赶到车尾保险杆前,车就启动走了。他的衬衫背上紧绷的折皱表明他多么想朝那只逃逸的铁家伙猛扑过去。他直起肩膀时,衬衫的折皱又松弛了。

他直挺挺地站了片刻,有些沮丧,然后甩着两臂在路边正步走来,就像十五年前那样,那时穿着带罩子的鞋,头戴硬壳纸做的平顶礼帽,大步走在游行队伍的头上。

小车里面,琼恩轻轻摇着婴儿,咯咯地笑着。她从未见公公得手过。“真痛快,”她说。

老爷子使劲一缩身子钻到方向盘后的位子上。车发动起来后,他遗憾地转过那颗大脑袋对琼恩说:“不对。那人有话要跟我说,我想听他要说什么。如果我做错了事儿,我想知道哪儿错了。可那杂种不想讲明白。这个县里的人全都这样;我理解不了他们。他们是朱丽亚的老乡。”

“我看他以为我们是吉普赛人吧,”母亲说。“原因是后面那只旧木箱。再说了,行李箱的盖子张着,他看不见我们那块宾州牌照。你知道,他们特别留心阻止‘不纯的种族’在这一带出没。还有你爸爸皮肤的颜色也把他搞糊涂了。这可怜的家伙,一旦听到我们说话的口音,他也就安稳了。”

“他好像无缘无故就发那么大的脾气,”琼恩说。

母亲的声音快了起来,变得像流水般畅快。“唉,琼恩,他们就是那号人;这个县的这一带人简直时时刻刻都在发脾气。上帝给了他们这么美丽的河谷,他们还那么闹腾。我实在不明白是为什么。我看他们的饮食里淀粉太多了吧。”饮食理论是她最上心的东西,现在开始谈起饮食来,无异是给琼恩授予女儿的身份。

罗伯特冲着前面大声说,“爸爸,我看他其实没有什么情况可以提供。”他讲这话,部分原因是想试听下自己的声音,同时又想跟这位新晋的妹妹争宠,另外是出于虚荣,想沾点父亲在莽撞的探寻过程中偶尔赢得的胜利荣光,然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向妻子表明,他对这种场面多么习以为常,在他的老家生活中这类急转直下的胜利结局出现得多么频繁,乃至他已经可以完全无动于衷。可这并非实情:他心里极度兴奋,随着熟悉的地段把他越抱越紧,他也越来越兴奋了。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5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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